甲嘎进门就吼:“狗肉呢?”
几双眼睛看着他,有些胆怯。刚来的那个小胖子害羞地笑了一下,大着胆子说:“队长说,狗肉是不能吃的。他说寨子里谁也不吃狗肉,谁吃了就是‘阿约卡’(吃过狗肉的嘴),会给别人带来晦气,谁也不再理睬你了。”
“狗肉呢?”甲嘎又问,眼肉像要喷出血来。
“倒了。”细长个子靠在床边,动动身子说:“队长叫我们挖了个坑,倒进去埋了。”
甲嘎坐在自己的床边,抓着头发生闷气。
“是我给你们开的门。”小胖子笑嘻嘻地说:“队长交给我钥匙的时候,天刚亮,你们睡得满屋都是鼾声,吓死人了。我没惊动你们。”
小胖子叫张吉,父亲是部队级别很高的军官,甘孜骑兵团的团长和政委都是他父亲的部下。他说他父亲当红军时,来过这地方,还在侏倭住过。他父亲那时还不到十七岁,和他现在一般大。甲嘎故意说:“你父亲和你一样了,都来这里参加革命?”他得意地一挺胸脯,说:“当然了。我能来这里插队,我父亲高兴得整晚给我讲当年打仗的故事。”甲嘎冷笑一声,说:“你父亲也同你一样,生了满鼻子的麻子圈。”
小胖子火了,蹦起来就给甲嘎一拳,那一拳却打得甲嘎哈哈大笑。小胖子不明白,歪着头问:“我揍了你,你还笑?”
甲嘎揉着打红了的腮帮子,说:“想不到红军后代的拳头,软得像坨狗肉。”
小胖子脸红了,揉着打痛了的拳头,说:“你的脑袋,比花岗石还要硬。”
我们都哈哈笑起来,在笑声中,我们都知道谁是谁了。
瘦高个叫王侃,父母都是好成分:工人阶级。他学习成绩一直很差,梦里梦董就高中毕业,成了知识青年。他带一分好的手艺来插队,木工活。他的沉重的木箱里全装着他的木匠工具,果然不久,在修知青房时,他的手艺派上了用场,他成了全部知青中最能干的人。多吉队长还想把小女儿嫁给他。
另一位脸很白,好像体内流的不是血,而是白花花的牛奶。戴副眼镜,不爱说话。他父母都是教师,父亲由于还戴着右派份子的帽子,所以受了不少的罪。他的名字却叫得响:高扬。可高高飘扬的是他满头细软的头发。
这天上午,队长多吉召集我们全体知青开会,说是秋收前的动员会。多吉说:“秋收,就是收粮食。你们新来的赶得巧极了,赶上了一个丰收年。今天一天,几位老的去打扫库房,你们新来的不知道粮食是怎么长出来的,我也不好讲,反正来得不容易。你们就自己田野中去感受,在庄稼地里去转转。过几天,收割完了,你们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们几位老的就拿着扫帚去了库房,新来的朝金黄色的田野跑去,鸟似的兴奋。
在打扫我与甲蹲了一夜的那间库房时,甲嘎看着那只死老鼠,拼命地呕吐起来。格桑拉姆和坎珠拉姆也吓得跳开了,说她们最怕的就是老鼠,死老鼠也怕。
我用两只扫帚把死老鼠夹出了屋外,风一吹,腐烂的臭味直往我鼻孔中钻。
甲嘎铁青着脸,眼内充血,恶狠狠地说:“我要复仇。我说过的话要算数。”
他的模样可怕极了,我相信如果关他的女支书曲珍站在这儿,他肯定会揍得她满脸是血,不管她是女人也好还是支书也好。
收工后,新来的知青们说说笑笑走进屋内,身上带着田野里的香气。我与甲嘎坐在一旁,手上衣服上似乎还沾着鼠粪的臭味。
明天就要收割了,晚上开了分工会。新来的知青全去晒场帮忙脱粒、晒麦。我与甲嘎分到运输队,就是赶着驮牛,把收割到地上的庄稼驮回晒场。
那天夜里,月亮很圆,月光碎银似的撒满了一地。小胖子兴奋得鼻头上都是汗,拿着一把镰刀在门前呼呼舞动,边舞边叫:“跳丰收舞了,跳丰收舞了!”逗得四处的狗汪汪狂咬起来。
那夜里,我们都睡得很清醒。队长说过,早上出工早,不要睡过了头。耽搁了秋收,要重罚。睡得清醒,梦里的事与现实的事便牢牢地粘在了一起,让人分不清谁是梦谁是真。我梦见叼着根火柴的老鼠从门外冲进来,钻进了我的床脚。我听见老鼠在屁股下吱吱傻笑,接着一股滚烫的火苗冲了上来,烧得我哇哇大叫。我拍打着眼前血红色的火苗,怎么也冲不出去。
此时,甲嘎慌慌张张地从门外冲进来,擂着桌子大叫:
“着火了,晒场着火了!”
我猛地抬起身子,火苗还在我眼前晃动。我揉着眼睛说:“别说梦话了,快去睡吧。”
甲嘎又把倒下去的我拖起来,说:“真的失火了,你出门去看看。”
我与另外三位新来的知青都跳下床,冲出门去。天呀,晒场处一片火海,血红的火苗子卷向薰成一团漆黑的天空,带火的灰烬鸟一般的四处乱飞。
寨里的狗吠成一团,有许多人哭喊着向晒场跑去。
我们也拿起面盆水桶,冲进了火场,又让炽热的火苗逼退到晒场边上。我看见多吉队长铁青着脸一张脸,骂骂咧咧地在火场边上转来转去,却毫无办法。周围的人哭喊起来,有心软的跪在了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六字真言。多吉队长眼内恨出一汪血来,把拳头擂在了跪在地上的人头上,骂着说:“灭不了火,也不要这么没出息!”
我看见甲嘎站在旁边冷笑,他对我说:“去告诉队长,把没烧着的那些雨篷尽快撤掉,阻断火源,不然会烧到地里的庄稼的。”
我去给队长说了,多吉招呼了十几个小伙子,抽出腰刀去砍柱子,撤雨篷。我很奇怪,甲嘎怎么不自己去对队长说。甲嘎却笑着对我说:“乡下人,就是脑筋简单。用不着全部撤掉,只撤一部分,火烧不着就行了。”我说:“你去告诉队长吧。”他哈地一笑,说:“让他们撤吧,撤掉了又盖,我们也可以多挣点工分。”
我心里骂:“看你平时闷得像个不会说话的石头,想不到却有这么多恶毒的想法。”
他对我说:“你同小胖子去把我们磨快的镰刀全拿来,我们也去过过砍柱子的瘾。”
我同小胖子往回跑去。我们拿着镰刀回来时,看见女支书曲珍站在火场边一个无人处,正把一捧捧炭灰往脸上和身上涂抹。看见我和小胖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睡过了头,不知道烧这么大的火。”
我们没理她。她问:“泽旺书记在没有?”
我想了想说:“在。还有充翁书记也在那儿。他们正在救火呢!”
她便慌了,又把炭灰往脸上一抹,一张可笑的大花脸便出现了。她把松散的腰带挤了挤,就朝热闹的人群冲去了。
小胖子问:“她是个疯子?”
我说:“别瞎说。她是我们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小胖子“哦”了一声,又傻呼呼地张大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那时,我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味道怪怪的。
断了火源,火的精力便耗尽了,在垮塌的房屋与雨篷的废墟上。有气无力地吐着青色烟雾。队长同社员都是一身的焦黑,正把一桶桶水浇到没烧尽的火苗子上。我与知青们躺在地上,浑身无力,让火烤热的地皮似乎都在眼皮下打转。我们都没力气说一句什么话了,眼看着太阳从烟尘中升起来。我们眨着倦意朦胧的眼睛,看着新鲜的阳光渐渐地从山脚爬了过来,繁殖和侵吞着本色的土地,最后所有的房屋和田野,全淹没在金灿灿的阳光中了。
队长多吉眨着让烟雾熏得湿漉漉的双眼,对周围的人说:“都别走,我们开个会。”
他把斜披在肩膀上的毡衣一抖,披在了背上,在支书曲珍耳旁嘀咕了几句,又说:“我们就在这里开秋收动员会。看看,晒场烧了,库房烧了,火是怎么烧的我们会好好查的。但眼下是秋收,这晴好的天气没几天了。粮食再不收割,我们都得吃泥巴啃石头。”
有人问:“没有库房和雨篷,我们收的粮食都堆在场院里?”
多吉说:“人啦,我们都是人啦!人就会想办法。当然了,这么急的日子,要修起库房搭起雨篷,就是神仙来了也干不了。我们是人啦,总会有办法的。”
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地望着他,好像要从这位老队长沟壑交错的脸上,看出他们的希望。
多吉一甩手,毡衣又披在了肩膀上,他摊开双手朝乡亲们伸去,说:“我是这样想的。也这样恳求乡亲们啦!把你们的帐篷捐出来暂时用用,近了冬,粮食就可以找到新存放处了。谁先捐出来?”
没有人应声。
“看样子,我们亚麻书的人是只有吃泥巴啃石头了。”多吉队长气得舞着拳头,说。
“我捐。不过,用后一定要还给我。”有人说。
“我也捐。”
……
队长才哈哈笑起来,他背后是水汽蒸腾的残垣断壁。他的笑声不含一丝悲伤,好像那火是他放的,烧掉的只是一堆废弃物。他要的正是人们慷慨的捐献,是康巴人豪爽奔放的气质,是帐篷搭起的粮仓。
当然,这把火是谁放的,一直是个谜。可以查到,火是从我与甲嘎关了一夜的那间库房烧起的,但满屋的知青都可以作证,我与甲嘎整夜都躺在床铺上睡觉。寨里人传言,那火是从地底深处烧起来的,因为那间屋子的地底下,百年前活埋了一个外地来的偷牛贼。有人说,在火把天空都烤红时,他们亲眼看见了那个偷牛贼,赤裸着身子在火苗中跳来跳去,同熊熊的火苗一起哈哈怪笑,发泄心中憋了多年的愤懑与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