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早上,我在清水似的阳光下漱完口,便听见马蹄声很响地朝我们走来。我抬头,眯着眼看清了来人,扔下漱口盅,跑进屋内对还蒙头大睡的甲嘎说:“来了,陈达吉那杂种来了。”
甲嘎“嗯”了一声,翻过身面朝墙壁,继续他的睡梦,好像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陈达吉那凶狠的吼叫声,在屋外响起:“苗二,给我滚出来!”我听枪栓哗啦一响。
我呆在屋角的黑暗处没动,甲嘎抬起了身子,朝屋外看看,又躺了下去。
“别像胆小的骚公羊,遇事就躲起来。苗二,你这狗屎喂大的杂种,敢夺走别人的老婆,就敢出来见我!”
甲嘎跳下床,双眼是还没睡醒的那种颜色,在阳光下不停地眨。他说:“谁家的疯狗在乱咬,不看看人家还在睡觉。”
陈达吉把枪筒指着他,说:“我是来找苗二的。”
甲嘎一脸的怒气,说:“苗二不在!”随手把门一摔,插上了门闩。
屋外的陈达吉火了,一脚踢开了门,冲了进来,与甲嘎怒目相视。甲嘎想抓住桌子上吃肉的腰刀,可刀离得太远,他够不着。陈达吉的枪管戳在他的额头,把他的脸都顶歪了。
我说:“苗二不在。十天前就没见他进这个门了。”
陈达吉在屋内看了一圈,才放开了甲嘎。他问我:“苗二去了哪儿?”我说:“我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清楚,怎么知道他去了哪儿?”陈达吉又看看甲嘎,说:“你知道他去了哪儿?”甲嘎摸摸额头,那地方让枪筒戳了青包。他闭嘴没说。
陈达吉打开柜子看了看,又在床角找了找,抬起头,说:“这是苗二睡的?”我说:“是。”陈达吉抬起一脚,床哗地塌了,垫床的豆杆撒了一地。他顺手把挂在墙上的雨衣拿下来,说:“这是苗二的雨衣?”我说:“是。”他出门,把雨衣一扔,便挂在了门前的树上,像长长悬吊的一个人。他举枪瞄准雨衣,砰地一股浓烟散过,雨衣中心炸开了一个大洞。他回头,脸上有些得意,说:“你们看好,这雨衣就挂在这里,谁也不许摘下来。苗二回来,让他看看,我陈达吉是不会饶过他的。”
他跨上喘着粗气的马,拉过马缰一夹腿,马朝远处的田野冲去,马蹄铁凶狠地砸着柔弱的土地,细沙粉沫四处飞溅。
亚书、麻书上工的铁铧声和皮鼓声,便在此时一起响了。
甲嘎冲出门外,还是一双睡眠不足的红眼珠,对着消失在晨雾中的马大吼:
“土匪,吃狗屎撑死的土匪!”
我把他踢塌的床撑起来,腿断了一只,只好垫几块砖。这是我的床,苗二的床好好的靠在旁边。还有我的雨衣,那是我父亲从部队转业时发的,他都舍不得穿。
苗二与翁姆逃婚的事,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了,他们看着我与甲嘎就伸大拇指,说我们知青了不起,连威风八面,区委书记都得谦让几分的陈达吉,都敢得罪。不过,他们还是担心,苗二与翁姆逃不出神通广大的陈达吉的手心。
甲嘎红着脸,坐在屋内不吭声。他对我说:“你向阿嘎要几张朗达(风马)来,贴在屋内。”
我知道朗达是保佑平安祝福吉祥的纸片,可我们向阿嘎要朗达来做什么。阿嘎有吗?我在阿嘎屋里住那么久,没见过他有那种纸片。甲嘎说:“你要,他就有。我去要,他肯定没有。”
我真的去要了。我说苗二和翁姆去了远方,我们都为他们担心,想要几张朗达贴在墙上。阿嘎把他搓的药丸放进桌上的铜盘里,走过去掏出钥匙打开那只很大的木柜子,取出一个方形木板。他叫我把柜子上的墨汁端给他。那墨汁是调了胶的,很稠很硬。他在火上把墨烤成稀状,涂在了木板上,把甲准备好的几张黄色土纸铺在上面,用指甲轻轻地刮,黑墨浸了过来,一幅朗达就拓好了。我把朗达拿到阳光下,那是很精美的木刻版画,周围的云团与花朵线条细腻传神,中间是骑在马背上的护法,生有鹰眼鹰嘴,正在啄食一条长长的毒蛇。
阿嘎给我拓了好几张,说屋内只贴一张,其余的撒在苗二常走的路上。阿嘎两手都是墨。他把木板很仔细地揩干净,用一张黄色绸布裹起来,又放进了木柜。他在送我出门时,伸了伸大拇指,说:“苗二很行,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那天下午,风很大,早早地就收工了。我与甲嘎故意落在人后,站在已经转黄的青稞地里,把一张张朗达随风扔去。朗达在风中翻转,像鸟儿飞得很远很远。我与甲嘎都兴奋得大喊大叫。我们觉得,自己的身子也随风马飞去了,飞到我们从没去过,却在梦中常常见到的地方。
那里的太阳天天都是暖洋洋的,那里的云朵像地上的花朵一样开出五颜六色,那里的人可以自由地想自由地说自由地爱……
那里,我们天天都在祝福:苗二与翁姆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