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婚-越走越荒凉

我的腿刚能走路,便跟着社员下地锄草。

是锄豌豆地里的草。此时青稞苗已长高了,绿得很有生气的麦苗全中,可以发现刚刚探出头的麦芒。青稞的麦芒与大麦一样,很长很尖很硬,像一根根直竖的钢针,守护着青嫩的还没灌浆的麦粒。杂草在青稞地里很难辨认,一般青稞锄草还要等待十来天,麦苗全出头后。那是最后一遍锄草,之后便是等待收获“黄金”了。

我们锄豌豆地里的草,那是很细致的活,没有人哼歌,也没有人吼劳动号子。锄草用的锄头也很轻,锄把很短,用来却很顺手,左一锄右一锄,再埋上肥沃的土,就朝前推进了。锄了草的豌豆地里可以嗅到豆苗的青香,累了渴了,社员们便扯一把嫩苗尖放进嘴里,嚼出满口的香甜味。

收工时,苗二扛着锄头故意落在最后等我。他同我肩并肩走在地坎上,问我腿好些了么?我伸伸腿,说:“很好,没伤过一样。”

他说:“土登曼巴的医术远近闻名,他曾给班禅大师治过病,据说,居住在北京的班禅大师还常寄信来问他要治胃病的药。”

我同他扯着闲话,朝寨子走。看见寨口那堵刺眼的白墙了,他停步不走了,说:“找个地方坐坐,我件事想找你商量。”

我们在一个无人的土堆后蹲下来。

我们的眼前是空旷的原野,风直直的刮过来,把我们的脸皮都刮得快裂了。可苗二还是不想挪一挪。他憋了很大的气与我说话,脸红红的像在用声音与这股蛮横不讲理的风苦苦拼斗。

他说:“我决定了,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我问:“是回你的江西老家?”

他摇头否认,说:“会走很远,谁也休想找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笑了一声,说:“这里呆着太苦闷了?还是我和甲嘎这几天冷落了你?”

他没说话,从兜里掏出烟叨在嘴里,却怎么也划不燃火柴。他失望了,把烟又放进兜里,说:“你是我的朋友,你不会把我的事讲出去吧?”

我说:“我不会。要不要我起誓?”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还是对你讲讲实话吧。我这次走,要带上翁姆。”

我说:“她愿意跟你走?”

他说:“是她把这里的老规矩告诉我的。”

这地方有个从远古流传下来的规矩,女方定了婚后,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她得与这个刚爱上的男人远走他乡,叫着逃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女方的家人与男方面的家人都要满世界去寻找他们,假如很长一段时间内寻不到他们的身影,而女方抱着与心爱的人生下的孩子回到寨里,男方便自动退婚,承认即定的事实,不再死死纠缠。如果寻到了他们的藏身处,两个男人会有次生死决斗,不管输赢,女方都属于男方,那私奔的男人赢回的只是尊严。当然了,常常是被打伤致残,因为选择私奔的男人大多是痴情的弱者。

苗二说:“我不得不与翁姆私奔。我们相爱,你不懂那爱的滋味,我的灵魂与她的灵魂全死死地缠绕在一起,像搓成一股的牛毛绳。再说……”他脸红了,我第一次发现,苗二还会害羞。他咬咬牙,说:“翁姆已怀上了我的孩子。”

我惊呆了,有些不知所措了。我的这个朋友,常常见他大大咧咧地出门进门,天不怕地不怕像个造反英雄转世的种,脸上还有孩子的稚气,却对我说,他有孩子,快当爸爸了。我不知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什么。我只有把我的担心告诉他:

“陈达吉在部队干过,听说枪法很准的。”

他冷笑一声,说:“他的枪口寻不到目标,只有对准羊粪蛋射击了。”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像个斗殴获胜的顽童。

我还是有些担心地说:“陈达吉嗅觉灵,我怕你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说:“跑不出也要跑。这地方山那么多,我不相信他会为个女人丢了公家的事不干,满山遍野去找我。陈达吉是狼,翁姆走了,他还不嗅着其他女人的味去?”

他便笑,望着渐渐西下的夕阳,说:“明天,我就坐在另一块土地上了,那边也有这么好看的夕阳?”

我叹息了一声,没回答。毕竟,他是我的同甘共苦的朋友,他要远行了,是福是祸我不知道。这时候谈什么夕阳,我心里产生的只有忧伤。

他对我谈了经过几天周密考虑的计划,叫我把能吃几天的糌粑、茶叶和盐巴装在皮口袋内,还有他的衣服,毛衣和棉衣,尽量多装一点,放在厨房里。他不想自己准备,他做了,别人就会发现他想干什么。他第二天一早就偷偷地走,谁也不惊动。他自信地说,等寨里人发现他们是在逃婚时,他与翁姆已在天边的某个地方过幸福日子了。

夜晚,他出门约翁姆去了,达瓦拉姆在我这里坐了很久。我没心意陪她玩那种叫抽十点半的扑克游戏,我的心在别处乱飞。她也看出了我心中有事,旁敲侧击地逗我说出来。我没说,我是个守信用的人。

达瓦拉姆走后,甲嘎在床上独奏他的鼾声曲。我开始为苗二准备他要的一切东西。我小心地不弄响任何声音,一切都是在黑夜中悄悄地进行。

后来,我疲乏地歪躺在床上,听见苗二进门的声音。我想给他说话,身子却向更深的夜沉去……

我睡得很死,连上早工敲铧犁的丁丁当当的声音都没听见。起床后,掀开门,一片灿烂的阳光涌了进来。苗二早走了,门前连脚板印都没留下。

甲嘎也起床了,在阳光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一脸怪笑地看着我。

我说:“昨晚不知吃了什么东西,竟一觉睡了这么久。”

平时把话语管制得比金钱还吝啬的甲嘎,却说了句让我眼睛惊得发愣的话:

“有人想逃跑?逃得了天边,却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说:“你已经全知道了。”

他笑了一声,说:“苗二半夜走的,我全看见了。我半夜起来撒尿,就看了。苗二和翁姆牵着匹驮满东西的白马,踩着月光远去。”他对我说,他担心那匹马要坏了他们的事,那是队里的马,白天要去区粮店驮冬小麦的种子。白天发现没马了,他们的事就败露了。

我说:“苗二不会这么蠢。”

甲嘎一脸的冷笑。

不久,他就发现自己错了。队里的那匹大白马仍在圈里啃干草。苗二肯定只让马把东西驮到了公路边上,然后搭乘便车跑了。甲嘎和我相视而笑,心中也松了一口气。甲嘎用他粗哑的嗓门给我唱了一首歌,曲子很古老,旋律很悠长,尾音处却使人伤心得想哭。他问我:“听懂我唱的意思了吗?”我说:“不懂。”他说这歌是逃婚人唱的,在我们这一带很流行。不知道苗二会不会唱?

山崖上有水一同喝,

远去他乡你要带上我,

日子不管是苦还是乐,

我都随你一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