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书记泽嘎给亚麻书大队一个任务,把寨子所有大面积的墙壁全刷成白色,让那个会画画的稀里巴画上革命点的壁画。他去过河南的户县参观农民画,他想把亚麻书寨子办成高原农民画样板寨。
多吉队长派工刷了三天,把寨子里所有的大块墙都刷成了白色。他对我说:“够了吧?”我吓得张大了嘴,连叫了好几声:天呀!我说:“这么多,要把我累断气的。”
队长说:“好好画,要多少帮手,我都给你派。”
我说:“就把麻书的达瓦拉姆派来,给我调颜色。”队长就捧着嘴朝麻书保管室喊:“达瓦拉姆!”
那天,我非常兴奋,我同达瓦拉姆爬上了一辆运木材的拖拉机,在隆隆的马达声中,我们和拖拉机一起抖进县城去了。我来这么久,还从没去县城看看。我们是去采购颜料的,队长放了我们一天假。达瓦拉姆说,她要让我去她家看看她的妈妈。
达瓦拉姆说,县城甘孜是座洁白美丽的城市,是传说中仙鹤掉下的一根羽毛。她对自己住在这么一座城市很骄傲,说,藏族有部叫格萨尔王的英雄史诗里,都歌唱过甘孜。我们到了甘孜,那里的山水真的漂亮,广阔平坦的土地,玉带似的雅砻江,远处挺立的座座雪峰,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美得让人惊叹。只是城市有些破旧,街道风沙很大。达瓦拉姆说,城里最漂亮的房子全毁掉了,因为它属于过去,属于另一个阶级。我在山坡上看见了大片残垣断壁,像一颗颗朽烂掉的牙齿,在风沙的吹打中有些凄凉。达瓦拉姆说,那就是康巴非常有名气的格鲁派寺院甘孜寺。
她说,她小时候,早上去学校时,那里的屋顶闪射出一片金光,比初升的太阳还灿烂。她说,她们学校门前还有一座十分漂亮的楼房,那是大土司孔萨一多家的公馆,屋外墙壁上的壁画、彩绘与雕刻漂亮极了。孔萨家的后代们也在学校读书,他们默默不语,不爱同平民的孩子玩。后来,革命了,他们一家也不知卷到哪去了,那座漂亮的公馆让疯狂的人们推倒了,剩下了满地的残墙瓦砾。推房时,她还小,在废墟堆中穿来穿去,捡拾地上的彩色瓦片,心里莫名奇妙地兴奋极了。可是不久,那里便成了野狗与老鼠的天下,她有个同学就让野狗咬伤,不久患疯狗症死去了。她路过那里,就吓得心里发抖。后来,她一梦见那座漂亮的房子,醒来后就伤心地哭。她说:“人有时自己也说不清干了些什么。砸碎了旧世界,新世界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去重建呢?看看,这么多年了,破墙还是破墙,废墟还是废墟。”
我说:“可能就是在等待我们吧。起来革命的人把旧的世界推倒了,就是为了把它交给我们去改造和建设。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会在这里建起工厂,盖起奶牛场。”
她望着我,把我的手用力一捏,说:“真的那样,就太好了。”
那时的甘孜县城,还没有铺柏油马路。街道很窄,人群却十分拥挤。突儿一群牦牛充满野性哼哼哧哧地撞过来,突儿几个遥远牧场来的若尔巴(牧民)威风凛凛地骑在马背上,从身旁擦过。当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飞驶而过时,呛人灰尘像张开一张大网似的,把整个城市罩住了。灰尘沾在人的脸上和身上,再一照镜子,你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灰头灰脑。
我们钻进了商店,里面充满了酥油和生牛皮的气味,一群个头高大,面容英俊,头发上扎着红色英雄绳结的牧民回头看着我们,咧着嘴唇嘘了声响亮的口哨。达瓦拉姆涨红了脸,对我说:“别理他们。他们少见多怪,看不惯男男女女手牵在一起走路。”
我有些心虚了,挣脱了达瓦拉姆牵着的手。达瓦拉姆用颤音很重的草地藏语骂了句什么,那群人哦嗬一声,走开了。有个红脸堂汉子眯着眼睛看我,对我说把手摊开,他要送我一样东西。达瓦拉姆拉拉我的衣袖,说别理他。我有些好奇,把手摊开,他捏着手中的东西很神秘地放在我的手心,眯着眼睛念了一通什么,手一松,一块很硬的东西落到我的手心。我一看,是块让他油汗涔涔的手捏得发烫的石头。
呜呼——周围人一片大笑。
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达瓦拉姆生气了,拾起那块石头扔到街心。她看看我,不理解地摇摇头,说:“你上了当,还好意思笑。”
我说:“他们真逗,很有幽默感。我喜欢他们。”
达瓦拉姆说:“你见过他们喝醉了酒的样子,一句不中听的话刺伤了他们的耳朵,便拔出腰刀砍杀,砍得血肉横飞,没人敢上去劝。可是过后又互相拥抱忏悔,一口一个好兄弟地叫。”
我说:“他们是真正的男子汉,像美国西部的牛仔。”
达瓦拉姆瞧着我,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在知识贫乏的那个年代,她肯定没读过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我读过,我父亲就有一本《雪虎》,我小时候就迷恋书中的生活,也想有一条懂人性的狗。
我们买了一大堆颜料,装进一只牛皮口袋里。达瓦拉姆肯定与那位年轻的女售货员很熟悉,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便用羡慕的眼光看我。达瓦拉姆对我说,我们快点走吧。出了门,她捂住嘴笑起来,说:“那位女售货员瞧上你了,再不走,她会拖你去她家做男人的。”
我说:“肯定是你对她瞎说了些什么。”
她捂住嘴又笑,说:“我说你是画家,是到甘改来找老婆的。”
“天呀!”我叫起来,那位女售货员真的追到门外来了。她扶着商店的大门痴痴地看我。那眼光,一眼就可以看透,充满了复杂的心思。我伸伸舌头,抓住达瓦拉姆的手快步钻进了人群。我对她说:“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
她还在笑,可以看出,她非常得意。
她说:“你以为谁会看上你吗?你只是个奶毛还没褪干净的娃娃。”
她说得我悲观极了。
甘孜城东面,有座很小的寺院,由于做了粮食局的仓库,才幸免于难。寺院叫甲龙寺,就是汉人寺。传说寺院的第三代活佛是个汉人,他主持寺院时,对建筑风格进行了改造,在主楼添上了北京天坛一样的圆屋顶,不过有些变化,左看右看都像清朝官员头顶的官帽。幽默的甘孜人讽刺说,一顶汉人的帽子扣了一只汉人的肥母鸡,生了一只光滑的蛋,孵了座汉人寺。
达瓦拉姆家,就住在汉人寺的附近,我们去时还能看见那顶汉人的官帽,不过屋顶的帖金已经脱落殆尽,油黑油黑的瓦沟内生满了老鸹草,风一吹,羽毛似地飘着。
达瓦拉姆家在一条深深的巷子尽头,有个土墙包围的小院,院内种植着好几盆高原苜蓿。当地人叫红苕花,大如牡丹,红的艳如火,黄的金灿灿。最好看的是那种白如美人脸,淡淡的红色点染花瓣,如擦在美人脸上的胭脂。走进小院,我便让开得正繁的花朵惊呆了,连扑上来狂咬的狗也毫不在意。
达瓦拉姆喝住了狗。有位中年妇人掀开了窗,惊喜地叫了声:“嚯嚯,拉姆回来了。”
那是达瓦拉姆的母亲,很黑很瘦,头发蓬乱,一绺白发在额上飘着。拉姆心疼地说:“妈妈,你白发又增多了。”
她用手指刮刮头发,没怎么在意。
“快快,屋里坐。嘘——”她赶开了跳上桌子的一只小猫。
进屋时,达瓦拉姆悄悄对我说,别在她妈妈面前提说拉琴的事。
我看见了挂在墙上的她父亲的遗像,站在围着哈达的黑框中瞧着我笑。她父亲的脸上,我能找出达瓦拉姆的影子,英俊刚毅的脸,很有灵气的眼睛,秀气的下巴,还有紧抿着薄嘴唇的笑容。他的颧骨和额头都棱角分明,线条很硬,像所有的康巴汉子一样。真让人想不通,这样的汉子会毫无畏惧地大步走进雅砻江心,走向人生的终点。除非他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被剥夺了,就像血液被抽干了一样。
她母亲叫我们坐在卡垫上来喝茶。她在面盆中倒上面粉,舀了一瓢水,搅和着又用手揉着。她母亲说,我们来她很高兴,她要请我们吃面块。
她母亲边揉边笑,甩开额上耷下一绺白发,说:“拉姆在信中说起过你。小伙子,多大了?”
我说:“十七,刚满的。”
她母亲把沾在指头上的面粉搓下来,又揉又和,又笑出了声,说:“你比我家的拉姆还小。”
拉姆说:“他像我那头到处找母奶的羊羔。”
她母亲恨了她一眼,她伸伸舌头,说:“人家从省城来的,见过世面,内心成熟得很。”
她母亲便啧着舌头,喏了一声,说:“那么远,想不想家?想不想阿妈?”
我笑笑,平静地说:“习惯了。”
她母亲把面揉成篮球那么大,拍了拍,说:“对,人走到哪里都得活。有吃的,饿不死;有穿的,冻不病,就能活下去。”她看看我,深眼窝下的眸子很亮。我知道她喜欢我了。她揭开锅盖,在滚开的水中添了一大瓢牛油,又扔了些干蘑菇,不一会儿很香的气味便喷了出来。她想起了什么,嘿地笑了一声,说: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出来闯了。我的老家在巴塘,靠近西藏的那边。我瞒着父母,跟着一队跳热巴的艺人跑了,一走几十年就过去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她的故事,我曾听达瓦拉姆讲过,她是迷上了流浪的热巴艺人中,一个会拉琴的英俊汉子,才跟着走的。那汉子后来成了她的丈夫,拉姆的父亲。我怕触及她伤心的往事,静静地听她讲,没插一句话。
她揭开锅,一股鲜味刺激着我们的鼻孔,我们都咽了口唾沫。她抽出一把雪亮的藏刀,把面一刀一刀削进锅里。面块在沸水中鱼似地翻滚着,她却一脸的严肃,说:“你们想不想扎根那里,当一辈子农民种一辈子地?”
我老老实实地说:“不想。我爸想我去读书。”
她说:“拉姆也不想。”她望着拉姆笑了一下,说:“我对你俩的事,没一点意见。我只劝说你们,不要把将来才干的事,过早地做了。日子可以过得平平淡淡,却不能有一丝想起就懊悔不已的事。”
她说着,把盐、味精和胡椒粉撒进了锅里。
我与达瓦拉姆都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都涨红了脸。
她母亲给我们一人舀了一碗,我一尝,烫得卷了舌头,却满口的鲜香。我从没尝过这么鲜的东西。达瓦拉姆说,这鲜味的东西,就是那蘑菇,她们叫它白菌子,夏天牧场上一片一片地生长。她们采下后晒干,烧汤煮面条时,丢几块便满锅地香。
面皮却很硬,像咬硬木块。达瓦拉姆说,这里的面都很硬,怎么煮都硬。后来,我吃过好几家面店里的面,都硬得像木柴棒。我想大约是海拔太高的缘故吧。
离开达瓦拉姆家时,她母亲递给达瓦拉姆一包东西,拍拍布包说着嘱咐的话,不时用手背揩揩眼角的泪。达瓦拉姆叫我也拥抱她的母亲,我拥抱了,她望着我连声道谢。她说:“拉姆从小就任性、顽皮,你要好好体谅她。”
我说:“我会好好对待她的。”
出了门,达瓦拉姆把布包打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让我看,那厚厚的一本,是她父亲曾经创作的曲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