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4-县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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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志超又在东甸乡一连呆了几天。几天中,他表面上沉气安神忙忙碌碌,帮乡里张罗蔬菜外销的事,可心里却时刻留意着县里的动向。还好,几天中,陈家舟没来电话,魏树斌也没来电话,县里也没谁问及人事局档案的事。他心里怕着有人追问那事,却又奇怪,如此风平浪静,是不是如同台风来的前奏,一场风暴正在积聚力量呢?

这天,电话响了,是个女声,似熟悉,又一时辨不出是谁。

“您是成书记吧?”

“你是哪位?”

“我是小林,张景光的爱人。”

“哟,是林老师呀。我这就叫小张接电话。”

那个时候,秘书张景光正站在门口跟一位乡干部说什么事。可电话里却说:“不,成书记,我是找您。您快回来吧,县里出事啦,大事!”

成志超心一沉:“出了什么事?”

“您回来就知道了。”

电话说到这儿就断了。成志超心里奇怪,便让张景光把电话打回去,问问到底是什么事。张景光把电话打到县一中,他爱人的同事说林老师不在,可能是去了县里吧。又问县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电话里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打这个电话时,成志超一直站在旁边,便说,别问了,我们马上回去。张景光跟在后边安慰说,成书记,你别听她的,她那人我知道,经不住多大的事,两个学生打架她都吓得脸煞白。成志超说,那我也该回去了,走吧。

小车进了县委大院的门,便见以往平平静静的院子里乱糟糟地围了不少人,围在中间的是一些学生,有百八十人,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不跳不闹,不喊不叫,有两个学生扯着一件血迹斑斑的衣衫,还有不少学生举着标语牌或横幅标语,上面写着“严惩凶手,还我师生安宁”。学生队伍后面站着几位教师模样的人,面色冷峻,不声不响。围观的人不少,有县委县政府机关的干部,还有从大街涌到院子里来的行人,再有就是维持秩序的警察了。

以前县委也常来一些上访或请愿的群众,多是下岗职工或乡下来的农民,不是吵骂着讨工资讨劳保,就是反对乡间乱摊派或声讨村干部逞霸道打了人,乱乱嚷嚷的看着让人头疼。似这般肃穆井然的学生老师上访还是头一遭。

成志超坐在车里问:“怎么回事?”

司机说:“哪知道。出啥事了吧?好像是有人受了伤。”

成志超下了汽车,走进楼直奔副书记冯天一的办公室。推开门,见屋里烟气充天的坐了不少人,有县教育局局长、县一中的校长、两位公安干警,公安局局长魏树斌也在,一个个沉着脸,都不说话。县委办公室主任纪江膝上放着一叠纸,准备记录的样子。冯天一见成志超进了屋,忙从办公桌后起身迎了出来,将成志超拉到走廊。

“刚回来?您先回办公室歇歇,这边我先挡着,等把情况大致调察清楚后我再向您汇报。”冯天一说。

“先把你知道的情况说一说。”成志超冷着脸说。

“县一中有位老教师,昨天夜里被人打伤了。伤得不轻,差点儿丢了命。这不,师生们来请愿了。”

成志超心底突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被打的老师叫什么?”

“吴瑞之,教语文的。”

果然是吴老师!

“凶手抓住了吗?”成志超问。

“抓住了还有什么说。昨天夜里,大约十点来钟的时候,吴老师带学生上完晚自习,独自一人从学校往家走,穿过一条胡同时,身后突然窜出一辆

摩托车,车上的人照着吴老师后脑勺就是一砖头……”

又是砖头!成志超想起了前些天自己家里挨的那一下子。

“……吴老师当时就人事不醒倒在路上了,哪还顾得看骑车人的模样和摩托车牌号,当时胡同里又静无一人。这事让公安局也挠脑袋呢,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把树斌找来了,他坐在那里抽了半天烟,也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你知道吴瑞之是谁吗?”

“是谁?”

“就是几次来上访的那位钢管厂会计吴冬莉的父亲。吴冬莉也找过你的。”

冯天一眨眨眼,说:“哟,看来还挺复杂呢!”

成志超想把几天前他家里也挨过一砖头的事说出来,可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问:“师生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今早一上班就来了。”

“为什么不立刻向我报告?”

“这种事……”冯天一看了看成志超的脸色,小心地选择词句,“我是想,作为主要领导,还是让您尽量回避一些的好。我们这些当副手的,有责任为主要领导遮风挡雨,待把情况搞清楚,也有了初步的意见,再向您请示汇报。不然,啥事都让一把手打头阵,在处理上就连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凡是闹到县委县政府的人,情绪都很激烈,提出的要求也都很不好答复,还是让他们冷静冷静的好。”

成志超冷笑:“像这种情况,是不是由主要领导打头阵,和向不向主要领导及时报告,不是一个概念吧?”

冯天一尴尬地说:“我……向陈县长请示过,陈县长……也是这么说。”

人家既搬出了陈县长,成志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他又问:

“吴老师的伤重吗?”

“不轻。后脑勺被打了一个大口子,除了外伤,还造成严重脑震荡,好在已没有生命危险了。正在医院里治疗呢。”

成志超沉吟片刻,说:“那你回屋吧。把魏树斌叫出来,我听听他对案情是怎么个意见。”

冯天一回办公室去了。魏树斌出来,仍不说话,嘴巴上叼着烟,一口接一口地吸。

“有没有点线索?”成志超耐不住,问。

魏树斌摇头:“歹徒打了人就跑,又是骑在

摩托车上,线索没有,但我有一点感觉。”

“什么感觉?”

“吴瑞之老师的女儿前些日子接连到县里反映情况,县里却迟迟没有个明确处理意见。吴老师按捺不住心中的义愤,前两天写了书面材料,并把自己要越级上告的打算说了出去。就在这种时候,发生了吴老师夜间挨闷棍的事,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而且,我分析,这个事和那个事表面看互不搭界,但极可能是一个团伙所为。”

“那个事是什么事?”成志超问,他以为魏树斌已知道了有人夜里砸他家玻璃的事。从省城回来后,他一直把那个事咽进肚里,没跟任何人说。

魏树斌看了成志超一眼,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说:“那事成书记不会忘吧?人事局的档案还在我们局里锁着呢。”

成志超只觉脸腾地热起来,他听出了魏树斌话里有责怪甚至揶揄的味道。

“哦,一个团伙?你具体说说。”

“眼下还无证据。我是说,这是凭我多年办案的感觉。也许这种感觉,只能等两个案子都破了,才能得到证实。”

成志超说:“我同意你的分析,那你就带人,下大力量,把这个案子当个突破口,力争尽快给师生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我这就去

医院看看吴老师,也许能从他那里多少找些线索。”

“又一个突破口……”魏树斌嘀咕了一句,似乎又淡淡地笑了笑,但没多说什么。

成志超猜想得到魏树斌表情里的意思。两个案子,如果确有一种内在的联系,那人事档案的事已有充足的线索和足够的把握,何不就从那里突破,一举撕破对方的防线?似这般布阵用兵,就有舍本求末,放着坦途不走而偏踩泥潭的意思了。前一个突破口本是两人早就商定的,这期间也并没出现什么特别的情况,怎么说变就变了呢?突破口若是一多,那还有什么重点突破的意义?两军对阵,已议定的战术原则,不该说变就变吧?

读懂了魏树斌表情的成志超心里慌慌的,也愧愧的,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更怕魏树斌在这个敏感的问题上直接逼问自己,转身就往外走。

成志超跨进小车前,见一位女教师从那些肃立的学生队伍后面跑出,直奔他而来。

是林老师,张景光的爱人。成志超站住了。

“谢谢你给我打来电话。”成志超先开口。

林老师说:“师生们请求和县里的主要领导对话,但在家的县领导只说找不到您,还说您的手机不开。老师们也是没办法,我才打了这个电话。这个事,如果没有您亲自过问,怕是吴老师就要白挨打了。”

成志超摇摇头:“不会。在家的领导和我都是一样的心情,保护公民的生命安全,依法惩治罪犯,这是我们起码的职责。”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话很空洞,官场上的话谁不会说呢。

林老师望了一眼跟在成志超后面的张景光,也不理会丈夫目光里的阻拦,说:“成书记,我想单独跟您说几句话,行吗?”

成志超点点头,便往僻静的地方走,林老师跟过去,张景光竟也跟了两步,看成志超冷冷地扫过一眼,便有些尴尬地站住了。

“有什么话,你说吧。”

“成书记,您来县里也两年多了,县里的其他领导您比我了解的更多,我就不说了。我只想提醒您一句,有些人为了某种目的,私下里早抱成了一团,蝇营狗苟的,真到了狗急跳墙的时候,他们甚至对您也可能下黑手,就像对吴老师一样。吴老师为人耿直,不肯同流合污随波逐流,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们经过这件事,对他更敬重了。也希望您格外注意才是。”

成志超心里动了动。毕竟是当老师的,话说得很委婉,意思却都到了。他问:“你说有人也可能对我如何,是迹象还是猜测?”

林老师犹豫了一下,说:“我只是……凭直觉。我打个可能不妥当的比喻,那些人对吴老师暗下毒手,极可能是杀鸡给猴看。您还是多加些小心为好吧。正直的人不愿看到总是好人吃亏。”

又是感觉!魏树斌的感觉,有他的办案经验在里面;这位林老师的感觉,仅仅是女人的敏感吗?她是自己秘书的爱人,张景光又处于那种人鬼之间不醒不醉的特殊位置,她会不会察觉出了什么迹象呢?可这话人家既不想深说,也就不好多问了。成志超伸出手去,与林老师紧紧地握了握,说:

“再一次谢谢你。我这就去

医院看望吴老师。你说得对,在吉岗县,如果总是让好人吃亏,我这县委书记就失职了。也请您向师生们转达我的话,大家的要求我已清楚,并谨记在心,请师生们还是抓紧回去上课吧,处理这样的问题总需要一段时间。”

成志超带着张景光乘车直奔了县医院。病床上,那个清瘦的老人,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眼睛微眯着,脸色因失血而显得纸一样的苍白。床前围着吴冬莉和她的丈夫,还有两位学校的老师。输液瓶在不紧不慢地滴着。见成志超推门进来,吴冬莉迎过去,两行清亮的泪水不可遏止地流下来。

“成书记……”

成志超握了握吴冬莉的手,便要上前和吴瑞之说话。吴冬莉拦住了,小声说:

“我爸不能说话,脑子伤得挺厉害,身子动一动,情绪激动一点,就恶心得要吐。”

成志超站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伤痛中的老人,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深深的愧疚。如果吴冬莉反映的事情自己一力担承过来,如果自己不是有意无意地在省城家里、在东甸乡躲了这么些日子,老人是不是就不会遭此一难呢?那是一伙心黑手辣的东西,是不是确如刚才林老师所说,以为玩了这一手,就能吓唬住谁堵住谁的嘴巴了呢?

吴瑞之听到了屋里人的说话声,微微睁开眼睛,见到成志超,挣扎着想坐起。成志超急上前按扶住,说:

“吴老师,您别动。我……来晚了。”

吴瑞之嘴角扯出几丝鄙夷的冷笑,轻声说:“一帮无赖、流氓……见不得太阳的东西……”

成志超会意地点点头。

吴瑞之从被子里伸出手,从枕下摸出一份材料:“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饶不了他们……”

成志超把那份材料接过来,说:“吴老师,把它交给我,我要是处理不了,保证代您送交上级领导机关。您安心养伤吧。”

吴瑞之微微点了点头,有两颗硕大的泪珠在眼窝里旋动,终于一溢,顺着多皱的面颊滚下来。他故作轻松地一笑,说:

“老百姓有话,人心是秤,谁也休想……一手遮天。”

成志超说:“这话说的好,天王老子的手,也没国家的法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