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突然加入的打击乐-绿帽子

二十三、突然加入的打击乐

自姜一品来到小城,十几天来,胡大威将大量精力花在老同学的交往扯皮上,最后竟拿顶绿帽子自己将自己治的神经兮兮,可以说是有害无益。

胡大威感到厌倦了。

他觉得老跟这些人搅和在一起,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到头来弄得大家都不愉快。鸡毛蒜皮的破事,无聊的恋爱三角,你对我不满我对你有看法。无论谁成为姜一品的儿媳妇都跟我姓胡的无关。这些日子的栽树、浇水、施肥,果子却落到别人院子里,就这么回事。

懊丧之余,他感到地平线那边隐藏着一种人所不能左右的力量。他不愿继续纠缠在这种心情里,便转移精神去经营自己的事。遇到不高兴的事就回到工作圈子里,或视察工地,或搜索项目,或监督质量,将自己投入具体的计算得失、权衡利益、解决问题中,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他喜欢忙碌,喜欢在工地上发号施令,训斥手下的人,或接受他们的拥戴,这些活动能在某种程度上转移他心头的不快,增加快乐。

走,到工地去!

飞天公司所属的正在进行的项目,不下十几处。胡大威对这些工程的来历非常熟悉。最初那两年,他主要采取转手承包的办法,工程大都给了别人。他虽然也去视察工程质量,但基本上不发言,只是留心承包者在哪些地方企图跟他玩藏掖,记录证据,到最后结算时可以克扣施工者一些款项。后来,他自己拥有了相当厚实的资金,而且建立了自己的施工队伍,便改变了政策。他将接手的项目分成两类,赚钱不多的,就转包给别人,赚钱多的,就自己干。这样,工程的质量就成为他随时关心的大事。从已建成的几个工程看,飞天公司的工程质量均是上乘,连张建设都不能不承认胡大威是个干实事的人。

飞速成长的飞天公司,成为本地的骄子。它像一只羽翼丰满的大鸟,翱翔在小城上空,引人瞩目,叫人钦羡。在胡大威成为千万富翁的同时,地方财政也从他这里拿到数目可观的收入。在国营企业普遍亏损的年月里,飞天成为此地的税收大户,很多官员的工资等于是他胡大威发的。正是因为这些,他的某些技节问题也就得到一定程度的宽容。胡大威在那么好的地段建一座自家用的欧式别墅,就曾有人上告过,但最终不了了之。为他干活的工人明知受剥削,但是对照那些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的国营企业职工,他们又有些庆幸。一个时代到来了,穷人和富人正在形成各自的阶层,彼此联系,彼此提防。用职工的话说就是,有气要变成屁来放,有钱的把钱当柴火烧,有火的只好烧自己的鸡巴毛。

胡大威在市区有七八处房产,四个商店和一家歌舞厅。他是当地的名人,经常出入豪华饭店,参加政府官员举办的宴会,有时还和文化名流们打交道,做出艺术家的靠山的样子。他喜欢参加这些场合,一是能保持和官方的关系,二是可以听到很多与发展事业有关的信息,三是能够得到充足的精神享受。他喜欢那种不是官员但照样被前呼后拥的感觉,喜欢看见官员们在谈判“好处”的数目后眼里放射出来的那一片光明。他嘴上说“多谢领导关照”,心里却骂“又是一个猪头”,他为此感到开心。那种将世界玩于股掌之上的快乐,那种花点小钱就能看到鬼推磨的力量转换,如果不是英雄豪杰,是很难体会到的。

生活已经非常优待他了。他什么都有,可他并不觉得满足。眼前的一切和过往的所有,都是他能力的部分体现,更辉煌的明天就在前头。他要在这里扎下牢固的根,享受永恒的风光。他儿子结婚那天,有八十多辆轿车前来贺喜,有些车牌子用红纸包着,因为担心暴光。面对那些态度暧昧的车,胡大威哈哈大笑,很多人在他的笑声后边躲藏着尴尬的脸。胡大威说,没什么,我理解,你们要避嫌。

基本建设战线越来越长,市政建设项目越来越多,飞天公司的事业也越做越大。胡大威结交的朋友遍布各个行业各个层次,甚至伸展到省城和北京。这些朋友帮助了他,他也没白了那些人。为了及时得到消息,他甚至暗地里给二十多个政府官员多发一份工资。飞天的人、飞天的车,飞天的名声,到处飞扬。胡大威进出党政机关如入无人之境。在他周围集中了本市最强有力的男人,也集中了最漂亮的女人。胡大威一出动,跟着服务的男女是一大群。他出门从不带钱,那张脸就是永远使用不完的钞票,甚至可以说是永不透支的信用卡。

这次视察工地前,他睡了个午觉。午觉的质量不怎么高,主要原因是梦中出现了好多不祥的画面,有鲜血,有肮脏的桌子,有满是泥巴的小路,这些都不是好征兆。最可恨的是,梦里出现了绿帽子,粗略估计,有三四十个。那些绿帽子像苍蝇似的在他四周飞来飞去。他非常恼火,拨拉掉了一些。那些掉到地上的帽子都死而复生,依然能够升起来,在他四周继续骚扰。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大声喊叫起来。警卫前来叫醒了他,说他的叫声很响亮。他摸了摸脖子,脖子上粘乎乎的,流了很多汗。

这种感觉跟随着他,并导致了一桩事件。

胡大威喜欢到他手下人开的一家茶馆里喝茶,那里的西洋参茶对治疗阴虚盗汗有好处,他坚持了一段时日,好像有一定的效力。店里的主持是一个守寡的少妇,他喜欢她的风骚样子,尤其是那一对屁股蛋子,很提神。

他坐在那里喝茶,少妇陪伴着他。

这时,他听见一对男女在议论他和他的公司。男的说,飞天发了,胡单翅真算个人物。女的说,这年头两个耳朵的不如一个半耳朵的。

胡大威一听就知道是说他的。胡大威的耳朵,有一只本来就发育不好,后来又受了伤害,耳轮的下半部分不圆满,有人就给他一个半截耳朵的诨名。小城的人有这毛病,喜欢利用别人的生理缺陷给人起挥号侮辱人。胡大威对这种风气一直愤愤不平,可是没有办法整治。为了掩盖这一缺陷,他一直注意用头发盖着耳朵,尽量不让人看见。以前也遇到过一些说他坏话的人,他都没有认真计较,有时盯人家一眼就走开了。手下的人有时不平,胡大威还多次说服他们不要跟这些小人计较。这种作风使胡大威赢得了宽厚的名声。

攻击别人生理缺陷的不良习气并没有因为他的宽厚而有所收敛。过去叫他半截耳朵,现在又有人叫他“单翅”。这样将耳朵比作翅膀的说法,比半截耳朵更形象,也就带了更热烈的侮辱,好像他的头颅是个会飞的东西,耳朵成了翅膀!再说,这样说对他不吉利,因为他的公司叫做飞天,单翅就飞不起来,其中暗含着诅咒的内涵。胡大威不愿再向这种现象妥协了。

胡大威当时听了这话,一阵子怒火就攻到头顶上。

他感到脖子上出汗了,有些发黏,跟刚才梦里醒来是同样的感觉,满肚子里憋的火想有一个痛快的发泄。

胡大威逼近那男子,问他,你刚才说的什么?

那男女大概是一对夫妇,男的穿着拖鞋,女的大肚子。他们很可能是饭后随便出来走走,而且肯定不认识面前这西装革履头发盖耳的人,不知道他就是半截耳朵的胡大威。

男的说,随便说说,你不知道单翅吗?

不知道,胡大威说,你能给我介绍介绍吗?

你不知道胡大威,那个男的惊讶地说,那小子发了!

发了又怎么样?胡大威说,用得着你说!

说说还不行吗,那男子没有觉悟,还在辩白。

胡大威吼道,你这种拿人家生理缺陷侮辱人的东西,应当受到惩罚!

事实就是事实,那个男的说,谁不知道!

胡大威恶狠狠地说,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这对男女当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损害了我的名誉,胡大威说,得向我道歉!

那男的也许多少有点小靠山,很快就安定下来了。

他双手抱在怀里,看上去没有道歉的意思。

听见了吗?胡大威再次吼道,你要向我道歉!

就算你真是胡大威,那个男的说,我也没说错啊,道什么歉!

这句话,把胡大威给激怒了。

他两眼冒火地对那个男的说,你—叫—我—生—气—了!

胡大威把茶杯摔在地上,对商店老板使个眼色,就走出去,站到马路边上。

接着,商店里出来七八个人,不由分说就把那个男的打倒在地。那男子开始还对抗了几把,好像并不胆怯。可是再好的身手也敌不过这么多凶恶的拳头。不到一分钟,那男子的骂声就停止了,只有双手还知道紧紧抱着头,在地上喊叫救命啊救命啊。

看见男人被打,女的急得手足无措。她先是企图拉开那些人,救出男人来,可是丝毫作用没有。于是她改为向胡大威求饶,说老胡老胡算我们说错话了我给您赔礼道歉还不行吗,你赶快叫他们别打了好不好啊……

胡大威冷着脸,什么话也没有。

大肚子女人喘着粗气,在胡大威面前重复着那些求饶的话。她的声调越来越尖锐,情绪越来越焦急,以至于流出了眼泪。胡大威装作没看见似的说,谁打人了?女的说,都是店里的人,您就给个面子,行行好吧。胡大威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女的见胡大威不管,再次扑上去,想用自己微弱的力量保护丈夫。

可怜,一个大肚子妇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还能在那些虎狼群中保护别人!

凭冲动行事的她,才一扑过去,就像一块肥肉被扔到狮虎群里,不见了原来的样子。

胡大威说,叫救护车送医院。

结果,男的肋骨断了两根,女的早产,婴儿死亡。

这一事件很快就传遍了小城。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本城的报纸。这家报纸的一位年轻记者对此表示了极大的义愤。虽然他没有看到现场,但他和他的几个朋友事后走访了受伤的那对夫妇。这对夫妇开始不愿说,害怕再受到攻击。记者给以很多鼓励,他们才将经过描述了一遍。记者企图报导这一事件,但报社主编收到了恐吓信。主编请示领导,有关领导叫报社稳妥行事,不要因为这点事造成社会不安定。记者带着恐吓信告到市委。市委很重视,立即转告检察部门。检察部门也很重视,要求公安方面立即研究。公安方面更加重视,他们责成联防人员先行进入调查。联防人员中,有很多就是飞天公司的伙计。

姜一品就是从当天的报纸上看到这件事的。放下报纸后的半分钟内,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一次典型的流氓无赖的行凶!目无法纪,手段恶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人说打就打想骂就骂,这种人算什么东西!不就是因为有几个破钱嘛,不就是仗着自己手下有一帮地痞流氓嘛!有了这些就可以横行霸道,就可以胡作非为!

姜一品为他有这样一个朋友感到羞耻。他的情绪被万夫所指的气氛所笼罩,万分悲伤。在胡大威的别墅里还有他的旅行包,其中放了他的诗稿和几本书。姜一品想去拿回来,从此不再跟胡大威有任何交往。他不愿意有这样的朋友。俗话说,跟着好人沾光,跟着夜猫子招枪。

就这样决定了。

半分钟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姜一品问自己,小报上点了胡大威的名,你就不问真相而贸然离开他吗?即使是他干的,现在遇到麻烦,你就逃之夭夭吗?当你提着包从他家出来时,胡大威如果说“这种朋友不如早滚开的好”,或者说“没事就来骚扰一出事就跑,算什么东西”,我该怎么回答?我说“你不应当行凶打人我为你感到羞耻”吗?他从来就是这样子,我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出事了我才说话呢?

不能这样,这样做不好。

姜一品立即给胡大威去了电话。

胡大威好像早知道姜一品会找他。

两个人很快就在电话中大吵起来。

你还有理!姜一品愤怒地说,你这一套跟黑社会有什么区别!

胡大威并没生很大的气,他劝姜一品不要听外界那些议论,情况不全是报纸上说的那个样子。他说,他是想教训教训那些嘴巴不干净的人,可他既没打人骂人也没让别人打。姜一品问,难道是商店那些人无缘无故地去打人家一个孕妇!难道你当时不在场?

我在场,胡大威说,当然在场。

既然在场,姜一品说,你就是主要当事人。

胡大威说,我只是在那里跟他们一对狗男女吵了几句,觉得没意思,就走出了商店。我出门后,他们因为别的事吵了嘴。我回头听见他们打架,马上叫人把被打伤的那个女人送到医院里去。你说,我做的有什么不对?

这是典型的黑社会行为,姜一品说,主子暗示,奴才下手!

我怎么暗示的?胡大威不恼不怒地说,光说不行,你得拿出证据来。

黑社会行为从来都难以找到证据,姜一品说,递个眼色,他们就动手了。

你别老是黑社会黑社会的,胡大威说,我不喜欢这个词儿。

在黑社会这个概念上,胡大威跟姜一品辩论了足有二十分钟。胡大威问姜一品为什么说我是黑社会?姜一品说,有组织的犯罪就是黑社会。胡大威说,我们没有组织,所谓组织就是一个公司,而公司是在政府依法注册的,是合法企业。至于犯罪,从来没有,不信你就去查呢。

姜一品问,你们有没有行贿?

只有黑社会才行贿?胡大威问姜一品,红社会白社会就没行贿受贿?说不定那些人比我们行的贿更多跟厉害呢!不说别的,就说你们省城里的大员吧,有没有行贿受贿营私舞弊的?如果有的话,大概不会少,光报纸上登载的,政府和司法部门审理的,就不是十个八个。那么,你怎么区分白社会与黑社会?你总不能说省政府是个黑社会吧?反正我是不敢说,你说是你的事。

姜一品居然被胡大威说得哑口无言。

一句话总说了,胡大威口气平静地说,我是出了点儿事。我也正在批评那些人,不该跟那种小人一般见识。没什么大不了的,出了事,慢慢解决就是了。这事跟别人,跟你,都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最好不要多插言。

插言就是批评,姜一品说,你不愿听,也听不进去。

批评可以,胡大威说,可你得准确,不能听到风就是雨。

你们的公司,姜一品说,据我所知,在经营上不怎么清白。

这种指控站不住脚,胡大威说,我们的经营都是严格执行政府规定的,所有的帐目都经过多次审计。我们赚的钱全都照章纳税。各种各样的政策法规,我们都老老实实执行。我们的利润来自工人的劳动,来自严密的管理。这些血汗钱不是在大路上白拣的,也不是抢的,是我们自己挣的。

真不能小看他,姜一品心想。

他再次肯定,胡大威是个很会用脑子的人,他对这些问题考虑得很多。他能坦然而顺畅地说出这些话来,说明他具有一定的答辩能力,甚至有一种不可低估的分析能力。从胡大威的口气看,他对过去和现在的事都有充足的准备,有恃无恐。他在辩论概念上表现出的冷静,说明他给自己的所作所为准备了一个坚实的理论基础。

姜一品想打破他的想法。

你们从开始走的路子就不对,姜一品说,你利用了这里的市政建设上的难题,用特别的手段拔掉了钉子户,而你们这些人就成了这里的新钉子,甚至可以说,成为此地一个正在发炎的囊肿!

胡大威恼火了。

姜一品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凭什么说我们是钉子?胡大威大声地说,当年如果不是我组织人马拔掉那些死不搬迁的钉子,市政建设就无法推进,这个小城说不定还是老样子,连条像样的马路都没有。要是生硬地搬迁,就得出人命,或者上访不断、诉讼不断、乱子不断。不客气地说,我是给市政建设立了大功的,你却说我是钉子,把我们看成社会是囊肿!收起你书呆子那一套吧,你们要是有本事就干个样子给我看看。不是吹,你要是能修出三公尺好路来,我胡大威就用手指头燎个雀儿给你吃!

姜一品也生气了。

你别拿这个说话,姜一品愤怒地说,我不是干你这行的。你没有资格要求每个人都像你那样拔钉子、包项目、赚大钱。我有我的事业,有我的职责,我有我的敬业精神。我虽然没本事修路建桥盖商场,可我干的是别的。我没有像你那样纠集流氓随便打人。我知道法律是什么,也知道每个人都享有生存的权利,这些基本权利是不得剥夺的。我告诉你,你的行为叫我们做朋友的感到羞耻!即使你能修筑十万公里大路,我也不能尊敬你!

我知道不配享受你这种人的尊敬,胡大威冷笑道,你们也从没尊重过我!

两个人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止。

胡大威没想到,真正想整他的不是姜一品,而是别人,有力量的人。

对这一事件最为不愤、纠缠最执著、行动最有力的是老神仙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成员大都是历次运动中锻炼出来的、有资历的退休干部。他们对这种事抱有强烈的义愤,因为他们特别关心人民群众的利益。他们对胡大威的不满是对所有近十几年来产生的暴发户的不满。这些上了年纪的老神仙对这些无法无天的财主有着长期积压的愤怒。他们认为胡大威这种人连到基层当办事员的资格都不够,凭什么在社会上享有这么大的风光!老神仙们常说,我们掌权那阵子如果这么干,会创造出比胡大威辉煌一百倍的成就!他们早就预料到这类人非出事不可。有些老神仙好久以前就向有关方面提出劝告,可是没人重视。现在怎么样?事实雄辩地证明了他们的预见。看吧,为非作歹的家伙终于触犯法律了。老神仙们发扬为民请命的积极性,马上行动起来,以同仇敌汽的精神意气风发地投入了战斗。

神仙俱乐部首先发起集体签名,要求政法部门抓紧调查飞天公司的历史,包括其管理人员的政治、经济、作风等各方面的情况,能立多少案就立多少案,一个也不能放松。这种要求不仅有道义上的力量,同时还有组织上的力量,因为现任的很多官员都是老神仙们当年留下的接班人。这些接班人虽然已经不能做到事事都听老上级的话,但也不能全都不听。遇到这种是非界限很明确的事,他们还是会管的。有关部门的官员立即召开座谈会,让这些老同志畅所欲言,并一一给予表扬和鼓励。政府的做法深得老神仙俱乐部的赞赏。他们决心配合政法机关彻底将这个以胡大威为首的黑社会势力清除干净,消灭一点舒服一点,彻底消灭彻底舒服。五天后,俱乐部收到了两份资料,一份是飞天公司的简介,一份是公司领导集团在当地经济建设中的功绩,包括历年来纳税的数字和当前吸收的劳动力数量。这些资料役署名,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对立案没帮助,倒是可以写成一份表彰性的报告文学。除了正面资料外,其中还罗列了老神仙俱乐部几个主要领导的政治、经济和作风问题。在这份恶毒诬蔑老神仙的资料中,使用了肮脏的语言和手段,攻击廉洁奉公的各位神仙。材料中说某某同志一贯在政治上投机,打着红旗反红旗,以种种借口攻击改革开放政策。某某人历次运动中都是滑头,只有在见到私人好处时才下手。某某同志近年来四处敲诈小公司的钱财,假公济私损人肥己。某某同志老得不能动了还整天吃壮阳药,目的就是隔三差五地摸一摸外来妹的肚皮,还说这个人在理发店里“打飞机”打不出来却骂人家小姐不用功而被谁谁当场捉住,等等。老神仙们气坏了。他们当即给这份材料定了性:胡说八道,恶意攻击,造谣中伤,别有用心。老神仙大都是见过很多的世面的老积极,有些还是从枪林弹雨里过来的好汉,哪会吃这一套!被激怒的神仙们当天就向有关方面反映了这一情况,但是没反映说他们不好的“诬蔑不实之词”。他们这样做是担心文件太长,耗费领导的宝贵时间。

就在那天晚上,俱乐部办公室里发现了一颗没有点着引信的炸药包。这个炸药包是装在一个手提箱里的。秘书发现后,吓得大声尖叫。这次恐吓当时产生了一点作用,有几个老同志当场表示不再过问这事,保命要紧。年纪大了,胆量消耗了很多,不愿再跟年轻人争上风,这可以理解。还有一些真正的战士,他们是吓不倒的、最坚定的成员,他们要跟“反动资本家”胡大威干到底。

神仙俱乐部成立了一个挖地公司,和飞天公司作对。这个名字比较特别,据说用意在于挖掉本地的坏蛋,但也有人说这个名字是为了承揽市政建设项目而设立的,因为这些项目大都要挖土整地。神仙们开始行动了。他们反复权衡利害,多次磋商对策,形成了统一的目标,那就是决心拿下这个资本主义的士围子。飞天之所以烂下去,就是因为他们使用飞天的名字,不知天高地厚,烧包弄景。挖地这个名字既踏实又朴素,这将从根本上保证它的健康状况和扎实的未来。缺乏正面理解能力的飞天公司听说这个消息后,硬说这些老同志是一群贪婪的老狼,诬蔑挖地公司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为自己谋好处。他们甚至用了诅咒的词语,说挖地公司就是自己的掘墓公司,等等。

经公安方面调查,发现那个所谓的炸药包是伪造的,其中并没有什么可爆炸的东西。那个包上有一根导火索,包上有“易燃易爆”的字样,但不是人写的,是纸箱上原来就有的标记。公安方面不愿将此立为爆炸案,而是作为恐吓对待。老神仙们不同意,他们认为不管是真炸药还是玩具炸药,都是犯罪行为。

公安方面答应立案,可是无法确定这就是飞天公司干的。老同志认为这不需要证据,只要按照逻辑分析就能断定是谁干的。如果及时将他们的魁首抓起来,好好审问,加上攻心战术,不出三天就能问出证据来。公安方面说,时代进步了,不能拿过去的老办法处理今天的案件,要求老领导们体谅他们的困难。老同志们看到单靠政法机关不可能得到详实的证据,几个觉悟高的便自告奋勇,参与了复杂的调查活动。这几个老同志中,有一位晚上回家时被飞来的砖头打伤了头,另一位被盗走了调查用的木兰摩托,还有一位被不知谁家的狗给咬了,而且他的孙子在放学路上突然被人没了一身墨水。他们向检察院反映,检察院说依照法律你们没有侦查取证的权利,连辩护律师介入案件也要在接到检察院的立案通知之后。老同志们便骂法律太繁琐太不方便了。

事情越来越大,满城风雨,连与此无关的人都觉得很恐怖。有些胆大的青年人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向报社打听,报社的人也说不清是人咬了狗还是狗咬了人。这个在新闻学中经常被引用的例子,如今连新闻从业人员都很难引用了。那个首先发难的记者早已因公出差云南,要过三四个月才能回来。

虽然出现了不少周折,但事件的处理还是按法律程序正常进行。当事人,就是那对受害的夫妇,控告飞天公司犯有故意伤害罪,同时提出了刑事和民事诉讼处理。老同志们反复动员,他们又加上了新的控告内容,指控飞天公司兼有敲诈、行贿、盗窃。走私、杀人、漏税等多条罪名。检察院准备对飞天公司提出公诉。

不幸的是,这个决定在十分钟后就走漏了风声。次日,检察院收到上百个为飞天公司说情的条子,都是有来头的人写的。检察院领导告诉办案人员不要怕,我们独立行使司法权,任何个人不得干扰。领导的态度很明朗,但具体办事的人还是有些打怵。他们希望老同志最好能退一步,不要在里面搅和,当事人也不要按刑事附带民事的方式诉讼,最好能撤诉。如果两方面能坐下来商量个调解协议,是最妥当的。可是老神仙们坚持原则,一定要和飞天公司干到底。如果司法机关不好好办案,也将受到控告。

至此,与胡大威事件有关的各方面相持不下,彼此进入了对峙阶段。

在这个事件中,最应当着急然而保持最安静状态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张建设。

事件发生时,张建设正在北京忙着办理京沪高速公路经本省的一段的承包合同。听说这个事件后,他放弃了设计好的游览计划,立即赶回小城。回来后,他一直保持静观其变的态度,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连大门都不出。

他的方针没有收到完美的效果。神仙俱乐部还是想到了他。俱乐部在制定政策时,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张建设与飞天公司关系非同一般,怀疑他从飞天得到的好处最多,应当将之作为同案犯一起告。另一种意见则涉及到更深的层次,即胡大威和张建设在菱子的问题上是仇敌,应该拉张建设打击胡大威。一旦胡大威倒台,拔掉萝卜必然带出泥来,他张建设也利落不了。那时再将张建设一并收拾,就会大获全胜。如果一开始就一起搞,不仅敌对面大,而且本地干部顾及张建设的姐夫的权力,也许不予支持。

张建设呆在家里冥思苦想,既不打听消息,也不找人谈话。

你老这样等也不行,菱子说,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你知道什么,张建设说,这种事女人别多嘴,什么都不要说

光不说就行了?菱子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毛主席说的。

张建设亮开架子,在屋子里打了一节太极拳,像是胸有成竹。

都什么时候了还打拳!菱子说,该找人谈谈了。

马上就谈,张建设说,你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菱子说,你想找谁谈就去找谁谈是了。

张建设看着菱子说,现在我想找两个人谈。

谁?

一是你,张建设说,一是姜一品。

菱子吃惊地说,我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你跟事件本身是没有关系,张建设说,但是你的态度对我确定对策有关系。

什么关系?

可以说是根本的关系,张建设说,这取决于你对胡大威的态度。

菱子沉闷了。

张建设拉菱子坐到沙发上。

菱子觉得有点不安,但并不惶恐。

我要问你的是,张建设严肃地问菱子,你打算跟胡大威发展到什么程度?

自从上回吵架张建设撕破了菱子的衣服,菱子对丈夫的怨恨突然增加了。加上胡大威的感情进攻,菱子的热情被动员起来了。姜一品答应替她说的话至今还没有说,菱子听了姜一品的话,继续忍耐着。她相信胡大威是爱她的,即使不如她爱他那么持久那么深刻,至少也是够用的。在历史感情的背景下,菱子感到跟胡大威在一起还是会很幸福。她能在他面前展开自己,在张建设面前就不能。她能在他面前撒娇调皮开玩笑,在张建设面前就不行。她可以不顾羞耻地向胡大威奉献自己,可在张建设面前她总是要注意伦理上的禁忌,不能痛快淋漓地表达。简单地说,在胡大威面前可以浪,在张建设面前就不敢浪。在她内心深处,她一直渴望那种放浪的情景,哪怕三天五天也好,可是不可能。为了保护自己的情感和胡大威的利益,菱子一直不能跟胡大威搞到一起。菱子心中珍藏的这块瑰宝现在面临着危险。她不想继续保存它,不是担心腐蚀,也不是担心被偷,而是自觉保存的价值不如使用的价值大,保存不如使用更聪明。

她心情烦躁,其中夹杂着懊恼。她的眼睛渐渐地有些发红,嘴咬着指甲,好像在有意地撕毁什么咬死什么吃掉什么。她从来没有主动地向任何男人发出那种表示,可是十天前的考验却让她那么失望。她渴望他的侵犯,而他却无动于衷。因为怨恨,她有一种报复的欲望,有点儿像赌徒再捞一把的意思。不然,他说的做的就全是骗局。从现在的表现看,他不会再冷淡她了,不会再无视她的热情了,应当不会。

我问你话呢,张建设催促说,你怎么想的?

如果胡大威要我,菱子坚定地说,我愿意跟他走。

他巴不得呢!张建设突然叫喊,这么多年我留下你人,没留下你心!

菱子不说话,等待丈夫更凶险更强烈的雷鸣电闪。

反正我是要经过这一场的,菱子想,晚来不如早来。

张建设问,你真是这样想吗?

菱子说,我从来不对你说谎,从来不。

张建设此时真希望菱子说个谎。如果菱子表示的不是这种态度,而是像从前一样,张建设会很容易地决定行动方针,支持胡大威。可是事情偏偏就这么别扭。菱子变了,而且看上去态度明亮、意志坚定、一往无前。张建设只好另外考虑攻守策略了。

好吧,张建设说,你们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