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者的位置 2-解剖者的位置

清晨的风冷嗖嗖的有四级风的样子。沙砾随风刮进他的眼里,他感觉得出,眼睛的状况得受重视了。有接近2年的时间,他发觉自己对防腐剂福尔马林的耐受程度在下降。几个课时的局部解剖课下来,他的眼底一下子就成了像红眼病那样的症状。加上睡眠一直不太好,竟影响到了视力。他想起了眼药水,大概放在实验室的窗台上。他眯缝着眼睛。谨慎地躲过一辆辆晨行的车,一路逆风,赶到医学院。

办公室已亮灯,有熟悉的声音从窗子传出来,迟主任他们已经到了。他把单车推进存车处,去了他的实验室。

他从窗台的一角找到一支眼药水,左边和右边的眼睛各滴了几下,合上眼睑,轻揉着眼睛,让药水湿润了眼底,觉得眼底有些舒服了,他睁开眼睛,定睛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池田已经站在他面前了。“职业病。”他说,“方老师,我们长期和福尔马林打交道,得注意眼睛的保健。我听说,我们每个月的保健费才20几块钱,买眼药水是够了。”他说着,从中山装的口袋里取出一包纸烟,递到方殿的面前,“来一支。”方殿摆手谢绝。“空腹吸烟,会犯烟晕的。”

“那就来杯咖啡,你等着。”他出门没一会,变戏法似的端来两杯咖啡,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正合方殿的心意。

一杯热咖啡喝下去,方殿的精神随之抖擞起来,问,“从哪弄来的?”

“从来教研室报到的那天开始,我睡在办公室。”这么一解释。方殿注意起他的面部变化笑道:“池田,你的脸色见憔悴,没人照顾是吗?”率真的方殿把他的客气立刻当作一种真诚的交流,“请吧。”他收起笑容,望着池田。

“是这样,方殿老师,我想知道,你们是怎样安排时间的。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返往专家公寓的路上,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时间紧迫。我们一周得承担将近20个课时的课,教一个课时的课起码要备3个小时的课,还要照顾到课题,这……”

“这很容易。”方殿接话说,“我已经教了8年的书,算是得心应手了。”池田默默地盯着方殿看了一会儿,接着问,“这就是秘诀?”在这万籁寂静,整个医学院还未热闹起来的时候,方殿觉得再往下谈这件事,多多少少的有些无聊的感觉。要说“秘诀”,他觉得那是思想深处的悄然运作,按照定位的模式运作出行为来,连大点的学生都知道,行为是思想的直接现实,尽你认为应该尽的责任。这也许就是秘诀。他的话题一转向,问池田,“你怎么试讲?我的意思的是,我们是想从你的课中得到些启示。”池田听后明显地怔了一下,说道:“是的,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可我总得适应一下,再说吧。”再说之后,他吸了一口纸烟,把这口烟从鼻子里喷了出来,望着烟雾慢慢地弥散在实验室空间,方殿得到的印象是:他还没有适应——没有适应这里的一切,还是具体的事宜?在等车的空当,他向方殿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咱教研室的人每人都有自己的实验室吗?”

“有副教授以上职称的人才有自己的实验室。”池田灭了烟蒂问:“目前,我的职称是讲师,照你这么说,我还没资格拥有自己的实验室?”

“你是归国的洋博士,你有资格破例,可以通过迟主任向院里申请。”他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把这事记在上面。但是,他合上本子说,“我没打算破例;我没打算接受特殊照顾。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用你的实验室。”他的声音可算是男低音,功夫不够处就努力地以情感式的悠扬顿挫的方法弥补。这使方殿感到,这位池田博士对自己好像是特别有兴趣。没错,他一个问题接着另一个问题麻烦着方殿,不把自己当外人,说来谈去,他要求方殿能给予他机会与他合作。

因为标本的到来,这个清晨,一向被认为性急的方殿表现出相当的耐心。在解剖学教研室,内部存在着业务上的竞争。可这样的竞争在迟业宗的调度下,已转向相互合作前题下的竟争。合作,或者说能否与他人合作在具有知识分子身份的教师看来,属努力的范畴。可他对池田一无所知,他要和自己合作什么呢?他毫无束缚的目光注视着他,问道:“池田博士,你具体指的是什么,合作什么呢?”

“课题。我们可以合作搞课题。我来教研室的那天,迟主任就经费的事讲得挺严肃。我想,经费的事不容忽视,我向院里申请课题经费就容易得多。我是洋博士,方殿,你认为呢?”方殿听后点着头,不知是对池田的话表示认可,还是想到别的什么。过了一会,他问池田:“假如你挤上一辆公共汽车,有人给你让座,你会怎么想?”池田思忖了一下,觉得这个假如似乎说明不了什么,凭着直觉,他答道:“这得看当时的具体情况。”方殿沉默了,想起别的心事,双方的沉默持续下去,池田收敛了他的问题,随着方殿的目光朝外面望去。

总算,窗外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方殿招呼了他:“走啊,卸车去。需要帮忙的话,再说。”他着重地使用了“帮忙”二字。尔后,两人走出实验室。

周珏良已经准备好了六副担架,有序地排列在教学楼的大门口,那阵势,像是在等待急救的病人。池田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问方殿:“迎送标本,难道不是技术员应当做的吗?”方殿站到了大门口,凝神地望着面包车的车厢,判断着有多少具标本的时候,回了他的话,“分工不分家。”说话间,迟业宗带着其他教师也已从楼上下来,他们一起走出教学楼,两人一组,把标本运送到地下室的大标本室。周珏良清点了标本的个数,照暑假中约定的,人家是如约地把标本送来了。他为此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换了另一件能当隔离衣的白大褂,对迟业宗和其他的教师说,“你们回吧,我和小林老师留在地下室灌福尔马林。”

“珏良,标本已经灌好了。”迟业宗低声提醒他,“人家很负责,把标本灌好了才送来的。”他上前查看,证实后感慨:“是的,他们很够意思。”

“珏良,想谈谈吗?”还是头一遭,他发现周珏良在岗位上表现出来的心不在焉。也许,他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不便说。等他回答的空当,他却反问,“迟主任,您有什么吩咐吗?”有问无答的时段里,迟业宗琢磨了,要不要把课题的事摆出来?早几天,他从动物饲养中心的师傅那里得知,周珏良寄养在那里的金黄地鼠有重要的用途。不用说,与科研方面的事宜有关。可是,他了解他的自尊心。突然地问他这件事,他会怎么想,他也许不打算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虽说是科研面前,人人平等。可落在实处,讲究个结果。有过程无结果的课题,多少会落下败笔的议论。尤其在基础部,这是个敏感的话题,既然他不主动讲,作为主任的迟业宗,也只有暗自帮忙。他从自己的科研经费卡上,为周珏良的课题暗中申请了必备的抗体、跟踪液、染色体等等的试剂。这些东西摆放在实验室里的醒目位置,周珏良见过,定会有所疑悟。

他拾起周珏良方才的那句问,说道,“珏良,还真有点事要麻烦你,这个学期,事挺多,我的课题恐怕要中断。但是显微镜等等的仪器需要保养。这是我实验室的钥匙,有空的话,请帮忙保养仪器。”他说过,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把实验室的钥匙放在他的手里,周珏良握住钥匙,心绪复杂地点头说,“谢谢您,迟主任。”

卸车的事一结束,大家就各自回家了。礼拜天,总有些琐碎的家务事要处理。方殿独自一人骑着车,在回家的路上,拐了一个弯。去了北山市场。他在那里采购了够一个礼拜用的食品和水果。尔后,急匆匆地往家赶。

街道两旁的树木在这一年里经过春的风、夏的绿色,树木的叶了开始泛黄,从枝头上落下来。街道上飘着秋叶,就像是一张张的日历飞快地飘过去一样,不能忽略,这一年在渐渐地接近尾声。方殿从考入医学院的那年算起,算至现在,他在医学院里呆了有十几年的时间了。在这十几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枯燥的课程和一个个行得通的课题。他觉得日子过得充实而具体。昨天和今日的程序没有什么两样,明天亦会和往日大致相同。就是这样纯粹的日子。当然,礼拜天里有一点与往日不同,中午的时间——午餐,他是要和王芳一起动手,做顿像样的午餐,用王芳的话来说,有一点家庭的气氛。身为女人,她说这点感觉对她来说挺重要,这一点就足够。

想到这,他一手扶车把,抬右腕看了表,已过午时。他加快蹬车的速度,回到附属医院宿舍区的大门时,看车的老人告诉他:“你家里来客人啦,带了好多东西。”他把车推到车棚,朝6栋楼的方向走去。

在这里居住的有附属医院的院长,科室主任,住院医生,各等专业技术人员。因此,常有病人的家属把送东西的战线从医院移到这,即使礼拜天,难得清静。方殿心想,八成是病人的家属找上门来,找王芳安排手术什么的。

他和王芳住的房是一居室,进门是个窄窄的过道,左边是卫生间,右旁是厨房。

厨房的门开着,王芳已经在套装的外面围上一块油渍斑斑的围裙,安稳地坐在一个木凳上,双膝上放着一大盘土豆,在她的身边,地面上放着一个搪瓷盆,里面放着削了皮的土豆,她对方殿说,“你的学生看你来了。”方殿把采购来的东西递给王芳,再推开一道门,便是18平方米的正屋。

“是你。”方殿在正屋看到了并非他的学生于辉,“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了?”他黑着脸问:“有什么事吗?”

“方老师,你的家和迟主任的书房差不多,墙上悬挂的是人体解剖图。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送给方老师名贵的油画。”方殿把刚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对他的突然到来,他不能不起疑心。

“原谅我的冒昧。”于辉随随便便的表情说,“冒昧拜访,想落实一件事情,你这个学期的课题是不是跟腰腿病的症状有关联?”方殿反问道,“很普通是吗?”

“不,愈普通愈接近真相。我读本科的时候就崇拜过你方老师,你是有大想法的人,你的课题常在更广泛的范围内起作用,说起来,病房的医生和病人应当感激你才对,我有这样的感觉。我的感觉也常是多侧面的,说出来你别反驳我,真的,我跟迟主任读研究生的时候,感觉他几乎是一根筋思维,有意无意之间想控制点别人的思想,我刚考上研究生,他就开始惦记,我毕业之后能不能留在解剖学教研室任教?这个痛苦的思想一直在刺痛着我自己的思想。权衡再三,我跟从了自己,就离开了医学院。对于某些人来说,牺牲自己是件快乐的事。可对另一些人来说,机会就像有人在背后猛然地推了一把,迈出去,人会发现,生活原来是这样。”他神经质地笑起来,“方老师,也许,我的比喻不恰当,可是,你也是一个年轻人。”

“对,是年轻人。”方殿肯定地说。

说罢,他的脸上还那么鲜明地保留着审视他的感觉。沉默的空当,王芳端进一杯茶;杯里的茶是乌龙,大片的叶子在水里伸展开来,看上去,就像一杯水发木耳。于辉像是口渴得很,端起杯,薄薄的嘴唇似一台抽水机,把杯里的水抽干净。清了清嗓,摆出一副总归要摊牌的架式说:“方老师,可能的话,请原谅,我是说可能的话,我想请你把你的课题结果拿到我的诊所做。王芳医生也可以利用休息的时间到我那里做,顺便把附属医院的病人带过去,这样一来,你们的生存现状会尽快地得到改善。”他观察着方殿的反应,对他一番话的反应。

“于辉,如果你想让我明白你的来意的话,这个目的达到了。可我觉得,你更像一个小队的三级会计。想把我算进去是吗?年轻人。”他把于辉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说,“你马上给我离开这里,带上你的东西,滚!”于辉提着他带来的东西出了门,突然脸色发青,站住了,把方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打量完毕,说着肯定的话:“方殿,教研室的好事轮不到你,走着瞧吧。”

眼瞧着,时间走进11月的开始。一个与往日没有区别的课后,方殿去附属医院的门诊开一批眼药和治疗神经衰弱的药。这段时间,睡眠不足的情形在困扰着他,课题已进入实际操作的阶段,借咖啡和茶的提醒熬夜工作,再靠安眠药入眠,总不是长久之计。门诊的医生告诫他:“除了服药,你要注意劳逸调节,弦绷到极限,终有断裂的危险。”他让方殿抽空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查出病来怎么办?我的课分给谁,课题还完不成,不如不查。”他知道医生的话不无道理,他想,适当的活动是必要的。像周珏良那样,游游泳打打球什么的。他离开附属医院的门诊,一路想着,回到了医学院。

他看到主任迟业宗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比划着手势,在和人事部的主任讨论着什么事。他毫不避讳地朝他俩走去,医学院的院子里刮着四级北风,他俩的讨论顺风进了他的耳窝,“我不能就此事轻易表态。”这是迟主任的声音。经过他俩的身边时,他听到人事部的主任说,“迟主任,你得带头顾全大局。”他俩在讨论什么呢?方殿想,“内容一定跟解剖学教研室的人有关。”瞧着迟业宗脸上的表情,他是遇到了难为之事,他对此表露某种程度的兴趣,仅兴趣而已。他走进教学楼的时候,脑子里迅速地换了频道,把课题的影像调了出来。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就课题与迟业宗系统探讨一下。他折身朝楼的门口望了望,这一望,与迟业宗有了默契似的,迟业宗结束了与人事部主任的谈话,三步并作二步,赶到他的身旁,在往办公室走的路上。迟业宗问他:“片子拍成了吗?”他是指配合论文发表的图片。方殿应答:“成了。省重点学科投资的立体解剖显微镜可帮了大忙,把腰椎的横切面拍得比肉眼看上去都清晰。过会,我拿给您看。”说着,两人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池田一人在。他看到他俩走进来的时候,突然拉开了抽屉,拿出一个本子,在桌子上找来找去,找到一支铅笔,尔后,他用铅笔在本子上写了起来,写得很认真,显出投入的样子。谁也没有言语,方殿从抽屉里取出他在显微镜下拍的片子,双手递到迟业宗的面前,说:“迟主任,请您鉴定一下。”迟业宗看了片子,眉毛间慢慢地拱起一个思考型的结,分明看出什么的表情说:“方殿,”他把片子拿到窗前的明亮处与方殿分析说,“从片子上分析,你找到了腰腿痛病的症结。你的想法呢?”毫不犹豫地,方殿说出自己的想法:“主要是腰部脊神经节位置的异常导致的。通常说,部分神经节占据了不该占据的位置,错位即错乱,因此,就落下了病症。”

“有道理。”迟业宗认可他的想法,打定了主意,劝他:“方殿,你下一步的课题,重点是解决让错位的神经节归位的问题,需要支持,请讲。我们教研室的内部可以协调解决。”他俩聊这些话的时候,池田已经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俩的身边了。

“主任,我有件事想请求您的批准。”池田打开他随手拿的本子,说:“我报到的那天,迟主任说过要从生活上帮助我的,帮助是没有必要了。可我想请二位副教授到我那坐坐,可以吗?至少,总归是认识一下门吧。”迟业宗心想,也是,他来教研室也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认为走动一下,也未尝不可。便说:“可以,池田,你通知教研室的其他教师,全体到你那坐坐,边坐边谈些事情。”迟业宗应了下来,方殿无话可讲。只等下班的时间一到,去参观一下专家公寓。

池田的公寓在专家楼的第10层,一层住三位专家。他的门居10层楼的中间位置。厅屋的面积差不多是解剖教研室办公室的二倍。另有三间住房,他把教师们请到南向的客厅,在这间敞亮的客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组半新不旧的沙发布置在北墙的下面。老师们都有座,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小型的会议室,老师们应邀出席会议似的。

还有会议餐等待各位教师。池田是提前回来的,显然是有所准备了。在大家落座之后,他把一个个木制的盘子发给大家,盘里的东西是一样的:一份火腿寿司,几片三文鱼,一小撮辣椒,还有一点像细胞一样的生鱼子。有日本料理的特色。

葡萄酒是本地的,像动脉里循环的血液一样,盛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里,年轻的助教小林亲自为自己斟了一杯,举着杯对池田说,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是的。”池田让大家坐着,他一个人站着,坦诚的表情对各位同事说,“组织上对我太照顾了,把我当作专家看待。为了这一天,我付出过漫长的、顽强的、没有安慰的努力。你们想象不出我在日本生活得一无所有的滋味。但是,我因此激发了超常的激情。我竭力地去猎取有用的知识。在孤立无援的情形下,我累积了成功的因素。实实在在地对你们说,我没有什么可掩饰的,竟争二字,对我来说,较为深刻地体验过它的残酷性。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想在那里有所成就,除非超常的才能。”

“池田博士,你这么说,可让我有点听不懂了。照你的意思,在这里有所成就很容易了。拿咱们教研室来说,没有真才实学,照样是立不住的。”迟业宗等小林的话尾落下,一圈看下去,各位都显然是不太敢恭维池田准备的日本料理,干坐着,浪费时间。“趁大家都在。我们谈点课题方面的事情。”迟业宗让方殿去厅屋,把他带来的公文包拿过来。他把方殿拿过来的公文包放在膝上,从里面抽出一份资料,让方殿发给大家。等大家一览资料的内容,咨询的目光望着他的时候,他说,“上次开课题会的时候,我已经说过,省重点学科统一安排重点课题。现在,有关解剖学方面的题目已经下来了,请大家认购,然后准备答辩。”

池田是第一位接到资料的人。一下子,他遇见了一个熟悉的题目:“乳房深部动脉的供应及巨微解剖。”他当着大家的面兴奋起来,心想:“如果把这个课题做成了,就可以开展异形乳房的矫形手术。”他清了清嗓,问迟业宗,“可以聊聊想法吗?”在征得迟业宗的同意后,他说:“人体为我们这些人提供的是有限的研究领域。我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去过上百家的大小图书馆。查阅的资料无数。只要肉眼能观察到和研究到的地方,几乎被同行探寻过。可资料上提供的有关乳房的动脉血供应的问题,是冷门,对此,我有兴趣。成功了,不但有可观的经济效益,对乳腺外科的发展也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哪位老师愿意与我合作?”他将目光投在方殿的身上,期待着他的反应。

突然,方殿的眼睛一亮,大声招呼着周珏良:“你在巨微解剖方面是多面手,你……”周珏良表示出不打算按应的神态来。他的兴趣投在他饲养的那些金黄地鼠的身上。有十几只母鼠已经怀孕,再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他的课题研究就要拉开序幕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自己为自己争取点事干。可是,各位同事在注视着他。

他在池田博士的公寓里微笑着,在各位同事的注视下,他显出一种保持沉默的微笑。迟业宗观察了他,感觉到,等他表态,实在是难为他。作为教研室主任,他希望自己的属下能竞争成功。面上的事,总得想法圆满。况且,这件事在期末的评估中占有不小的份量。假如解剖学教研室在省里的课题竞争中是零的结果,省重点学科的专家组将会怎样评估各位教师的科研能力?尽管如此,他不打算就此事向大家施加压力。他只是心里琢磨,有人生来就是干这个的。就像在战争时期,总有人带头往前冲。在离开专家公寓之前,算是一个小小的动员吧,他说:“我等大家的通知,请各位老师认真筛选资料上提供的科研项目。如有结果,请尽快地通知我。”

迟业宗接到开会的通知时,感到操心、费神和无奈的事又一次来临。会的内容跟每年一次的评职称有关。他按通知的时间去了医学院主楼的小型会议室。他走进会议室,落座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等待着重要人物——院长的到来。逢有各部室主任的碰头会,院长肯定参加。是这样的,他端着保温杯,从容的神情准点落座在醒目的位置。主持会的是院人事部主任,他小心翼翼地当着各位主任的面问院长:“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开始,”院长以聚精会神的表情指示人事部的主任,“你把会议的精神传达给大家。”主任应声,拉了一把椅子在迟业宗对面的明亮的窗玻璃前坐了下来,这使他的面部表情在良好的光线的映衬下,显得非常清晰。他捧着一份文件,眼看着,嘴沉吟着,像是准备成熟了,说道:“又开始评职称了,像往年一样,各部室先进行民主评议,对有资格晋升职称的教师的教学和科研方面做全面的评估。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在民主评议的过程中,有可能出现各种问题。为确保评议工作的顺利进行,希望各位主任做好本教研室的工作,尤其是对有可能破格晋升的……”他讲这番话的时候,迟业宗已经想着与评职称有关的事情。他的脑子里转动着解剖学教研室的情况。除了周珏良和小林因年限不够,暂不能晋升副教授外,其他的教师已经顺利地晋升为副教授。在位的副教授又因年限,不能参加评教授的人员行列。当然,离教授职称最近的有自己和方殿。按年限,明年就有资格了。他自己不打算做破格晋升方面的努力,方殿的意见呢?有没有破格的想法。这一点,他不能肯定,但需要征求他的意见。怀着乐观的情绪,迟业宗聆听了院长的讲话。“刚才,人事部主任讲到民主评议的问题,这一关要过。往年,有个别教师对民主评议有不同的看法。意思是,院领导在挑动群众斗群众,制造矛盾。我想就此事多说几句,作为领导,最重视的是群众的意见。他们工作在一线,彼此了解,在教学和科研上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他们的眼睛是亮的。反映上来的问题,作为参数,决定领导的定数。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如今,各大院校注重人才方面的比例。教师队伍中的本科、硕士、博士的比例能否呈倒金字塔的结构,假如博士生在教师的队伍中占多数,那该是怎样的情形。人才梯队的情形就乐观得多。刚才,人事部主任提到,有的教师可以破格晋升,他所指的破格范围是围绕着特殊人才。”院长讲到这,迟业宗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他感觉到了院里的意图。前些日子,人事部主任与他交流过有关评职称的事,重点谈过池田的待遇问题,他当时没有轻易表态,难道……他就此打住,似乎是没有精力去思考尚未发生的事。打住了,有关评职称的会结束。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的时候,院长叫住他:“迟主任,请留步。”院长走近他,以彼此相知挺深的表情说:“你具有我见过的比较优良的头脑和思辩能力。我在会上讲的话,你一定领会了。可我还是想多说几句,这次评职称,解剖学教研室,重点考虑池田博士的晋升。你听清楚了,从讲师一步到位到教授。”他有意地停顿了一会,观察着迟业宗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没有起落的情形出现。“有些意外是吗?”他追问了一句。迟业宗心想,这不,仅几分钟的时间,特别的情形就出现了。他问了一句:“院长,为什么?”

院长回答说:“你有问题问得好。我愿意说明。从沈先生过世后,你们那一直没有教授,从人才的结构上讲不合理。期末,你们要通过评估,其它的条件,你们已经具备。假如人才结构不合理,难过关。过不了关,省里就要收回重点学科的投资,这对你们以后的科研环境有直接的影响。毕竟,你们努力了将近3年的时间。迟主任,我希望你们能权衡利弊。”院长的先因后果一发挥,让感觉尚未到位的迟业宗醒悟:池田博士能否晋升为教授成了能否闯过评估的一个重要的关口,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破格吗?就事论事,迟业宗提出疑问。虽然是有所准备的,院长不容商量的口吻说:“是的,我认为他合适。他是留学归国的人才,这方面,要体现出对他们这类人的优待政策。至于你,我也有所考虑,有一个好消息可以预先透露给你,美国医学界设在北京的一个医学基金会有可能给咱们医学院一个名额,去京进修一年半。进修期间,可以享受一万美金的科研经费,主攻神经解剖,与你的专业对口。你可以借此机会从繁琐的主任的位置上暂时解脱,进京休整一下,专心研究你的课题。迟主任,你说,我这个当院长的容易吗?医学院大小事情我全得操心。你是研究解剖学的,作为人与人来说,只有人的躯体能表明人与人的共同,可人又有思想,千变万化,造成人和人的思维相差甚远。但我固执地认为,在各种各样的思想里,总有相同的思想存在,例如你和我就有共同之处。所以,能否顾全大局,保证评估工作的顺利结束就得看你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院长推心置腹的一番话,把这件十分具体的事描绘成一项挺大的工程。他离开会议室,在返回办公室的路上,他感到这事可大可小。想到细微处,不就是举手通过,对池田的职称在短时间里一步到位无任何异议;往大处想,如院长所说,人的思想千差万别,万一对此出现抵触情绪,弄不好,影响到教师的心态是大事。在解剖学教研室,长年以来,教师拥有稳定的心态,几乎是不必处理教学和科研以外的难点。要想让民主评议会达到预期的目的,迟业宗,你得做他们的工作。或是,这算什么呢?他该怎样去解释可能发生的事情?他思索着,脚步缓慢地穿过操场,朝教学楼的方位走。一个花工的身形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使他的思维暂时脱开评职称的事,疑神地望着教学楼前面的两只铺着草坪的绿盘子。草坪的目的或许是代表着自然,本身虽属自然,但楼前的环境里,经花工的摆设、修剪,再用盆栽棕榈围成圈,看上去,自然的草坪倒是成了楼前的风景。他的注意只投在草坪,他承认,“草坪是草的集合。是一根草加一根草……”他想,数量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眼能看清每一根草的特性与差异。即使迟业宗看清楚了,能以顺其自然的法则去应对吗?更何况是人,是人类当中的有姓有名的几位知识分子。他们在人类的大环境中也许是微不足道,可在迟业宗的心目中,他们是重要的人物。解剖学研究里的点点滴滴与他们的付出息息相关。

他就是带着这样的心绪回到了办公室,他推开了通往资料室的门,走了进去,站在沈先生的遗骨前,与他对视着;平时,他遇到拿不准的事情时,愿意同他的导师——沈先生默默地交流。现在,他站在那里,把自己的想法和担心的事讲了出来。讲到担心因为池田的职称问题影响到其他教师的心态时,他仿佛听到了沈先生的回音:“我以前曾多次说过,在对待知识分子的问题上,重用他们,把他们推到教学和科研的一线,为他们创造一个能钻进去的环境,他们顾得太多不成。重点照顾只有二点:教学,把自己的学识传给别人,科研,眼睛盯在结果上,重结果并把结果用在更广泛的范围内。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些事情,假如出现负面反应,受影响的是学生。”与沈先生默默地交流过,迟业宗从资料室返回办公室,落座在桌前,就心态问题解剖了自己。“为此事,自己就没有丝毫的杂念吗?心里平衡吗?如果不是半途改行来这里教学,一直在附属医院里任职,现在的职称起码是主任医师。”想法中一旦参与了个人的得与失,他感到自己就没有那么纯粹了。

稍后的时间,他让自己静下来,回忆起许多的往事,在医学院读书,附属医院任职,在医学院教学的日子里,他见过的老一些的知识分子在对待待遇的问题上,那种敬业的表现至今让他肃然起敬,他们与生命的价值牵着手,他们的思想和行为之间没有矛盾。自己曾置身于其中的,难道一个职称的事,要费如此的精力吗?有了这番的解剖,他的心绪稳定了下来,以沈先生的话作为参数,他想,应该先找方殿谈一谈。

他知道方殿的具体行踪。不用说,这时候他在自己的实验室。他下了楼,果然,方殿的实验室里亮着灯。他敲了敲门,方殿穿着白大褂,两只手各套着胶皮手套,用脚习惯地从内钩开了门:“迟主任,您没走?”迟业宗进了实验室,一股福尔马林的气味刺激着他的嗅觉。“方殿,”他说,“你得注意劳逸结合。课题进展得怎么样了?”他问着,走近解剖台细看了解剖过的标本,“需要大标本的话,尽管申请。”方殿感激的表情说:“从来教研室,我一直得益于您的支持。迟主任,就因为这些,我也得多出结果。”他说着,瞧见了迟业宗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他问:“您是不是有事找我?”迟业宗琢磨了一下,说,“是的,方殿,下午,我去主楼的小型会议室参加了院人事部召集的会,这个会的内容与评职称有关。院里考虑到我们教研室的情况,可以破格——”一个手势,方殿用了一个手势截了他的话,说,“您破格升教授,我双手赞同。”

“不是我,是池田博士。”迟业宗在“博士”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提示了池田的学历。他说罢,望了方殿的表情,方殿似乎是想对此表示理解,可他没做到,反问着迟业宗:“为什么?”迟业宗把院长说给他听的理由重复给方殿。

方殿即刻坦言了一番话:“他来这任教不足两个月的时间,从一个讲师一下子升到教授,不就是在日本呆了几年吗?迟主任,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蛮可以去国外留学的,早知道外来的和尚比咱们会念经,我早该出去了。”

“要怪,你只能怪我当年把你留下来,这不,误了你的前途。”方殿听了他这样说,连忙道歉:“我也许不该发牢骚。”自然,迟业宗是熟悉他的性格的,在现实面前,他少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形,对具体事宜的论定有他自我的程序,一旦越位到超出他理解的范围,惊讶之后,发通议论是常有的事。但他仍然是年轻有为的主力教师。习惯了,迟业宗倒是喜欢他的直来直去的性格。他得耐心听他把话说个透彻。是的,方殿脱了手上的胶皮手套,忽然不作声了,他在想自己干的这一行,想到具体的过程,有话可说了:“当年,您和沈先生的一个动员,我放弃出国读博士,留下来任教。我任教之前,听人说过,解剖学教师是最容易做的,备一年的课,够讲一辈子的。反来复去的不就是人身上的这些东西吗。可来到教研室之后,才知道什么叫不能误人子弟的份量。单看教案的数量,这8年来也能称上几十斤。除此之外,我们常年和标本、福尔马林打交道。整天被这些东西刺激得喉咙苦涩,眼底充血,视力模糊,身上总有怪异的气味,想去那个教研室找点资料,咱走了,人家开窗通风,咱可是泡在这种环境里的人,在医学院里呆得时间比在家里长得多。您说,我们留的是什么?论收入,比当医生,我们不知要差到那里去;论住房更没法比。这些都无所谓。知识分子嘛,精神远比物质重要。但我们也是肉身结构,我们在乎有秩序条件下的待遇;在乎职称。这下子可踏实了,池田大博士一进村,把我们的奔头卷走了。如果我没说错,还得让我们在民主评论会上举手同意对吧?迟主任,您是为这事来找我的吧?”迟业宗一时无言以对,对解释这类事的知识,他觉得能像院长那样的渊博就好了。开张处方给你,药到病除,紧急之下,哪里顾得治表还是治里?话是这么说,身在主任的位置上,期末,省重点学科评估的事在他那里几经磋跎,到了要十分重视的地步,他是不能有一点的怠慢。有些形式上的东西在专家们看来,不得不成为能否通过评估的硬件设施。人才梯队的事情正是硬件之一。从内心说,他担心评估的事出错,万一在自己的手里翻船,影响到解剖学教研室的荣誉,该是怎样的后果?这一点,方殿也能想到,他懂迟业宗的难处。在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方殿说:“尽管我对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您的决定,我会支持的。但您为此事,没让自己的思想介入?”

有多久了?生理学教研室的若寒自发地介入到了“侦探”的行列。前些日子,出于偶然她在基础部的办公室里无意中发现了来自德国的信函,信是写给解剖学教研室主任的,按照她的分析,考虑到一整串的可能,她认定信的内容与周珏良有关。她把这事告诉过他,让他关注一下,最近,当她问起这事时,周珏良反馈给她的信息是:“迟主任从未提到过这事。”是这么说的。但她觉得,有必要弄清信的内容,说不定,会给她带来好运。

跟往常一样,她晚些时间下班,趁着没人的时候,她去了基础部的办公室。那里,有迟业宗的一张办公桌。她查看了桌上的东西,上面堆着一些信和杂志。她拿起一叠信,仔细地辨认着,其中有封信,已经给谁揉皱了,地址的字母跟她上次见过的大致相同。她把它带回自己的办公室,小心翼翼地弄开封口,把信的内容抄录下来,然后用胶水把封口封好,拿了一本杂志当扇子用,把封口扇干了,送回原处。她的德语知识太不够用了。她当即决定,找个同学翻译一下情的内容。她下了楼,出了医学院主楼的大门时,目光穿过操场,朝着教学楼的方向望去,她先是望了顶楼,那里的灯亮着,不用说,她那位非要从事课题研究的丈夫一定是全神贯注,冲着显微镜的屏幕,研究着那些毫无实用价值的老鼠的脑细胞。

她是这么认为的。她出了医学院的大门,搭乘了一辆计程车,找到一位同学的住处,请她把信的内容翻译了一遍。译过之后,她兴奋雀跃,许多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因为这封信的到来,可以想象出,她今后的日子将有很大的变化。她对她的同学说:“我总算是没看走眼,当初,我选择了周珏良,证实了我的远见。我的好运终于来了。”她感谢她的同学及时地翻译了这封信。离开同学的住处,她再次搭乘了计程车,决定返回医学院,在那特定的环境里,与她的丈夫——周珏良技术员讨论一下这事。

该如何介入这事呢?最好是有一点理论方面的探讨,假如直接了当地谈德国马克,效果不一定好。思来想去,她认为动用这种理论比较好,着重提一下,经济对保障爱情的重要性。除此之外,她要求自己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应对潜在的对手,是什么呢?她感觉到,解剖学教研室的大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周珏良,他未必能痛痛快快地按自己的意思去办。

在医学院的大门口,她付了车费,在一个商店里买了面包香肠,然后,她去了教学楼的顶楼。

她悄悄地走进实验室,站在周珏良的身后,突然喊了一声:“周老师。”把聚精会神的周珏良吓了一跳。他回头一看,看到她婚前最著名的、婚后跌入低谷的那种十分媚人的微笑:“你来这干什么?”她没回答,看着他把显微镜下的图像用摄像机接转到彩色监视器屏幕上,取了一片金黄地鼠的活体脑切片,准备放给她看看的架式。她说:“放心吧,我这个研究生理学的也该懂些大脑的深层功能。”监视器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堆堆的鼠的脑细胞。“这是出生15天的鼠的脑细胞,你看——”周珏良这段日子默默研究,无人探讨,她这一来,倒是引发了他的某种成就感:“若寒你看,有的细胞皱缩着像要死亡的样子,看上去清晰的细胞外形轮廓肿胀,这就有了意义。这么说吧,这部分细胞可能承载着重要的功能。”若寒索性拉了张凳子,在他的身边坐下来,一副不耻下问的表情说:“周老师,我听说,这鼠的生存能力,适应环境的能力在动物里面可谓领先。这类能力藏在那类细胞里边。它想偷吃东西的时候,这食欲的信息是从哪生出的?是从皱缩的细胞呢?还是外形轮廓肿胀的?”

“我,我还没研究到这么具体。”周珏良如实说,“这是下一步的计划。”若寒再次微笑了,推揉着他的脑袋说:“算是咱俩的课题吧。根本用不着深入研究。自然是肿胀的那部分细胞。对于鼠类来讲,食为先。这种信息不断地强化,当然是把这类细胞强化到了饱和状态。至于那些皱缩的细胞,我推测,它的功能对鼠类来说没用!弱化了然后死亡。”

“照你这么说,各类欲望分布在各路细胞里边?”周珏良对她的推测有些心动,跟着她的思维往前领会。这么一领会,若寒的微笑收敛,换了严肃的表情说:“珏良,除了欲望,还有比欲望重要的,直接了当地说,还有思想……动物如何思想的,咱别费那个劲讨论了。咱说人的思想……哲学家说它是无形的,但它能驱动肉体……这是一条不言而喻的道理。珏良,你折腾了那么久,还不如我!临场发挥一下子。收摊吧,都是推测,我们的老祖宗们把大脑定为‘暗箱’结构。你想翻案?准备当世界名人吗?咱还是讨论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她说罢,把那封中德文对照过的信送到了还没从细胞堆里钻出来的周珏良的手里。

周珏良拿着信,呆坐了足有5分钟的时间,仿佛在茫然。他的课题经她一说一比划,收摊?多多少少的,他闻到了悲哀的味道。若寒提醒他,“发什么呆,看信!”在她的催促下,他看了信,这一看,人彻底地从细胞堆里钻出来了,变了调的声音问:“若寒,这信是寄给谁的?”若寒再次推搡了他的脑袋说:“你紧张什么,信是写给迟业宗的,我不过是抄了一遍而已。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德国的一家医学院看重了你的解剖技术,请你去做事。珏良,你不会放弃赚德国马克的机会吧。”她原本想有点铺垫,讨论一下经济与爱情的关系,程序不容她的设计,索性直达目标,她哪里知道周珏良的感受。这方面的机会,对周珏良来说多的是,在解剖方面,他毕竟是个难得的人才。世界之大,芸芸众生,有多少人愿意整天地跟标本打交道,做着距“死亡”近距离的事情。当然,总得有人做。除此之外,作了解剖学技术员,他还想有其他方面的发展,跟上其他教师的步伐。但他同时知道,在某些方面,他就是她的,他的大脑里有一批细胞是专为她存活的,“物质,货币,你有了今天,全亏了我,为了爱情,富裕的日子等等”。更要命的是,这批细胞经过反复强化,已达到绝对饱和的状态,急需他的解剖技术去应付。无奈之下,他对若寒说:“找时间,我找迟业宗谈谈这件事。”

迟业宗动用了轻易不能启动的“辩才”在民主评议会之前,逐位找了同行,就池田博士的职称问题,私下做了一些工作。随后,在院里规定的时间里,趁着中午,大家没有课的时间,把大家召集到解剖教研室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会的内容,大家也清楚,每年一次,职称评定,也是大家十分关心的事情。就咱们教研室的情况来看,除了周珏良和林大为的职称是中级之外,其他的教师已陆陆续续地晋升。我们教研室里的意见,就是池田博士的职称问题,不必搞什么无记名投票,有话说到会上,同意或者说不同意,态度表在会上,这也是对大家人格的一种尊重。”说罢,他逐位望了同行,希望在座的各位同行竹筒倒豆子,尽快了结这件事。

意料之中的,方殿率先发言,有所准备地说:“在座的各位都是研究人体结构的。可我想说人的本质。我想,人的本质并不是哲学家所说的理性,以为我们能理性地评价事物,错了!原因很简单,自我中心的意志是人不能否认的本质。值得庆幸的是,在解剖学教研室里,我们接受了一种思想,自我的东西得顺应教研室大环境的需要,在这种大环境中创造着自己的价值,利他并发展了自己的可谓良性循环。至于池田博士的职称问题,既然上升到了能否通过省重点学科的评估,我本人表态同意。但我觉得,这跟教研室的大环境的需要无关。从沈先生过世后,教研室没有教授,可我们教学、科研、教师稳定的心态以及对学生的责任感,这些,难道次要于所谓的‘人才梯队’吗?知识分子有事好商量,个人的利益放在一旁就是了,同意!”他说完,从容地、含意浓郁地笑了笑,这笑意像往常一样,驻扎在他那自信的脸上,尽管这笑容还不能完全抵消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但是,他同意了。迟业宗的内心就此涌起复杂的反应。是的,没有比他们更容易商量的人和事了。按照贡献,教研室里不只一人可以破格晋升职称。但是,接下来,其他的教师相继表示同意,只有周珏良还没发言,从他走进办公室的瞬间开始,主任迟业宗已注意到他情绪上的变化,他的脸上凝结着某种悲哀的意思。在大家的注视下,他苦涩地一笑,说道:“在解剖学教研室里,我一个技术员,人轻言微,除了配合大家工作,为你们打下手,在表态的问题上,我,同意或者说不同意,一点也不重要。我本人觉得重要的是,想实现?那是不可能的,我也不应抱这样的期望。”第一次,他不顾迟业宗和其他教师怎么想,说罢,他坐在办公室前的椅上,一动不动,像是回味自己的话,过了一会,他突然起身,心事重重的样子走出办公室,让迟业宗感到,应当尽早地和他谈谈。

待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开办公室,迟业宗喝了点茶,把民主评议会的结果简单地写了个文字性的东西,放入一个信封,从走廊里喊了个学生,请这个学生把信封送到医学院主楼的院长室,然后,他独自一人下了楼,去了技术员的工作室。

门没上锁,里边没人。他走到周珏良的桌前,落座在桌前的椅上,端详了桌角摆放的人的头颅的标本,显然是周技术员的技术所为,标本自然是无生命可言了。原先活着的肌肉细胞已被解剖刀挪移它处,整个头颅只保留了精华的部分。是的,面部神经染上了色液,鲜红色的神经就像蜘蛛们的盘丝洞,纵横交错,拉起一张网,血管是蓝色的,像一条条干涸的小溪,终结在头颅的重要部位——大脑。

看上去,没有生命的大脑仿佛是一座灰暗的山丘,大脑的沟壑就像道道的山涧小路,小路旁边没有树,没有灌木,没有草——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座荒凉的山丘,对世上存活的一切,它既不可能付出,更谈不到索取了。可它复活了呢?他相信那里是人的思维的发源地,它独立地存在着,没有人能亲眼见它们是如何运作的,但是它控制着人的行为。人活着的时候是这样,确实是这样,在活着的世界上,有多少活着的人们,自然有多少活跃着的思想。各类思想独立存在?有合并同类项的可能吗?

他并不否认合并同类项的可能,但他懂得这需要某种“粘合剂”。

远处的事,他没有那个脑力和精力提前展望;近处说,单说周珏良,他到底在想什么?作为主任,他能给予他怎样的帮助?自然,迟业宗有自知之明,他是没有那个本事钻到他的脑子里探寻。他懂得“粘合剂”的作用足够,至于能把周珏良粘合到哪条道上,得指望周珏良本人的选择。

可他去了哪里?

民主评议会上,周珏良偶然地敞开了心扉倾诉了自己面临的心理问题。会没结束,他想自己呆一会,提前退场,去了技术员工作室,从他的柜里取了短裤,依照自己的清静方式,去了海边。

午后的海滨被秋末冬初的阳光包裹着,温暖地照在他的身上,使他那自感自卑的身体充满了暖意。这是一个晴天,是令人们感到惬意和安全的好天气。他在固定的更衣室里换了短裤,走进大海,冰凉的海水立刻使他痉挛起来,整个身体像是粘了一层厚厚的米粒。一分钟后,冷透了的身体开始发热了,跟着,他挥动着双臂,像头顶上飞翔的海鸥一样,蛙游的感觉就像飞。

飞往哪里?像妻子若寒憧憬的那样,卖技术,赚德国马克,还是……只是当他想到这些,身体在海水里逆波前涌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身心是多么的劳累不堪,大脑里那批“肿胀”的细胞在若寒的期望里颠来倒去。有必要的选择一下对他来说变得愈来愈必要。这个切实的想法自然使他紧张,下意识地想在海水里站起来,一下子,他感受到了大海的深不可测。他重新摆出蛙游的姿势,咧开嘴巴大口地喘着气,海水就势灌进了他的嘴里,咸涩的味道令他愈发紧张。他原先以为,在大海里畅游一下会使他的情绪平和镇静,准确地想一下。可是,当环顾四周,发现他是大海里独一无二的游者的时候,孤独和恐惧的氛围包裹了他,折身往岸边游吧,他心里打着寒颤,刹那间,竟有了游不回岸边的预感。“有人帮忙吗?”本能地,他从海水里探出上半身大声地喊着,可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汹涌着的波浪给吞没了。过了多久?他的身体更加麻木,寒冷和无助把他搂得紧紧的,想游回岸边,在一望无际的大海里,他知道,得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干这件事,除此之外,没人能帮他。

夜幕降临的时候,在海边呆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周珏良回到家里,他年轻美丽的妻子坐在厅屋的沙发里织着毛衣,她低着头,织得投入,没有察觉到他已经进了屋。他进屋后注视着她,在她的身边放着一个装有毛线团的篮子,一本编辑图案的书放在她正用的那一页上。书的边上是一只满是咖啡的杯子,一时间,久违了的家庭气氛多多少少地弥补了一下他在海里的遭遇。

“若寒。”他本想感慨一下,可是,喉咙让海水呛得嘶哑,没有发出想象中的那种声音。若寒抬头一望,在明灿灿的灯光的照耀下,他灰呛呛的气色吓她一跳。她说着起身去卫生间接通了热水器的电源,脚步匆匆地回到厅里,问道:“这回,又是什么烦心事。”他当着妻子的面,把书边上的那杯咖啡喝了个干净,抱怨的口吻说:“我现在才发现,我已是一个被人反复使用的角色。池田不就是去了越日本吗?连院长都关心他的待遇问题。像我这样的小角色,只能和标本做搭档。”若寒品味了他的话,思忖一下,觉得他的思路仍然在解剖学教研室里转悠。

“珏良,你去德国的事,跟迟业宗摊牌了没有?”她关心的是这事,她担心这事拖欠了,拖凉了。原本有把握的事,突然间在她的跟前东歪西斜,蓦地崩毁了,岂不惨烈。她在等他的回答,就像在等他做最后的决定。

他自我怜惜了一下,说道:“看来,我没本钱跟人家竟争,若寒,你说得很对,我该去赚德国马克,有了资本,我可以进行一些课题,可以出版一些书,然后争取平等的待遇。”若寒听后,嘴旁闪过淡淡的笑容,对她来说,他只要去了德国,往后的事,也许就由不得他了。她让他抓紧时间,找迟业宗摊牌。

迟业宗没有时间。民主评议会结束之后,解剖学教研室的职称问题算是告一段落。跟着,整个基础部的21个教研室的职称工作全面展开。像往年一样,这段日子,对迟业宗来说,不但在耗损着他的时间,消磨着他的体能,要命的是,他得不断地变换角色,去揣测,琢磨,分析,理解诸位教师的心理活动,对前来申报职称的教师做他职权范围内的解疑工作。在这样的日子里,作为迟业宗的同行,解剖学教研室的人对他格外理解照顾。为了他准备了咖啡、茶等提神的东西;烟灰缸从暗处请到桌子上,假如院里罚款,教研室的人情愿凑份子,为他在全院无烟区里吸烟交罚款。

接下来,够资格的或者说不够资格晋升职称的,通过或者说没有通过民主评议这一关的教师,陆陆续续地加入了不是申报职称,而是为自己辩护的队伍里。

迟业宗对他的同事有个小小的要求,没有课的时候,他们最好呆在办公室里,预备了一种把事情说到明处的气氛。

前来申辩的教师一般是下午来。上午,迟业宗有课,他们也有课。有讲生理的,病理的,微生物的,细菌的,病毒的,有的教师则侧重于疾病的诊断和治疗。

这一段时间,下午的时间里,解剖学教研室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治疗室,来自不同教研室的教师在办公室的外门排起了长队,就像准备看门诊的人,主治医生自然是基础部的主任迟业宗,一个基础性质的承上接下的主任,实质性的问题,他是做不了主的,可是,他得像院长一样,准备好了方子,对有内涵的教师的申辩,他反反复复地解释说:“您说得有理由,有道理。我知道,您也跟院长反映过我,评价我所想表达的正是您们想表达的一样,我希望您能一如既往地信赖我,同时请您理解,职称的问题就是受名额的限制,您说,我有没有资格破格晋升教授,您说对吧。可我并没有刻意去争取。您已经清楚我的意思了吧。”这样的话教师听后仍然有困惑莫解的神情,但迟业宗有行为在先,他自己没去争,他们又能说什么呢?谁再坚持说榜样的作用根本就没作用。

但在另一类教师的面前,他这样解释,人家教师会说:“迟主任,您这种的讲法很可笑,您不去争,并不说明我们非得和您一样,各人奔各人的事,你得把我们的要求直接反映到院长那儿去。有先例的,解剖学教研室的池田不就是个例子嘛,生理学教研室的吴老师也是位博士,跟池田不同的是,他是在国内读的博士,他的理由似乎更加充分,土博士非得跟洋博士差一截,外来的和尚真的就那么会念经?迟主任,您得替我们论证这事,我给您出课题经费。”迟业宗知道,像他们这样的教师,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事情过去了,他们会恢复到往日的程序里工作。

当然,每个地方都有那么一小撮人,总有个别的纠缠着待遇不放的人。这类人让迟业宗头痛。他或者她当着其他教师的面,大段大段地叙述自己的伟大,把自己一般化的成绩评价成国际先进水平,自觉地加入到了世界著名科学家的行列,连旁听的人都跟着他或者她难堪。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句话压根就起不了作用。可迟业宗还在耐着性子斟酌着,他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对这样的谈话,考虑到人的素质的不同,他得说些在那种情绪下对他或者她有意义的话。当然,他让他们相信,院里会比较公正的……

评职称的日子,11月的中旬,对解剖学教研室来说,教学上进行到收尾。大三以上的学生已进入到人体解剖的局部解剖阶段,他们分成组将标本直接连接,在一定的程度上已经不需要教师的参与。方殿的时间相对说多了些,他接了周珏良的部分课,把高级护理专业的系统解剖课都提到了上午。出于支持,他和周珏良、吴老师、任老师照着迟业宗的要求,整个下午的时间呆在办公室里旁听其他教师的“课”。周珏良是第一次从一开始就跟着自己的主任倾听他们的申辩,难得的机会让他受益非浅,人能把自己的想法表现如此淋漓尽致,可谓真功夫。同时,他对主任迟业宗有了深一层的了解,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甚至有些同情他。有一天黄昏,他和方殿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教学楼的周围满是落日的霞光,就跟人身上的动脉血一样的颜色。“方殿,你说,有些人在讲自己的时候也不觉得脸红。”周珏良不住地问方殿,“你说,他们对迟主任的期望值那么高,迟主任会让他们希望呢?还是失望?”

“珏良,”方殿应声叹了口气,凭借着经验的口气说,“这点事,你还看不出来,职称的事待遇的事,迟主任有权拍板吗?他得逐级请示上去。这样的主任再当下去,早晚会把他的才能席卷一空。”

“有这么严重吗?作为主任,他会不会把我的……”神情惊然,周珏良话到嘴边留一截,这段截留的话,他是准备讲给迟主任听的。

一个礼拜后,迟业宗主任把他叫到自己的实验室,用几乎失声的嘶哑的声调说,“请坐。本想早点找你谈谈,可时间不容我支配。”他把周珏良让到一张新添置的椅子上,说,“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课题结果。你饲养的那些金黄地鼠,早就派上用场了吧。说吧,简而言之,假如没犯错,你研究过鼠脑对吧。珏良,我在听。”也就是十几天的时间,他看出迟业宗主任憔悴了许多,面带倦色,嘴唇干枯破裂,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累得像散了架子似的。他犹豫了一会,思忖着该不该谈自个的事,给他添麻烦。犹豫的空当,迟业宗再次督促了他。“迟主任,您既然想知道,我简短地说,我是研究过金黄地鼠从出生的第1天到第15天的脑细胞的变化,我观察到,鼠的脑细胞在出生时数量最多。往后的发育过程中,大量的死亡,存活下来的最终发育成固定的模式。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的发现。迟主任,这没什么意义对吗?”迟业宗接着他的问题说:“单纯地研究脑细胞的数量,我并不认为有什么现实意义,可有一点值得深思,为什么大批的细胞会在发育的过程中死亡?假如尽早地强化它们,说不定,死亡的细胞有可能存活下来。从这一点上,我想跟人的某些潜在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说,有人说过,在人的每一个脑细胞里,深深地埋藏着人类的思想的花蕊,至于哪个花蕊能开放成花朵?我想,这跟大环境的影响,自我价值的综合指标有一些关系。当然,这方面,没人比自己知道得透彻。珏良,找你来,是有事通知你,我这里有一封来自德国一家医学院的邀请函,不知是从哪个渠道得知的,他们对你的解剖技术很感兴趣。请你去德国工作,假如你接受了,能赚一大笔德国马克。据说,你的妻子若寒早已得知这件事并希望你能成行。这是第一个通知。还有另一个通知。我本人觉得,对你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昨天,院长正式通知了我,有一个进京进修神经系统解剖的名额,这个名额原本是……可我向院长请示过了,让你去,你需要这次机会对吗?珏良,作为你的同行,我能间接地感受到你在解剖学教研所承载的压力。为有所成就,你曾付出过努力和期望,建立过自己认定的价值。现在,机会来了,如何选择,你自个拿主意。仅靠出国赚钱,是不是就一定能帮你找到平衡?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迟业宗亲切的态度和尽量面面俱到的辛苦让周珏良的心震动;等到他知道迟业宗的心思之后,一切事情似乎变得明朗起来,某些暗藏的自卑情结随之就逃掉了,心里立刻就充满了难以想象的憧憬成就的勇气。他凝望迟业宗疲倦的面容,即便如此,他还在关心着自己,如同面对着知己好友一样,他说:“业宗,谢谢您,我的朋友,您知道我的目标在那里。是您给了我必要的机会,作为同行,再次感谢您。”

迟业宗的目标自然已经十分的明确。在临近期末的日子里,不容迟疑的,他得预备好面面俱到的心境去处理期末前大大小小的事情。世上的事与时间同轨,纵横交错地进行着,与职称有关的后遗症尚未痊愈。院里的通知下达,省重点学科的评估组将派出七名专家进驻解剖学教研室,对能否挂牌省重点学科做最后的评估。接到通知的这天黄昏,他独自一人来到自己的实验室,点亮了实验室里所有的灯,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态度沉稳实际、整理了一番与评估有关的思路;其实这条路从三年前就开始了,照着条条框框,逐项累积至今,该有一个乐观的结果。就像不打无准备的仗似的,他指定自己对无数个的条条框框逐项落实;他的思维几乎走遍了教研究的角角落落。按常规,为此事,他得召集一次教研室全部教师和技术员会,动员一番,号召一下,为评估的大获成功出一把力。可是,他不打算这么做,依眼前的情形,从大一到大四的学生已进入到期末前的考试阶段,每一位任教的教师得全天呆在教室和实验室里,为学生的基础课做到位的辅导。他不准备为此事占用教师的精力和时间。况且在以往几天的过程和不久后的评估结果之间的关系已呈正比例,在他看来,无非是两个关键:一是质量,从教研室总体分析,科研和教学的质量有保障;他收集上来的论文和各种获奖证书便是质量的基础。其次便是量的累积,他把人才梯队的情形放在前面考虑,由于院里的倾向性,池田博士的职称得以顺利通过,算是弥补了教研室无教授一职的空白,人为的塔尖建立,合乎条件的人才梯队的模式已不是一句空话;另外,池田教授的课题也已经过了省重点学科的答辩,正在积极地收集异形乳房的标本,为世界上有更多的具有审美意义的乳房忙碌着;最后,他把设备等等的硬件情况分析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如果院里再投入一笔可观的用于接待评估方面的经费,通过最终的评估应当是没问题的。当然,他对此事有自己的看法,他把评估的过程只看作是某种形式的再现,他看重形式上面的东西,借助形式上的评判和考察,一旦通过评估,省重点学科的金匾挂在解剖学教研室的时候,他愿它不仅仅是一种标志,而是教研室的每一个人释放出来的实力的总和,那将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实力。

想到此,他的思维仍然没有停顿,不由得把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综合在一起想一想,没怎么着,他已是体察到生命有限的人了。基于此他也许有理由超越人体解剖学的范畴,把自己投射到一个更大的平面图上,考虑一下作为一个具体的人的选择。他始终认为人是一种有限和无限的综合物,有限的是时间,而无限发挥的思想却可能使时间有了不同的意义。对己而言,他不是那种善于摆脱繁琐细节的人,因此辞掉主任的事再次提为重要。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再有其它的想法了,从人有生命期间,以至生命消失之后,他都观察解剖过,在从医的日子里,他几乎是观察了人体的一切组织神经;解剖过生命消失之后的大自然是没有找到在某种指导意义上占。据重要地位的思想,但他依赖了经验,经历磨合和相互渗透的过程之后有效地组织起自己的思想体系,他确认这是在无限发挥的思想中间提炼出来的,简单的也许就是真实的。他只是想在以后的时间里面,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跟教学科研和带研究生有关联的相对纯粹的事情。这会令他享受到无限的光荣。

然后,他使自己沉默,以便倾听更真的声音:“迟业宗,你的思想和行为之间不应当再有什么直接的矛盾了,是吗?”他没有应答,起身离开了自己的实验室,在医学院寂静的深夜里,他从顶楼开始下楼梯,一步一步地踏在楼梯的上面,踏进二楼的走廊,他朝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想和已故的沈先生确定一下他自认为已经成熟了的想法。

他走在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可叹无奈的是,他走路的样子急匆匆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不觉地,已经很有些院长走路的样子了。他只是尚未察觉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