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者的位置 1-解剖者的位置

迟业宗,一个普通的解剖学教研室主任,在黎明前雾蒙蒙的夜里走出他的实验室,穿过寂静的走廊,站在教学楼门外的一条灰色的石径,凝望石径两旁的圆形草坪。在草坪的周围环绕着棕榈盆栽,它有意的摆放把草坪镶嵌得就像两只绿色的大盘子,而里面是人工培植的黑麦草。他站在那里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浓稠的鲜草的清香在他的胸腔里弥散开来,他为之一震,睁开了眼睛,朝住宅区走去。

医学院的住宅区距教学楼一华里。他的家在前排楼的一层,在楼前雕着花的黑色铁栅栏前,他掏裤兜,忘了带钥匙,他想,要打扰一下妻子的睡眠了。绕过铁栅栏,走至卧房的窗前,他用手叩击窗子,没反应。想了想,他隔着窗子叫道:“护士长,该翻身了。”叫过之后他去房门处等待。过了一小会儿,他的妻子,附属医院神经内科的护士长条件反射地醒来,为他敞开了门。他进了厅屋,拐进书房,他的书房看上去更像办公室。北面的墙前,有一个结实的旧式沙发,他在沙发上躺下来,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和福尔马林的味道。该洗个澡,可是,他太疲乏,想睡一觉,下意识地,他在闭眼之前,瞅见了搁在写字桌上的那张涂满了字迹的卡片,他伸手从电话机旁拿起卡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是好几种颜色的笔写的,为的是分门别类,确定轻重缓急。他先是看了用红笔写的字:“8月30日之前结束课题论文:神经系统发育中的细胞死亡现象。”很好,他用红笔把这行字句掉。在这个假期的尾声,他完成了计划。一想到这,他兴奋而满足,成就感就像热血一样热辣辣地往上撞。这对他来说很重要,他很想将这样的状况持续下去。要达到此目的,他想,需按照片上的那行黑字去做:“开学之后,毫不犹豫地找院长,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落字容易,行则难。这一点,他清楚,他要找院长谈的决不是两三句简单的话,而像是一场项目俱全的运动会,有短跑,跨栏,还有马拉松。前两者与工作有关,后者与己有关,确切地说,是与自己的职务有关。一直到目前,他仍然忘不了两年前的那个开学日。那天,医学院基础部的教师接到的通知是一样的:“请到阶梯教室开会。”教师们到齐了,在三三两两的议论中,院长请大家安静一下,说道:“基础部的老主任沈先生过世后,主任的位置空缺,我请在座的各位教师充分履行你们的权利,无记名投票,选举你们的新主任。”这一投,雪花一样的选票令人意外地落在了他的头上。在基础部,他的经历普通。文革前的老三届,考入医学院的那一年,文革开始了,但他是幸运的,有缘与当时的教授沈先生结为师生关系,得益于沈先生的言传身教,他累积了厚实的医学功底,修就了理性、温和和善良的个体性格。毕业后他分到附属医院当了几年的神经内科医生。高考恢复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在沈先生的门下成了他的研究生。再次毕业后,沈先生推心置腹地对他说:“解剖学几乎占据了我一生的精力,这一行又脏又累,好汉不愿干,懒汉干不成。业宗,你是好汉,我希望你能留校任教,解剖学教研室急需你这样的教师。”他几乎没有犹豫听从了导师的召唤,在导师的安排下做了一名普通的解剖学教师。一晃数年,他从助教、讲师到副教授,按任职的年限往前挪动着职称。待他认为该快速驰入医学科研的大门深处时,他被教师们选举成基础部的主任。对此,他深感慌恐,知道这个位置就好像是一个身处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在指挥着各条道路畅通无阻的同时,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无从保障。基于此,他先是婉言谢绝,行不通就坚决地辞。有言道:“姜还是老的辣。”院长的工作经验丰富,深入他的心理活动,表情颇为深沉地说:“在基础部任行政职务,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当领导,不能忽视个人的素质、教学和科研的成绩,这些重要的细节,教师们没忽视,你应重视,不可以辜负他们对你的期望啊!”他在话尾用了一个感叹词,这使他的话显得那么语重心长。迟业宗退无路,沉默。院长视他为原则上同意,拍着他的肩,语气有份量,像是经过斟酌后说:“你是沈先生的学生,你熟知他的心路。我相信你有能力协调好基础部二十一个教研室的工作。”从那个开学日开始,事情进展得犹如他当时的判断一样,几乎没有自由支配的时间。毕竟,他已是50的人,不能再像年轻人那样,拖夜做课题。面对年轻人,他有种紧迫感,在科研上,他没打算落在他们的后面,这一切,需要时间做底数。可能的话,不,是毫不犹豫地找院长,辞掉主任一职。一想到这事有可能时,困倦涌来。天大亮之后,又是开学日,要睡一会,睡前,他忽然想到,去外地联系标本的周珏良该回来了。

周珏良在天大亮之际回到这座美丽的城市。他背着挎包,随人流走下夜行的列车,走出火车站的出站口,弯向一条林荫大道,当他闻到了海边的气息的时候,他的眼睛却一下子跳出了渴望的光泽。没有按原计划回家,而是去了海边的浴场,在简易的更衣房里,他换了随身带的短裤,匆匆地奔向了岸边。他前面的海面有泛着泡沫的浪花,先是向上涌着,表面平静柔和,接着就翻滚成高耸的浪头。他迎着浪头走进齐腰的水中时,浪头已被岸边的沙滩撞碎。回流的水有股吸力,在拖着他的腿,顺其一个猛子,他朝海的深处游去,一游到深处,他感觉在水中所体验到的那特有的抚慰向他靠拢了。仰面躺在水上,浮浸在海水里,他想:这次外出,算起来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么久,没有到这畅游。是的,因为标本,他外出工作了一个暑假。还是刚放暑假的时候,他在实验室跟着迟业宗做完一项实验,喝茶休息的空当,迟业宗谈起标本的事,很是焦急地对他说:“珏良,标本的事很棘手。”这事的确紧迫,暑假前,他曾让教师们与兄弟院校的同行联络过,难度大,因此,标本的事一直困扰着他。周珏良平时沉默寡言,但他心细入微,能体察到迟业宗面对的困难。“我出面比较好。”他当时就应了迟业宗的话。他之所以敢应,也确有底气能在开学时把标本“换”回来。他虽为普通的解剖学技术员,在医科的同行中,却有一定的知名度。他有一手绝招,能把标本做得像没有缺陷的“工艺品”一样,许多医科同行请他帮忙,愿出劳务费,他想,劳务费免掉,换回一批标本用于教学,该不成问题吧。一想到这事有可能时,他上路了。整整一个暑假,总算不枉此行,心里很有欣慰。想着,他折身往岸边返。才感觉到毕竟是初秋的海水,竟有了凉意。但初秋常有的那种金黄色的太阳光也升起来了,照射在他裸露在水面的身子。他的两臂有节奏地划动,接近岸边的时候,他听见,一群大海鸥在他的头顶上盘旋尖叫着,然后朝礁石那边飞去。他渐渐地上了岸,下意识地朝礁石那边望去,望出了不小的迷惑,一大早,竟有那么多的人来礁石旁喂海鸥,据说是为了挽留他们,难道飞翔在大自然的海鸥因为投放的饲料才肯留下来吗?北风丝溜溜地吹着他,时间不早了,他去更衣房换了衣服,搭乘公交车,直接去了医学院的办公室。

在医学院解剖学教研室里,教师有自己的实验室,技术员有工作室。好几次,院里要把这间20多平方米的办公室兼资料室挪为他用,但遇到了教师的抵制。包括周珏良在内,一走进这里,会感到一种纯粹的气氛,教学和科研的气氛。他走进办公室,先是推开了窗子,把外面的新鲜空气放了进来。随后,他推开了室内的一扇门;这扇门的里面是资料室,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排书架。那张像是被衣袖打磨光亮的桌子是已故教授沈先生的。在桌子的左侧,有一个用有机玻璃做成的长盒子,里面耸立了一尊完整的人形骨架,是沈先生的遗骨。他临终前,把教研室所有的教师叫到附属医院的病床前,以慎重的语气说:“我在解剖学教研室一干就是40年,舍不得那里的一切。我死后,遗体解剖,做病理检查;骨头串成骨架,放在教研室,为教研室站岗。”他在下遗嘱的时候,表情就像早春的暮色那样的平静。他最后指定他的学生迟业宗担当起串联骨架的事。他过世后,迟业宗触摸了他的遗骨,感觉到有一种难舍的东西在撕裂着他,是什么呢?是长年以来逐渐形成的对沈先生的依赖吗?也许是信赖。是的,从这位先生的身上能够学到比在书本上学到的要多得多的专业、智慧和做人道理。作为他的学业,他承认他深知“人体”的功能,他能依据人体的功能看透生命的起源和生命的将来。他活着的时候利他之心使他与人相互帮助,承担着责任。还有从他内心流露出来的思想感情,难舍教研室的感情。所有的一切,自然要保留在解剖学教研室。当时的情景,周珏良是看在眼里的。他看着迟业宗把他的遗骨串成这尊骨架;看着他把他生前最喜爱的那本书在世界解剖界享有权威性的“格式解剖学”放在了他的手骨下面,就像他生前那样,时常翻阅着那本书。现在,周珏良走近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先生,今天是开学日,请多指教。”说过之后,他把资料室的环境彻底地清理了一遍。感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走出办公室,往医学院主楼的方向走去。远远地,他看到方殿已经站在主楼前的操场,正在领着大四(1)班的学生练习开学日的升旗仪式。

他看到的方殿与他同龄,36岁。是解剖学教研室派出的唯一的兼职班主任。在他的眼里,方殿是位注重实际效果的年轻副教授,是那种十分敬业且舍得投入的人。在教研室里,也唯独他的课题始终围绕着临床应用解剖运转,始终向往结果,活得真实坦白。在学生练习的空当,方殿看到了周珏良,立刻就迎了上去,与他握手说道:“珏良,你的眼底充血,是不是让人家当人质给扣了,替人家做标本。人家再给我们需要的?”周珏良笑了笑,答道:“是的,这很正常。”说着,他左右环顾,寻找着在生理学教研室任教师的妻子。他的妻子若寒迟没露面,操场的情形已是热闹一片。陆陆续续来操场参加升旗仪式的教师和院里的行政官员像许久没见的老朋友一样,经过一个暑假后,彼此打着招呼。迟业宗穿过人群,朝他俩走来,像长兄一样拍了他俩的肩,无声胜有声。等待着升旗仪式的开始。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在又一个开学日的早晨,医学院的升旗仪式开始了。当鲜红的旗缓缓地直上莹澈的蓝天时,新人学的大学生也开始了入学时的宣誓:“我志愿献身医学……”这样的宣誓,对站在队列中的迟业宗来说,已十分熟悉,在大一的学生宣誓的时候,他的目光却投向大五学生的那方队列,他关心的是,那方队列的学生中,有没有肯留校的,留校任解剖学教师。长期以来,解剖学已是冷门中的冰点,像是被人遗忘的那部分,这使得解剖学教研室长期缺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想:找院长谈话的时候,这是个重点话题。得找个宽裕的时间来谈透这些事。

可是,在升旗仪式结束后,院长穿过人群在操场的中央,拦住了急于返回办公室的迟业宗,说道:“我们需要谈谈,立刻。”迟业宗思忖了一下,说:“换时间吧,我想说的事,不是一语半句能说得清的。”

“我可以说得清。”迟业宗拗不过他,原地留步,凝望着站在自己跟前的院长:在院长身上,自信和权威的气质无懈可击,他的思路就像他平时走路那样,急匆匆的,像是有许多事逼着他急匆匆地向前走似的。

他的表情呈现着了解和理解的样子,先是感叹了一声,尔后说道:“迟主任,在参加升旗仪式的队伍中,我是年长的。医学院毕业后,我和你一样在医院当医生,后来也和你一样,回到这里,却做了行政工作。你以为我不想做业务吗?我也是个生理学专家。我也知道时间是没有弹性的。可我得重视教师的意见,他们反映说:‘你有能力使每个跟你打交道的人认为——你所说所做的就像是他们本人想表达的意思。’”听院长这么一说,迟业宗感到震惊,他震惊自己竟取得了这样大的成就。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放弃自己的打算。正思忖着如何面对这样的成就时,院长用概括性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打算辞掉主任的职务。但我不能同意。迟主任,你是院党委信任的知识分子,你的责任很具体。这个学期,对你们解剖学教研室来说是关键的一个学期。3年前,沈先生为你们争取到了省重点学科的百万投资。3年后,也就是期末,有重点学科的专家组来验收评估。我们都在关注着结果。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孩子哭,抱给娘。’我会全盘考虑你面对的困难。我的话,说的够清楚了吧。”说罢,他默默地盯着迟业宗看了一会儿,这使迟业宗感到;他的眼神就好像是他的那条清晰的思路,令他无法回避有过的成就和这个学期末的评估结果。

够清楚的,意味着,他得放弃自己的打算。院长走后,他在与院长交谈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站了足有5分钟的时间,像是在跟自己争论了什么。然后,他像院长走路时的样子,急匆匆地离开操场,走进教学楼,像是总有要紧事要办似的,来到解剖学教研究的办公室。

性急的方殿在他落座后不久,为他沏了一杯浓茶,端上前问道:“主任,我们看到你和院长在聊,我们想知道,这个学期,我们每个人要承担多少个课时?”

“跟上学期一样,每周20个课时。”好几年里,这件事成了教师的关注热点。方殿虽然问,可是他没指望减少天天连轴转的教学计划。

迟业宗喝了茶,环顾了一下办公室,看人都到齐了,说抓紧备课吧。算是制度,类似这样的集体备课的制度是沈先生在世时定下的。具体的细节是要求教师根据国外的资料、自己研究的成果和把书本上的东西精辟在一起备课。谁也不可以在教学上漫不经心的误人子弟。这次集体备课轮到方殿领讲:“97级系统解剖课,第一周的第一课次。”方殿翻开准备好的教案,跟正常讲课一样,从人体解剖学的定义讲起,是理论上的探讨……迟业宗的面前摆着自己的教案,因为教研室长期缺编,他一直和其他的教师一样,每周一样承担20个课时。这20个课时是讲给本科生的,此外,他还在带研究生。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方殿的领讲。从内心说,他欣赏这些年轻教师的敬业意志,凡是重复的事情不是变得枯燥无味,就是疏怠了细心搜索的热情。欣慰的是,站在教师的位置上,一次新的备课总能挖掘出新的内容。

“请问,迟主任在吗?”门外的一声问话,打扰了方殿的领讲,他朝门口望去,教学楼走廊的光线不太好,看不清,便说了声:“进来。”

“于辉,怎么会是你?”被迟业宗叫做于辉的年轻人走进办公室,站在地当中,向在座的各位老师点头致意后说:“开学了,我,我是专程来看望各位老师的。”他两年前曾是迟业宗的研究生,有一天,他突然对迟业宗说:“我不想再读研究生了,我要退学开私人诊所。”研究生退学,在医学院还是首例。当时,迟业宗百思不得其解。认为他中途放弃太可惜,他让他再想想,但他决心已定,说:“你不能妨碍我的发展。”有了这话垫底,他坦然地接受了他退学的现实。冷不丁地,他出现在办公室,倒让迟业宗有些意外。他不想因他的到来搅了集体备课。他对他说:“你先到资料室坐一会。”他知趣地去了资料室,背对着沈先生的遗骨,像是尽量逃避他严厉的批评似的,知趣地坐在资料室的一角,听外面的教师在集体备课。这对他来说,是熟悉却又陌生了的声音。他尚能寻思出,那些备课的声音里有种思想在占据着指导的位置,就像在乱石堆里升起的一面巨大无比的岩壁,耸立在他的面前,他仰望岩壁的顶端却又令他像一粒无名石子那样的失落。是的,在这里,他有失落感和难以排遣的苦涩。心里闷得慌,就来医学院找平衡。他来办公室之前,在医学院的院区徘徊了许久,他需要找到久违的学术气氛而不是他那间诊所的商业气氛。这次来,想请迟业宗和其他教师一起坐坐,哪怕是随随便便地聊点什么。他人坐在资料室,不敢肯定,迟业宗能否让他如愿以偿。在午时12时的钟声敲响之后,他擅自推开了资料室的门。

办公室里的教师已经结束了第一周的第三课次的备课。迟业宗端着茶杯,喝空了杯里的水,问吸支烟歇歇周珏良:“标本的事,已经落实了吧。”

“是。”简而言之的回话,了却了迟业宗的后顾之忧。

“珏良,科研用的标本也解决了吧?”方殿插话问道。他知道,这话擂得有点尴尬,应该是插上手,以促进标本的来源。“是。”他用同样的语气消除了方殿的忧虑。在解剖学教研室,他是使用标本频繁的教师。他的课题需要大量的标本论证。

“迟主任,”一旁候着的于辉不失时机地说道,“各位老师还是像以前那样讨论教案,佩服。我,我没有过分的要求,只是想请各位老师吃顿工作餐。请迟主任批准我的请求。”迟业宗也想了解他放弃学业开诊所的感受,想了解像他这类人的想法,考虑了一会,他说好吧。

就近,大家去了一家西餐馆。于辉等大家落座,食谱也没看,大着嗓子吩咐服务生:“食谱上有的全要。”在大家喝红茶的工夫,沙拉搅拌的各种水果蔬菜像是从乡村搬迁过来的果园子菜园子,轰轰烈烈地堆在一张木制的餐桌上。各位解剖学教师在于辉的招呼下,象征性地用了一点,放下冷色的刀叉,眼睛凝望着于辉,那场面,不像是用餐,倒像是一场论文答辩会,在座的各位教师像是评委,在等他宣读论文似的。

他不适应这种被审视的场合,本能的抵抗心理一下子改变了他的初衷,一种相反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他往后仰着身子靠在椅子背上,双臂交叉在胸膛用自大的语气讲起了自己的收获,从医疗技术,选择的重点,还有,如何积累资本的话题讲起。

方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我去卫生间。”人说着离开餐桌,朝东南角的卫生间走去。

在通往卫生间的走廊里,他被随后跟来的于辉高声叫住:“方老师,请等等。”方殿止住脚步,慢慢地转过身,看着他像头骡子似的走过来,走近,他伸出了他那只尽是裂口的手说:“我想要你的名片,我想有选择地与你联络,可以吗?”

“不。”说罢,他不再朝他望一眼。

周珏良别无选择,他走出西餐馆时被迟业宗劝其回家休息。他疲倦地走进家门,在过道里把两只鞋从脚上扒拉下来,换了拖鞋。一边解开衬衫的纽扣,一边走进卧室,他背靠着卧室的门,舒出一口气,然后吸了一口气,一下子感受到了若寒的气息。她使用的香水和润肤霜的气味滞留在卧室的空间里。一下子,他的思绪就与她并了轨。不知怎么,他这次外出回来,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也许与在西餐馆里的话题有关。他想到于辉反复使用的字眼:“选择”。他回味着他的话:“我们掌握的知识和技术是一样的。在哪个领域里发挥作用,得看个人的选择。”谈到选择,就自然地翻开了他以往的生活经历。他想自己的特殊经历与若寒闯入自己的生活有关。犹如万般事情从某一重点开始的——引起了一系列的选择问题。重点是若寒。当年,他和她同是医专毕业的学生。毕业后,他留校教解剖学;她继续深造考上了医学院的研究生。说来也奇怪,若寒毕业后留医学院任教,与他,无论在哪方面都有相隔甚远的感觉。她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身材好、学历高,身上总有一种不同一般的味道。这一切,在医专读书的时候,给他留下过难忘的印象。可他没想到,在他25岁的那一年,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真诚地说:“周珏良,我可以嫁给你。”她透彻而了当的话把他吓了一跳。他几乎是用颤抖的语气问她:“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她说。他当时就想:“娶她不容易。”接下来的过程,对男子汉周珏良来说,激烈得不亚于一场强有力的抵抗运动。结果呢?话说英雄真的难过美人关,投降吧!婚后,他得承认,她在许多方面的确是高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她对床第之乐很有天赋。经常性的一下子就把他的感觉开发和提拔到天堂。除此之外,她还有两条比较明显的特点:一是精神上,她把他当作自己看待,他的思想要来源于她的大脑和她的思维。调医学院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决定让他去拜见迟业宗。应该说,一来到医学院的解剖学教研室,他被那里的学术气氛、人才、设备等等的条件吸引。那里具备的一切都是医专所缺少的。他和迟业宗有过一次长谈,分手时,迟业宗让他考虑,是否愿意调入医学院工作。当时,他没有匆忙表态,他知道,尽管他渴望教研室所具备的事业有为的条件,可他毕竟是个大专生。按政策,他没有资格任医学院的教师,有资格任技术员。若寒不容他犹豫再三,强调说人要往高处走。往后,会有数不清的机会等着他改变现状。也许,事非经过不知难吧。他调入医学院,工作了四年的时间,方才觉得在一个人才密集的环境中工作,得有一些心理上的承受力。作为一个技术员,他职责的范围是为有资格任教师的教师们准备课前课后用的标本。还得感谢迟业宗照顾到他的感受,让他接下了部分课时,授课的对象是高级护理班的学生;而他的同事却给医疗系的学生授课。教案是相同的,授课的对象不同。这多多少少地挫伤了他的自尊心,无形之中,让他承受了压力。

再是物质上,日常生活方面的安排不必细说,要命的是,她对翡翠、钻石、珍珠、时装、香水、资生堂护肤系列以及室内装潢有着深切的渴望,费用方面呢,那是要指望他解决的。一想到这,他立马从随身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这个信封是迟业宗在西餐馆的门外交给他的,说是回家再打开看,他撕开了封口,一个小信封从里面掉了出来,他估计里面有钱,果然,里面有一千元钱,附有纸条,说明这钱是奖励他暑假期间外出做标本的奖金。他抽出二百元找了个隐匿的地方藏了起来,整个过程弥散着一种酸楚的味道。要知道,这钱可是自己为自己准备的课题经费。想到课题,他拿起方才丢在桌上的大信封,从里取出迟业宗交给他的一篇论文。在一行题目的下面,署有迟业宗和他的名字。是的,在这篇课题论文的论证过程中,他为他做过一点具体的工作,可这并不能说明他有资格署名,心想:“迟主任,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想拉我一把。可我想靠自己的能力独立完成某一项课题。”这种想法十分微妙地反映在他的心里,愈发使他有了紧迫感,他不能够坐等机会,得创造机会;年龄不饶人。立刻,他翻开了一叠跟解剖学有关的资料……打算着从何下手?要说在解剖学教研室,科研方面的研究无非是两大类,一类是神经解剖,主研人员几乎是沿着沈先生的那条思路下来的,年龄都是在50岁左右的教师;再一类是偏重临床应用解剖,受益人是方殿老师、吴老师、任老师等容易出成果,短期内不能见成效的年轻一些的教师。后者得需要院里提供的科研经费。权衡一下,他把自己的课题定位在前者。当他认为自己有了较为成熟的想法后,屋里的光线渐渐地暗了起来,跟着,他听到了门锁的启动的声音,他去门口拉开了门,把妻子若寒迎了进来。若寒进了过道,问他:“你怎么会在家里,他们教研室的人把整幢楼整成了福尔马林的仓库,他们在修补标本,会缺你?”两人对视了一下,他说迟主任让我休息。尔后问她,你怎么现在才下班?

她答道:“这得问迟主任,他老人家就像个交通警察,忙着往各教研室派任务。我们生理教研室要出一个班主任。真滑稽,竟然让我去。珏良,我能当班主任?笑话!我拒绝了。对了,你这次外出,有啥收获?”周珏良把八百块钱递在她的手里,一见钱,若寒美丽的大眼睛即刻闪耀出兴奋的光芒,“很感谢,亲爱的,”她说,“比我预想的要少。”

方殿在学生上晨间预备课的时候,穿上讲课用的白大褂,独自一人来到阴凉而潮湿的地下室,从灌满福尔马林的池子里搬出一个标本,用一条白色的褥单裹住,把标本扛到一个担架车上。他推着担架车进了电梯,上升至教学楼的一层时,他把担架车推出电梯,推至大实验的解剖台上,把姿势摆好。他摆出他需要的解剖器械:解剖刀、肋骨剪、夹钳……这些东西虽说是用在解剖,但是,他还是像手术器械一样消了毒。一切准备停妥后,他面对着标本说“谢谢你为医学服务。”说罢,目光穿过实验室的窗子,朝外面望去。

到课的学生是新入学的大学生。这些学生已经陆陆续续地往教学楼这边走。在上课铃响过之后,他们有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有的面带执著,还有一些看上去性格内向的学生排着队走进教室。

“你们都围坐过来,靠近解剖台。”方殿招呼他们。他看得出,有的学生因为害怕在往后退。等学生全部靠近解剖台后,他说:“我是你们的解剖学教师,我叫方殿。作为未来的医生,你们要熟练掌握人体的结构。解剖课是重要的基础课之一。”他先是把解剖学的定义写在黑板上,转身,他把标本裸露的地方介绍了一遍,望了一眼刚走进大实验室的周珏良:就像手术室的器械护士一样,他将一把解剖刀递在方殿的手里,方殿用眼扫了一下切口的位置,把锋利的解剖刀深深地扎进了标本。

标本的模样还有点像病人。但是,下了这一刀,注定的,标本成了与生命毫无关联的教学工具。他用细心练就的刀法从容地开始了解剖课……配合他上课的周珏良技术员在观察解剖台周围的学生。他发现,在方殿讲课的过程中,有个别的学生面露无所谓的表情,退出大实验室。他出去叫住他,问道:“你学过解剖课?”

“不!”学生明确地回答:“我没想放弃观察人类的结构。可是老实说,我对大脑的机能更有兴趣。”他把学生催回解剖台周围的时候,方殿正在讲大脑的解剖。他面对打开的头颅,不知怎么,经历过多少回类似的解剖,他仍然感性地意识到:“它不久前还是思想的发源地,它奇特的功能不仅协调着感官的一切,还在控制着人的行为。可现在,它不过是一堆死亡的细胞组织。”

“通常来讲,我们解剖界把大脑的结构称之为‘暗箱’结构。”

“为什么?”个别的学生提问。方殿随之答道:“我们只能从形态学上研究结构,也就是你们所看到的细胞组织。机能是研究不透的。大脑在活着的时候,谁也搞不清楚它的内部是如何运作的。”

“包括思想、智商、判断等等吗?”

“当然包括。”

“请问老师,您这样肯定,有什么根据吗?”方殿面对提问题的学生说:“你如果有兴趣,课后可以留下来,你有足够的时间搜遍这个大脑的一切组织,搜寻到什么,可以通知我。可现在,你不能再用提问的形式占用我讲课的时间。”

一上午的课,四个课时的教学计划完成。方殿回到办公室,趁午时休息的机会,他把在打字机上打得干干净净的课题提要看了一遍,放在桌上,尔后,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份科研计划项目申请表。这份表展示的内容十分的详细,从项目的名称,目前国内外水平和研究试制的目的意义等方面都有具体的要求。简单一点说,要求年轻的学者慎重地考虑课题的意向。在考虑这等问题时,方殿清楚“应用”二字的份量。他得承认,当初,他考入医学院的时候,打算读到研究生,然后去一家大医院当一个出色而受人尊敬的医生。可是,在本科毕业、考研究生的时候,临床应用医学的大门外聚集着众多的本科生,唯独像基础部的类似解剖这类专业却无人问津。是啊,一旦选择了解剖学,这辈子不但要守住这份孤独的专业,而且与医院的各种良好的待遇无缘,本科生中流传着这种说法。正在选择的关口,他的班主任迟业宗动员他报考解剖学的研究生,考在沈先生的名下,实际上,是迟业宗带出来的。不用说,毕业后,留校任教。他至今认为,教学和当医生之间毕竟有一段遥远的路,他完全可以创造条件从路的这一边走向医生的行列。事实上,他放弃了。他承认,从经济方面考虑,当医生比教学实惠得多,但他现在很愿意留在医学院的解剖学教研室工作,这里既能施展才能,从应用的角度上选择课题;又能避免处理麻烦的人际关系。现在,他把考虑成熟的课题项目的名称填在申请表上:“腰神经根的分布及临床意义。”这个课题的最初拟定与他的妻子有关。他的妻子王芳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她毕业后,没有考研究生,分配到附属医院的骨外科当了一名医生。她和方殿的关系看上去更像是一对兄妹,对事业有共同一致的认识:“把科研成就用在临床,重在应用,对病人有痊愈的结果。”王芳在医院收治了不少的腰腿痛的病人,这种疾病常影响到人的机体功能。可它在一些医生的眼里往往不予重视,就像是对待一些陈谷子烂芝麻一类的旧事。她却认为,重要的事往往是最普通和普遍的。她想弄清楚这种病的源头。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方殿。那段时间,他俩只谈这个,不谈别的,谈出了目的和意义。方殿自然就成了这件事的主要当事人。在这一点上,他俩可谓黄金搭档。他在医学院的实验室里寻找真相;她把他定性了的成就用在临床。想到此,他去了一楼的实验室,准备取一些他为这个课题准备的资料。

他的实验室跟他讲课的大实验室毗邻,里面设施简单实用:一台带锯,一个躺式冰柜是他从省重点学科的投资中争取到的。除此之外,水泥筑成的解剖台和一把木制椅构成了这里的全部家当。他绕过解剖台,去窗台那里取了资料。出实验室时,他发现一个中年男人在走廊里站着,与他照了面,点头致意的样子类似鞠躬。这人的外表长得单薄,目光阴沉,骄傲。他似乎是发觉方殿在观察自己,没有言语,折身朝楼梯口走去。

他上楼的步子显得已熟悉这里的环境,腰部鼓鼓的,像是在衬衣的里面塞了样东西,扁扁宽宽的,一本书?他上了楼梯,进了解剖学的办公室,转悠着,尔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了声:“尚可。”

“要帮忙吗?”方殿随后走进办公室时与他打了招呼。

“我找迟业宗先生。”他客气地说,“我有要紧的事找他。”

“迟主任正在给学生上课。”能够听到他惊讶的声音:“他还兼课?堂堂的室主任,兼课?”待他的惊讶慢慢地耗尽,他问方殿:“解剖学教研室的人才情况是怎么样的?是金字塔结构呢?还是倒金字塔?!”

方殿琢磨了一下,在没有弄清楚他的身份之前,回答他,算不算泄露机密什么的。“我问的是职称,咱教研室有教授职称的人吗?”

“咋?”这下子,方殿懂了,自己和他很可能有同志关系。心想,他有啥背景,他端详了他,反问:“你是谁?”

“我叫池田。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他在回答中现出他的性格,说,金字塔结构。

“塔尖是谁?迟业宗,他有教授的职称?”方殿把拥有一连串问题的池田带进资料室,指着沈先生的遗骨说:“他就是我们教研室的教授,解剖学专家沈先生。”

“久仰。”深深地一鞠躬,池田转身匆匆地走出资料室,落座在办公室唯一的沙发,从衬衣的里边取出不是一本书,而是类似书一样的本子,颇有把握地翻着,说,我正在著一部书,一本研究人体解剖的书。到时,我会赠送给你,后会有期,方殿老师,你能告诉我,迟业宗现在哪里?我耍的是具体的地点。

下午,第二个课时的铃声响过之后,迟业宗随着下课的学生走出教室时,被院长派出来的人叫住,通知他,“院长请你到他的办公室。”他把落了一层粉笔末的白大褂脱了下来,拎在手里,去了医学院的主楼。

院长的办公室设在主楼的一层,用不着敲门,院长已经敞开门等他了。“请坐。”他从迟业宗的手里接过白大褂,挂在墙上的衣勾,转身,面对迟业宗,微笑了。“你看,迟主任,我老是找你,我也懂得——”他说到这里打住。迟业宗也懂得,他的微笑里时常汇聚着他的指示。他不便追问,笑了一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望着院长。

“嗯?你不准备坐下来吗?”等迟业宗落座,他回到自己的桌子前,接着方才突然打住的话题说,“懂得你的困难,所以,我准备把条件好的教师派到解剖学教研室。”有了这番话,迟业宗的脸上随之涌现出了像是在展望前景的表情。往教研室输送人才,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好消息。

尤其值得高兴的是,院长说这位教师是自愿教解剖学的。他瞧着院长微笑着从办公桌的右上角,一个文件夹子的里面抽出一份资料,掂了掂手里的资料,像是举行了一场隆重的交换仪式似的,把资料交换到迟业宗的手里,说道:“这位教师的名字叫池田,是从日本留学归国的博士生。在日本的医学院,他能当上大教授,有大好的工作条件,大量的收入,他会拥有一幢大房子,得到舒服的汽车。可是,他回来了。回到了祖国,落户在咱这,甘愿当一名普通的教师。他来报到的时候,没有提额外的要求,只要求了住处,院里已经在专家公寓给他解决了三居室,至于他的教学任务,你统筹安排就是。一周后,他就去教研室报到。对于他的到来要予以重视。”迟业宗点了点头,问院长,“还有什么指示?”

“暂时没有。”院长凭直觉,能够对一个人的思维走向作出较为准确的诊断。他有把握地考虑到,迟业宗会以他出色的协调能力,继续付出在基础部主任的位置上。事实如此,他离开院长办公室的时候,没有再提辞掉主任的事。

是的,迟业宗握着手里的资料,满心的爱才心切。回到解剖学的办公室,立即把池田博士的资料翻开,他想,在他没有到达教研室之前,有必要了解一下他的资历。他希望他能以出色的解剖学理论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像沈先生一样,他喜爱有真才实学的人。

他开始翻阅资料,首先,他想知道同胞池田是哪省哪个地方的人。资料上有“籍贯”一栏,里面工工整整地字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籍贯的地点是“老家”。是的,是的,像他那样的年轻人常把籍贯称为老家的。经历呢,资料上提供,他在去日本之前,在老家的一所医学专科学校里任基础课的教师,职称曾为讲师。

他知道,医学专科学校的教师没有医学院那么专职,那里的教师常兼任各门基础课。说明他有多种学科的理论基础。当然,。资料里夹带着一份关键的东西,池田的学历证书。从证书上看,他就读于日本——校名的前个字他认得;后一个字他不认得。查了一下字典没查出这字的读法,就暂时读作“取”吧。尔后,他从资料上知道,池田博士的婚姻状况是离异。

他通盘考虑,对他的到来,要做哪些准备?按规定,他需要试讲,听课的自然是教研室的全部教师。在解剖学教研室里,对绝对私人领域的事情,大家保持距离,尊重个人的隐私;但在专业范畴内,他们侧重知己知彼,以便在配合上互补。

作为解剖学教研室的主任,迟业宗的想法深一层,池田博士能否在教学上挺得住,能否得到同行的认可,试讲是他的第一站。

除此之外,要不要开一个欢迎会?他对这类事的例行公式了解甚少,得找人商量一下,想到周珏良的时候,他才发觉,他已有几天不在办公室。通常,这个点,他除了呆在技术员的工作室,就是呆在这间办公室。这些日子,他行色匆匆,在忙什么?

他拿起话筒,通过院里的总机把号码拨到技术员办公室。“他不在。”接电话的另一位技术员说:“他可能在动物饲养中心。”他撂了话筒,琢磨了他的去向,思路一下子跳到了不久前,他和周珏良之间的一次对话。那天,他问他,“我交给你的那篇论文,你修改得怎么样了?”他说,“迟主任,我已经把论文寄到解剖学杂志,不过……”他欲言又止,仿佛对自己的事情有把握的表情凝望了迟业宗,尔后继续说,“从自身价值之中,我懂得事业有成的重要。这得靠我自己。当然,我成就的目标会紧跟在你的后面,不会出界的。”回味了他的说法,迟业宗百感交集,心想,他很可能带着某种复杂而微妙的心理着手于某个课题。照那次对话的内容,他不会出界,以此类推,他的课题方向亦会定在神经系统的范畴之内。“我能帮他做点什么呢?”他想,“总得帮他做些什么。””

整个下午,周珏良呆在医学院东北角的动物饲养中心,就像笼子里的动物似的,情绪摇摆亢奋。是的,他的思想活跃,突然被有所成就的渴望控制;并且不让其他的想法取代。整个暑假,他在替别人制作标本的过程亦不在考虑。自己究竟能做点什么?除去制作标本,他想像方殿那样,在课题上站住脚,受到同行们的认可和尊重。可条件呢,有言道:“条件是自己创造的。”也许有道理。那么,他为自己创造了哪些条件?经过分析累积,认为自己对课题的研究具备了与自信有关的基础。直接或间接的,他从迟业宗的研究领域里得到启示,他接受人体有一个大脑中枢,一个神经系统中枢,若干个脏器和远古时期就有的206块人骨和难以计数的肌肉群。人体具备的所有,在世界的范围内只有一个版本;而这个版本得供所有的医学者研究。他承认,人体的结构已被无数的学者探寻过。他执拗地认为,唯一没有被彻底探寻过的地方就是大脑;是大脑的机能,不是简单的结构,就像方殿在讲课中说的那样,大脑在成活的时候,机能方面是个谜。思来想去,他勇敢地把课题方向定在揭穿谜底。这个决定立刻把自个吓了一跳。在有所成就的路上走得那么久,就像在旷野的一片漆黑里摸索了那么久,天空裂了缝,阳光从缝隙里透出一丝灿烂,尽管自己的胆量大了一点,想有所成就的步子快了一点,尽管如此,他还是为自己的决定大声喝采。

情绪变化得多快啊,万一不成呢?他想,同行同事们会不会觉得他不知深浅,一个普通的解剖学技术员竟然……几经磋跎,他安慰自己,即使没有结果,过程也挺重要。至少,过程能让他的心理稍许平衡。有了此等的宽慰,有关课题的想法在他的大脑深处总算是播下了种子。具体的研究对象也和种子的性质差不多,是细胞;是大脑神经系统中的重要细胞,取材于伟大或者渺小的思想们的发源地——大脑的上丘部分,通俗一点说,是大脑的指挥部位。

独自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一位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啊。激情和干劲随之产生。他号召自己要立刻着手投入。

落实到实处时,他对自己的课题环境当然一清二楚。他没有经费,没有院科研处的指示,动物饲养中心的动物与他无缘。这无所谓,他就是要彻底地靠自己。好在他的研究对象消费很低,选择的动物是存活特质明显的金黄地鼠。

立刻,他急匆匆地朝北山市场奔去。他用私藏下来的200元垫底,在北山市场嘈杂的叫卖声中,他毫不犹豫地用这笔钱换回了20对地鼠。他要让他它们交配、受孕、产仔产生的第二代才是他的课题目标。谁也不能说他残忍,他需要它们有大脑。从出生的第一天到第15天的活脑。他想知道它们的大脑是如何从零开始的变化。

原本想把这些动物带回家,养在阳台,以便观察它们的受孕和生产时间。这个想法实际上自生自灭。若寒是不会容忍这种东西进屋的。于是,他决定委托动物饲养中心的师傅照看。

等这一切处理妥善,这个充实的下午接近尾声。在地面铺得平平整整的城市里,此时正是一年当中金黄的秋天。林荫大道上的杨树的叶子仍然绽着绿,一缕阳光像是凝结在绿叶的上面,像是凝结在周珏良的周围,他希望它延续。

进得家来,在走廊暗淡下来的光线里,他发现妻子若寒的微笑。

但是周珏良求她稍等片刻,凭借经验,他猜测——别人的东西总比自己的好——有可能已经有办法把别人的东西通过货币交换的渠道归于自己。这种猜测非同一般,他拿不准,她会派他做什么?她有时把钱称之为货币,这种称呼在她看来显得文明一些。她文明的微笑暗喻着她的想法。用不了多久,她会说,“珏良,我们得谈谈,就你和我。”

周珏良换了拖鞋,进得厅屋,落座,一副现在不想谈的姿态从口袋里掏出一份表格,铺在厅屋的餐桌上,试图转移若寒的注意力。果然,它吸引了若寒的目光,“这么说,迟业宗实质性地培养你了?派技术员做课题,新鲜。”仔细地望了一遍表格,她疑惑地间周珏良,“你的研究项目是什么?院里的科研处能派给你多少科研经费?”用不着他回答了,她突然变了声调说。“珏良,谁给你的表格,照我的眼力,表格是复印的。”他拿她怎么办?她聪明极了,一下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搅乱了他的心绪。他沮丧地说:“是方殿的申请表,他复印备用的时候,我跟他要了一张。”听到这话,她像自己人一样地可怜起他的尊严。“周珏良同志,”她说,“我真是搞不懂你,非要挤进人家的队伍里当尾巴,找没趣是吧。”她随后高傲地告诉他,“你有你的强项。”听上去总有些想知底的渴望,他用咨询的口吻问若寒,“我的强项是什么?说真的,我不明白。”

“解剖。整个解剖学教研室,论技术,谁能比过你。”若寒的肯定,有些遗憾地跟她的希望的结果相反。周珏良听后叹了一口气,就那么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那不过是一门手艺。”

“珏良,这可是你说的,你既然承认解剖技术不过是门手艺。我问你,手艺可不可以转变为生产力……”弯来绕去,弄得他像个弱智似的问:“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一回,她没在意他的态度,她说,“你整个暑假都在替教研室打工。教学用的标本、人家做课题用的标本,五成以上,是你的手艺换回来的。你的事呢?谁关心你的事情?”周珏良很想从这种围剿当中突围出来,他有时想,他的妻子把他当成什么,她尊重过他的想法吗?他不想继续这类的话题,有些不耐烦地想离开厅屋到外面走走。若寒没有丝毫的松懈,她拦住周珏良,揭底似的口吻说,“你要去哪?没沾货币的边呐,你就想逃。”他暗自思忖,“我逃得掉吗?”很久了,他觉得他和她的来往之间,总有些物质的东西在里面当主持。想更多地得到它,应是双方的动因。它是一个很大的工程。也许,他应当像偿还债务一样,偿还她当初的一往情深和她为自己安排的一切。可是,自己有这个能力,有精力吗?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得已,他面对着有婚姻关系的若寒说:“当年,我遵循你的旨意调到医学院,满院子里任职就读的全是人才。你也是硕士生,理解不到我这个大专生的苦涩:理解不到我的自尊心。我是一个男人,我不可能长时间地处在人才金字塔的最底层,假如我不能够翻身,我会在这个竞争的环境中崩溃的。”他带着信赖的口吻倾诉了压在心底的话,当他好不容易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着实地把若寒震惊了一下,“崩溃?我没料到,你会这般脆弱。你想翻身上台阶,你想靠什么?”她不理解地问。他把自己的想法,打算研究金黄地鼠的想法告诉了她。听后,她脸上的表情竟现出近似嘲笑的味道。“你还是实际些吧。”她说。看上去,她压根就不屑于他所谓的研究项目。她让他仔细地听着,显然有振奋人心的消息传达。她看得出,他在略显烦燥不安之余也并非就不肯洗耳恭听她要传达的消息。是的,他觉出和她沟通有难度,还是知趣一些。听过,耳根子也许会暂时清静。看到他的面孔振作了一些,她说,“据说,迟业宗收到过来自德国一家医学院的信函,信的内容可能与你有关。珏良,你知道这件事吗?”沉默无言,她从他的目光看来,他不是在沉思而像是在理智地思考什么问题,却又尚未做出决定似的。她不着急,她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这事,卧室怎么样?”她说完这些话,开始用妩媚的目光对他发出久违了的邀请。

池田到解剖学教研室的消息像长着翅膀的鸟儿一样,在基础部的各教研室里飞翔着,引发了种种的猜测和推测。在看重这件事的队伍里,方殿敏感地把他的到来作为重点问题加以思考。这几天,他一直想就这事找找迟业宗,询问一下他的来由。好几次,他放弃了,跟迟业宗工作了这么久,他的脾气,方殿是清楚的。他想细谈的事情,即使方殿等人不想听,他亦会耐着性子将自己的想法叙述得充分。假如他不想谈的话,寻根问底,到头来亦是零的结果。可这并未妨碍他独自思考。当他得知池田来教研室的时候,他最初的反应十分疑惑:“他为什么要选择解剖学教研室?他大模大样地在教研室里转了好几趟,侦察了一连串切实际的问题,唯独没有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的选择可能会有具体的目标。”一旦把这事推测到“目标”,结果不乐观了,一下子,方殿把自己的心绪弄得像一间塞满了杂草的房子,四面是坚固的墙壁,不透风,心里闷闷的。也许,他有理由让自己闷一下子。8年了,他在这里任教8年,这期间,调入的人只有周珏良和小林老师。论硬件,他俩远在他的身后,对他的发展,压根就构不成任何的威胁。在教学和科研方面,他是教研室的锋头人物,是最有希望晋升为教授的人选。是的,在教研室,只有他和主任迟业宗明年的这个时候,也许晚2个月的时候,有可能进入教授的行列。偏偏这个时候,池田博士来了。一连几天,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过一些有关池田的情况。他是留学归国的博士生,据说,在国外选修的课目是生理和解剖学。但他不具备本科的学历,从大专一下子跃到博士。他的确是个洋博士,有了这顶帽子,待遇方面与众不同。他想,他的到来,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他把大脑深处的活思想引发出来,摆在自己的面前望着;当然,此时的活思想是不会透露给第二个人的,那会使人们对他的品德产生怀疑。多年来,从容、敬业和荣誉感是他的优势,可是要保持这种优势的。他于是深思再三,提醒自己,对池田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意识到此足够。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方殿老师只有一个课时的课。下了课,他把白大褂脱在自己的实验室,尔后,他去了办公室,把办公室的窗子打开,站立在窗边往外望;阳光的灿烂满照着医学院的空间,他享受着阳光的照耀,等待其他教师的到来。是啊,下午3点,通知是这么说的,教研室要开个会。这个会有两个内容:一是课题经费的审批结果;后者便是热烈欢迎池田博士的到来。照此时的情形,前者对方殿来说更为要紧一些。算起来,他已有十多天不曾来到办公室了,在最近一次集体备课结束之后,他除了上课,余下的时间里,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课题经费没有批下来,他的课题的前期准备已结束。他急于知道经费的审批结果。

他离开窗边,拿起了搁在两个旧沙发之间简易茶几上的暖水瓶,去锅炉房打回开水。他回来的时候,迟业宗和其他的教师已经在位了。医学院人事部的同志也将池田送来了。他像是回了娘家似的表情站在了办公室的地当中,激动地想一下子就熟悉在座的老师,却还能保持住镇静,当着所有教师的面,他整了整上身穿著的中山装,一转身,出了办公室。返回时,手里多了的一扎黄色的百合花,他上前邀请了迟业宗,说:“我想,我们应该先把这扎鲜花献给您的恩师,我的师爷沈先生。可以吗?”迟业宗随他去了隔壁的资料室。

“稍微夸张了一点。”年轻的助教小林直来直去地说,“他一来,就把自己派在沈先生的队伍里,照他的说法,沈先生是迟主任的恩师,他,竟成了沈先生的学生。方殿,这个教研室里,只有你一个人是正宗的。”方殿没有言语,等迟业宗和池田二人从资料室返回,落座。方殿就自己关心的问题询问迟业宗,“我的课题经费批下来没有?”

“方殿老师,我可以先问话吗?”落座在沙发上的池田博士俯身上前,一脸谦恭的表情征求着他的回话,“可以,请便。”方殿沉稳的表情说。

“谢谢。”池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说,“我是外省人,我来到这里工作,有幸与你们结为同事,请多加关照。请充分地接受我。”说罢,开始向迟业宗凝望了。

迟业宗简单地把他的情况介绍了一下,末了说,“本打算对池田的到来开一个简单的欢迎会。可我想,来日方长,我们能在教学上支持他,在生活上关心他,就是最好的欢迎方式。池田博士来到之后,我们每人每个星期可以减去四个课时的工作量。这样,大家会多一些时间搞科研。”随后,他拾起方殿方才的问题说道:“吴老师,任老师,方殿老师的科研项目申请表已经批下来了。明天,院科研处会把课题经费分别拨到你们的经费卡上。”“多少?”方殿随着迟业宗的话尾问。这一句,迟业宗觉得有必要就课题项目的问题多说几句。他先是回了方殿的话:“每人二千元。”他说完,做了一个手势,像是拦截了方殿等老师疑问的手势,“嫌少是吗?”他笑了笑,“从这个学期开始,有关课题经费的发放问题有了新的规定。往年,由下往上报项目,从这个学期开始,程序变了,省里开始统一命题。过几天,会把项目一览表发下来,像竟争上岗一样,每个项目均需要在全省范围内的同行之间竟争。然后通过省重点学科的答辩。如果能通过答辩这一关,由省里统一安排经费。吴老师、任老师、方殿老师,这二千元的经费,还是院长亲自过问的。属于破格发放的范围。希望你们能保证课题的结果。”

“迟主任,如果我们的项目与省里的不符呢?”年长一点的吴老师问,“这样的决定,是不是局限了?”其他的教师也在琢磨这事。

琢磨的空当,周珏良已经敏感地反应了,他在密切地关注这件事的程序,现在,由上往下派,这样一颠倒,他的忧虑亦仿佛从天上坠落下来,令他后顾有忧。他甚至想,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课题信心,万一遭到省重点学科的拒绝,万一不被承认,想得到承认的愿望岂不愈来愈远。一想到这,他一下子就激动了,少有的激动情绪立刻引起在座老师的关注。“照这样发展,假如自己的课题与省里的不符,自己的课题岂不成了个人的行为。”沉默了一会,迟业宗深信他们的担忧,他笑着说,“医学院需要你们的真才实学,在这些方面,在解剖学教研室的范围内,我们可以不变应万变。具体的情况具体对待。具体的课题,即使得不到省里的经费,可以在教研室的内部协调解决。在这方面,我们得承认周珏良老师做出的贡献。”这么一说,大家的关注焦点再次落在标本的身上。这使周珏良感到焦虑,按计划,暑假期间定好的标本该送来了。

方殿焦虑的情形一直没有改善。他急等着标本的到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他有许多事要做。那些看得见的居民的忙碌生活在他那里显得无关紧要。在他看来,要紧的是事业,是成就和结果。为此,他不好意思地间过周珏良,“标本抵达的具体时间?”问过了,也有些后悔,他从周珏良的表情上看出,他亦着急。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他在浅睡眠的状况下接到周珏良打来的电话。“送标本的车马上就到,迟主任让我们都去卸车。”他在电话里通知说。

“我马上就到。”他应了周珏良的电话,推醒了睡在身边的王芳说,“有标本送来了,这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卸车。”说话的时候,他人已经全醒了。离了床,他用凉水简单地泼了泼脸,出门骑上单车,赶往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