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早晨,祁汉忠早早地来到心外科的女病房,陪伴着张文做手术前的最后一次查体。
在早上非常好的阳光的照耀下,张文看上去心理方面恢复得很好,整个状态达到了手术前所需要的稳定。这种稳定的情绪甚至表现在外表上,她化了淡妆,腮边甚至涂了浅红色的胭脂,就像待嫁的
新娘一样迎接着新生活的到来。
心外科比张文入住时更忙。一个虚弱的男病人在走廊里指名道姓地要潘小松大夫为他的心脏开刀。护士站的电话是从门诊部打来的,有病人让潘小松大夫去看专家门诊。一个合格的心外科医生可以带动起一个科室的声誉,潘小松的到来证明了这一点。
作为祁汉忠的媳妇,张文没有放弃对他的期待,她注意到祁汉忠注意着走廊里忙忙碌碌的情形。他的工作性质已经使他无法与病人保持着直接的救助关系,却把自己封闭在并不适合自己发展的壳里面,在医学之外的琐事上做着垂危般的挣扎。
八点三十分,潘小松大夫查房了。张文非常惊讶地发现,许冠今主任紧随他的身后,心甘情愿地做着他的“下级医生”。
当着祁汉忠的面,潘小松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为张文做了术前的最后查体。
“可以手术。”他把手术单交给了候在床尾的祁汉忠。
接过手术单,祁汉忠的脸上顿时风起云涌般地变化着,似乎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张文深谙丈夫的心理,她突然从床上跃起,从祁汉忠的手里拿过手术单,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一支签字笔,在手术单上写道:“同意手术。”然后在这四个字的后面划了括号,附加要求:“潘小松大夫主刀,许冠今主任第一助手,祁汉忠大夫为第二助手。张文。”
她把签过字的手术单交还到祁汉忠的手里,他过目后感到这串文字起了仿佛杠杆一样的作用,把他倾斜到医生的位置上。他意识到,这的确是张文一直期待的。
“可能吗?”从一台手术的结构来看,第二助手的作用无非是在手术台上拉钩等辅助性的操作。也就是说,张文的胸部被电锯锯开后,他用拉钩固定住张文分向两旁的肌肉和肋骨,让胸腔里的心脏完全暴露在潘小松大夫的视野里,仅此而已。
“张文可谓用心良苦,她是以这样的方式唤起你久违了的做医生的感觉。”许冠今旁观者清,扔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与潘小松到其他病房查房去了。
他们离开病房很长时间了,祁汉忠仍然低着头不肯正视床上的张文:“第二助手?亏你想得出来。”他默想道,“张文在各方面令自己满意,惟独这件事上令自己头痛。”他觉得在这件人生大事上,他与张文就像人体内的两条重要的血管:动脉和静脉。站在张文的立场上,她是动脉,把含有氧分的血液输送到“医生”的位置。而他在医务科的现状犹如静脉的二氧化碳。“在人民
医院搞一次问卷调查,谁不想到医务科当主任。”祁汉忠认为,医务科主任的位置是动脉血,这个位置能使自己的人生价值达到良性的循环。她却不理解自己,让自己当第二助手。明摆着,她是当着许冠今和潘小松的面羞辱自己。一想到这些,他的胃疼开始发作了。
用手捂着胃部,他对张文说:“如果我不是在医务科当主任,你能到药剂科的病房摆药室上班吗?”只说这一点就足够了,因为他担心与张文探讨下去会影响到她的情绪。毕竟,她已经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我回办公室了,”他对张文说,“我约了刘希克,梁院长让我找他谈话,让他把与肺癌家属交往的细节说清楚。”
在感觉自己仍然活得非常具体的状态里,他走到了办公楼的楼前,忽然听到有人喊:“祁——主任。”声音非常微弱,并且伴有痛苦的呻吟声。祁汉忠举目四望,辨别出声音是从一辆急救车里传出来的。凑近一看,翁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刘希克俯卧在车里的担架上,赤裸着的后背至腰部一个连一个又大又圆的紫印子,看上去像是刚被中医拔过火罐。两只手里擎着的却是公开出版的法律书籍。
“他凭什么让你找我谈话?他一直在无端地怀疑我的人格有缺陷。如果不是担心腰要断成两截,我会去法院起诉他。像他这样心理阴暗的人,有资格当院长吗?”刘希克断断续续地在一连串的咳嗽和呻吟声的伴奏下,向祁汉忠打开了心扉。
“世界上有两种人最让人没有办法:一种是不要脸的;一种是不要命的。我就是这种人!我怕谁?谁都得怕我的全部精髓。”
跟踪观察着祁汉忠的表情,翁华用手势把他招呼到一僻静处,用比刘希克有理智的态度说道:“我相信你的协调能力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你跟梁院长解释一下,就说是我说的,其实陈子彬是可靠的医生。首先,他在治疗上考虑到了病人的承受能力,他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简单。在这方面刘希克应当向他学习。当然,有些事也不能全怪罪刘希克,病人家属的心理没有安全感,硬要塞红包,他能怎么办?只能在病人出院时再把红包退回去。潘小松的妻子杨立旋在我们院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梁院长也是知道的,他能接受别人这么做,也应当理解刘希克。至于胸腔穿刺的事,对刘希克是一个教训。请你转告梁院长,我保证他下不为例。”
翁华知道祁汉忠仍然在怀疑刘希克的态度,便接着他的疑问说道,“他已经把红包退给病人的家属了。梁院长总不能一棍子把他打死吧。有句话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跟梁院长说一下,给他改过的机会吧。”望着“聪明”的翁华,祁汉忠想了想:刘希克是否能按照她所说的“改过”,坦率地说,祁汉忠的心里没底。但他同时觉得,这不关他的事,他的任务只限于把刘希克的表演以及与翁华谈话的内容转告梁院长。
“好吧,我会把你们的态度转告梁院长的。”然后,他对仍然俯卧在担架上的刘希克说,“如果你的腰没有断成两截,最好回七病区上班,别瞎折腾了。”在刘希克与翁华商量着该怎么办的时候,祁汉忠进了办公楼,本想去梁启德的办公室,汇报此事,却习惯性地朝李荷的办公室走去。
在李荷办公室的门外,通过半敞的门,祁汉忠惊奇地发现,她穿上了白大褂。
她不但穿上了久违的白大褂,甚至脖子上挂了崭新的听诊器。她一手攥着处方笺,另一只手翻阅着一本杂志,那种专注的神情更像是在看专家门诊。
祁汉忠悄悄地进门,蹑手蹑脚地前行着,身子前倾瞄着她正在看的杂志。“我在研究造血
干细胞的移植手术。”她可谓一心多用,马上觉察到祁汉忠的到来,并给了他明确的答案。
这让祁汉忠感到,在现有的基础上,她在为人生价值重新设计着更为牢固更为强大的东西:事业和权力结合在一起的东西。
“坐,请到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他的屁股刚刚落在椅子上,李荷就把那本医学杂志推到他的面前,“一年当中会增加三四万例血液病的病人。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说着起身亲自为他泡了一杯茶。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翠绿的茶叶在沸水里翻滚后落入杯底,“我准备重操旧业,为小秋的妈妈想办法。梁院长不是说过吗,像我们这样受过高等医学教育的人要‘务本’,我认可他的思想,务本的价值在于能使危重的病人死里逃生。”
“死里逃生。”祁汉忠琢磨着这话的分量,或许意识到自己也有“务本”的资格,突然脱口而出:“我可是潘小松大夫的第二助手。”李荷听罢,嘴角往左脑的方向抽动了一下,嘲弄了祁汉忠的幼稚。然后推心置腹地说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第二助手,张文的意思吧。祁汉忠,你知道吗?潘小松和许冠今为张文的手术已经数次合练,你参加过吗?你还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吧,例如心肌保护的问题,冷冻心脏时用的冰屑,你就亲自准备一下吧。据我所知,于彩珍要求做这台手术的巡回护士。我并非对她不放心,只是觉得,你亲自准备比较好。张文明天就要手术了,你得养足精神,这台手术能否成功,对你和张文,还有人民
医院都至关重要。我的意思,你明白吗?”祁汉忠奋力地点着头,他还有自知之明,不仅仅是明白李荷所忠告的,还有别的,例如,他得回头审视自己的选择,或许,他得跟李荷一样,重新设计人生的价值。当然,这是手术后的事,不是现在。
现在,他得养足精神,面对明天的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