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梁启德的话音刚落,李荷迅速脱身,同谁也没打招呼,经过站在走廊里旁听的本院职工,匆匆忙忙去了普外科。
如她预料的那样,提前离会的吴铁征做事很干脆,把入院很久的病人作为急诊处理,已经下了临时医嘱,准备手术。
“通知手术科了吧?”李荷问:“谁的麻醉班?”吴铁征朝她瞥了一眼:“崔艺。”
李荷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似乎为一下午的压抑心情找到了烦躁的理由。“郑明桂的手术也是他的麻醉。”她神经质地告诫吴铁征,“不要让他知道病人的背景,免得他紧张。人民
医院不能再出错了。”
“病人有什么背景?”吴铁征追问道,“我有知情权,谁的关系?”
“这位老妇人是市人事局吴局长的亲戚。”她以为吴铁征会惊讶,可他只是歪嘴笑了笑,“这种关系离我远着呢。”这时张文护士拿着一把备皮刀从备皮室里出来:“吴大夫,病人已备皮。”她通知吴铁征。
“我去手术,你通知吴局长吧。”吴铁征说罢去男厕所排尽了膀胱里的尿液,如痴如醉地吸了一支香烟,然后与进修大夫一起,把一直接受“组合”治疗的吴婶扶到了担架车上。
看着他们进了电梯,李荷用手机与杨明山联系,请他转告吴泽雄局长,他的亲戚已经进了手术科。
通知了杨明山,她终于从心底呼出一口浊气,琢磨着是否到手术科看看时,目光落在张文手里的病历上,心里跟着又翻腾起来,因为她突然间想起祁汉忠曾经向自己提到过的吴铁征在用一种新药的事。
“张护士,请你把吴婶的病历拿给我看看。”张文手里的病历正是李荷想看的,她接过病历,翻到长期医嘱一栏,证实了杨明山在电话里提到的“用些经济的药物”的说法。
按照传统的治疗方法,青霉素是阑尾炎保守疗法的首选药,它不但便宜,而且有疗效。
“病人出院结账时,不要将‘组合’抗生素统计到结账单上。”她交待张文,“请你转告护士长,就说是我的意思。”
“知道了。”张文的脸被口罩遮掩着,工作帽已经被汗水浸透,“我会转告护士长。”她答道。
“这么热的天气,你戴着口罩,不怕热吗?”她很纳闷,张文有风湿性心脏病,呼吸本来就不通畅,再捂上口罩,岂不气喘吁吁。
“最近有一种传染性流感,我的身体的抵抗力差,万一感染流感怎么办?祁汉忠的麻烦够多了。”
“他人现在哪里?”李荷问,“他失踪了一个下午,没有跟我联系。”她原本不想提祁汉忠的,他辜负了自己的期望,没有按时把病理样本的报告结果拿回来,心里烦。
“在市立医院的病理科。”张文把吴铁征下的临时医嘱抄到吴婶的病历上,告知李荷,“他整个下午都在那里。”她替丈夫祁汉忠做着解释,“好像在等……”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她的解释,李荷接了手机,是杨明山打来的:“吴局长正在往医院走的路上,可能直接去手术科。”
李荷深知自己不能怠慢这位重要岗位上的局长。她得赶在吴泽雄到来之前,去手术科等他。想到昨天在那里发生的一幕,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只在手术家属等候室里呆了五分钟,吴泽雄出现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他说,“我只想请你们吃顿便饭,没有催促手术的意思。”
“不敢。”李荷应对着,“局长这么忙,我们这是给局长添麻烦。”相互客套了几句,吴泽雄问:“她的情况还好吧?没有发展成腹膜炎吧?”听上去他掌握了一定的医学知识。
“她一直在用抗生素保守疗法,我想不至于造成病情的恶化。”吴泽雄深深凹进去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李荷,“在医药市场,抗生素堪称暴利之最。利润是成本的几十倍。其中的返利,医生举家在国内外旅行的费用,最终都得由病人结账,这很不人道。疾病对人来说,不但是身体的灾难,也是经济灾难。这是吴铁征大夫在手术安排讨论会上发表的见解。难道他本人可以排除在外,不必考虑病人的这种双重灾难?果真如此的话,他得认真反省,从龌龊的欲念中解脱出来。”
一个尴尬的微笑,李荷觉得他和梁启德就像是两套灌溉系统,往医生的大脑里灌输着净化灵魂的泉水。
“梁启德前几天找过我。”吴泽雄往墙角边破碎了的站钟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声音中又透着人民
医院还需要他关照的意味,“为了引进人才的事,他的动作还是很快的。”
“是吗?”李荷有些惊讶的问,“他还没有在院领导碰头会上提及此事。梁启德准备引进什么样的人才?”她的兴趣从灌溉系统过渡到了人才,“如果不违反保密法则,局长,你能告诉我,他准备引进谁?”说起来,李荷跟吴泽雄之间的私人关系远远超过他跟梁启德之间的工作关系。吴泽雄是卫生局老局长的女婿,李荷经常到老局长的府上拜访,在那里,她与吴泽雄有多面之交。
“一对男女人才。男的是全科大夫,女的是心理医生。据梁启德讲,这二人属于学习型的人才,具备较高的专业技能。”吴泽雄没有把李荷当外人的告知让她又一次想到了创三甲。按评审规定,三级甲等医院里必须设有心理科,难道梁启德也在紧锣密鼓地运作?
就在这时,手术科的第二道门“哐”地一声从里面推开,吴铁征大夫穿着手术隔离衣,口罩挂在胸前,手里端着一个大号的医用瓷盘,特别惦记着知情权的模样来到手术家属等候室,把瓷盘放到一张连椅上。
“各位领导,请看,瓷盘里的那条细长的肌肉组织。”大概是怀疑到了自己的视力,吴局长用手揉眼睛时,吴铁征从隔离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止血钳,夹住那条肌肉组织,送到吴泽雄局长的眼前。
由于第一次跟人体内的脏器近距离的接触,吴泽雄有明显的不适应。他本能地后退了几步,问道:“它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此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见过阑尾上长恶性肿瘤的报道。”吴铁征觉得他的问题非常可笑。他把阑尾连同止血钳放回医用瓷盘,忽然涌上一个想法,“领导们,为了让你们放心,我们立刻到病理科,取阑尾的样本做显微镜检查。”
李荷也在琢磨此事:“这个时间叶世煌已经回家了。吴局长,明天上午做样本检查,可以吗?”抢在吴泽雄答话之前,吴铁征建议道,“沈殿青就住在病理科,先让他看看。如果有什么疑问,再让叶主任过目。”
“好吧。”吴泽雄凹进去的眼睛里透露着赞许的意味,“早些时间知道结果比较好。”
三人很快来到了住院大楼底层的病理科,果然,资料室里亮着灯。
吴铁征上前叩门:“沈殿青,开门,有急诊。”沈殿青正准备外出,到其他医院的医生家里走走,推销他的“组合”抗生素。一听有急诊,他拉开门,看到李荷和一位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外的走廊上。
“阑尾样本检查。你行不行?”吴铁征没有把握地低声问道,“他们急着看结果。”
沈殿青接过医用瓷盘:“各位领导在资料室休息一会,我马上操作。”他立刻进了操作间,把所有的开关都打开,操作间里顿时灯光通明。
当着领导的面,沈殿青把握机会,在绝对要露一手的状态下着手操作,客观地说,他操作得非常熟练。当潜伏在墙角处的蚊子开始在灯光的照耀下准备袭击他的时候,沈殿青的操作进入了显微镜检查。
“阑尾样本显微镜下可见:粘膜层萎缩变薄,样本的诊断结果是:慢性阑尾炎。”
“慢性?那么,急性的该是怎样的结果?”吴泽雄问,“这么说,保守疗法也可以。”
沈殿青因这一问,警觉地看了吴铁征一眼,看到他一脸憧憬着未来,形势一片大好的表情,他放心地解释道:“急性阑尾炎时,病变仅侵及粘膜层,不留下痕迹。也就是说,粘膜层没有萎缩变薄的现象。”
“是这样,好吧,我到科里看看。”他特别叮嘱李荷,“据说术后有三天的危险期,这三天拜托你关照了。”
李荷想解释三天的危险期是指大手术,但觉得这种解释有启蒙的嫌疑。她答道:“你放心吧。”
送走了吴泽雄,不知怎么,李荷的心里涌上一种困惑的感觉,数不清,数啊数不清的日出到日落,自己仿佛在重复着同样的焦虑、疲惫和不安,鲜有放松的记录。这叫什么人生?她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又找不到具体的方位。想了想,还是先找个地方坐坐,休息一会,再把一些事情想清楚。
她沿着林荫大道走着,在这条著名的大道上,她最感兴趣的仍然是那家与梁启德共进晚餐的“红玫瑰街角”咖啡馆。她打算独自一人到那里喝杯咖啡,找找生活着的感觉。
就在李荷觉得自己仍然有情调的时候,却见到她非常不乐意见到的人——安韦怡大夫就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李荷与梁启德共进晚餐时,梁启德正是坐在那个位置。
现在,坐在安韦怡大夫对面的是谢锋。
“他没有跟郑晓慧在一起?”李荷站在窗外一棵枝繁叶茂的白杨树下思忖着,“难道郑晓慧放过了他?”
是谢锋有意地避开了郑晓慧,讨论会一结束,他就去了心内科的医生办公室,在那里等待着安韦怡。
下午的讨论会上,李荷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能听出来,她在指责安韦怡大夫。谢锋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真想以自己的方式教训李荷,但被安韦怡的眼神制止了。
“安韦怡大夫——”他终于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安韦怡,对她说:“我想请你出去坐坐,聊聊天,可以吗?”
这两天,谢锋被郑晓慧缠得很辛苦,安韦怡知道这很难为他。因此,她不能拒绝一直关心着自己的谢锋。
两人在“红玫瑰街角”咖啡馆里落座。“你没事吧?”他问,声音使安韦怡想象到他在尽力表示一种担心,“李荷副院长是畸形人,你不要在乎她的指责。”
谢锋说。
安韦怡望着谢锋,多数情形下,她会绕过矛盾、冲突和不快乐的心理体验。这回不一样,谢锋在担心自己,她觉得有必要破例聊些另类的话题,譬如李荷。
她以平静的口气向他简述道:“她曾经是非常合格的血液科医生。我来人民
医院工作的那一年,有一个病人被市立医院诊断为再生障碍性贫血,病情发展到每个星期要输两次血才能维持生命,病人的家属也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我不清楚李荷是怎样知道这个情况的,她收这个病人住了院,做了他的住院医生,并且推翻了市立医院的诊断,她为这个病人作的最后诊断是: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出院时,病人的各种指标完全正常,非常健康地活到现在。谢锋,我之所以跟你讲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她现在在乎的价值观可能不适合她,一个人卷入权力之争,是会损耗自身的优秀品质的。现在的李荷不是真实的她。她如果能重新为自己的人生定位,或许会不一样。”
“定位。”谢锋重复着。这个关键词把他的思维引到了自身的情感方面,他顺从着内心的呼唤,急切地向安韦怡表达着:“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我?毕业时,我分到了精神病院,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门诊部的心内科诊室见到了你,就改变了主意,请人帮忙联系,来人民医院做护士,成了医院惟一的男护士。我的爱情定位是你,安韦怡大夫,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一直深爱着你吗?”
谢锋感情的强烈与真挚,以及表达感情时的坦率终于在安韦怡大夫的心里引起了冲突。她知道,如果郑晓慧没有那么强烈追求他,让他感到了压力,他或许不会这样急切地向她表达对自己的情感。很久了,她和谢锋朋友相处,他的善良和阳光灿烂的性格时常会让她联想到纯净的空气,大自然的美丽和不必设防的人类关系,跟他的相处始终环绕在简单纯粹的境界之内。
现在他终于提到了爱情。眼前这位比自己年轻十岁的男人敞开了心扉,他对自己的情感已经超出了年龄的限制,抵达了曾经拥有的爱情的体验。可是,这现实吗?她不知该如何跟他交流这个话题。
谢锋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表达有些突然,对于安韦怡大夫这样的女人,让她立刻作出答复不太现实,于是就改变了话题,问道:“想吃
冰激凌吗?”
“非常想。”谢锋高兴地去了吧台,返回时手里捧着一个粗大的陶杯,里面盛着散发着诱人味道的奶油冰激凌。
当着安韦怡的面,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有两把金色的小勺,他把其中的一把递给了安韦怡,两人用同样的金色小勺分享着陶杯里的冰激凌。
窗外的李荷感叹着谢锋的情感,年轻人是有所准备的,他准备了两把金色小勺,准备与安韦怡大夫分享着生命中的一切。
这时,她的身边突然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王宏亮摇下车窗招呼李荷:“上车。”
“你站在那里看什么?”他问已经坐到了后排位置上的李荷。换成以前的日子,她或许会嘲笑谢锋小儿科似的浪漫,这回却尊敬了他的真挚,对安韦怡大夫的一番话,也很感动,她从咖啡馆敞开的窗子,听到了她的每句话。
“我把朱文送到机场,返回时到手术科,崔艺说你们到病理科了,我又去病理科找你,你已经离开,没想到你会独自逛街。”王宏亮开着车,没有注意到她陷入了沉思。像往常一样,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律汇报给李荷。
“我觉得沈殿青和吴铁征的关系有些蹊跷。”王宏亮开着车说道,“我到病理科找你时,听见沈殿青在问吴铁征:这个阑尾炎病人是不是在使用‘组合’抗生素?我一出现,他立刻就止住了话题。”然后,他开始推理,“沈殿青这人很可疑,他会不会是医药代表?如果是,来咱院进修的目的就不纯了。甚至会给咱院的声誉抹黑,李荷院长,他是谁介绍来的?”
李荷没有反应。这一刻李荷的思维与王宏亮的汇报严重的脱节。或许是安韦怡大夫的话触动了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神情专注地从随身包里拿出了一个象征着她最初愿望的胭脂盒。
非常有女人味的陶瓷胭脂盒是她医学院毕业的那年,在一个热闹的庙会上偶然发现的。它是二十世纪初期的民窑作品。当时让她眼前一亮的是胭脂盒上站着一只向着梦想歌唱的喜鹊,与喜鹊相配的是四个娟秀的字体:一品夫人。
拿到胭脂盒的时候,她就展开过美好的想象:它一定是漂亮女人的作品。她把自己的心意绘在胭脂盒上,并且配了文字,它也符合当时的李荷的心情,她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胭脂盒,一直放在自己的身边。遗憾的是,与梁启德的恋情失败之后,她嫁给了涂醒伟。可依靠丈夫生活的目标在与涂醒伟的蜜月之后便破碎得无影无踪。他仿佛与海洋结为生死恋,蜜月中贡献出精子,经李荷十月怀胎,有了儿子之后,这个家好像没他什么事似的,长年漂在海上,收入丰厚却很少在家,压根也不想回到陆地谋个官职。“一品夫人”不必想了,连七品芝麻官的老婆也离得愈来愈遥远,更谈不上切磋对木器等等的爱好。当然,后者离李荷无比遥远了,原因在于她陷入权力之争,身不由己,哪有精力顾及如此高雅的爱好。
现在,她凝望着这只使她联想到自己仍然是女人的胭脂盒,竟有些凄凉的感觉。
她大概是太累了,才有这般的感觉。这样形容一个女人似乎是不公平。可怎样才能称得上公平呢?生活一步一个脚印地把她积累成现在的李荷,她能够选择另一种活法吗?
“你在想什么?”王宏亮惊奇地发现她还有脆弱的一面,“回家,还是再转转?”他问李荷。
“回家吧。”李荷把胭脂盒放回随身包,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的大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短裤,拖鞋,游泳衣,袋装的散啤酒,欢声笑语,汇集成生活进行曲。
“李荷院长,你到家了。”海边的大房子是涂醒伟收入丰硕的结果。她下了车,准备进小区雕花大铁门时,“李荷——”微弱的呼唤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她四下张望着,是祁汉忠。
祁汉忠坐在小区外面供行人休息的一张连椅上,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汗味让李荷下意识地离他一米外站住:“你到哪去了,祁汉忠,你——”祁汉忠知道她下面会说什么,连忙附和:“让我说你什么好。”这惹出李荷难得的笑容:“你都背得出了。”她甚至跟祁汉忠开了玩笑。接着她问:“诊断结果是什么?”
“你自己看吧。”他把牛皮信封递给了李荷,“荒诞,有意思,怎么会是这样?”
李荷从牛皮信封里取出一张病理诊断报告单,看了结果:“宫颈癌。”
“有没有搞错?”她疑惑地问,“是沈殿青从叶世煌的办公室里拿出的病理样本吗?”
“正是。”
“让他再送回去吧。”李荷没有多余的评论,“我累了,汉忠。你也回家休息吧。这一天的经历够呛的。”她说罢走进小区的大门,把辛苦了一下午的祁汉忠独自甩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