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早上八点左右,李荷已经站到了门诊部的大堂,等候朱文大夫和他的灌注师。
一个小时前,王宏亮和祁汉忠已经启程去了机场,如果航班准时,朱文在八点四十分应当抵达人民医院。她可以真实地感觉到,朱文大夫的到来让她有一些兴奋和莫名的紧张。在血液科当医生时,一个新的病例或者是抢救危重病人时就让她有这样的感觉。
正想着,一名妇女大嗓门的咒骂声传到了她的耳中。她估计得十分准确,咒骂声是从中心注射室的方向传过来的。
虽然是星期六,前来就诊的病人像平时一样多。对疾病的忧虑,恐惧不安和期待医生救治的各种表情从李荷的面前一一闪过。她往中心注射室走时亲眼看到了一名凶悍的妇女骂着拉扯着一个女孩。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的女孩一边往墙角退着,一边抱紧怀里的一个旧书包。大概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跌倒在地上,一沓当天的早报,两个空着的矿泉水瓶子和一个几乎烂掉的青
苹果从书包里跌落出来。女孩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瘦小的身体扑向那堆东西。
“怎么回事?”李荷上前制止了凶悍的妇女,厉声问道。
“我一直在这里卖报,这女孩想抢我的地盘,谁家的野孩子,这么不懂规矩。”李荷把女孩从地上抱了起来,因为惊吓,她苍白的小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李荷。
“你叫什么名字?”比起其他人来,李荷的身上蕴藏着不同寻常的母爱。“小秋,阿姨,我叫小秋。我的妈妈得了重病,在心内科住院。”她哽咽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李荷判断眼前这位叫小秋的女孩是替母亲卖报。如果不是在这里等朱文等人,她会把女孩送回病房。
“这些报纸卖给阿姨吧。”小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手里有了五十元钱。“谢谢阿姨。”她把地上的青苹果捡到书包里,往电梯走去。
她那单薄无助的背影刺痛着李荷,转身寻找凶悍的妇女时,已没了踪影。
“你姓什么?”她来到门诊部大堂的导医台前问值班护士,因为院里有几百名护士,多数护士,她叫不出名字。“我姓钟,李荷院长。”
“好吧,钟护士,请听我说,对擅自闯入医院卖报纸的人,一律请到大街上。免得她们在医院撒野。请按交接班的标准往下传达。”由于李荷带着母爱的色彩来处理这事,感染了徘徊在门诊部的郑晓慧。她是来门诊部住院处交手术押金的。因为要排队等候,她准备过一会再去交押金,碰巧遇到了李荷。
“我父亲明天手术,是吧?”这一天,许冠今比李荷更早地来到
医院,已经把手术的日期告诉了郑晓慧,并让她准备五万元人民币,交到住院处。
“是的,明天手术。”李荷如实地回答了她,以为她的问题就此结束,可是,她接着发问:“我是手术病人的家属,有知情权对吧?我想知道手术的风险有多大?”这时,李荷透过门诊楼的大门看到
桑塔纳轿车已经驶进医院,右拐往办公楼的方向驶去。
“手术自愿书会送到你的手里,到时你可以详细询问有关手术的一切。”李荷答毕匆匆出了门诊部,在办公楼前与朱文大夫和灌注师会合。
“李荷,我在飞机上想,我,许冠今主任,灌注师和器械护士应该演练一次,最好让梁启德参加。”朱文边说边观察着李荷的表情,突然有一个感觉:“怎么,梁启德好像不知道这事。”李荷一直是想绕过梁启德,独立操作这台手术的。“具体的细节,他不知道。”显然,朱文感到了意外:“这怎么行呢?他是一院之长,他不参加手术的过程,往后的事不好处理。”
“什么事?”李荷追问:“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朱文提醒道:“合作假日手术的计划,李荷,别告诉我,你完全忘记了。”李荷想了想,既然朱文提出让梁启德参加,也好,她答应道,“你们先到我的办公室喝茶休息。”随后她吩咐祁汉忠:“去把梁院长找来。”
一行人落座在李荷的办公室里,朱文和灌注师交头接耳了一阵子,灌注师把往返机票拿出来,“兑现金吧。回省里后,我会把返程机票寄回来入账。”按说,灌注师的要求属于正常范畴,却给李荷留下了他们随时准备搞撤退的错觉。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让王宏亮迅速照办。王宏亮的身上一般有几千元的公款,他把两人往返的机票钱交给灌注师,然后问李荷:“谁是器械护士?”
“于彩珍。”李荷说,这跟王宏亮猜想的一致。于彩珍做过十几年的手术科护士长,在配合主刀医生手术方面,她很出色。“我已经跟她谈过了。明天的手术,她亲自上台给朱文大夫做器械护士。”所谓的器械护士就是给医生传递手术器械的人,比如传递手术刀、止血钳等等。
“李荷院长——”祁汉忠从门缝里招呼李荷,“请出来一下。”
李荷出来后,祁汉忠压低了声音:“梁院长让你到他的办公室去。”
简而言之,她在办公室里向梁启德讲述了这台手术的准备经过。“这台手术有多大的风险?”梁启德是成熟的人,一个有理性控制力的男人。李荷急于开展这台心脏手术的事他知道一二,但具体的细节,她没有具体汇报过,梁启德自然不得而知。但他听到主刀医生就在同一层楼的李荷的办公室时,他有理由质疑:“李荷,他们有手术失败的准备吗?”
客观地说,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面对梁启德的质疑,反问道:“失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李荷拿着生命当玩笑吗?”
“有了失败的准备,才能想办法避免失败。”梁启德觉得李荷的解释完全没有跟自己的思路接轨。“按照惯例,术前应该有个专家会诊,讨论术中可能发生的意外。人民医院目前的情形是如履薄冰,我们不能因为创三甲而出差错。”
“你在患得患失知道吗?”李荷直言道:“这事是你上任之前定的。这样吧,出了问题,我来负责。”她知道这台手术在某种程度上违背了梁启德的思想,新上任的院长,求稳是可以理解的。但心脏手术总是要开展的,不可能永远空白。即使郑明桂放弃手术,也会有其他的病人前仆后继。再说,他没有必要把“失败”二字跟“避免”二字联系在一起。惟有医学领域,失败是避免不了的。但她承认,充分的准备是有必要的。
“就这样吧。”她轻视梁启德的建议。甚至觉得让他来当院长纯属荒诞。他已经远离医学那么久,曾经在医学院学过的理论到底起多大的作用?她以内行人自居,武断地结束了在她看来完全没有必要的对话。
“我们去手术科吧,梁院长到外地去了,今早刚走的,联系不上。”李荷用谎言把朱文想见梁启德的想法搪塞掉,一行人在住院大楼的十层分手。
朱文到心外科为郑明桂做最后一次查体,李荷和灌注师乘电梯直达十二层的手术科。
进了手术科的一门,左边是手术家属等候室和医生办公室;右边是换鞋间。换鞋间有两道门,里面是男女医生更衣室和淋浴室。
“谁在洗澡?”李荷换了鞋,站到淋浴室的外面问。因为是星期六,外科没有手术,有的内科护士便趁没人之际到这里洗澡。“是我,于彩珍。”不一会儿,她从里面湿淋淋地出来,一件白大褂的里面只穿了内裤,褐色的乳头透过白大褂,勾勒出她有多次
母乳喂养的经历。
“我是来做术前准备的。”她慈祥的笑容感染着刚刚与梁启德争执过的李荷。“我觉得明天的手术应当让王宏亮到场。万一停了电,他熟练的电工技术会派上用场。”
“谁来准备冷冻心脏用的冰屑?”灌注师插话问道。“我。”于彩珍显然有了充分的准备。
“我已经冷冻了生理盐水。”看到灌注师满意地点了头,李荷的脸上展露出像是废弃很久重新开掘的笑容。
她抖擞着精神,兴奋地在走廊里吼了一嗓子:“管命的!”在
医院的手术科里,麻醉医生被推崇为管命的人,他们掌握着手术病人的生命体征,是重要的手术参与者。
“我在这。”麻醉师从敷料间里出来,向三位从医的女性挥一挥手,把她们领到了敷料间。
心脏手术用的心肺循环机就放在这儿。久未使用,机器上已落了灰尘。灌注师在麻醉师崔艺的配合下重新组装了机器。这时,李荷才开始意识到这位长相并不起眼的灌注师绝非等闲之辈。
灌注师指着心肺机向李荷进行了启蒙性的讲解:“与这台心肺机面对面时,作为操作机器的灌注师有理由把病人的身体看成这台机器了。病人的心脏不再被视为情感中心、欲望无限的发源地,甚至也不再被理解为喷血的器官了。只能被理解成‘水泵’,其功能跟汽车里的燃料泵大致相同。也就是说,病人的心脏被主刀大夫用冰屑冷冻后,心肺机就是病人的‘心脏’。而连接‘心脏’也就是水泵的胶管便充当病人的血管了。所以说,灌注师在手术中的位置十分重要。”
面对灌注师摆弄机器时的那种专业技术人员特有的表情,倾听了她独到的讲解,李荷突然觉得手术病人的形象变得抽象了。所有的手术参与者与这台心肺循环机构成了什么?意味着治病救人,还是单纯的一台手术?
“术后护理用的呼吸机准备好了吗?”灌注师的发问唤醒了李荷,她感谢杨明山终于帮了忙:“已经安装到心外科的单人病房了。”她告诉灌注师。
说到心外科,她惦记着朱文在那里查房的事。她向灌注师说明了去向,到换鞋处把拖鞋换掉。往手术科走时朝手术家属等候室里探了一眼。墙角有一巨大的站钟,是谁赠送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站钟已经停摆,时针停在五点。顿时,某种不安涌上心头,她神经质地大叫道:“于彩珍。”
于彩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接从敷料间里奔出来:“摔到哪了?”她以为李荷不慎摔倒。
“赶紧找人把钟修好,停在五点,不吉利!”
“我这就去找人。”李荷望着她飞奔出手术科,心情才勉强地恢复到良好的状态,去了心外科。
那一刻的心外科医生办公室凝固在肃然起敬的气氛之中。由于朱文对手术前景做了无比光明的展望,郑晓慧已经非常信任地把父亲的生命托付给朱文医生,在手术自愿书上签了字:“同意手术。”
起敬的原因来自郑晓慧的提问,“大夫,”她虔诚地问:“既然是二尖瓣置换手术,那么,二尖瓣在人的心脏里到底意味着什么?”朱文随之叹了一口气,他原谅了郑晓慧没有很好地学习人体解剖学。
熟悉朱文医生的人们认为他有两技之长。一技之长是他的心脏手术,确有上百例成功的记录;第二技之长是他强烈意识到在全国开展学习人体解剖学的紧迫性,让全国人民了解人体器官与生命的关系,懂得生命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然后思想下一步该怎样活?怎样才能让欲望和烦恼远离生命的本身?
当然,他的第二技之长似乎跟郑晓慧没有多大的联系。她父亲的发病是常年住在大杂院的地下室里潮湿的缘故。
李荷抵达心外科时,朱文已经涉及到二尖瓣:“人的心脏里有两个室:右心室和左心室,”他强调指出,“二尖瓣就是左心室的门。这扇门僵硬,失去弹性和关闭不严都会影响到进出心室的血液流通。所以,我要用‘猪瓣’取代它,修好门。”
“猪瓣?”
其实,朱文完全可以用尖端医学的知识向一脸惊讶的郑晓慧解释猪作为人类的异种,基因跟人类的基因最为相似,但他已经懒得解释,希望许冠今出面说明。
许冠今一直抿着嘴,精力集中时他总这样,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就像深秋季节盛开的菊花。他在欣赏着自己写的大病历,他私下认为这份病历的质量可作为经典版本为人民
医院的创三甲增光添彩。
“是这样的,”他十分乐意向病人家属做解释,这是他的强项。正因为如此,他经常得到服务态度好的评价,“确切地说,猪瓣是生物瓣的一种。它的解剖结构,组织结构,弹性等指标跟人类的心脏二尖瓣的确相似。经济条件好的病人乐意接受;经济条件差的选择机械瓣。当然,猪瓣是经过科学处理的。”
“抱歉,原谅我的惊讶。”郑晓慧向朱文大夫表示了歉意,又提了最后一个问题:“父亲的心脏X光片可以送给我吗?”
“可以,”李荷作主答道,“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