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9-最后诊断

心外科的许冠今右手握着听诊器,胳膊的下面夹着病历夹。他准备用一上午的时间为郑明桂做一次全面的查体,下午的时间用来写大病历。

所谓的大病历泛指病人详细的查体记录,大致顺序是:生命体征,皮肤粘膜,淋巴结,头颅,眼耳鼻舌,口腔,颈部,胸部,腹部,直肠,肌肉骨骼,脊柱四肢及心肝脾肺肾。

从上述列表随便抽出一项足以构成专科,与心外科的性质一样,分布在住院大楼的不同的楼层,并且有专科医生分管。

尽管如此,许冠今还是做了准备,当他进单人病房时,意识到郑明桂比他想得还周到。

他脱掉了衬衣,只穿着短裤,斜坡卧位在病床上,整个状态进入了术前准备。

“许冠今大夫,我已经从谢锋那里得知您是分管我父亲的医生。我们为此感到幸运。”郑晓慧是从墙角边突然站起身来赞美许冠今的。她的脚下有一只电饭锅,野生鳖在沸水里翻滚着,一派营养支持疗法的景象。

许冠今打开病历夹开始查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触及到了郑明桂明显的“鸡胸”时,他感叹道:他确有严重营养不良的既往史。几条肋骨排列有序地在皮肤之下,甚至可以用肉眼看到他心脏的跳动,这种体质能承受心脏手术吗?

“别看我瘦弱,我退休前在码头做搬运工,一直扛大包哪。”他的话千真万确,跌倒或者摔伤的疤痕依然留在他的膝盖和弯曲了的肘部。他一定吃过不少的苦。

许冠今尽量不去想手术的过程及结果。那是朱文大夫的事。在渔港码头刀叉厅宴请他的时候,他是这样说的:“我需要病人的大病历。”这是他的第一个要求,后一个要求是他已经处于微醉的状态下提出的:“你负责改善他的营养情况,手术的事交给我办。当然,我同意你当助手,给你一次学习的机会。”许冠今想跟他细聊术前的准备时已经没有时间了。有人说,朱文大夫在酒桌上跟人握手的时候,基本上是醉了。那天,他醉眼蒙眬地盯着李荷看了很久,突然就握住了李荷的手:“假日手术的事,别,别忘了跟梁启德研究。说实话,你们院的心外科形同虚设,我的手术却能给人——人民

医院带来好的名声。”

许冠今想到朱文的刻薄,觉得他这是在诋毁自己的名声,控制不住地失声道:“形同虚设?我做心脏二尖瓣扩张术时,全院职工敲锣打鼓到卫生局报喜哪。”

一旁候着的郑晓慧从他的感叹中引发了逆向思维:他把红包退回来,在乎的是名声;可是,敲锣打鼓报喜,这都是哪个年代的事了。

“许大夫——”她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瓶葡萄糖液,还有许多瓶储存在里面,这是她特意到门诊部开了处方,交了现金从药剂科的窗口取回来的,是怀着感恩的心情为许冠今准备的,“喝吧,您辛苦了。”她双手呈上,这让许冠今觉得自己的走神辜负了她的信任。

“先查体。”他说:“体力不支,我会喝的。”

就像面对一张人体解剖图,许冠今一项项地检查,一个脏器一个脏器地落实,非常有耐心的样子。

汗水渗透了他的白大褂,因为血糖低的原因,他双腿开始颤抖,但他依然保持着正规查体的姿势,自始至终没有将颤抖着的腿踏向床栏或凳子的腿上稍做休息。

查到肛门时,郑晓慧报上结果:“我父亲因为常年吃五谷杂粮和粗纤维的蔬菜,从未得过痔疮。”这很好,许冠今将“无内外痔”记录在病历上。

“开饭。”心外科的病区走廊响起了营养科送餐的招呼声。这时的许冠今大夫完全处于低血糖状态,额头冒着冷汗,手也开始颤抖。还有一项检查:为病人做最后的足底反射检查。不必动用器械,他用经常持手术刀的手指在郑明桂的足底划了一下。眼见他的脚往空中弹起,如释重负似的,许冠今说:“郑明桂病人,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除了心脏,你其他方面都正常。”

这个消息对久病的郑明桂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悦。他激动地摩拳擦掌,不知所措地思忖着该如何报答许冠今大夫。

郑晓慧的感谢却是落实在行动上,她坚持让许冠今喝掉葡萄糖液,试图留他再喝一碗鳖汤。这时的许冠今被父女俩的喜悦感染着,一时间觉得自己很伟大并且非常重要,因朱文主刀而产生的郁闷和心理不平衡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我还要到办公室下医嘱。”他和蔼可亲地谢绝了鳖汤。郑晓慧认为“后谢有期”,把他送出单人病房,然后下意识地往护士站望了一眼,她的脸顿时泛起红晕,这对她来说不经常发生。在判断男人优秀与否方面,可以这么说,她堪称天才。

“谢锋护士——”她在心里呼唤着。从父亲转入心外科,她就特别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即使在

医院的环境里,她仍然会联想到与谢锋坐在一起无拘无束地聊天,两人抽一支香烟,玩弹子棋,看肥皂剧,演绎女织男耕的爱情故事直到永远。

当然,谢锋对她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这一天是他的乙班——“早上七点至下午两点”的病房班。这中间有三十分钟的午餐时间。三十分钟前,他脱了白大褂准备乘电梯去职工餐厅,电梯门打开时,安韦怡大夫和张玫菊护士长一前一后从里面推出一辆载着病人的担架车。

平时,人民医院的职工情愿这样称呼谢锋“好心的年轻人”。他有习惯性地帮助他人的特点。毫不迟疑,他上前帮忙,将担架车上的病人徐麟安排在心内科的单人病房时,他接班的时间到了。

郑晓慧和他几乎是前后脚进了郑明桂的单人病房,那刻的郑明桂已经穿上衬衣衬裤,躺上床上笑眯眯地等待开饭。

“先试体温表吧。”谢锋把一支体温计放到了他的腋下,试体温需要三分钟,他站在病房的窗前一边等着,一边远眺医院外面的林荫大道。此刻,夏天的太阳从苍穹上照射下来,透过巨大的梧桐叶落在人行道上,花纹样的光点与树叶的阴影重叠在了一起。

“安韦怡大夫接的病人是谁?”他在想:“她为什么要亲自到门诊部接病人?”郑晓慧的目光是专注的,她一直在凝望着站在窗前的谢锋。

“护士。”郑明桂把体温表从腋下抽出来,惊动了陷入思索的谢锋:“什么时候给我输营养液?”他问。

自知有些走神,谢锋接过体温表,看了水银指向的刻度:“正常。”他用手捂在郑明桂的额头。许多人只在给病人检查时才接触到别人的肌肤,他却习惯这样做:“既使是在夏季,您也要注意避免受凉。”然后,他告诉郑晓慧,“午饭后就可以输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