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最后诊断

下午的前两小时是普外科安排下周手术的时间。

叶世煌把沈殿青第一轮的进修计划安排在普外科手术后的常规的标本检查,任务是负责收取病人的标本,做出检查,经上级医生核对,然后将病理报告反馈到主刀医生的手里。

“要跟医生多接触,参加他们的手术安排会,得到病人的详细资料。因为外科医生的感觉总是好,但要提防他们有出差错的可能。”叶世煌特别交待沈殿青。

纯属巧合,沈殿青的兴奋点正是普外科。那里有他的学友吴铁征。他的私人计划正是想通过吴铁征展开。

他出现在普外科的医生办公室里,立刻引起吴铁征的注意。但当着各位医生的面,他没有跟沈殿青打招呼。

手术的安排是从吴铁征分管的一号病房开始的。在说到新入院的病人时,他提到了一位叫吴婶的高龄女病人的名字。介绍病史时是这样说的:“病人的主要症状是转移性右下腹痛,但没有压痛和反跳痛。初步诊断为阑尾炎。”在谈到下周的手术安排时,没提到她的手术。

在这个普通的外科病区里,在病人身上出现的病灶经医生分类后,治疗方案不外乎手术治疗和保守治疗两部分。

沈殿青一直没有机会在临床工作过,置身这样的环境,他真实地感觉到什么叫医生的权力。在这里,病人别无选择地将自己交给了他们,并且满怀着感恩的心理。

只用了一小时,手术例会就结束了。负责这次例会的吴铁征主治大夫做了一个总结:“这是普外科的规则,逢会必讲的,我照本宣科地重复一通:请各位大夫务必替病人计算住院的成本。因为生病对病人来说,除了疾病的灾难,还有经济灾难。不管病人是否上了保险都是如此。”后面的句子是他临时发挥:“所以,我们当医生的不能使付钱的病人变穷,收钱的人变富。”

说到收钱的人变富时,在座的医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有这样一个说法:“内科医生靠回扣,外科大夫收红包。”普外科似乎处在边缘地带。内科病人的治疗周期长,用药量相对大。外科大夫收红包,那是指高难度手术,例如颅脑外科,心外科以及需要切除癌病变的手术。这类手术病人的家属送红包的心理也不外乎两种:一是送了红包,期望手术得到主刀医生的特别关注而一次性成功;再就是送了红包,可以尽快手术,因为手术日期每往后拖一天,成本就愈大,不如把这笔费用直接送给医生,以期早日离开医院。

而普外科的医生属于灰色收入较小的一部分医生,没有人会因阑尾炎甚至胃的部分切除术而给医生送红包的。有,但发生的概率相对低。

“跟我来。”手术例会后,吴铁征把沈殿青招呼到一个没有病人的单人病房里,他从沈殿青的混浊的眼神里判断,他来此进修的目的不简单。“可以用落魄来形容我的生活。”沈殿青说。但诉苦只是药引子,很快,他就将“组合”一事告知吴铁征。

“组合?这种抗生素的药理作用怎样?”“有待临床结果。”但对时下药品推销的途径却是最好的注脚:药业公司——医药代表——医生手里的处方权——组合成利润和灰色收入。

这里还有一个关键的环节:医院的药剂科。如果药剂科拒绝进药,一切无从谈起。包括吴铁征在内的许多医生都知道药品回扣在人民医院里并不盛行。堵绝源头的不是药剂科主任周政,而是普通的药剂师,身份有些特殊的胡可。

感谢上帝,胡可具备非常强的道德观和搜寻物证的能力。她负责住院病房摆药室的工作。上午医生查完房,医嘱从护士的手里传递到摆药室时,她会一边摆药,一边按照用药的情况这一线索去查找哪些医生在使用贵重的回扣药。

“你的医嘱糟透了。”在全院职工就餐的餐厅里,她的嗓音宏亮,手里攥着复印过的医嘱,比手术刀还锋利的目光直视着用药的医生,让对方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她捕杀了部分医生的灰色欲望。

“你找过周政吗?”吴铁征问道:“她同意进药吗?如果药剂科有药,我可以作为抗生素的首选药,用在病人身上。”

“是的,她同意。”

沈殿青的确是拜访过周政。时间是昨天晚上。他非常容易就找到了专家公寓。感谢防盗门还没有修理,他直接上了十层敲了周政的房门:“我是组合。”就像接头暗号似的,周政意识到他是医药代表,为他敞开了门。

沈殿青在她的家里落座没多久,周政为他沏了一杯茶。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上,凭她的经验,这位陌生的年轻人是医药代表中的新人。望着他酝酿着从何处谈起的表情,她启发性地问他:“你推销什么药呢?”

自知可以开始了:“我叫沈殿青,病理学硕士。业余时间推销一种叫‘组合’的抗生素针剂。”然后用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语调跟周政套近乎:“周主任,虽然你我刚认识,但我认为你已经是我的朋友,我也应该是你的朋友。”这种说法在周政这里不会起任何效果。除非她本人高兴。

她相信在人民医院里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会发生那样事情,总有人因灰色欲望而受着折磨。她就是这样的人。按说单凭李荷对她的信任和她的特权,自作主张进药易如反掌。原因还是出在胡可。可是,梁启德的到来让她的防线裂开了一道口子。往后,医院进药绝不会像李荷执政时那么简单,至少要成立药事委员会。也就是说,她自作主张的日子已接近尾声。

为了让她有思考的机会,沈殿青冒昧地要求:“可以用

卫生间吗?”

“可以。”

有人说,一个家庭的卫生间能体现主人本质的东西。

客厅的陈设可以像五十年代那样简朴,卫生间却可能是豪华奢侈的。

他看到这样的情形:墙角挂着硕大的塑料袋,里面盛着来自旅游城市饭店宾馆的洗发液,木梳,牙膏牙刷和客房专用卫生纸。显然,她被邀请参加过多次的药品展销会。

马桶旁放着一张小桌子,沈殿青好奇地从桌子上拿起一沓病历纸看着,好像是一份大病历的草稿,确切地说是一份郑明桂病人详细的查体顺序的记录。

文字是许冠今所为。他有在马桶上思考的习惯,借助着肠蠕动往下用力,顺便把杂念排出去,专心致志地思考一件事,然后做文字记录。

当然,许冠今的习惯对沈殿青来说不重要,让他感到有收获的是周政主任连客房专用卫生纸都带回家了,她没有理由拒绝药品回扣。

“可以少量进药。你所推销的‘组合’真的有很好的疗效吗?”其实,她完全可以自问自答:“各种抗生素的药理作用大致相同,只是化学公式上的差异,

药价却差得太大了。”即便如此,她仍然决定试试,她对沈殿青说:“只是有种说法,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愿闻其详。”

“有人这样形容过医生的职业,说医生的一只脚在医院,另一只脚随时可能立在法院,后一种指医疗事故的结果。医生收取回扣的情形同样如此。一旦败露,查明事实的真相,毫无疑问,等着法院的宣判吧。”

基于此,周政告诫沈殿青:“假如发生意外,请不要出卖对方。”

“记住了。”他承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