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了冷泉殿院外,带路的宫女过去轻叩门环,喊道:“秋月,几位主子来瞧静妃娘娘了。”
门“吱呀”一声,陶如格见个清秀的宫女探头一瞧,见自己的打扮愣了一下,忙不迭地打开门,低声笑道:“想来这就是蒙古的几位格格吧,秋月给几位格格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
淑妃眼波流动,亲热地道:“静妃姐姐呢?这几日身子好些没有,皇太后偏爱姐姐,说她不舒服,我们别来吵到了她,今天是借了公主的福气,这才能来瞧瞧。”
秋月看见她,脸色白的如纸一样,再看她装腔作势的样子,恨不得能伸手扼死这个女人,尽力克制了,才向陶如格笑道:“回格格的话,我们主子听说格格要来,高兴的好几日合不了眼,偏又受了些风寒,刚才吃了药才睡了。”
陶如格虽不了解这些人的恩怨,却也看得出这淑妃谈笑自如,是个拔尖拿头的人,心里暗暗盘算着,淡淡道:“那是太后不知道,我和姐姐自小一起长大,她呀就爱个热闹,越静越闷出病来呢,来,我们进去。”
秋月怎敢拦她,只好眼睁睁地瞧她进去,本来还指望着这位格格念姐妹之事,处处回护皇后的,见她这个样子,心凉了一半。
陶如格一进院子,却见满院的青草,她以为娜木钟既入冷宫,这冷宫准是说不定如何的简陋不堪,见了满地的青草,心里暗喜:想来那些宫人们什么都不管不做,任长了满院的杂草。
再定睛看,却又不像了,虽然是一地青草,却是被修剪地整整齐齐,只在院偏角种了棵矮树,草丛中夹着或黄或白的野花,一晃眼,竟似又回到了草原。
“格格,请这边走。”秋月无奈地过来引了路,陶如格这才看到一条细的不能再细的小路通上台阶,宫里的路大多是青石板的,这条路却是土路,也如在草原一般。
“各位娘娘请。”秋月再恨再怨,却也只能按例行事,恭恭敬敬地过去把竹帘打起来,陶如格等立刻闻到一种浓厚的甜香。
冷泉殿只两间宫房,和储秀宫相比是小了太多,但庄太后处处回护心疼娜木钟,慈宁宫顶好的东西,只要觉得她会喜欢,都唤人抬来布置了。
所以陶如格一进去,更觉得失望,房间里一点没有寒酸破败,却是四壁雪白,挂着镶宝石的壁毯,架上桌上摆着无数的奇宝异珍,每物每事都极尽巧思,竟比自己临时所居的庆安宫还要奢华舒适得多。
“主子,几位格格并娘娘来瞧您了。”秋月进了内室,轻声向娜木钟道。
陶如格也跟着进了去,却见内室更是精致华美,处处雕龙绣凤,中间一张垂着罗帐镶金带玉的床,她只觉得好看,淑妃等人却知道,这张床是名贵至极的镶金八宝床,镶有八种名贵玉石,是庄太后从自己的私房底里拿出来的宝贝。
“姐姐,陶如格来瞧你了,还有三哥的两个女儿。”陶如格站在帐前,更觉得香得厉害,头都有些发晕。
“嗯!”帐子里伸出一只白的透明的手,轻轻一动,就见娜木钟只穿了白色的里衣,长发披散在身后,坐在床沿上,紫红绘花鸟的帐子在她肩上微微颤动着,更衬得她面如白玉。
陶如格上下打量着,心里没来由的一股怒气。
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还这样美?
脂粉不施,发乱衣简,清瘦如斯,偏偏谁也不能否认,娜木钟仍是个美人。
如果娜木钟容颜憔悴,无精打采,更像个失意被废痛苦无奈的废后,也许陶如格还会因胜利而生出几分怜悯,记起她是自己的姐姐,曾经带着自己骑马教自己唱歌的姐姐。
可偏偏娜木钟没有,她看到了陶如格,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大概是没想到当年那个跟在后面丁点大的小女孩已经是这样了,但很快,她就笑了,素淡的花开放起来却会是惊人的美,她越是这样的清简,就衬得这个笑越是明灿。
“你长大了。”娜木钟笑着说,微侧了头。
“是的,我已经长大了。”陶如格一字字地说,也笑了。
但娜木钟的美丽已经像针一样直直地扎入了她的心,她恨,甚至比以前更恨,你为什么还不老还不憔悴,你为什么不认命地凋谢下去,好好看我陶如格如何得意天下。
娜木钟温柔地拉过她坐在床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唇边的笑却越来越大了,“妹妹真美。”
女人靠的,不只是青春。
不错,她现在败了,摔得重摔得惨,但她不需要同情,同情只会让她把自己的处境看得更清。
陶如格是嫉妒她的。从小就是,陶如格美,但娜木钟才是草原的第一美人,少年们的眼里只瞧着娜木钟。
她听说陶如格要来时,也曾害怕,怕她已经更美了,而自己已经老了,怕她的出现会把自己仅剩的一点优越感夺走。
她现在放心了。
陶如格现在也只能是草原的第二美女。
明天,以后……
自己总会老的,总会红颜老去的……
但……
自己哪里还是有明天的人,算了,只要……
只要今天能赢了她……
就好……
足足在宫中逛了大半天,想见的人也见了,陶如格只觉得双腿酸软,淑妃见她神色困倦,笑道:“格格想必是累了吧,不如先歇会儿子去。”
庄太后派来伺候的宫女忙过来扶了陶如格,殷勤道:“让奴婢服侍娘娘回紫来轩可好?”
陶如格听了秀眉微皱,淡淡地道:“是我更衣喝茶的那个地方?”
那宫女不解其意,忙答道:“回娘娘的话,正是那儿。”
陶如格不悦道:“我累了,没力气走路再绕回去,你就近给我找个地方歇了。”
“娘娘若是累了,奴婢这就去传轿子。”那宫女忙道。
“我要睡了,没时间等轿子。”陶如格板着脸冷冷道。
“这……”宫女为难地瞧向淑妃。
淑妃嫣然一笑,走过去温颜道:“妹妹若是不嫌弃,就先到我那静怡轩歇歇,倒也不远,过了小桥,再走走就到了。”
陶如格却不领情,伸手一指不远处一座宫房,命令道:“就去那儿吧,我走不动了。”
淑妃等人都变了脸色,她指的正是前任皇后娜木钟所居的储秀宫。
“格格,那里久无人住,想必也没人打扫……”淑妃想了想,轻声劝道。
“是吗?咱们瞧瞧再讲。”陶如格也不多话,拉了那德玛和乌尤就走,淑妃等人也只好跟在后面。
“哟,这壁毯真是漂亮。”陶如格径自推开房门,一眼就瞅到了四壁上悬的精致壁毯。
“谁?”侧房里匆匆走出两个宫女,手里还都拿着抹布,想必是正在清扫。
“大胆,还不给格格下跪。”庄太后派来的宫女忙喝道。
那两个宫女都是娜木钟的心腹,娜木钟被废后被分到了别处,但她们心念旧主,约好了每日无事时就来打扫储秀宫,期盼着娜木钟还能回来。
“奴婢给格格请安。”两人听是蒙古来的格格,也就是娜木钟的妹妹,心立刻悬起来,不知道这位格格会不会顾念姐妹之情,对皇后加以援手。
“行了,我倦了,你们伺候我在这儿睡下吧。”陶如格眼睛都不抬,懒懒地道。
“什么?”两个宫女都惊得呆住了,继尔对视一眼,这储秀宫是皇后所居之地,她以为她是何人?
“大胆!两个奴才也敢和我这么讲话,这宫里没人教你们规矩吗?”陶如格先是大怒,但很快从这房间的装饰中看出了些许究竟。
“哦——我明白了。”陶如格走到墙边抚着织有蒙古传说的壁毯,笑吟吟地道:“想必这就是静妃,娜木钟她当皇后时住的地方吧?”
听她如此称呼自己的姐姐,两个宫女脸上的神色更加难看了,但陶如格盯着了她们,露出灿烂的笑容,柔声道:“那么,我就一定要在这里歇歇了。”
十三岁,还应该是天真无邪的年纪,但陶如格的神情,却是冷酷无情。
“这样,那妹妹好好歇着,我们先行告退了。”淑妃瞧的痛快,自己一直担心这个新后和娜木钟一样与自己做对,没料到她竟然和自己一样敌视静妃。
“嗯。”陶如格颇有未来皇后的架子,瞧都不瞧淑妃等人,径自四处摸摸看看。
“这是都是静妃的旧衣?”陶如格见衣架上挂着几件宝光灿然的旗装,却是崭新整洁,想是两个宫女拿出来准备翻晒的。
“回主子的话,是。”
“这件倒还像个衣服。”陶如格一眼瞅中了件雪青缎子的夏装,袖子上滚了几道宽宽的金边,胸前金线绣着富贵牡丹,大数夏装都是素色浅花,这件却是别致的明艳。
“听说宫里的奴才们都得会针线,是吗?”陶如格把衣服捧在手里瞧来瞧去。
“回主子的话,是。”两个宫女不解其意,只好如实回答。
“好。那我命你们两个时辰之内将这件衣服改成我能穿的大小。”陶如格扬眉道。
见她竟还要穿皇后的衣服,两个宫女更是气得俏面通红,却不得不取出软尺来前后帮她量了。
“我要睡了,等我睡醒这衣服还没有弄好,你们俩就等着瞧吧。”陶如格向那薰香浓郁的罗床上合衣一躺,只觉得舒适柔软之致,刚闭了眼,就梦的香甜了。
正恍惚间,只觉得有人轻轻地推自己,陶如格梦里犹觉得是在家中,想必是阿娘见日头高起了,派了嬷嬷来喊自己起床。
“走开。”她翻个身,用蒙语喃喃道。
“嘻嘻。”那人笑了,也用蒙语轻声道:“格格,太后宣您去慈宁宫呢。”
太后?
陶如格被这个词一下子惊醒来,忙睁开眼睛,只见床边上站着个美貌的女子,正是庄太后身边的塔娜。
“塔娜姑姑。”陶如格忙翻身坐起来。
“格格,太后让您快着点,等会皇上就要去了。”塔娜见她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倒比飞扬跋扈的样子可爱得多。
“表哥?”陶如格听了,兴奋地一骨碌翻身下了床,笑颜逐开地道。
“回娘娘的话,是。”塔娜瞧见她这样,忍不住也笑了。
陶如格见那件雪青的夏衣好端端地挂在衣架上,想必是已经收拾好了,忙唤道:“快端水来给我梳妆更衣,别让姑姑等急了。”
??庄太后此时确实很急,但并不是为陶如格,而是为站在她面前,唇角含笑俏然而立的娜木钟。
“我的好孩子,你就听姑姑的,先回宫去吧。”庄太后不舍得严苛这个宝贝侄女,但眼瞅着沙漏不断翻转,想必顺治和陶如格都快来了,可怎么好?
“姑姑,我也是为了陶如格妹妹,她年纪小脸面又薄,等下见了皇上一定会慌乱,有我这个姐姐在旁边陪着就好些了。”娜木钟神色不动,却是坚定地道。
“娜木钟,你听姑姑说……”庄太后皱了眉头,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柔声再劝。
“姑姑,姑姑……”这时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外面一路喊进来。
陶如格带了乌尤和那德玛一阵风似地卷进来,又笑又喊道:“姑姑您瞧,我这身打扮好不好看?”
庄太后还未开口,就听见娜木钟接了话笑道:“好看,我妹子的花容月貌,穿什么衣服不好看?”
陶如格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瞧见娜木钟,呆了一呆,一脸的笑僵在那里。
“哟,妹妹,你瞧我们还真是姐妹同心,穿了同样的衣服,不过不用讲,自然是妹妹更美了。”娜木钟上下打量着陶如格的旗装旗头,嫣然笑道。
“你……”
被她这么一说,众人才看到她们果然穿的是同样的衣服,只是娜木钟的色做桃红。
“姐姐今天好心情,我听姑姑说姐姐平日里最好清静的,这里热闹别吵到了姐姐。”陶如格也回眼打量着娜木钟,也觉得十二分的诧异,怎么会这么巧,她也穿了同样的衣服?
“别的热闹不凑,但妹妹初来乍到,又是这么大的场合,姐姐不陪在身边怎么说的过去呢?”娜木钟针锋相对,不让半分。
“你……”陶如格终究年纪尚小,身量容貌都未长成,而娜木钟今天有备而来,妆容齐整,生生地把陶如格压了下去,只气得陶如格半晌说不出话来。
“行了行了,姐妹俩拌嘴回房里去拌,被皇上瞧见了也不怕笑话。”庄太后见两人剑拔弩张,忙笑着打岔。
“是,姑姑。”娜木钟和陶如格对视一眼,脸上的笑也压不住心里的嫉恨。
“皇额娘。”顺治一进门,先看见了娜木钟,也是一愣。
“你来了,快来瞧瞧你表妹陶如格。”庄太后忙拉了陶如格过来送到顺治面前。
“表妹。”顺治见她一脸的稚气,只觉得还是个孩子,和旁边浓妆艳色的娜木钟相比,更觉得好笑。
“陶如格给皇上请安。”陶如格微笑着行礼,却总觉得娜木钟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地刺在背上。
“表妹无需多礼,赐座。”顺治本来对这小孩子似的表妹全无兴趣,但也瞧见了娜木钟一旁的眼神,便故意温颜柔语起来。
“谢表哥。”陶如格见顺治容貌清俊儒雅,心中暗喜,再见他对自己温柔的样子,忍不住得意地回头瞟了娜木钟一眼。
娜木钟刚才胜利的喜悦一扫而光,若不是施了胭脂,恐怕面色就苍白如纸了,她本来就是想在顺治面前让他看到,自己比陶如格美得多,让陶如格自惭形秽,让顺治心生悔意。
但没料到顺治却对陶如格温存有加,笑微微和她聊着天,自己像是个透明人,看不到自己似的。
“娜木钟,你不舒服就先回去吧。”庄太后见她难受的样子,心疼地低声道。
“怎么,静妃她不舒服吗?”顺治却似乎刚巧听到了这句话,抬眼问道。
“回皇上的话,臣妾一切都好。”娜木钟见他看向自己,以为他对自己还有几分关切,忙摇头道。
“是呀,今天陶如格妹妹刚来,你不在场不太好吧。”顺治微笑着瞟她一眼,然后就低下头,继续和陶如格聊起天了。
“你……”娜木钟这才反应过来,他就是要自己在这里,在陶如格面前难堪,顿时面如死灰。
“福临,你又逗你姐姐了,她不舒服,就让她先回去吧。”庄太后不忍地道。
“静妃身子不适,先行告退。”娜木钟只觉得双颊滚烫,泪水就要涌出了,看也不再看任何人,急步跑出了慈宁宫。
“姐姐。”淑妃陈妃希微薄晶几个人正走到门口,瞧见秋月搀着她,淑妃暗喜。
薄晶自她被废后与她走得很近,一来觉得她可怜,二来也想利用她减缓庄太后对自己的怀疑。
果然,一来二去的,庄太后对薄晶的态度好了很多,似乎并不是很怀疑她了。
“我不舒服,先回去了。”娜木钟咬着嘴唇,强撑着不在淑妃面前哭出来。
“姐姐我送你回去,希微,你就说我稍后就到。”薄晶挽住娜木钟,和秋月半扶半抱地往冷泉殿走去。
“琳若妹妹就是心肠软,是吧,陈妃?”淑妃意有所指地瞧着陈妃,似是点麝香她背叛薄晶之事。
希微似笑非笑地瞧向陈妃,只见陈妃神色不动,若无其事地道:“你说的是。”
走不多远,娜木钟就再也忍不住,伏在薄晶肩上痛哭起来。
“姐姐,姐姐……”薄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柔声唤道。
“红颜未老恩先断……”
远处似是传来幽幽的吟诗声,薄晶和娜木钟相视一愣,都觉得全身发冷。
“妹妹,我没事了,你先回去吧。”娜木钟擦干脸上的泪水,伸手推开薄晶。
“姐姐真的没事了吗?”薄晶担心地道。
“是,你快去吧,今天是陶如格的大日子,你不在,恐怕以后又会生出什么是非呢?”娜木钟凄然一笑。
薄晶见秋月和她瘦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荫中,耳边总是缠绕着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红颜未老恩先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