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惊变-大清遗梦

薄晶惴惴地走进储秀宫,皇后按照草原的习惯,在花厅四壁都悬挂了织工极为精美的壁毯,并别出心裁地在上面点缀了宝石,更显华贵逼人。

储秀宫的大门敞开了,狂风裹着细碎的雨意直吹得烛火摇曳,薄晶一进门,先看见四壁上晶光四射,似是无数的黑蒙蒙的妖魔魑魅,睁着妖光闪烁的眼睛瞪着自己,心里就突地一下,再定睛一瞧,却是壁毯上的宝石翠玉折射烛光。

“惊扰妹妹好梦了。”平日里宫女如云的储秀宫,此时竟空空荡荡,满屋闪烁的烛光,只照了皇后一个人,她仪容齐整,端端正正地坐在花厅当中的紫檀凤椅上。

“能得娘娘传召,这是臣妾的福气,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薄晶忙跪在厚厚的织花地毯上,只见知棋轻手轻脚,无声地走到皇后身后。

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薄晶,既不唤她起来,也不说话,那目光让薄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整个储秀宫静的可怕。

她猜不出皇后传自己来的目的,心里纷纷冒出无数个可怕的猜想,雨越来越大了,一道闪电划裂天幕,接着就是轰轰的雷声。

虽然雨急风骤,但乾清宫的窗子都关得紧紧的,隔着层层的纱帘,顺治和淑妃几乎听不到什么雨声。

夜很深了,但他们还没有睡。

顺治轻声讲着些朝里的事,淑妃用心听了,微笑着柔声道:“皇上做的很对。”

“皇上。”瞧顺治说得差不多了,淑妃终于开了口。

“什么事?”顺治此时心情很好,轻轻拥住了她。

“今儿个,陈妃她竟然来找我。”淑妃一脸的不解,还微微皱了眉头。

“为什么事?”顺治随口问,他并不对后宫这些鸡毛蒜皮争风吃醋的事太感兴趣。

“她……她竟然对我说,她觉得花坞送去的沐浴香料中有麝香的味道。”淑妃似是十分为难,缓缓地一字字说出。

“什么?”顺治惊得一呆,立刻道:“陈妃跑来和你说这话?”

淑妃似是知道顺治所想,柔声道:“臣妾也觉得奇怪,陈妃姐姐最近和皇后娘娘十分要好,就算是真有此事,也应该向皇后去说,怎么跑来告诉臣妾呢?我一再追问陈妃,陈妃却吞吞吐吐地说,因为她曾经在储秀宫,多次见过花坞的李公公。”

“你的意思是,如果真有此事,就是皇后指使?”顺治眼波一凛,审视地盯住淑妃。

淑妃刚要说话,顺治却已不悦道:“就算陈妃真闻出了麝香的味道,又怕得罪皇后,她大可以不再用这香料就是,为何巴巴地跑来告诉你呢?”

话里颇有怀疑淑妃耍弄心机之意。

他的这些反应,早在淑妃意料之中,只见淑妃幽幽叹口气道:“谁让陈妃姐姐心地纯良呢。”

“陈妃见我因小阿哥夭折之事而日渐憔悴,她对小格格母女情深,自然也了解我的心情。”

“她今天来,开始只是暗示那香料对身体不好,让我弃了别用,我觉得她神情有异,一再逼问,陈妃姐姐是个软心肠的,最后还是对我讲了实话。”

“我听了后也沉吟再三,本不想让皇上分心的,但我的小阿哥死不足惜,只可怜其他嫔妃姐妹们,再说了,倘若皇后无所出,岂不是要害得皇上绝……后……”

顺治犹是半信半疑,他知道淑妃和皇后向来势同水火,陷害诬蔑之事屡见不鲜,所以只是淡淡地道:“明天朕召了陈妃来问问再讲。”

淑妃见状,也不再多话,只是呜呜咽咽地哭几声,又忙道:“求皇上恕罪,我是想起了我们的小阿哥。”

顺治早就对皇后生厌,又听淑妃提起夭折的儿子,伸手揽住淑妃,安慰道:“你别再伤心了,那香料不用了就是,终究她是太后的侄女,又是科尔沁的公主,朕再想废了她,也得以大局为重,再说了,你既然都说花坞可能是她的人,想必就算真去查了,也未必查得到什么。”

淑妃也不答话,只眼泪一颗颗地落下,顺治心疼地拥紧了,轻声道:“你放心,真有合适的机会,朕定会废了她。”

“皇上。”淑妃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笑逐颜开。

天应该快亮了。

薄晶坐在水晶帘前,手指划动,便有细碎的叮当声清悦响起。

“主子,饶是困不着,略躺躺也好呀。”她不睡,知棋也立在旁边,低声劝道。

“我睡不着,你也坐下,陪我说说话吧。”薄晶向她温言道,知棋踌躇片刻,还是坐下了,低着头不言语。

“当年琦妃是不是也很喜欢这水晶帘,像我一样常坐在这里发呆?”薄晶缓缓道,拈了颗冰凉的珠子贴到面上。

“回主子的话,是。”知棋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事,脸色一白,一字都不多说。

“那琦妃对你可好?”薄晶似是不见,仍旧是温和的表情,平静地问道。

“回主子的话,好。”知棋的脸色更是难看,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不得不挤出来的。

“听你讲当年琦妃也有玉阶玲珑白露夜久四个宫女,你是哪一个?其他的几个宫女现在都分到哪个宫里?”薄晶干脆盯住了她,眼睛不眨,审问似的一刻不放松。

“回……回主子话,当年琦妃娘娘给奴婢赐名玲珑,白露夜久因没侍候好娘娘被赶出宫去,玉阶见娘娘仙逝,就也陪着去了,奴婢得皇上皇后太后娘娘恩宠,留在宫中立功代过。”知棋似乎也豁出去了,头一抬,一双眸子里满是坚定,冷冷地回视薄晶。

“这样呀……。”薄晶微笑道,“这就怪了,我怎么听那些宫女们瞎说,说琦妃暴毙的时候,在一旁伺候的是你?”

知棋的手紧捏着衣摆,眼睛也低下了,半晌才轻声道:“那是她们胡嚼舌根,那日是玉阶轮值。”

“哦……”薄晶似是恍然大悟地长哦一声,接着把脸转向水晶帘,淡淡道:“不知明日我若暴毙于这水晶帘下,我最宠爱的知棋会不会跟我而去?”

知棋听了全身一震,扑通跪在地下颤声道:“主子这是什么话,奴婢可以保证,只要主子听皇后娘娘吩咐,就一定不会有事。”

薄晶黯然一笑,缓缓打开手心,只见手心里一只做工精巧绣有凤凰呈祥的万字香囊,她瞧了半晌,缓缓将头转向窗外,轻声道:“天要亮了。”

天欲亮未亮之时,风雨如幻术般忽地隐去,天空一下子晴得如上好的缎子,如果不是地上的水渍泥泞提醒着,顺治几乎认为昨晚那场风雨是梦中的。

他昨夜和淑妃聊天到半夜,但清晨他很早就醒了,小祥子和几个宫女忙为他穿衣嗽口,顺治站在窗前,听见满耳的鸟语,闻到雨后的清新花香,心情难得的愉悦,唤了小祥子道:“今儿早上朕要去慈宁宫陪太后用膳。”

“是,奴才这就派人去传旨。”小祥子永远是满面的笑容。

“万岁爷,雨后泥泞地湿,要不要传轿子……”小祥子出去瞧瞧又跑进来了。

“不要,朕今天就是想随便走一走。”顺治的确是难得的好心情,只带了小祥子往慈宁宫走,也不管软底的黄缎绣龙布鞋沾满了污泥。

雨将树洗得更翠,花洗得更香,顺治随手摘了片柳叶在口中吹着,勉强也能成调,小祥子笑着奉迎道:“万岁爷吹的叶笛真是动听。”

叶笛……好听……

顺治被他这句话说的一愣,眼前的柳翠花红刹那间倒退回几年前,一个娇美任性的小姑娘坐在大树上,呜呜呀呀地吹着叶笛,自己站在树下,真心地说:“你吹的什么,真好听。”

“摇篮曲呀……你来试试……”女孩俏丽的笑颜,比盛放的桃花更娇艳。

“万岁爷。”见他呆呆地站着不动,小祥子吓得忙凑过来轻声唤道。

怎么,怎么又想起了那个时候,那些事……

顺治烦躁地摇摇头,一甩手,叶笛被丢下了地上,他抬起脚,重重地踩了上去。

“万岁爷。”小祥子战战兢兢地瞧着那片柳叶被踩入尘土。

他不会知道,踩入尘土的不只是那片叶笛,还有曾经少年的纯真倾慕,曾经炽烈的真心爱意。

此刻,储秀宫和静怡轩的主人,都无心赏这柳烟翠雾,她们面前,数不尽的金簪玉钗富贵绫罗,流水般地在眼前滑过,无数宫女奔前忙后,同样动听的莺声燕语和少女们清脆柔和的笑声,在两个不同的宫房里响起。

终于,两位后宫最美的女人,扶着宫女们的手,坐上了精致繁复的凤辇,向着慈宁宫去了。

“主子,是皇后。”素秋眼尖,遥遥地瞧见一行人过来,忙向淑妃道。

“是吗?”淑妃灿然一笑,唤道:“停下,我们就在这里等等。”

皇后略略闭了眼睛,将一支玳瑁镶珍珠的护指轻轻咬着,听到秋月过来禀说:淑妃娘娘在前面候着,也不睁眼睛,只轻轻“嗯”了声。

“淑妃给皇后娘娘请安。”淑妃难得的恭敬有礼,远远地就扶了宫女迎上去,笑盈盈地弯下腰。

“哟,是妹妹呀。”皇后似乎才看到她,却还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唇角带着一丝微笑。

“娘娘今天真是漂亮。”淑妃也不等皇后唤自己起喀,没事人似的起身,仰了头瞧着皇后,又是笑又是夸。

“我老了,妹妹才更是漂亮呢。”皇后闲闲地道。

话虽平常,两人的眼睛却是一瞬不眨地盯住对方,眼神里有比较、有赞、有嫉、有恨、有阴险的快乐。

先说说皇后,只见她头上戴了青绒制的夏冠,上面垂着珍珠流苏,又镶了宝石、玛瑙、珊瑚、金凤,阳光下端的是流光溢彩。

再瞧身上,一套淡金色朝褂,袖口衣角都镶了无数层金边,前后拿金线绣了龙凤呈祥,胸前插了着绿松石珍珠珊瑚的褂饰,又挂着一串上好的溜圆朝珠。

脸上更费了些功夫,时下宫里正流行的笼烟眉,拿颜色清淡的螺子墨用小簪笔一丝丝描出来的,又要不显,又要更衬出黑水晶似的眼珠子。

脸上的粉是花坞里送来的鲜花,用干净的布挤了沥了,搀在新磨好的上好珍珠粉里,再加上些香料粟米硫磺等,阳光下只见肌肤白净透明,略有些星星点点的闪光。

还有那胭脂,特意从宫外买来齐红斋的上好胭脂,颜色鲜红,质地轻薄,说是一天都不会退色的。

这色色种种,全是少女们最爱的妆扮,打扮出来,只衬得皇后娇颜红艳,就像是刚进宫的少女们般的动人。

皇后也颇觉得今天打扮得十分出众,略略抬了下巴,得意地瞧着站在下面的淑妃。

淑妃却与她正相反,着意娇嫩青春,一头青丝清清爽爽地梳个偏髻,略略在耳畔垂下两丝,也戴了珠宝,却是些细碎的娇艳颜色镶成了数朵小花,下面又带了数串银流苏,人不动它先动。

身上是一套桃花红的旗装,样子普通,但颜色质料却是难得一见的细腻娇艳,前后绣了数朵小花,同发上的头花相应和。

衣饰小家碧玉,淑妃却偏偏妆容严整。

端端正正的弯月眉,香粉胭脂全是宫里的份例,颜色并不鲜艳,同样的唇红面白,却绝对是端庄不失妩媚。

和皇后相反,淑妃这身打扮就像是宫里的格格公主便装出游,衣饰简单,却掩不住眉宇的高贵端庄。

“都不是外人,妹妹也别太客气了,快上轿子去。”对视半晌,还是皇后先开了口,和妆容相配,声音都是特别的清脆娇嫩。

“淑妃谢娘娘恩典。”淑妃淡淡的微笑,扶了宫女上轿,那步伐姿态都是特别的缓慢高雅。

两顶凤辇上,两个美艳出众的女子,两颗莫测不定的心。

她想得到青春,再拾回枕边人的宠爱。

她却已经得到了宠爱,想得到的是后宫中至高的地位。

“娜木钟给姑母请安,给万岁爷请安。”许是被这青春娇艳的妆容影响,皇后见了庄太后,就小女孩似地撒娇道。

“你呀,是不是又睡糊涂了,管本宫叫起姑母,那是不是要管皇上叫表弟呀。”庄太后正和顺治一起用膳,见皇后难得的容光焕发,便玩笑道。

表弟。

顺治和皇后同时一愣,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生气了,她就过去轻轻晃着他的肩,柔声道:“表弟,不要生气。”

皇后见顺治瞧着自己,脸微微一红,略带几分娇羞地低下头,走到顺治身边坐下了。

“这酥酪点心你不也喜欢吃吗?快夹了几块,不然皇上一转眼就全吃光了。”庄太后瞧出两人之间略有些暖昧的变化,微笑着打圆场。

皇后偷眼瞧顺治,见他略皱了眉头,但更显得俊秀了,心里一动,轻声道:“皇上若是爱吃,娜木钟就不吃了。”

庄太后见她难得的体贴乖巧,喜出望外地向顺治笑道:“瞧娜木钟有多心疼你,知道你爱吃,就都留着给你吃了。”

顺治皱着眉头,淡淡“嗯”一声,便埋头吃着。

他瞧见了皇后特意的打扮,就像是刚进宫穿着朝服的小小少女,他也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这让他更加烦乱。

顺治自小就是个多情之人,但随着年纪的增大,他发现这种优柔的性格,对皇帝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他试着让自己更加果断,甚至有些偏向执拗的坚持,既然想放弃,就一定要放弃。

“淑妃给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安。”淑妃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这才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快起喀吧。”顺治眼睛一亮,欣赏地瞧着淑妃。皇后看在眼里,刚飞起心又被狠狠砸落,只觉得心抽痛。

“今儿个大家都起得很早。”庄太后向淑妃点点头,微笑道。

淑妃忙道:“回太后娘娘的话,雨后景色明媚,鸟声清脆,早早地唤醒了臣妾。”

庄太后淡淡一笑,便转头夹了些菜到皇后盘里,是安慰也是鼓励。

正说话间,薄晶和希微进来了,两人行了礼,齐齐站在一边,皇后悄悄递个眼色过去,薄晶脸色憔悴,勉强笑笑。

过了一会儿,后宫嫔妃几乎都到了,却只差陈妃一个人,淑妃心里有事,面上浮出几分焦急之色。

皇后一双明眸只是盯住她,见她这个样子,便向庄太后道:“那会儿陈妃派了宫女来,说昨夜小格格似是被风雨吓到了,半夜里发热起来,陈妃一早就过去照顾小格格,今早就不能来给太后请安了。”

庄太后关切道:“传了御医吗?小格格身体娇弱,让那些奴才们要看紧些。”

皇后一一答了,见淑妃惊得愣在那里,忍不住微微一笑。

顺治洗了手,笑道:“额娘还有什么事吗?儿子要去御书房了,传了李洗臣在等呢。”

庄太后还没说话,皇后向薄晶又使了个眼色。

“皇后、太后娘娘,臣妾,臣妾……”薄晶无奈地站起来跪在地上,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

顺治见是她,和颜悦色地道:“琳嫔,你有什么事吗?”

薄晶抬头,只见顺治满面关切之色,庄太后淡然,皇后微笑,淑妃狐疑,终是一横心说了出来:“禀皇上,太后娘娘,臣妾怀疑花坞每日送来的沐浴香料中,搀有迫人落胎的麝香。”

且不说顺治之惊,众妃之乱,只说淑妃,站在那里瞪住了薄晶,心里万念纷杂,却又什么都想不通,莫非,莫非……

薄晶咬了嘴唇,心里七上八上地乱跳,只见顺治蹬蹬蹬几步冲过来,伸手拉自己站起来,一双眼睛里又是惊又是怒,喝道:“你再说一遍。”

“回皇上的话……臣……臣妾怀疑花坞的香料中,搀有麝香,以至于皇上至今尚无子嗣。”已经说出口了,也只能如此,薄晶索性扬声又说一遍,只见和别人的疑乱不同,皇后端碗莲子汤,细细品着,庄太后侧了头,脸上却是波澜不惊。

淑妃站在那里,眼神定定地盯住了薄晶,心里飞快地转着:明明昨日和陈妃说好,让她今天向皇上举报香料里搀有麝香之事,怎么她没来,琳若反而站出来说了此事?

莫非真的是小格格病了,陈妃与琳若十分要好,便将此事托了她?

若真是如此,琳若难道是真和陈妃要好到此种地步,甘愿得罪皇后这个靠山?不对不对,这种傻事,她怎么会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