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后的宣战-艾滋病离我们有多远

正常的人,谁也无法理解一个即将结束的生命在无言、无奈和无情的等待中,他会想些什么,他会做些什么。生命的余光在燃烧,它可以承袭死亡的旧制成为烛泪,成为烬末,也可以挣扎起来,用自己燃烧的手臂为后来者警示未来。前者走了也就走了,后者躯壳走了,精神却在另外一些人的心中留存。

在“榕树下”网站,笔者认识了这样一位可惜、可叹、可敬的人。

他的名字叫黎家明。

虽然这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名字,但却是一段非常真实的人生。

正是这位化名黎家明的HIV感染者,把自己无情地撕裂开来向人们警示:“我为什么在最后的日子里勇敢地拿起笔来,记录下我们最后的情感生活?我想让所有看见我的名字的人,能够真正了解我们和我们的疾病,尽可能少的人重蹈覆辙。我要大声喊出来:艾滋病就在我们身边,它真的离我们很近很近!”

黎家明是一个能坐着绝不躺着能站着绝不坐着的人,在与AIDS恶魔作殊死肉搏时,他势单力薄,显然有些束手无策,他觉得“这是一场无可奈何的战争,因为我们能够取胜的机会实在太小”,“从知晓的那一刻起,我的身心就被烙上一种印记,随时可以听见一种声音,看见一种影像,嗅见一种气息,那就是——死亡”。对于这样一种无奈,黎家明不想嘲笑医学的无力和人类的卑微,他由衷地感叹生命的脆弱和虚幻,他甚至觉得人的生命,有时就像花草的影子,随时可以消失得不留痕迹,“一如风云的驿动,瞬间变幻莫测无常”。

但是黎家明没有二度堕落,他从已经漫过头顶的无边无际的泥淖中爬出来,在属于自己的最后日子里,用最快的速度学会默默地舔舐孤独和绝望,期待科学奇迹的发生。

黎家明说:“我要勇敢地活下去,我和许多朋友都有一个约定:2008年我们一起去北京,看在祖国首都举办的奥运会,我们一起为中华健儿助威!为所有健康、充满活力的生命喝彩!我要为所有关爱我的亲人和朋友活下去,我要为我们共患难的朋友活下去,因为每一个病友的离开都是我们不能承受的心灵磨难!”

得病的人是孤独的,特别是一个AIDS患者,他的生活层面一如无底的幽湖,风不惊浪,水不扬波,日日夜夜都张着一只深不可测的盈盈泪眼怅望着世界。

黎家明在孤独的等待中选择了主动出击的方式,向人们主动倾诉自己浸透着忏悔之泪的过去,主动敲击自己渴望未来但又无法获取未来的心声。

一个孤独的灵魂,需要倾诉的实在太多太多,但是黎家明他首先希望人们的是对病者的尊重。

他说过这样一段话:请平等和平静地面对我们,让我们成为朋友吧。我虽然是一个病人,但在生活的层面上,我们是一样的人。我的时间不多了,但从来没有对社会仇视和敌意,我的仇恨已经全部射向了我的病魔,我没有传染给任何人,目前正在我的身体里疯狂复制的病毒,无论它多么邪恶和诡秘,它必将葬送在我的身体里,我年轻的身体就是它们最后的坟墓!现在我是对它们无能为力,但最终我是它们的终结者。我希望我的文字能够鼓励许多我认识和不认识的病友,同样面对其他疾病的人们,既然没有退路,那就让我们一起勇敢面对命运的挑战!

黎家明提供给人们的不仅是一曲生命的悲歌,更是一篇向艾滋病挑战的檄文!

言为心声,黎家明反复强调他在“榕树下”网站发表的这些文字,不是死亡日记,他没时间矫情,更不乞求怜悯,反复强调这些文字是求生的呐喊和对艾滋病恶魔的宣战!他说这是为我自己,为我们,为更多还没有真正知道这个魔鬼,但随时可能加入我们行列的人!黎家明正在用他的行动和文字呼吁这个社会对病患者给予更多的关爱,让他们能够少受疾病以外的心灵折磨,能够拥有普通病人的待遇,能够拥有一个体面的葬礼!

中国人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莎士比亚对人之将死时的遗言,更有精妙独到的见解。这位戏剧大师说,一个人的遗言就像深沉的音乐一般,有一种吸引注意的自然力量,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的话绝不白费,因为真理往往是在痛苦呻吟中说出来。一个从不再说话的人,他的意见总比那些少年浮华之徒的甜言巧辩更能被人听取。正像垂暮的斜阳、曲终的余奏和最后一口咽下的美酒留给人们最温馨的回忆一样,一个人的结局也总是比他生前的一切格外受人注目。

莎翁的这些话俨然是为黎家明写的。

我们不妨静下心来,拨去浮华,摒却烦躁,静下心来听一听黎家明这名HIV感染者在最后的时间里留给世界的心音。

黎家明是一位新世纪第一年里毕业的大学生,年轻与知识的结合,会衍生出未来天空中的美丽童话,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刚毕业的黎家明激情似火,瑰丽的爱情,善良的友情,至纯的亲情,人所有的他有,人所没有的他也有。回首大学生活,那是他人生中最激越最华彩的乐章,乐章里的每一个音符,咀嚼起来都那么有滋有味,以至于今天的黎家明有时还在痴痴地幻想:假如一切都凝固在那一时空中,该多美妙!

然而现实绝无可能。

唱过毕业歌,喝过告别酒之后,他和许许多多大学生一样,把期冀和渴望装进行囊,急切地步入了社会的大潮之中。

过去对于黎家明来说,有太多太多的幸运,且不说读书时一帆风顺,考大学时一帆风顺,毕业时一帆风顺,就是毕业之后找工作也是一帆风顺。夏之喧嚣刚过,他便来到一家知名大公司上班,由一名大学生一跃而为一名白领。

生活是美丽的,工作是美丽的,在美丽的工作和生活中,黎家明尽情地享受着窗外的风,灯影下的笑靥和酒杯中迷人心魄的色彩。

似乎没有谁比黎家明更幸福了,爱情,亲情,友情,他被至真至纯至善的情感包围着,想突围都不容易。

一天夜里,黎家明失眠了。从父亲母亲期待的眼神中,他似乎读懂了什么。他和女友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对她很满意,父母对她也很满意。但是工作压力太大,要从激烈的竞争中取胜,决非一件容易之事,但是他充满信心,不到一年时间里他就由一名普通职员成为了业务主管,他认为他的才华还可以释放,于是他只好用微笑回答父母的期待。同时他也安慰女友,无论将来是风是雨,我们都会在一起……

后来他睡着了,再后来他做了一个梦。

据他后来回忆,那个梦有些稀奇古怪。梦中黎家明感受到自己身处一片荒野,四周寂静无声。他想喊,可是怎么喊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感觉到过去美好的生活场景在眼前飘忽闪现,似乎他只有迈着越来越沉重的脚步麻木地向前走去。后来他发现了一些光亮,他感觉到那光亮的前面应该是一片沼泽,那片沼泽不大,却偏偏横在那些光亮的前面。黎家明觉得自己必须跨过去,尽管沼泽地表的浅水是魔鬼的垂涎,可是那片光亮实在太诱惑人了!此时此刻在黎家明心中,那片光亮是让他放下重负的召唤,是牵引他自由的飞翔,无忧无虑的梦中天堂。梦中,黎家明朝那片沼泽——不,黎家明朝那片光亮扑去。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像一个自由落体一样无法控制地朝下陷落!他感觉到下面是罪恶的深渊,他拼命提升自己,但是无力。

他惊叫着醒来,发现是一个梦。

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喃喃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没有多久,那一夜那个可怕的梦变成了现实,他的身躯和灵魂开始了真正的陷落。

在事后惨然回忆起这一次真正的人生陷落时,黎家明感触颇深。他说在现代的都市丛林里,在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宏伟建筑里,高速紧张的工作节奏很容易让人忘记春夏秋冬的变化,很容易让人模糊最初的理想和追求,在各种各样的压力之下,他就越来越变得自我起来。面对潮水一样漫涌而来的诱惑,年轻的心是那么容易迷失自己,金钱似乎可以换取你想要的一切。

正是这样一次诱惑一次放纵一次陷落,黎家明彻底地毁灭了自己,也同时毁灭了女友的等待和父母的期待。痛心疾首之余,黎家明告诫天下朋友:“人心躁动的今日世界,在你充分享受现代化文明带给你的舒适和快乐的时候,永远不要尝试危险的偷欢!一夜放纵足以致命!”

黎家明没有忘记自己青春和人生陷落时的情景,这一切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他未来的墓碑上了——

那是一个平常的星期二,没风没雨,晴朗的天气总是使人心情愉快,总是爱让人们去释放胸中储存已久的郁闷与疏狂。

黎家明和他的同事在一项繁重的工作结束之后,相邀到附近一家餐馆小酌。平时爱喝扎啤和干红的黎家明,这一回一反常态,在自己的杯子里一任同事们注满了白酒。工作顺利,心情愉快,白的就白的吧,这年头谁怕谁啊!

白酒的暴烈脾气,黎家明是始料不及的。

平时不常喝酒的黎家明,偶尔喝上一星半点也会脸红头晕的,而此时此刻三杯两盏下肚,酒液仿佛脱缰的野马在自己年轻的体内狂奔乱窜,一切思维和欲望都被酒精燃烧着,左冲右突,自己怎么都找不着北。

这时,同事对他邪邪地笑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黎家明晕晕乎乎地问:“什么地方?”

“你先说你敢不敢吧?”

黎家明来劲儿了:“谁怕谁呀?有什么不敢的?!”

趁着酒意,黎家明与同事较上了劲。朦胧迷糊中,黎家明当然知道同事要带他去的是什么地方。在此之前,黎家明每次路过那些美容院、洗头房、桑那浴室、酒吧OK厅时,他都那么不屑一顾。他甚至有些鄙视玻璃窗后面的那些诱惑人知觉和欲望的眼神与肢体。虽然黎家明远离家庭,一个人在外地工作和生活,但严格的家教,父母的警示和信任,早已在他心中筑起了一道防火墙,使他本能地远离那些场所。

但是那一夜,酒醉后的黎家明却迷失了……

尽管事后的回忆显得那么无奈和无聊,显得那么酸涩、痛楚与不可思议,但是黎家明还是义无反顾地揭下了自己心灵深处浸血带肉的伤疤——

“进门的时候,记得是很暗的灯光,带着某种不幸的暗示,我至今回想到那一刻,还有一种令自己窒息的恐惧和悔恨!因为那一脚,事实上我已经跨进了鬼门关!

“我记得她看起来是很健康的。

“我记得她是兴奋地引导着初次的我的身体。

“她的主动和酒精让我疯狂,醒来以后甚至不记得她有没有给我安全套……”

悲剧的诞生是需要机会的。

正是她的主动与酒精的躁狂合谋,联手导演了黎家明的人生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悲剧。

那一夜之后大约两周时间,黎家明感觉不舒服,像是得了感冒,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

刚巧那时候正流行感冒,黎家明没有把它当回事儿,感冒嘛拖一拖也会好的。

黎家明的“感冒”不仅没有好转,而且出现了新的症状:身上和脸上开始出现了红色的皮疹,晚上伴有低烧。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约一周多时间,黎家明开始担心自己是否染上了性病。他当然不愿意去医院咨询和治疗了,于是便上网查找有关资料。根据网上医院的方法,他去药店买了一些抗生素药物吃,很快出现在他身上的症状完全消失。

黎家明的脸上重又浮现出笑容,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出现什么大事,要是真的染上了性病,自己不就完了吗?

黎家明在网上看见那些性病病人的图片时,心里十分恶心和害怕。他暗下决心,永远不再去那些肮脏的地方了。也就在黎家明上网查找有关性病的资料时,他看到了几乎每一个站点都有与艾滋病相关的资料。但他总是一点即过,他当然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染上那玩意儿的,因为他认为自己只有一次荒唐的高危行为,这样的几率几乎为零。

但是黎家明还是没有放松警惕,艾滋病恶魔太可怕了,为了彻底放心,他又去正规医院作了一次RPR(梅毒)和HIV检测,检测结果使他非常高兴:阴性。证明他没有因为仅有的一次荒唐的高危行为而与恶魔为伍!

黎家明重新振作起来,青春的活力重又在他体内涌动,有了这么一次惊吓之后,黎家明更加珍惜重返人间的机会,他甚至念叨了百次千回往后的人生之路,一定要严格自律,一定要洁身自好,一定要与一切有损自身健康、有碍道德规范的高危行为绝缘!

又隔了一段时间,黎家明在“搜狐”网站上阅读到一篇题为《百万富翁得艾滋病》的文章,说一个事业有成的年轻男子与一个神秘女孩由网恋开始,最后引发艾滋病的故事。

关掉窗口,黎家明酒醉后的一夜风流又沉渣泛起,甚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此时的黎家明,已经对艾滋病感染有了新的认识,他知道了HIV感染有一个窗口期,而在这一段时间里,即使是体内有了HIV病毒,一般也难检测出来,窗口期一般情况是2—6周。

精明的黎家明当然知道前一次检测,自己正好处于窗口期之内。

他又开始害怕起来,他又开始恐惧起来,为了对自己和别人负责,他决定再做一次检测。

于是,他忐忑不安地再一次走进了医院。

医生告诉他,等三天后再来取检测报告。

漫长的三天黎家明度日如年,他又开始失眠,三天的睡眠时间加起来不到8小时。他又开始了做梦,而且常做一些诡异的噩梦。在梦中,乍隐乍现的色彩的旋涡,是那么简单,轻而易举地将他的肉体与灵魂消融于无形。有时他也奋力抗拒着什么,但是在感觉中,自己极像是一只孤零零的没有重量的风筝,飘荡在墨黑的空中,血色的旋涡紧紧地将他网住,鲜艳的绿色的熔浆,鱼贯而入他的血脉中狂欢劲舞。有一道白光从远处直射过来,对准了他的胸膛。当他惊魂甫定回过头时,眼睁睁地看见那惨烈的白光洞穿了他的躯体……

醒来之后黎家明的第一感觉是自己已经染上了HIV。

三天之后去看结果,医生说还要查查,并且说他可能患有梅毒,医生要黎家明五天之后再来。

黎家明立刻预感到自己完了,什么梅毒?一定是HIV!

回到宿舍,黎家明手足无措,一直到深夜都无法入眠。悔恨、恐惧、绝望让他一次一次从床上坐起来,一次一次拼命地揪自己的头发,一次一次将欲裂的脑袋撞向墙壁。

整整一夜,黎家明被悔恨、恐惧和绝望交替折磨得死去活来。他的心开始麻木,恨不得立即去死!

第二天晚上黎家明实在无法忍受煎熬了,他悄悄地来到医院,趁医生换班,偷看了两天前的检测报告单,发现自己的检测报告中,梅毒检测是阴性,而HIV检测栏里有一道粗红色记号和一个大大的红色问号。

黎家明明白了报告单上的红色粗线和红色问号意味着什么,他知道他完了。他暗自揣摩着那道红线和那个红色问号的分量,第一反应是不能给父母和朋友添乱,惟一的办法是趁早结束自己的生命。

熬到天亮,他开始去了各个医院的门诊部,对医生谎称自己失眠,疯狂地搜集安定片,一共搜集到80片。他想这些宝贝足够让他安安静静地离开人世,他感觉自己活得太累了,也应该彻底地解脱了。

决定命运的第五天姗姗而至。

黎家明被告之HIV检测初筛结果为阳性,为了稳妥起见,仍需要进一步复检。

又是几天艰难的等待,黎家明如同一个正在等待终审裁决的死囚一样难忍难熬!一潮又一潮涌来的悔恨与恐惧,甚至使他无法正常呼吸,他不得不像一尾干渴的鱼那样大口大口地吸气,做深呼吸,以此获得短暂的平静。

六天后结果出来了:黎家明的HIV检测确诊为阳性!

那天距离大年三十只有十天。

大年三十除夕夜,“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而黎家明却不知道今年除夕,自己还在不在人世。个中悲哀,恐怕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品味。

三天后黎家明去拿HIV载量和免疫细胞减少的结果,医生安慰他说:“不要太紧张,你现在只是HIV携带者,还没有发展成AIDS患者,你还有几年时间。”

黎家明苦涩地笑了笑。

临走的时候,那位医生友善地要和黎家明握手,黎家明机械地缩了回来。

医生一把握住他的手说:“振作一点,小伙子!”

一句话说得黎家明泪水夺眶而出。

后来,黎家明找到了那个让他后悔一生的地方,那里依然顾客盈门,生意红火。他极力按捺着自己心中的悲切和仇恨,苦撑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上前打听那个黑黑的年轻女子。小姐们告诉他,说她早已离去。

小姐们放肆的嬉笑,再一次刺激着黎家明的神经。他被激怒了,正要发作,突然镇定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他想对她们说:年轻的姑娘们,你们好似在万丈深渊边上,罪恶和死亡每时每刻都在亲睐你们啊!

黎家明重返那个肮脏的地方,原本是想让那个小姐去检测,告诫她不要再害别人了,但这一想法也因那小姐的匆匆离去而化为泡影。出了门,黎家明回头看着在夜色中霓虹灯闪烁着诱惑人的媚眼,他越来越觉得那是魔鬼的眼睛,那是巫婆手中艳丽的青苹果!黎家明真想一把火将这肮脏、丑陋的害人之地烧个干净!

黎家明没有喘息之机,魔鬼就开始发威了。

魔鬼首先扭曲了黎家明的整个心灵。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黎家明被魔鬼扭曲的心灵中,开始害怕继而反感再而讨厌世界上所有年轻女孩子,即便是工作中简单地打个招呼,说一两句话,黎家明也会心悸不止

接下来他开始出现幻听、幻视,不停歇的悔恨与烦恼,如影随形。刺心的肌肉跳疼随时提醒他:自己体内那个恶魔开始享受它的大餐了!

噬人灵肉的悔恨,如同无边无际的黑色大毯,严严实实地覆盖着黎家明,紧紧扎扎地缠裹着黎家明,使他动弹不得。有时对自己肮脏行为的强烈憎恨,激起他自我毁灭的冲动。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像疯子一样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死命地揪自己的头发,肉体的痛苦成了黎家明缓解心理压力的惟一途径。

黎家明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他像孤魂野鬼一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周围的一切,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过马路的时候,根本不去在意过往行驶的车辆。在黎家明的意识中,如果能被车撞死,倒也落得干净。真还有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一连串愤怒的叫骂声惊醒了他,他睨视着离他只有一臂距离戛然而止的车头。当他抬起头来看那个司机的时候,那个司机忽然终止了叫骂,迅速摇上车窗,匆匆驾车离去。黎家明觉得准是他那绝望、渴望死亡的眼神吓住了那位司机,那位司机一定以为他是一个疯子……

当确诊自己染上HIV之后,黎家明的生活彻底地翻了一个个儿,青春的欢笑不再属于他,生命的活力不再属于他,无忧无虑的谈吐不再属于他,自由自在的翱翔不再属于他。甚至他不能看电视和报纸,不敢和父母、朋友多讲话,因为他害怕自己无法控制自己而哭出来,说出来。黎家明整天整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听任泪水冲刷着自己心灵的痛苦。

当他平静下来,他想起了压在枕头底下的80片安定片。

他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物,把平时他最喜欢的CD、VCD和工艺品清理出来,送给朋友。夜深的时候,他开始销毁他的一切东西。他开始用剪刀慢慢地将他的那些照片、那些日记、那些内衣和毛衣,一剪刀一剪刀地绞成碎片。

枕头下那80片安定片整装待发,准备随时听从他的召唤,被派上用场。

黎家明已经触摸到死神的心跳,他开始准备他的后事,收集各类保险资料,甚至开始设计自己最后的离开方案——一个可以让父母最小程度受到打击的方案,一个可以保护慈祥双亲一生之清誉的方案。

在病中,在等待死亡垂临的无奈守望中,有一件事对黎家明的心灵震动很大,让我们倾心聆听黎家明平静的叙述——

邻家10岁的小女孩,平时最喜欢和我玩。有时,我在电脑上工作,她会平静地在边上看,好奇和天真的眼神让我感动。

记得她曾经很神秘地对我耳语:“我很崇拜你,大哥哥!”

我忍俊不禁地问:“小丫头,你知道什么叫崇拜吗?”

她说:“就是喜欢加上佩服。”

现在的孩子越来越早熟,他们的生活条件比我小时候好得太多。但其实他们很孤独,我比她大十几岁,在这个楼上我竟然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我不知道这些孤独中长大的孩子,将来是否可以在他们独立自由生活的时候抵制诱惑,走好生活的每一步。我奇怪自己一个要死的人,还替一个10岁的孩子的未来瞎操心。

“大哥哥,我放假了。”她在我身后说。

我赶紧将我正在查找的网上有关艾滋病资料的窗口关掉,然后回过头来,“哦!是吗?”

“你在干吗?”

“查资料。”

“你好像变了。”孩子的心是清明的。

“我哪里变了?”我有点担心是不是自己的举止让周围的人发现了什么,我又催她,“你说呀!”

“我不知道……”她想了半天,“反正和过去不一样了!是不是你现在不喜欢我来找你玩了?”

“不是的,我最近很忙。”

“我爸爸也是,一天到晚就会说很忙。”

“大哥哥,你说话少了,也不笑了,我有点怕你了。”

过去我和她很亲密,我常常带她出去,一起去超市,一起去买冰激凌。我惊讶一个10岁的小女孩的观察和感觉,我要努力给她一个自然的笑容。

“你看,我不是笑了吗?”

“我喜欢看见你笑。”

一句话让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

真想像过去一样抱抱她,亲亲她,但我克制了自己。我不怕失态,我害怕自己将病传染给她!尽管我知道那样的拥抱是绝对安全的,但面对这样一个稚嫩充满灵性的可爱的小生命,我只有最小心地保护她。

正是这一件事,让黎家明真正体会到艾滋病的可怕。

黎家明感叹科学家们通力合作提前完成了人类基因图谱的大构架,但人类却没有办法消灭一个比大头针尖一万六千分之一还小的HIV恶魔。不可治愈,100%的死亡率正在使一个个AIDS患者的家庭灰飞烟灭,正在使一个个AIDS患者陷入悔恨和绝望的深渊,正在制造一个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悲惨故事!

通过与邻家小孩的无奈对白,黎家明感到更为可怕的是:你无法向你周围的人坦白你的病情,甚至你的亲人和朋友!

请听听黎家明这位HIV携带者发自肺腑的声音:

“说实话,我羡慕像陆幼青一样的癌症病人,他们至少可以向周围的人说出他们的病!不用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像我这样躲在阴冷的角落里,舔舐除了疾病以外的心灵孤独!在精神上,远离了爱情、友情、亲情!

“如果有一天,我的手破了,我去医院包扎,我可以坦然地对医生说:我是HIV携带者,请注意消毒。而医生和其他病人都能很平静。

“如果有一天,我去理发,我对理发师说:我是HIV携带者,请注意消毒。而理发师和其他客人都能很平静。

"那一天,就是我的节日!那一天,就是人类成功防治艾滋病的节日。我很清楚,我是看不见、等不到那一天了。但我坚信,那一天必将来临。否则,那就是人类的悲哀!”

为了这一天的早日到来,黎家明调整了自己失衡的心态,决定把自己的教训写下来警示世人。

怎么发表呢?这是几天来黎家明较为苦恼的一件事。如不公开发表,即使是自己将自己撕裂了,也只有给自己看呀!

就在这时,黎家明的一个网友建议他把自己的文章拿到“榕树下”网站发表,这位网友是“榕树下”网站的忠实网民,“榕树下”曾经发表过癌症病人陆幼青的《死亡日记》,名噪一时。

黎家明接受了朋友的建议,找到了“榕树下”网站求助。

“榕树下”网站经过了长达一周的探讨和反复论证,编辑部打出了很多电话,与黎家明的医生和协助治疗的有关人员核实此事的真实性。网站首席执行官朱威廉、编辑飞乐约见了黎家明,友善地握手、真诚地拥抱、倾心地交谈之后,“榕树下”网站决定发表黎家明的解剖与自白。

2001年7月21日,黎家明蘸着自己的血浆踩着死神的脊梁写下的《最后的宣战——一个艾滋病感染者的手记》在“榕树下”网站开始发表。

看见自己敲出来的文字在“榕树下”网站得以公开时,黎家明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

一石击水,浪花惊天。

黎家明的《最后的宣战——一个艾滋病感染者的手记》在“榕树下”网站发表后,在广大网友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应,仅仅数天之内,“榕树下”网站该栏目的点击数已接近十万次!

成千上万的网友没有因为周期性的“艾滋病日”宣传浪潮已过或还未来临而减弱自己的忧患意识,纷纷发帖子留言,畅抒己见。

一位网友给黎家明留言:“你是个强者。过去的无法补救,但是将来还掌握在你的手中,哪怕是短暂的。我们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一位网友担心黎家明的身体状况受不了:“家明,如果真的累了,身体吃不消了,就少写一些,哪怕只是几行字,让我们知道你的情况。”

更多的网友,决心要从黎家明的经历中吸取教训,拒绝生活中的不良诱惑,选择健康的生活方式。

甚至台湾、香港、澳门的网友也纷纷点击黎家明的文章,阅后上网留言,希望能为黎家明提供医疗方面的帮助。

当然也有为数不少的网友谴责了黎家明过去的荒唐行为,导致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甚至有的网友过激地认为黎家明的《最后的宣战》是无耻的炒作,是卑鄙地赚取人们同情的眼泪。

对于人们的理解与不理解,黎家明心情平静,他认为自己不能沉默,应该对一些事情有个交待。于是,2001年7月23日,他给关注他的网友写了一封信,在这封信中,黎家明再次将自己的心迹披露无遗——

“因为我有一个病友是榕树下的网友,是她第一个建议我在这里发表自己的文章《最后的宣战》,于是,我找到了榕树下网站。

“感谢榕树下对我的理解、宽容和支持。在我取药的途中,恰巧经过上海的时候,我和首席执行官朱威廉、编辑飞乐见面了,我因此多了一次友善的握手,多了一个真诚的拥抱。

“我现在在一个宁静的小城市,一边工作,一边试着用中药自己给自己治疗,我没有放弃求生的希望,我没有隔绝和家人的联系,只是没有告诉他们我的疾病。

“有许多朋友给我写信,想要帮助我,谈到捐款的事,我是这样回答的:

“家明是一个能站着就决不坐下的人,我只要能坐着也决不躺下。钱,我现在最需要,那意味着生命,谢谢你们的关心,你们还是帮助你们身边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我很清楚我来到榕树下想要做的是什么,就像我写过的:‘我为什么在最后的日子里勇敢地拿起笔,记录下我们最后的情感生活?我想让所有看见我的文字的人能够真正了解我们和我们的疾病,尽可能少的人重蹈覆辙。我要大声喊出来:艾滋病就在我们身边,它真的离我们很近很近!’

“所有理解和包容我的朋友们,谢谢你们!你们让我知道,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可以阻止人与人之间真诚的关爱,艾滋病魔也不能!

“这个世界依然美丽可爱,一定会越来越美好的!

“所有唾弃和鄙视我的朋友们,谢谢你们!你们让我知道,道德是中国人抵御艾滋病魔的长城,艾滋病魔离你们很远。请将你们诅咒我的力气留住,用在更值得你们关注、帮助的人们身上,或者我们可以一起诅咒所有的疾病。

“我身上的淋巴结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我的病毒载量也远远超过要用鸡尾酒疗法的标准,因为身体的原因,可能会写得越来越慢。写,对我来说,要花时间和精力,甚至是影响我的身体,可我觉得我现在做的事是有意义的,所以我会继续写。我是学理科的,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文字,一开始,我认为,从文学的角度,我的文章不适合榕树下,但是,在和榕树下接触的这段日子里,我越发坚信我的文字是有意义的,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所有的人们。

“路上有很多钉子,有的人踩上后,会骂,然后走开。

“有的人踩上后,会默默地清理伤口,静静地走开。

“有的人,会在旁边竖一个牌子,用伤口的血写道:小心!

“我是一个自己犯错自己承担的普通人,关注我没有意义,应该关注家明背后那些更重要的事情。”

黎家明给广大网友的信发表之后,关注和理解他的人多了起来。

成千上万关注黎家明的人中,有一个名叫曾鹏宇的《北京青年报》记者,更是站在较高的层面上关注黎家明的情况和各界对此的反应,他认为黎家明勇于解剖自己的精神,黎家明的悔恨、警醒与启迪,还应该在更广阔的空间得到回应,这样对青少年性健康教育有益,对人民约束自己的不洁行为有益,甚至对动员社会力量共同携手挑战艾滋病有益。于是,曾鹏宇产生了直接采访黎家明的念头。

后来,曾鹏宇在回忆当时采访黎家明的情景时说道:“我希望能和黎家明有一次交流的机会,等想尽办法终于和他取得联系时,他说要接受你的采访可以,但是不能照相,我说好;他说也不要录音,我想了想,行;他说最好也不见面,我咬了咬牙,同意;可他又犹豫了: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虽然只有五分钟,记者还是觉得五分钟的等待过于漫长。因为是夏夜,酷暑的炎威与烦躁,好像把时间拽住了不走。

突然,记者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

手机里传来记者期盼中的那个年轻的声音:“我是家明……”

下面是曾鹏宇的采访记录——

□记者:这是我第一次读到艾滋病感染者自己写的东西,但为什么是在网上?

■黎家明:如果我父母已经去世,如果这个世上再没有亲人我要保护的话,我也许可以很大胆地站出来,拍照片,做采访,什么都无所谓。但是不行,我做不到这点,我绝对不能让父母知道我的病,这是我为父母能尽的最后一点孝心。

我对其他媒体并不反感,但是我不知道你们会把这件事处理成什么样子。陆幼青最后不也不得不面对媒体曝光后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吗?

□记者:你在《手记》里谈你这样做的初衷:“如果因为我的文字,可以让一个人知道起码的艾滋病防治的事情,远离高危行为,那我的文字就是有价值的。能用公开我一条命的悲哀,换回一个年轻健康活泼的生命,那我做的就是有意义的。"很多人不能理解,一个陷入你这种境遇的人应该是自顾不暇,怎么可能还有心思来做这样的事情?甚至由此质疑你的经历根本就是假的。

■黎家明:我现在的确时时面临很多打击,这种打击来自检测报告,来自高额的治疗费用,来自社会的歧视,经常能将人推向崩溃。可是,这就像路上有颗铁钉,有人踩上去了,扎破了脚,很疼,流了很多血,他也许会清理好伤口后默默往前走;而有的人,他会在旁边立一块牌子,用自己伤口的血写上:“小心此处钉子扎脚"。我现在做的就是竖这样一块牌子,因为这个钉子是我拔不掉的。

□记者:有没有想过,也许比起那些因为输血之类原因感染上艾滋病毒的人,你来做这样一件事要更难一些?在有些人看来,他们更无辜一些,更容易被人同情和接受。

■黎家明:在留言板上看那些骂我的帖子看得多了,我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太傻,为什么一定要写自己是因为这个原因感染的�不可以找个其他理由吗?这样应该会有更多的同情,有更多称赞的声音吧?但是我不想这个时候了还去欺骗别人。

□记者:你手记里有一句话:“不要歧视和厌恶我们,我们已经用年轻的生命做了代价。"可是一直以来有一种观点始终存在:有罪错的人就不应该得到同情,他们就该得到惩罚,对他们无情是符合正义的。

■黎家明:现在BBS上很多话已经不是在对我犯这样的错误进行攻击了,比如有人说:“让他死吧!”还有的说:“应该快点死!"我觉得这对于同胞而言,太残忍了吧?即便是一群小狗,如果其中一只病了,其它小狗不会去咬死它,也不会把它抛弃。为什么人群中却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希望不要把艾滋病感染者或病人想得那么丑恶,我们就像那些知道自己不行了的大象一样,会自己脱离群体,找到一个角落,安静地死去,自己消失。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也的确是这么做的。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可以不理解,但是希望你不要去伤害。

□记者:会不会有一天这些会让你心寒到放弃继续做你现在的事?

■黎家明:有一位护士留言说:我希望全世界都能看到你这篇文章,我是学医的,知道只有了解艾滋病才能远离它。医务工作者能理解我,这代表了一个群体;另外那些和我犯过同样错误但没有被HIV袭击到的人,他们在留言中说:太可怕了,以后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这也代表着一个群体。还有一类人就是骂我骂得最狠的那些人,他们看我的文章也许比谁都仔细,他们当然会更小心这个问题,更不会犯这个错误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也是受益者。而因为他们的骂,又会有更多的人去看,去思考,然后他们也可以免受这种灾难性的痛苦,这有什么不好呢?

□记者:你现在的状态,让我觉得你比很多人都健康和坚强,我没想到会听到你笑。采访你之前,我以为你会掉眼泪,甚至哭天抢地。

■黎家明:我也会的。我说过:“在我们这个年纪,面对这样的疾病,一直做到心如止水太难。至今,我也不想做一个眼中没有生死的人。"坦白告诉你,最后我可能会再次选择自杀。我绝对不会躺在床上等着死亡自然降临,这对生命是一种不尊重。而且为了保护父母,我会把它制造得像个意外,这样的话打击会小一点,会在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记者:你现在身体情况怎样?

■黎家明:我现在在一个小城市,安静地工作和生活,一个人住,为了不传染别人。但我并没有像先前的报道里说的和家人断绝联系。我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病毒已经超过鸡尾酒疗法的治疗标准10万多,体重没有原因地减少了10%,淋巴也肿了......情况就是这样,似乎触摸得到自己的命运,又有些看不清楚。

□记者:希望我们为你做什么吗?

■黎家明:我对你惟一的希望,无论你在和我说话时有什么感受,不管你怎么去写你的文章,我希望你的调子是积极的,让看的人觉得我们是负责任的。我是一个自己犯错自己承担的普通人,我愿意去帮助每一个我能帮助的人,这才是我的真实状况。

《北京青年报》是一家覆盖面和影响力都很大的报纸,曾鹏宇的采访报道公之于众后,在网络之外,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黎家明这个名字(虽然是化名)和他的惨痛经历,越来越多的人决心以黎家明为鉴,整衣冠,正行为,决不让艾滋病恶魔有丝毫的可乘之机,越来越多的人对艾滋病人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包容与同情,越来越多的人已在更深层次上思考这件事的社会意义。

一位年轻的朋友看了黎家明的文章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在近十万看过你的文章的人们中,大部分都是未成年的青年或学子,包括我。我们往往是新人类,叛逆,桀骜,放纵自我。父母老师的教诲对我们来说是那样的苍白无力。而你,却以此独特的方式告诫我们这些犯过错误的、正在犯错误的、或者将要犯错误的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或重。我敢说因为你的文章,直接挽救了十个堕落的灵魂,他们都是我认识的人。那些我们不知道的却受启发不再犯错的芸芸大众又何止千百。你存在的意义——说得极端点,你多活一天多写一篇文章,就可能多得到千百份怜悯和同情或辱骂,但也可能会救十个人!”

对此,黎家明颇感欣慰:

“如果有人能从我真实的心灵历程里感受到什么,并可以给像我一样的弱势人群更多的理解和包容,如果有人可以在即将迷失自己的那一刻,能想到我这样一个人和我所经历的悲惨故事,而放弃那些危险的游戏,远离艾滋病这个恶魔,我就满足了,我的文字便有了意义。”

卫生部预防艾滋病宣传员、著名演员濮存昕在看了《北京青年报》关于《最后的宣战——一位艾滋病感染者的手记》的连续报道后,提笔给黎家明写了一封信,以示支持和敬佩。

濮存昕十分敬佩黎家明敢于用自己的错误做例子,警示他人、昭示社会的勇气。至于网上关于此事的争论,濮存昕自然有自己的看法:“没有人能够证明自己从来不犯错误,黎家明的这种做法是对错误的最好弥补,同时也是对宣传和预防艾滋病的极大贡献!”

在致黎家明的信中,濮存昕这样写道:

黎家明:

你好!在北青报上看到了关于你以及《艾滋手记》的报道,我的第一感受是敬佩二字。敬是尊敬你在《艾滋手记》中所表现出来的善良、诚实的品格,佩是钦佩你不幸染上HIV之后你能担得起巨大压力的勇敢和直面自己的胆量。在人生的路上,无疑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但是你没有逃跑或者藏起来,而是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向人们大喊这里有坑、有陷阱,甚至你还把自己绑在耻辱柱上,以自己赤裸而真诚的灵魂和一颗破碎的心唱出悲歌,昭示社会,警告朋友,这种崇高的责任感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做得到的。因此你应该像前不久因患艾滋病逝去的南非小朋友一样受到全社会的尊重。

我也看到网上有很多关于你的消息,很多人对你表示同情、安慰,也有些人对你进行了严厉的指责,我知道虽然你也许做好了精神准备,但对你来说这一定是很残酷的。我想向指责你的人说你已经掉在井下,怎么能再向你扔石头呢�我也想问所有人,谁敢说自己是从不犯错误的人呢�如果有这样的人我们觉得他真实吗?我们大家应该问你摔得疼吗?想办法拉你上来才对。

而你自己爬出陷阱,把自己惨痛的教训告诉社会,你这种大无畏的行为是对宣传预防艾滋病做出的大努力、大贡献。当我们的青少年在缺乏性健康教育而遭遇诱惑拐骗时,会马上想到你的活生生的教训,能够悬崖勒马,这比十个教育家、十个艾滋病宣传员高喊口号要有效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以及所有携手预防艾滋病的志愿者、宣传员们要向你表示支持和尊重,我们都应向你伸出关爱之手并和你站在一起,共同以一颗爱心在全国开展遏制艾滋病蔓延的斗争,我也希望所有知道这件事的朋友们不要站在卫道士的立场上指责批评一通就完,而是以善意、宽容的态度帮助黎家明。

我曾参加北京大学预防艾滋病的宣传活动,有一项内容是征集一句话口号,我想了一句话是:“人生不要有污点,有了污点在那儿画出颗太阳。"

希望你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面对艰难抱有乐观态度,战胜疾苦首先要战胜自己,你也许主宰不了疾病,但就像健康人也主宰不了衰老的自然法则一样,不过在精神世界中,我们是可以做自己的主人的,你说呢?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我愿意和你交谈。

濮存昕是黎家明比较喜爱的演员,在买药的旅途上,从《北京青年报》上看到了濮存昕给自己的信后,黎家明显得有些兴奋和欣慰,回到住地,他立即给濮存昕回了一封信。在信中,黎家明表示,“想做一个好病人,安安全全的好病人。关注我个人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关注我身后的那些事情。”对于濮存昕的善意和宽容,黎家明更是深表感谢,“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优秀演员。你主演的《清凉寺的钟声》,里面有一种爱让我泪流满面,那种爱跨越了民族之间因为战争而产生的仇恨,那种爱就是普通老百姓之间最简单而又最真挚的情感”。

曾经在“榕树下”网站发表《死亡日记》并引起轰动的陆幼青先生的遗孀时牧言女士在黎家明最需要理解、包容、鼓励和支持的时候,也给他写来了一封信:

家明:

很早就有给你写信的冲动,也一直关注着你。曾经在7月21日与朱威廉先生的三十分钟谈话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谈论着你。

我曾坦白地告诉威廉先生,开始我觉得《最后的宣战》和陆先生的《死亡日记》的发表有太多的不同,甚至还觉得你得病的原因有些不可饶恕,我曾说,如果你是其它原因的感染者我也许更愿意和你交流。

但我随即改变了想法,如果说陆幼青是勇敢地面对死亡,他让人们知道死亡可以因为爱而让整个人生变得圆满,那么,在你身上,我体会到的是一种以身示众的勇气,勇敢者一样不需要同情和怜悯,后悔和谴责也变得无足轻重,每一个生命都有他的尊严。

因为,至少你现在做到了,你提醒了人们,不要再躲躲闪闪地避讳谈论艾滋病,它那么真实地随时随地可能发生在我们身边。

我常常在想,我的孩子再过几年也将进入青春期的困惑阶段,就像陆幼青所担心的那样:他们面临太多的信息和物质的刺激,谁来教会他们选择和自重?我将会公开地和她讨论她所有的困惑和疑惑,但我不知道有多少家长将这样做,公众的教育将会怎样做。

家明,过程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你做了,记得陆幼青曾说过:“希望不要太多地关注于我本人而请多关注一下我的文字。"我也多么希望所有的人不要再探奇似的关注于你个人而多思考一下这件事给予大众的警示,由此来关心一下艾滋病人的生存状态和由此引起的社会问题。

继续努力吧,只要你的心中充满了爱,生命就会有希望,怀着感激之情接纳人们的爱,再多一些理解、坦然,豁达地活着。

就在越来越多的人对黎家明其人其事给予了更多的宽容和理解的同时,另外一种不和谐的声音也在击打着我们的耳廓,这种声音有时甚至那么刺耳,那么无法理喻。

对于黎家明其人其事,有人怀疑是网站商业炒作的编造。

也有人责问:我们到底要支持黎家明什么?网站为什么要为一个嫖客张目?

甚至有人写帖子公开谴责黎家明:黎家明,你不必虚伪地掩饰你的丑陋和卑微,在生命不多的时候,你还尽可能地煽情,如果你真希望世界能够美好,那你正在做的,还要做的,就是把你的丑陋抹在家人的脸上,涂在朋友身上,洒在整个世界上。自己造成的事情,首先永远该自己负责,不要去乞求同情,更不要去利用同情……

无须讳言,艾滋病呱呱坠地时,就被人们看成是同性恋的一个怪胎。由于它和性、死亡密切相连,它也就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医学问题,关于艾滋病的话题,也绝非医学手段可以解释得了的,必然会涉及到道德、哲学、社会学等多个领域。

刘子亮成为中国第一个直面镜头的HIV感染者之后,引起了国内外众多媒体的关注,引起了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世界银行的关注,引起了几乎是全社会的关注和同情,而黎家明却不能。原因何在?因为黎家明坦承自己是因为嫖娼而走上不归之路的,而嫖娼行为在我们今天这个社会里,被广泛地认为是不道德的无耻行为,这就具有较大的争议性。

导致黎家明走上不归之路的原因是应受到鞭笞与谴责的,但是失足之后的黎家明悔恨之余勇敢地站出来以己示众,并在撒满铁钉的路旁竖块“小心铁钉”的木牌的精神,又是值得人民肯定和嘉许的。

黎家明说了,发表《最后的宣战》“是对疾病的控诉和宣战,是对生命的留恋和梦想”。

难道这样的声音这样的人不值得我们理解和包容么?

关于黎家明其人其事,时牧言有一句话说得好:“我也多么希望所有的人不要再探奇似的关注于你个人而更多思考一下这件事给予大众的警示,由此来关心一下艾滋病人的生存状态和由此引起的社会问题。”

这是良言又是诤言,让我们大家都记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