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1月13日,第一届中国艾滋病性病防治大会在北京开幕。
这是一次严肃的大会,国家领导人、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官员和来自全国各地的2000多名代表出席了“关注艾滋,付诸行动”的主题大会。
在大会开幕式现场,一个高达6米的巨型“杰士邦”安全套气模娃娃,高高地矗立在大
会主席台旁。它的抢眼出现,使现场与会者多少有些另类的感受。
开幕式上,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执行主任彼得·皮奥特作了悲壮而激情四射的发言。他说——
“对整个世界来说,艾滋病的流行仍然处于初期。尽管我们对艾滋病的认识才仅仅20年,但仅在此期间,已经有6000万人感染了艾滋病病毒,其中2200万人已经死亡。艾滋病已经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并且还将进一步传播。”
“我认为本届大会对全球有重要的意义——理由很简单:在未来的20年内,中国所发生的一切将决定全球艾滋病的负担的大小。如果中国抓住了目前控制艾滋病流行的机遇,在全国范围内,扩展综合的关怀、护理和支持的覆盖面,那么中国就能够有效地控制艾滋病的流行,并使其影响减低到最小。反之,如果中国开展的艾滋病防治工作的力度没有得到加强,那么艾滋病的流行无疑将会继续加剧。”
彼得·皮奥特的警示震撼着与会者的心灵。
晚上,会务组特意在中国剧院为与会者组织了一台大型公益晚会——《飘动的红丝带》。这一台节目由中央电视台筹办,并将于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在中央电视台一套黄金时间播出。
排练结束,一切准备就绪,就在此台节目即将与观众见面时,一个意外的事变使晚会策划者们措手不及:晚会重头戏——艾滋病人刘子亮原来决定直面观众,此时却又产生动摇情绪,他怕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后给自己刚刚恢复平静的生活增添麻烦,甚至打算立即逃离北京!
如果刘子亮拒绝出席晚会,晚会将会减色不少,而且晚会筹办者此前的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对此一突然发生的事变,晚会总导演邹友开则更感不安,因为他心里最清楚为了让艾滋病患者直面观众和镜头的寻觅历程是如何艰难。
这台名为《飘动的红丝带》的大型公益晚会早在2001年初便开始筹办。筹办伊始,总导演邹友开便做出异常大胆的决定:表现红丝带的主题思想,充满浓郁的人情味,让参加晚会的明星大腕们争相对艾滋病人做出亲善之举。
邹友开清楚地记得,在此之前,著名演员濮存昕与艾滋病人握手拍了一条公益广告,即便是那位艾滋病人头像经过了马赛克处理,也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就连中央台《实话实说》节目在艾滋病人头像处理上也没有“实人实现”,如果真的能够找到一位艾滋病人,这位病人敢于站出来,直面人生,直面观众,直面媒体,作一次别具特色的心灵对话,那将对艾滋病防治、宣传工作起到多大的促进作用啊!从更深层次讲,艾滋病人声像直接“曝光”,不光是对艾滋病人战胜疾病,快乐走完人生之路的心理产生巨大的影响,重要的意义还在于对我们社会的文明和包容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决定这么干,首先决定找人。对于邹友开来说,明星大腕如囊中之物,探手可取。但要找到一位艾滋病患者同意直面晚会现场却异乎寻常地艰难。各路“探子”相继回来报告寻找失败,有人劝邹友开就此作罢。但邹总导演却“贼”心不死,决计亲自出马,上演一出“越是艰险越向前”的压轴好戏。
邹友开亲自到北京电视台求援,因为北京电视台曾经做了一个片子,片子里有一位艾滋病患者,在邹友开的印象中,这位艾滋病人通情达理。通过北京电视台牵线搭桥,邹友开终于见到了这位名叫刘子亮的艾滋病患者。
世界上的事儿有时候真叫人捉摸不透,越是简单的事情越复杂,越是复杂的事情越简单。当邹友开刚刚说完自己的想法,还未许诺高价请刘子亮出场时,刘子亮便爽爽快快地说:“既然需要我出场,那我就出场吧!”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刘子亮不仅同意自己登台亮相,还同意带着他的妻子一起登台亮相,惟一的要求就是妻子不露面部。
从那以后起,刘子亮还真的随叫随到,自始至终出现在排练现场,参与了晚会的制作。
谁又曾料到原本答应的事临出场时又另生事变呢?
邹友开找到刘子亮,耐心地聆听了刘子亮的意思,极其友好并极其尊重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邹友开的痴心再次打动了刘子亮,临开场的前一分钟,刘子亮重又鼓起勇气,答应出场。
演出开始了。熄了灯光,会场一片黑暗与寂静。
刘子亮拉着妻子的手随着顶上射来的追灯一步步走向前台,台下的观众屏住呼吸注视着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
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人倪萍走了上来,主动向刘子亮伸出了手。一个著名主持人的手与一个艾滋病患者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倪萍对观众称赞了刘子亮的勇敢行为:“刚刚在后台时,刘子亮还一直在犹豫,在后台绕了很久的圈。”
而此时此刻,刘子亮终于站了出来,面对面地接受艾滋病的挑战,接受社会舆论和世俗观念的挑战,成为中国第一位敢于直面媒体,敢于在公众场所亮相的艾滋病斗士。
刘子亮的不幸遭遇在舞台的大屏幕上播放着,随着故事的悲惨进程,台下许多观众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1967年春,刘子亮出生在豫皖交界、颖河中游的河南省周口市沈丘县范营乡和尚村。刘子亮的家乡山穷水瘦,光听那村名儿,就知道这地方怎么挖也挖不出个金疙瘩来,要不村民怎么会娶不上媳妇,远远近近直管这地方叫和尚村呢!
刘子亮出生那年月,正值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开展之时,山里山外都在抓革命,刨地种庄稼都被认为是邪门歪道。一年下来,靠工分挣来几粒小麦高粱,怎么也养不活一家人。怎
么办?老实巴交的父母只好在屋前房后多种几亩菜蔬果腹,生产队开会,时不时还被人指责为资产阶级尾巴要割掉。好歹艰难岁月终于过去,一家人好不容易熬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改革开放开始。
该上小学了,父亲把刘子亮送到村小的老师面前:“咱也不识字,咱这娃就交给你了,识几个字将来好混饭吃。”那时候,家里生活并不富裕,好歹也算是让子亮把小学读完了。刘子亮读书也还算是用功,母亲有意让孩子再念初中,父亲却虎着脸:“上初中又要花钱,银子钱硬通货,到哪儿去找呀?”母亲把她长年累月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钱递到父亲手上:“我再喂几只鸡,好歹让他读完初中吧!”父亲不再说什么,只好让刘子亮继续读书。
初中毕业时,刘子亮的成绩已经跃升到全班前几名了,老师寄希望于他考上高中继续学习,而此时此刻的刘子亮,却因家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供他读书而不得不被迫中断学业,回到家里,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刘子亮干活是一把好手。干活之余,还用心思去学习电器修理。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就是一辈子在豫东这地儿刨也刨不出个好前程来,成家立业,不多几门手艺不行。谁知这一鼓捣,小伙子还真鼓捣会几门手艺来,惹得邻村邻社的姑娘们好生眼馋。
1992年,终于有一位名叫孙菊香的姑娘抛出的红绣球击中了刘子亮。刘子亮手艺不赖,孙姑娘心肠特好,两人一拍即合,马上定了婚,而且于次年农历三月初八完了婚。常言道:要得发,不离八。三月初八这天,出席他俩婚礼的亲朋好友都争相夸赞刘子亮帅,孙菊香好,两人是天作地合的一对。
婚后,两人起早摸黑,干完农活做家活,农闲时节小夫妻又风尘仆仆进县城做起小生意来,目的为了一个:尽快发家致富。可是豫东这些年来干旱频生,田里裂缝,地头冒烟,丢下几粒种子不长时间里似乎都被烤焦了一样十天半月冒不出一瓣芽来。春旱小麦减产,夏旱薯类无收,加之城里生意门路不畅,虽不大赔却无小赚,日子过得似乎越来越紧。
1995年又是一个大旱之年。秋收刚过,人们便忙着播种小麦了,庄户人家指望秋雨冬雪给麦籽儿解解渴,再施施肥,期盼来年有个好收成。
刘子亮一家子拾掇完田边地角,指头扯指头地眼睁睁看着别人往田里使劲,自己几亩地却有劲儿使不出。为啥?缺钱买化肥!沈丘这地方地瘦,却死皮赖脸靠着化肥种庄稼,没有化肥,种子扔进地里也是白搭,可买化肥要钱呀,到哪儿去找?
孙菊香见丈夫急得跟火窜房似的,就好意叫他去邻村熟人处借点钱,凑合着把庄稼种上再计较,没想到刘子亮一脸不悦:“咱们也有一双手,找别人借,咱托不过那个情!”
孙菊香说:“咱借债还钱,咋就托不过那个情?”
“拿什么还?咱可就穷得只剩一把骨头几滴血了!”
刘子亮话刚出口,眼里一亮,不等妻子回话便暗自思忖道:“卖血,不是条很好的路子么?”
刘子亮知道,一段时间里豫东南周口、漯河、信阳一带,地下血站猖獗,好多乡里乡亲伸出胳臂捞钱,仿佛自己身上的血管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铺钱庄似的。危难之时,自己何不挽起袖管一试?
听说丈夫要卖血,孙菊香不同意了:“子亮,你卖什么都可以,怎么能去抽血卖呢?“
刘子亮急了:“咱这家当,不卖血又能卖什么?”
孙菊香一想,丈夫说得也在理儿呀!就这么个穷屋破家,还有啥值得卖的呢?孙菊香也被逼得走投无路,于是对刘子亮说:“要卖咱俩一起卖,一人抽一点,对身体危害也不大。”
刘子亮坚决不同意:“你疯啦?都去卖血,如果出了事,家里两个娃咋办?!”
孙菊香见刘子亮真的生了气,进退两难,只好同意他一人卖血。于是她陪着丈夫来到血站,眼睁睁地看着针管扎进丈夫的胳臂,赤红的血液被吸了出来。刘子亮两天时间里共卖了三次血,终于从血霸手中拿到了救命的174元化肥款。
刘子亮脸色苍白,但却泛起了一丝笑意:化肥钱有了,小麦也能种上了,自己就眼巴巴地盼着来年的好收成吧!
此时此刻的刘子亮,他哪里知道,当血霸将那带着斑斑血迹的针管扎进他的血管时,也把艾滋病病毒一起扎了进去!事后他痛悔万分,惟一庆幸的是自己一怒之下拒绝妻子一道前往地下血站卖血。如果当时不加制止,让妻子也去卖血的话,这个家算是彻底毁了!
刘子亮卖血之后,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没有感觉出什么异样来。白天背太阳过山,夜间背月亮过河,夏收到了,也没见什么好收成。好歹半年地皮子也没有闲着,收几粒算几粒吧!这地儿生不出金生不出银,也不能让它荒着。
年关将近,该是办年货的时候了。可是手头紧,刘子亮又一次想到卖血。刘子亮一打听,才知前段时间横行于豫东一带的非法血站被政府取缔了。卖血不成,看来只好“年年难过
年年过”了。
血是卖不成了,但家里生活不能没钱呀!刘子亮狠了狠心,抛下妻儿老小外出打工。要说干活儿,他刘子亮有的是劲儿!于是刘子亮到广州,下深圳,上北京,千里京广线上,留下了他深深浅浅的足印。
刘子亮是个能吃苦的汉子,凭着他几年来的打拼,家里也积攒下来一笔钱。他打算再出外干两年,多积一点儿钱,将来盖一幢像样点的房子,让一家人舒舒服服的有个窝。
有了目标,劲头更足了。1998年春天,北京的积雪还未消融,南方的榕树已经冒芽,刘子亮又跟乡亲们一道北上打工出发了。
此行的落脚点是天津。
刘子亮和乡亲们到一家建筑工地打工,清一色干粗活重活,听说工资还行。不过包工头说是年终一次结算,平时只能借点儿零星小钱花花。刘子亮对这些满不在乎,他想这样也省得他操心自己多花钱,攒不起来修房造屋的钱。
刘子亮和工友们起早摸黑,一个心眼扑在工地上,就指望年终能拿到几千块钱,回家好趁冬闲时节破土盖房。他清楚地记得有一两次孙菊香把电话打到工地上来找他,问他这里的情况怎么样,刘子亮握着话筒连说:“还行!还行!春节就带回来修房的钱。”
春节快到了,该结账了吧?食堂门口贴了告示,说是明日中午排队领钱。刘子亮看着那白纸黑字,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晚上睡了个好觉�连梦中都攥着一大把钞票呢!
第二天未上工,工友们兴高采烈地聚居到财务室外,等着结账拿钱。岂料狠心的包工头就在张贴告示之后,便已携款逃之夭夭,给大家演了一出空城计。
拿不到钱,刘子亮可傻了眼!工友们气急之下砸了包工头的办公室。恨算是解了,可钱还是拿不到手呀!刘子亮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文化这么一条聪明汉子,倒被大字不识几个的黑心包工头给骗了。他哭天无路,哭地无门,一想到妻子眼巴巴地等他拿钱回家,心里就刀绞一般难受。
那天夜里,他一个人独自在海河边溜达,利刃一样的风刮着他的脸,几次他都想扎进海河中一死了之。但一想到自己倒是无牵挂地走了,家里的老婆孩子又咋办?自己毕竟是个有血有肉有骨气的男人,不负责那还行?得另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天津门道不熟,就算是再去打工吧,眼下已近年关,到哪儿去找活干?卖血——对!卖血!卖三五次血,好歹也能换几百块钱,少是少了,但有总比无好吧。
几经周折,刘子亮终于找到了天津市血液中心。同样是采集血液,与家乡地下血站不一样的是,天津市血液中心采集血液叫献血,一样付给营养补贴。刘子亮管它叫什么名儿,只要给钱就行!这里还不大一样的是,在血液中心献血,必须血检,血检合格了才能够献血。否则,你就白献别人也不要。
刘子亮想自己的血不可能不合格吧,倒霉的事儿不可能总让他一个人碰上。验血的护士让他第二天来看结果,如无意外,就准备献血。
意外?能有什么意外呢?回工棚蒙头睡觉吧!明儿个一大早起来,烧碗热汤喝了尽管挽起胳臂抽血数钱就是了。
第二天刘子亮兴冲冲来到血液中心,见办公室来了许多医生护士,心里有些狐疑。他被请进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有好些医生守候在那里。有医生问他姓名、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家庭状况等问题,有医生在纸上记录。
刘子亮有些不安,他不明白就算是献血吧,婆婆妈妈问那么多干啥?
就在这时候,屋子里一位领导模样的医生严肃地告诉刘子亮:“经我们血液检测,初步确定你染上了艾滋病!”
“什么?艾滋病!”刘子亮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位身穿白大褂的领导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小伙子不必着急,我们还要进行一次血检,以便最后确定。”
其实用不着再次血检,刘子亮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天津市血液中心这样正规的血液检测机关的检测还有什么遗漏和疏忽的吗?绝无可能!刘子亮暇时阅读报刊,知道艾滋病意味着什么,一旦染上了它,你就别想活着走出地狱!
刘子亮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仿佛有一把大火在熊熊燃烧,他想出门去,找个地方清醒清醒脑袋,但被医生护士拦住。他又被护士抽了一些血,然后有人告诉他:“你现在是特殊病人,不能乱走,我们有车送你。”
中午,有医护人员打来了一份盒饭,刘子亮心乱如麻,怎么也吃不下去。那个领导模样的医生安慰他,不要想不开,他的病首先是需要进一步确诊,即使确定是艾滋病人,也不应着急和慌乱,努力克服疾病带来的困难。
在那位领导模样的医生的劝慰下,早已饥肠辘辘的刘子亮囫囵吞下几口饭后就再也不想吃了。他又喝了一些水,然后再接受体温等常规体测。休息了片刻之后,他被领进了一辆救护车。
“去哪儿?”刘子亮有气无力地问。
“送你回去。”医生回答。
“回家?”
“不,先去郑州。”
当天晚上,刘子亮就被天津市血液中心的救护车送到了郑州。接下来换防似的再由河南省防疫中心的救护车把他送回了周口沈丘。
眼看着离家越来越近了,刘子亮感觉自己染上了这样的“脏病”实在无脸见人,更无脸去见妻子儿女,他挣扎着要下车,护送他的医务人员当然不允许。他又一头向车厢撞去,又被医护人员拦住。
他急了,冲着护送他的医务人员发火:“我怎么回去见人?我怎么回去见人呀?你们不是逼死我吗?!”
面对刘子亮的愤怒,医务人员淡淡地回答:“这是我们的义务。”
一番折腾,河南省防疫中心的专家终于把刘子亮安全地送到了沈丘县范营乡和尚村家里。
刘子亮等一行人甫一到家,妻子孙菊香便吓了一跳,他家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客人,更何况是清一色的医生护士,那阵势如临大敌一般。
孙菊香拉了拉刘子亮,问:“子亮,他们这是——?”
刘子亮紧张地退了退:“别碰我!我得了病了。”
“什么病?”孙菊香又问。
长叹了一口气,刘子亮眼眶里溢出了泪水:“你别紧张,艾滋病。”
孙菊香不知是未听清楚还是不相信,睁大眼睛又问:“什么病,你倒是说清楚呀!”
刘子亮的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艾——滋——病。”
“艾滋病?”孙菊香感到自己的脑袋快要炸了,“不可能!不可能!子亮,你怎么可能得了那种病呢?!”
在场的医生给了孙菊香肯定的回答。
孙菊香还在发愣,医生要她和儿女们做一次血检,她和儿女们茫然不知所措,只好痴呆呆地任凭医生护士摆布。
此时此刻,刘子亮的眼泪烧干了,他的惟一的希望是妻子和儿女不要传染上那个鬼东西。
结果出来了,不幸中的万幸,妻子儿女血检正常!
“如果不是我坚决反对,妻子和我就一起去卖血了,真的那样,那她也同样完了。”刘子亮感慨万千地说。
在此以后的病案调查中,刘子亮否认自己有过不洁的性行为,否认自己有过吸毒的经历,承认自己在地下血站卖过血,而且不止一次。
医生告诉他,自己感染上艾滋病病毒,肯定与那一年为了筹化肥款去地下血站卖血有关。
174元——这哪里是卖血的钱?这哪里是买化肥的钱�分明是他刘子亮的命价银子啊!
刘子亮愤怒了,孙菊香愤怒了,在场的医生护士也都愤怒了!一段时间横行豫东的地下血站的血头血霸们,他们抽着的哪里是血,分明是一条条人命呀!
可是到了眼前,一个个肥头大耳的血头血霸们,随着地下血站的土崩瓦解也已销声匿迹。找他们算账,又哪里找得到他们的半个人影啊!
刘子亮的不幸遭遇,的确值得人们同情。但在当时的境况下,他在和尚村、范营乡以及更多知道他患了艾滋病的地方不仅得不到应有的同情,泼头盖脸掷给他的,是惊恐,是白眼,是愤怒,是咒骂,是瘟神一样的避而远之!
刘子亮在家乡是一个诚实向上的好青年,家乡的父老乡亲原本对他很好,可是传出他得了艾滋病的消息以后,情况来了一个大逆转。不认识他的人在一起指指戳戳,认识他的人尚未见面就躲得远远的,以前常在一起串门走动的亲戚朋友,好像再也没有了音讯。
由于刘子亮这么一个“怪物”的出现,他的妻子孙菊香也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甚至两个年幼无知的孩子也跟着遭了殃。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愤怒之声,天地之间仿佛来了一个颠倒,艾滋病不是恶魔,他刘子亮一家老小才是恶魔!
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真是度日如年!心情不好,疾病更加走得快,身体随之垮了下来。重活干不了,为了生计,刘子亮就近摆了个小摊卖点水果蔬菜什么的,当人们知道他染上了艾滋病后,再也无人光顾他的小摊了。乡亲们认为经过他刘子亮的手的蔬菜水果钞票统统有毒!
最使刘子亮想不通和愤怒的两件事,刘子亮至今还记忆犹新——
他的两个孩子原本在学校上学,自从传出他得了艾滋病后,学生中再也没有人愿意同他们一块儿玩耍,再也没有人同他们一块儿上学回家,再也没有人敢收他们的作业本检查他们的作业了。同学不与他们接触,老师也拒绝接触他们的学生。刘子亮看见孩子因自己染病而受累,心疼不已,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与妻子商量,为了两个孩子的健康成长,干脆把孩子送给别人抚养,以避免这些不公正的对待。但是当人们知道两个孩子是艾滋病人刘子亮的孩子后,都不敢接手。最后县里一位懂医的好心人了解到刘子亮有病,孩子却没有一点儿问题以后决定收养孩子。当好心人前来抱养孩子时,孙菊香与儿子抱成一团,大哭不止。此情此景,刀一样扎在刘子亮心头,刘子亮只要有一口气,就怎么也忘不了那撕肝裂肺的一幕!
还有一件事也是刘子亮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的:那是1999年冬天,照顾病人的孙菊香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如果是夏天,还可以在家里打一盆水洗一洗,可是冬天却只好到村子里惟一的一家公共澡堂去洗。刘子亮对孙菊香说:“你晚上去吧,晚上洗澡的人少,免得别人大惊小怪。”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孙菊香摸黑来到公共澡堂。她在门外听了听,好像里面没有什么动静,于是她便蹑手蹑脚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她刚一进澡池,还未来得及下池子,忽然一声惊叫把整个澡堂都震得不安起来。有人朝她大喊:“别下来!别下来!”有人骂她:“不要脸的,快滚出去!”有人不解恨,还端着脏水劈头盖脸朝她泼来……
孙菊香身在发抖,心也在发抖,泪水夺眶而出。她赶忙穿好衣服,出了澡堂。她那慌张的神态,好像晚出澡堂两步,就会被人撕成八瓣似的。
刘子亮见妻子伤心痛哭,知道她为了自己受到了很大的委屈。他安慰她,她哭得更加伤心了。刘子亮问:“究竟是谁欺负了你?”
孙菊香不敢看刘子亮那双燃火喷焰的眼睛,捂着被子只管哭。刘子亮看见妻子那身水淋淋的衣服,立刻明白了什么,急步跑进厨房,提起一把菜刀就要去澡堂拼命:“找那些臭娘们儿算账去,老子早就不想活啦!”
孙菊香急忙阻拦刘子亮,这时女儿也来哭着帮母亲的忙,死死抱住爸爸的双腿。刘子亮有劲使不出,只得扔掉菜刀,与妻子子女抱头痛哭一场:“老天啊!难道我刘子亮真的有罪吗?”
自那以后,孙菊香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刘子亮知道妻子以前不是这个样儿,是他的病给逼的,是周围恶劣的生存环境给逼的。有时他安慰她几句,有时他也闷得心慌,一言不发。
一些天来,刘子亮隐隐约约感到家里还要出事。他不知为啥突然记起了上中学时摘录过的一句名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孙菊香忍了很久,搁在心里的气终于被引爆了:她受不了村里人的欺负和生活对她的重压,她趁刘子亮熟睡时,抛夫别女,偷偷跑了。
刘子亮醒来不见了妻子,十分着急,到处打听也没人告诉他什么。最后还是在女儿的小兜里掏出一张便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对不起,刘子亮,我去北京打工,挣钱回来给你治病。
刘子亮手握着这张字条,一字一句地读着字条上的留言,泪水扑簌扑簌地直往下滴:“菊香,你去北京打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啊?”
刘子亮很爱他的妻子,他知道妻子对北京不熟。一个女人外出打工,要有个三长两短又怎么办呢?于是他把女儿托付给母亲照看,打算进京寻妻。母亲知道后不让他去:“你一个病人,到外面奔波,病倒了怎么办?”
刘子亮噙着泪水:“娘,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我就是死也要把菊香找回来!”
母亲拗不过刘子亮,刘子亮拖着身染重病的身体,一个人到了北京,开始了他艰难的寻妻行动。
要在偌大一个北京城找个把人,如果没有线索,艰难程度无异于登天。临来北京之前,刘子亮就梳理过孙菊香来北京落脚点的线索。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手中的线索一条条被否定,妻子的影子却未见到一个。
整天四处奔波,多日劳累,刘子亮终于又被病魔击倒了。这一次袭击他的依然是“感冒”发烧。他躺在简陋的小旅馆里,一天两夜滴水未沾,连续不断的高烧好像没有退步的意思。他想去看病,兜里已无分文。
“难道就这样倒下去了?”刘子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我要站起来,我要活下去,我要找到妻子!”
实在熬不下去了,他挣扎着起床,径直来到距他暂住地不远的北京市第一人民医院。他没有挂号的钱,没有挂号怎么找医生看病呢?自己的病又该到哪个科室看呢?
想到妻子儿女,刘子亮胆子壮了许多,他推开医院急诊室的门,直截了当地对医生说:“医生,我是一个艾滋病人,发病几天了,给我开点药吧!”
正在开处方的医生手中的笔不动了,眼睛钉子一般盯住刘子亮:“你?该不是开玩笑吧?”
刘子亮摇了摇头:“是真的,医生,天津市血液中心、河南省防疫中心都确诊我感染了艾滋病。这几天我高烧不断——”
“我们这儿不收艾滋病人,”医生打断了刘子亮的叙述,“你到北京佑安医院去吧。”
来到佑安医院,佑安医院“爱心家园”收治了刘子亮。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和治疗,刘子亮的表面症状得以缓解。在佑安医院艾滋病患者的“爱心家园”里,刘子亮向关心他的医务工作者倾诉了自己患病的不幸经历和现在思念、寻找妻子的忧闷心情。
一天早饭后,“爱心家园”护士长福燕找到刘子亮,对他说:“你的情况很特殊,既是病人又要寻妻,难啊!不过有一个方法可以试一试,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只要能找到菊香,什么办法都行!”还不等护士长说出什么办法来,刘子亮便兴奋地答应下来。
“你仔细考虑一下再回答我。”护士长说,“北京电视台要做一个关于艾滋病人的节目,你的不幸遭遇和寻妻之路很感人,如果你能面对面地接受电视台的采访,就有可能找到你的妻子。你愿不愿意接受采访?”
刘子亮愣了片刻,没有正面回答福燕的问话。
福燕又问:“你敢不敢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只要能够找到妻子,我就敢!”刘子亮无所畏惧地回答,因为在他心中,孙菊香的存在甚至比他的生命还重要许多,只要能找到孙菊香,他刘子亮还有什么不敢的!
在护士长的牵线搭桥之下,北京电视台《记录》栏目组的记者当天下午就赶来医院与刘子亮见了面,现场采访了刘子亮。之后不久,北京电视台《记录》栏目组便剪辑完成了一个名为《一个艾滋病人的寻妻之路》的专题片,在该台黄金时段播出。播出该节目时,人们看到刘子亮的面部形象均做了马赛克处理,那是电视台应病人要求而做的。对此,刘子亮说:“我还要活下去,我还要打工治病养家糊口,如果人家都知道了我是一个艾滋病人,谁还敢要我?”
尽管经过处理,节目播出之后还是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更多的人对刘子亮的不幸遭遇给予了同情,对他的寻妻行动给予了支持。一些观众还寄钱寄物,甚至给刘子亮写信,提供线索,帮助他寻找妻子。
事情的结果真还不出所料,正在北京一家工厂打工的孙菊香知道了刘子亮上电视的消息,通过北京电视台找到了佑安医院,来到了“爱心家园”,来到了刘子亮身边。这对患难夫妻刚一见面,就拥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儿。
刘子亮终于抛开所有顾虑以自己真实的面容出现在全国亿万电视观众面前。
刘子亮无法知道全国电视观众通过转播看到他的真实面容之后的反应如何,但是他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节目摄制现场观众对他的理解和支持,自从他来到眼前这个世界33年以来,从来没有获得过那么多热烈的掌声和那么多人的热情关注。
刘子亮又一次落泪了,而这一次泪水不是恨不是怨而是感动。他面对电视镜头兴奋地说:“看到这里有这么多人关心、理解我们,我心里实在太感动了。”
为了这样的感动,刘子亮从自己被发现感染艾滋病病毒以来,走过了一条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之途。
据辽沈晚报报道,2001年11月30日上午10时,记者关切、陈爽在北京佑安医院采访了刘子亮。记者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以后主动把手伸了过去,刘子亮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手伸了过来。当两双手握在一起的时候,正常人与艾滋病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许多。
当记者问他当初知道自己染上艾滋病是什么滋味时,刘子亮本来不愿再翻这段历史,但那伤心的一页又常常出现在脑海中。他说:“1999年我被发现感染了艾滋病病毒,当时心里非常害怕,知道它是一种绝症,只能等死。现在看起来,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歧视。经历中最伤心的一次是妻子去澡堂,别人把她给赶了出来。村民们把我看成怪物,我敬人的烟也被偷偷扔掉。他们连我住的院子都不敢进,以为连刮风都能传染!那时候即使我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东西,因为谁也不敢接我递过去的钞票。”
当记者问刘子亮是什么力量使他有勇气直面媒体、直面公众时,刘子亮侃侃而谈:“两年前,我到北京看病的时候,北京电视台给我拍摄了一个记录片,当时在片中我的镜头是加了马赛克的,名字也是化名,我还向他们提出了这部片子只能在北京地区播出的要求,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部片子播出后,很多人通过电视台打听我,给我送来了钱物,我真的很受感动。因此我同意站出来,面对更多需要了解艾滋病的公众。这么多人关心我,我总得为社会做点什么。”
记者又问:“你在媒体上亮相,不担心会遭到更多人歧视吗?”
刘子亮举了一个例子回答记者的提问:“前两天我到北京的一家商店买东西时,有一个人认出了我,问我是不是报上登的那个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我说是,我看他没有像避瘟疫一样躲避我。要是所有的艾滋病人都像我这样站出来,对社会肯定有好处。”
在谈到将来有何打算时,刘子亮表现出了对生命的极大渴望,乐观和自信:“原来的说法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的发病时间最长为15年,但现在的治疗水平提高了,有办法控制病毒了,也许可以终生不发病,我有信心活下去!”
也就在记者采访刘子亮的同一天,国家卫生部部长张文康来到北京佑安医院,看望了“爱心家园”的艾滋病人和医护人员。
张文康部长手捧鲜花走进刘子亮的病房,张部长紧紧握着刘子亮的手说:“我代表卫生部来看望你,并向你表示慰问。现在全社会都在关心艾滋病人,关注艾滋病的防治工作。希望你有信心,积极配合治疗,让我们一起战胜艾滋病病魔。”
生命总是会创造奇迹的。
刘子亮的生命能够创造奇迹吗?
我们祝福他。
2002年春节刚过,刘子亮为了更进一步推动防治艾滋病的工作,又有了新的打算,他决定和一直帮助他的另一志愿者——北京新兴医院院长朱明一起,共同开展“预防艾滋病,你我同参与——共筑民间防线万里行”的活动,再一次亮相于全国公众面前,以促进艾滋病宣传教育活动更加深入、广泛地开展。
此一活动,在新兴医院的资助下,已经完成了前期准备工作。
2002年2月28日,刘子亮和朱明携手从北京出发,前往天津、济南、徐州、南京、无锡、苏州、上海等地,进行各种形式的防爱宣传活动,倡导人们如何用关爱和真诚将艾滋病置于阳光下,共同筑起预防艾滋病的民间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