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茨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刚一过完年,他就利用休息日教起莫南驾车来。他觉得教莫南开车是个非常愉快的享受,希望这段时间能够长一些;可惜莫南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很快就掌握了开车技术,这让罗茨不得不刮目相看又不得不有些遗憾。
一次,两人在一家咖啡厅里喝咖啡,罗茨突然拿出了一张照片给莫南看。莫南接过,见照片上是他和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子在一起,马上说:“这是您的太太吧?真漂亮!”
罗茨陷入了深深的怀念,说:“是的,可惜,两年前她得了癌症去世了。我们没有孩子……”
莫南连忙致歉:“对不起。”
罗茨并没有介意,接着说:“我父亲,就是安特集团的董事长,希望我能在中国找一个漂亮、聪明又有文化的中国女孩子做我的妻子……”
在罗茨火辣辣的目光下,莫南的表情极不自然,她赶紧打岔:“罗总,您的咖啡凉了!”
罗茨并不因此而放松她,反而抓住了她的手:“叫我罗茨,好吗?比埃尔。罗茨。”
莫南慌忙抽回了手。“我……我还是叫你水手吧!”
“好啊,我的南北小姐!”罗茨高兴得大笑起来。
安特酒店里白领下基层锻炼的规定一直执行着,连莫南这样“总”级的也不例外。
这一天中午,不到十一点莫南就到餐厅领班杜小凡那里报了到,又穿上蓝制服去餐厅为客人上菜。餐厅里的客人很多,她不断地往返于厨房与餐桌之间,渐渐觉得身上渗出汗了。将近十二点,客人更多了,杜小凡吩咐莫南赶紧把一份西湖醋鱼端到大餐厅的28号桌去。莫南熟练地托起鱼盘,外夹酒杯,踏着轻盈的步子朝大餐厅走去……
突然,一双熟悉的擦得很亮的黑色皮鞋猝不及防地映人了她的眼帘。
她本能地停住脚步,双手激烈地颤抖了一下,盘子一斜……
对方手疾眼快地帮助她扶住了盘子:“小姐,小心!”
这声音太熟悉了!莫南的心跳立刻加速起来。她缓缓地抬起了脸,她看见了衣冠楚楚的吴家驹那张熟悉的脸。
吴家驹的笑容同时僵在了脸上,惊愕里夹杂着怜悯:“是你?!”
莫南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脸上浮现出职业的微笑:“对不起,先生,请让一下!”
吴家驹呆然不动。
莫南迅速地退后肥盘子往一位服务小姐手里一放:“麻烦你帮我送一下!”便逃离般匆匆走出餐厅。
好不容易找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吴家驹哪里能轻易放过?他很快地就追上了莫南,奇怪地问:“莫南,你怎么在这儿?”。
莫南猛地回过头,目光勇敢地直视对方:“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半年多,我对你的新生活有过无数次的想像,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在餐厅里工作,而且干的是这一行……”吴家驹歉意地苦笑。
“你……”莫南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吴家驹自负地点点头:“哦——我明白了!你一直躲着我,原来是不好意思见我!”
“你一向很自以为是,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莫南露出鄙夷的目光。
吴家驹更加显得自负:“不,不晚!我会帮你的!哼,你们的德国老板真是瞎了眼了,让一个硕士端盘子,岂不贻笑大方?”
莫南倔强地摇了摇头,她劝吴家驹少管闲事,这跟酒店的老板毫无关系,这是她自己愿意的。
吴家驹怎么也不信,他觉得她完全应当有另外一种价值。
“谢谢你对我的估价!”莫南讥讽道。
吴家驹一把抓住对方:“南,你听我说……”
莫南傲然地面对这个曾经是她丈夫的人:“请放开我!”
吴家驹显然被她的气势镇住了,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罗茨和他的副总以及佳艺公司的几个谈判代表都来了。
吴家驹突然向罗茨提出在正式谈判前要和他商量另外一件事。
莫南心里明白,却无法阻止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先上楼去了罗茨的办公室。
当罗茨和吴家驹再次下楼进入专供谈判用餐的小餐厅的时候,双方的副手、代表们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半个多小时。
餐桌上摆放着各种高档菜肴,高脚杯里倒的是马爹利酒。
吴家驹很是春风得意,因为爽快的德国人让他如愿以偿了。他看见自己座位另一边竟然空着一个座位,正猜测会是何许人的时候,只见莫南穿红色西服裙,打扮一新匆匆走了进来,那落落大方、靓丽的神采和不凡的气质令在座的人目不暇接。她看了罗茨一眼,便落落大方地坐在了吴家驹身旁的空座上。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使得吴家驹有些不知所以然。
罗茨微笑然后对吴家驹介绍:“吴总,请让我正式向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安特集团总经理助理兼该酒店总管莫南小姐!”
莫南矜持地朝吴家驹以及众人点点头:“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吴家驹从惊讶的神色中回味过来,高兴地举起杯:“没有想到,罗总办事效率如此神速,让我先敬您一杯酒表示我的钦佩和敬意!”没等对方回应,自己就一饮而尽。
罗茨也高兴地举起杯:“看得出,吴总不但年轻有为,而且同样是个爽快人。您的先决条件也是我早有的意愿。来,为我们双方的友好协商,合作成功干杯!”
在杯盏觥筹中,吴家驹故意靠近莫南,他向她得意地表达,他是用撕毁协议威胁罗总才换来莫南今天的位置。
莫南一听,淡然一笑。
这一切自然都没有逃过罗茨的眼睛。
令吴家驹大为惊讶的是,在这个酒宴上,莫南始终带着从容的微笑和人们碰杯,那超然的气派、气质不凡的神态和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姿像一道靓丽光色在他的眼里不时地幻化着,时而是过去的莫北,时而是现在的莫南,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要不是杜小凡亲自端一大盆甲鱼汤进来,又逼着他第一个尝尝,他恐怕会让一旁的罗茨讽刺成一尊木乃伊了协议竟在这样的酒宴上顺利地谈成了,这大概是到场的人里面谁也没有预见到的。
罗茨意味深长地告诉大家,在德国,每年的甲级联赛都要选出最有价值的球员,他希望莫南小姐也能成为安特集团公司最有价值的高级管理人员。这让莫南感动万分。
散席后,吴家驹把莫南拉到大厅的一角、在一个大理石柱子的背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装着那个红手镯的精致礼品盒递给她。
莫南说什么也不肯接受。
吴家驹对她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恳求,而是莫北的遗愿。
莫南不相信。
吴家驹说:“还记得那幅《青春》的画吗?莫北当时戴这只红手镯央求我,让我发誓,万一哪一天你真的走了,要在你临走前把它重新戴在你的手上。她说,‘人的灵魂是不能没有爱’的。可事实上,却是她走了,而你留了下来。自她走后,我精心做了这只盒子,几乎每天都要打开看看,随时随地带在身边,不知道该怎样兑现我的诺言,怎样安慰她的在天之灵。我不敢奢望能不能亲手把它重新戴在你的手上,可我却希望你至少能接受它,接受莫北的遗愿……”
莫南的眼睛湿润了:“你应该把红手镯留给她!”
吴家驹说:“我去过她的墓前问过她,她告诉我,把它戴在你的手上,就像戴在她的手上一样!”
莫南默然了。当吴家驹把礼品盒缓缓地揣进她衣兜里的时候,她难以抑制地抱住了冰凉的柱子。一双曾经熟悉的手从背后轻轻地扶住了她的双肩,一个过去熟悉的声音响在了她的耳旁:“南,我知道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现在,就是向你说一千遍一万遍对不起,也难以抚平你的受伤的心。可我没想到,这些日子,会让你受这么大的苦!”
莫南低吟了一下,摇摇头:“不,我很好……以前,我一直错误地把爱情当做支撑我整个心灵的双拐,而那一天,你突然抽走了我的双拐后,我差点跌倒爬不起来,是小妹让我重新获得了新生,不光是生命上的,还有精神上的。我发现,我不但没有跌倒,反而一步一步走得那么坚定,那么踏实,所以,我还应当感谢你才对。”
吴家驹侧脸深深地注视着莫南含怨的眼睛,声音更加轻柔起来:“南,不怕你笑话,我每天都在掐着几个手指猜想着你到底在干什么,我想你,担心你!我本以为我厌倦了那种温情却毫无波澜的婚姻生活,但你走后,我才发现我失去的是一个多么令人留连忘返的爱的港湾……”
“那不是爱,是一种爱的扼杀!”莫南突然说。
“你变了,这是莫北说的话……”吴家驹吃惊地望着她。
“可我已经用心感受到了它的真谛。”
“谢谢你能这样理解我。”
“可你并不想让我理解,而只是想求我原谅,对吗?”莫南苦笑了一下。
“不,我想你已经原谅我了!”吴家驹恢复了他的自负,他告诉莫南,前不久公司分给他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可他没有要,依然住在原来的那个小院里。
“你的屋子还和从前一样,什么东西都没动。我时常到你的屋子里坐坐,我喜欢它,因为那里能闻到你身上的清香,能听到你呼吸的气息。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会感到一种悲哀和孤寂。南,我仍然深深地爱着你,回来吧,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莫南看见对方的眼里有一个白光在一闪一闪,不由得埋下了头。吴家驹的手捏着她那削瘦的肩膀:“你的肩在发抖?”
“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太着急,衣服穿少了。”莫南低语道。
吴家驹立刻脱下了外衣技在了她的肩上,继而轻轻地呼唤着:“南……”
莫南流着泪,把头轻轻地靠在了对方的肩上……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另一根大理石柱子后面罗茨正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一根一根地抽着烟,眼里饱含着烦恼和忧虑。最终无奈地离开了那里。
听到“咚咚”的脚步声。莫南似乎从梦中惊醒一般,她推开了吴家驹拥抱的双手:“不!这不可能,扔下的双拐哪里有重新捡回来的道理?这不是我莫南的性格!家驹,过去,是你变了心;而现在,是我的心变了,你改变的只是一件事情,一桩婚姻,而我改变的是整个的人生!你懂吗?”她将外衣甩给了对方,任凭对方如何绝望的喊她,她的头始终没有回地跑掉了。
这天晚上,莫南像打了一仗似的感到了全身心的疲惫。一夜的无眠后,她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的感动,而再度投入他的怀里。
第二天清晨,她被叫到了总经理室。她看见罗茨呆呆地坐在桌前抽着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罗总,您找我?”
罗茨沉吟了一下,闷闷地问道:“你会跟他回去吗?”
“不!”莫南回答得很干脆。
罗茨“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嘴角荡出抑制不住的欣喜。他用同样的干脆语调说道:“莫,安特大酒店准备派你到德国总部培训一年,学习MBA!”
莫南愣住了:“罗总,我……”
罗茨不容置疑地说:“你去准备一下吧,近期就出发!”
然而,当第二天,莫南再次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递给德国老板的是两件东西:一份电脑网上管理的建议书,一份辞职报告。
罗茨拿起那份辞职报告,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莫小姐,你别误会……”
“不,我没有。不过,这是我来这里应聘的时候就开始考虑的问题。对不起……”莫南抱歉地说。
“我不明白……那么,你辞职后想干什么?”
“考博士研究生。”
罗茨追问:“以后呢?”
莫南说:“改变人们对另类的看法,说不定哪一天还能当上一名新世纪的知本家呢!”
“我就是知本家,来向我学习好了!”罗茨椰榆道。
“我会回来的,水手!”莫南微笑着说。
罗茨高兴起来:“能换回你给我的称呼,我满足了!”他很想在临别的时候拥抱一下这个可爱的姑娘,但莫南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莫南要走的消息在安特大酒店不胫而走,在她离开的那天清晨,不分蓝制服、绿制服、红制服还是黑制服白领子的工作人员几乎全体出动到大酒店大门外送她,和她抱得最紧最长的是杜小凡。
罗茨亲自开车送莫南走。
当白色宝马车徐徐开走的时候,当众人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的时候,有一个人悄然地站在离酒店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目送着车子远去,他就是虎子。
罗茨并没有直接送莫南回家,而是绕到了安特集团大厦。他特意把她带进了他的总经理室,并且把标有“闲人免进”的里屋为她敞开。
莫南在挂满一墙的收藏名画中发现了那幅题名《青春》的油画,它就挂在众画的正中央——那是吴家驹的佳作——酷似莫南的莫北婷婷工立地靠在窗前,飘逸的白纱披肩而下,柔顺苗条的酮体,微微扬起的秀发,俊俏、清澈而又纯真的大眼睛,尤如昔日那熟悉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天哪,它怎么在你这儿?”莫南百感交加。
罗茨得意地一笑,没有说话。
“我听说,展会后有个外国人把它买走了,真没想到竟然是你……”
罗茨深情地望着她说:“是我,我看到这幅画后就爱上你了,请你不要再拒绝我了!”
莫南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你错了,这画上的姑娘不是我,而是我的妹妹!”
“什么?你妹妹?你们是双胞胎吗?”罗茨惊讶地问。
“不,我比她大五岁多呢!”
“在我的眼里,你们姐妹俩就像一个人,她在哪儿?”
莫南一只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心口,发出了低婉的声音:“你想见她吗?”
罗茨点头:“YES.”
“那就请听我先给你讲一段她的故事吧……”莫南是回到车上以后才开始向罗茨讲述那一段每每说起总让她热泪盈眶的往事。那是她永远也难以忘怀的生命的奇迹。讲到后来,她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磁带,塞进了录音机里。她目光依恋地朦胧着,说:“罗茨,这世上只有我才最清楚,其实它不只是故事,还是一首歌!”
音箱里很快放出了一首优美、激荡人心的乐曲,音乐声中伴随在一个少女柔美的报幕声:“请听,由青春美少年演出队青春实力派歌手莫北小姐为大家演唱这首歌:《生命如歌》,作词:莫南,作曲:虎子……”
莫北那甜美、充满青春活力的歌声,激动人心的旋律回荡在整个车厢,让人如痴如醉……
莫南说:“这就是她,我的妹妹!”
罗茨感动得不能自己,他连连赞叹道:“声如其人,你讲得很动人,她唱得更动人!我更想见到她了!”
莫南满足地一笑,她看见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连忙让罗茨踩住刹车。透过车窗,她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微微佝楼的身躯站在机动车和非机动车的交叉处。老人身上披一条宽大的红色绸条,一只手举着一面小旗,在认真地指挥着过往的每一个骑自行车的和步行的人。
莫南激动地叫了起来:“爸爸!”
父亲没有听见,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些不听话的车辆上。他身上的红色技带上醒目地写着:“请您不要与机动车开愚蠢的玩笑!”
绿灯亮了,白色宝马车徐徐地开动了,莫南回过头久久地望着,直到那微微飘动的白发在她的眼中消失……
她含着热泪问罗茨:“水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罗茨恍然:“四月一日,愚人节,对吗?”
莫南点了点头,告诉德国人,今天也是她妹妹出生的日子!愚人节就这样无情地愚弄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她的父亲在头天晚上打来的电话里跟女儿说,他要在每年的这一天到这个路口来当义务交通员,直到他的生命结束。
年轻的德国人伸出了大拇指,打心眼里钦佩这位中国老人。他坦诚地告诉莫南,他之所以喜欢那幅《青春》油画,不光是画家的技巧令他叹服,更多的是绘画的情感,他觉得画家不是用笔在画她,而是用心在塑造一个崭新的灵魂。
这一番话深深地触动了莫南,当白色宝马车穿过又一条街道,拐向了另一条宽阔的马路的时候,她提前下了车。
“水手,我想,剩下的路还是由我自己来走吧!”
罗茨点点头:“OK,我懂了!”
前面是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了,沿着这条街道徐徐地走下去,还有一座再熟悉不过的院落。那小院依然那么幽静,院里的那间小屋的窗子半敞着,好像有个人影在窗前晃动。莫南默默地凝视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在院外打了一辆出租车,悄然地离开了那里。
当校园湖畔的迎春花又一次盛开的时候,莫南来到了属于她的那个老地方。四周景色依旧,斯人已然不见踪影,只听见轻风拂动柳枝的沙沙声。她打开那盒精制的礼品盒,从中拿出了那只红手镯,许久地望着轻轻荡漾波澜,心中默默地说:“小妹,姐姐心里会永远珍藏着你的话:人的灵魂里不能没有爱!”
她脸色平静地眯起了眼,然后,把那只红手镯高高地举起,抛向了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