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老太太的建议果然被采纳了。
就在两三天后,在我们几个“顽固派”清理的臭水沟的岸上,果真出现了几个身穿国防绿的女孩子,都在十四五岁左右。她们手持齐眉棍,朝我们咋呼一番,就玩她们的去了。几个女孩子先是坐在一起,玩起了一种叫作“抓子儿”的游戏。只有一个女孩子单独蹲在一堆臭泥旁边,低头看什么东西,想伸手动一动又不敢。她用眼瞟了瞟她的同伴,脸上显出一阵小犹豫;又用眼瞟了瞟我,脸上显出一点小羞愧、小惶恐。
啊,这女孩子好面熟,很像……
对了,就是她——万老太太的四女儿!你瞧,她胳膊上那块菱形臂章上有“监督长”三个字,这头衔大约就是万老太太替她争取来的。
一瞬间,我觉得这女孩子很可爱——或曰可怜。这不仅因为她的模样要比其他几个女孩子俊美、秀气得多,也在于她那特殊的神情。她不但不咋呼,而且看得出,她的志趣完全不在“监督”二字上。老实说,她刚一出现,两眼就注意到了一堆又黑又臭的泥中有什么诱人的东西,两只眼儿一个劲儿朝那里瞟。当然,她最可爱的神情是在她的视线和我的视线相遇时,那微微的羞怯,那微微的脸红。要知道,在我们这些“专政对象”眼里,已经很难从“革命小闯将”的脸上看到这种神情了。看来,她不想折磨我们、凌辱我们,她似乎把我们看成与她不相干的人。她有她所关注的世界。
我借着搬一块脏污的石头的机会,走上岸来,故意想看看她在低头关注什么。只这一瞟,我就明白了:那一堆污泥上,有一团蒙污的铜丝,一个废旧的铜把手,几片生锈的铜荷叶。
常翻垃圾堆的内行人都知道:铜,是垃圾中的珍品,是贵重金属。
这女孩子的视线再一次和我相遇时,她的脸上又掠过一阵更重的羞红。为了掩饰,她故意扭过头去看着远方,好像她刚才什么也没注意到。啊,可怜的孩子……
那几个围坐在一起玩“抓子儿”的女孩子似乎也玩腻了,纷纷站起,凑到万四姑娘的身边,叫着“组长”,诉说着寂寞:
“一天一块钱,就这么闷闷地呆上一个假期呀?烦死人……”
“是呀,组长,咱们也得想点乐一乐的办法呀!太闷了……”
万四姑娘对她的组员们说:
“你们到一边去玩吧,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这儿有我……监督他们……就行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又下意识地瞟了我一眼,看得出,她生怕我体察了她的真实目的:她要监视那几块锈污的铜。
几个女孩子跑到一边去了,万四姑娘信手从旁边抬起了一根小木棍,装作悠然地、胡乱地在地上随意画着。而她的两眼,却时时偷瞟着那堆泥。
那几个决定取乐的女孩子也实在找不出高明的、消除寂寞的方式。先是猜拳,一阵“剪子”、“锤子”、“抹布”地乱喊。谁输了,谁就要当一会儿“牛鬼蛇神”,由别人把她“押”到一个小土坡上,享受一会儿“喷气式”的滋味儿。这一套玩腻了,就让一个女孩子唱样板戏。这女孩子有一副近似男性的粗沙嗓,能唱鸠山、座山雕、胡传奎的唱段。由于滑稽,自然要引起别的女孩子一阵开心的笑。但是笑了几番之后。也就索然无味了,继之又想别的娱乐方式。但是,那个时候,可供娱乐的方式也实在太少了,用绝了之后,这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便开始了一番有趣的感叹:
“妈的!这年头儿,干什么都是心烦的!有人挠你胳肢窝都笑不出来!你说怪不?”
“可不?就跟得了什么病似的……妈的!”
“傻大姐儿王卫青可有消愁解闷儿的办法呢!咱们拿她开开心吧!”
“对,是个乐子事儿……”
女孩子们哄笑着,拥向在一边呆站着的一个女孩。这女孩显然比别人呆滞,满脸憨气,这大约就是那个外号叫作“傻大姐”的女孩子了。
我又一次偷看万四姑娘,这女孩子趁人不注意,终于鼓起勇气,用手中的小木棍拨弄那堆污泥了。看得出,她是把那几件铜质物扒拉到一起,急迫而慌乱。待她的眼睛又一次瞟到我,发现我在看她,那脸便又一下子羞红了。为了掩饰,又是用小木棍装作在地上悠然地乱画,好像她刚才的一切都是消遣,没有目的。
啊,可怜的孩子……
我觉得很内疚,觉得不断用眼去看她是一种罪过,便把视线移开。
那一边,几个女孩子果真捉弄起“傻大姐”来了。
“傻大姐儿!”一个女孩子笑着说,“听说你搞对象啦?好,咱们这里没外人儿,我们也不打小报告!不过,你得把你跟李永革的事公布公布!”
“对!彻底交代!”
傻大姐儿咕嘟着嘴说:
“有啥说的,吹了!”
“那也要说!从头儿说!”
“对!交代‘全过程’!那才算态度老实!”
傻大姐儿不高兴地说:
“提他干啥?那小子可不是玩艺儿了!挨刀的……”
“听说你们俩一开始还互相赠诗呢!把你们的诗念念吧……”
“他那叫啥诗呀?纯粹是胡编!”
几个女孩子起着哄地喊:“那也要念!那也要念!”
傻大姐儿没办法,不高兴地说:
“听了,都让人要吐,什么玩艺儿!你们听——
全球一片红通通,
我永革看上了你王卫青!
革命路上大步走,
永革我跟你手拉手!
革命人民齐欢笑,
永革我愿把你抱!
你要是摇头不同意,
就是苏修和美帝!”
女孩子们听着,哄笑了起来。
傻大姐儿骂着:“你们听,这叫他妈的什么玩艺儿!你要不跟他好,他就说你是苏修和美帝!这挨刀的……”
“可听说你跟他好了半年多呀……”
“哼,心里烦,解闷儿呗……”
一个女孩子红了半天脸,问了一句话:
“……你们都是怎么好的呀?……听说有人看见你们俩躲在墙角儿……有意思吧?”
“哼!有啥意思!那小子一嘴烟味儿……”
女孩子们哄笑一阵,其中一个女孩子又问:
“好了那些日子,怎么又吹了?”
“哼,那小子可不是东西了!有一回,他见我和另一个男生在路上相遇,说了一阵子话,这挨刀的竟跑过来给我一个嘴巴!骂我是叛徒、内奸、工贼!妈的,我抓他、挠他,晚上下学时他竟在路上劫我,还亮出了刀子,妈的……”
女孩子们还要问傻大姐什么,傻大姐儿不耐烦了。喊道:
“总是问!总是问!要想尝尝味儿,你们自己搞嘛!……再说,当着阶级敌人说这些,阶级敌人准高兴!妈的……”
傻大姐儿这一句精明话,确实生了效。仿佛只是在这时,几个女孩子才想到了自己的职责。为了弥补,她们又向万四姑娘拥来:
“组长!咱们把阶级敌人集合起来训训话吧!省得让上头说咱们不负责任……”
“哦……哦……不用了,”万四姑娘站起身说,“我一直盯着他们……挺老实的……”
万四姑娘口里说着,两个眼睛还是下意识地瞟着地上——她大约已经把那几件铜制品扒拉到一起了。
我偷眼看了看那些眼中放射着饥饿空虚之光的女孩子,虽然她们都不是我那所中学的学生,但一想起我自己毕竟是教师,心中就十分酸楚。一代人已经愚味到这种地步,别人有权幸灾乐祸,可我是教师呀!我也有权冷笑吗?
中午,因为我们要在工地上吃饭,万四姑娘虽然把别的女孩子都打发走了,由她一个人“监督”我们,但她还是没有勇气把那堆废铜取走,送回家去。她的眼一瞟我,就低下头。我想,她此时一定不是想起了什么关于“拾金不昧”的师训,大约是觉得不好在阶级敌人面前丢脸。而那一堆废铜,又确确实实能卖钱,能换米、买咸菜,以及买一件粗制的小衬衫的呀!
我想,她此时的矛盾心情,是在我们这些“专政对象”之上的。
我应当帮助她!而且首要的是把那折磨一个不幸孩子心灵的精神负担去掉!
按理,像我这当过教师的人,应当以“拾金不昧”、“一切缴获要归公”为准则,对这女孩子的营私企图表示一些以感才是,但是,人实在是环境的奴隶,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女孩子即使伸手把这一堆废铜取走,和当时社会上许多活得很有威风的人——包括被标榜为“小闯将”的青少年——比较起来,未必是怎样不光彩的事。
就这样,当一辆装泥的卡车开来,我的“战友”们都去往车上装污泥的时候,我故意停了一会儿。见四下没有什么人,便鼓了鼓勇气,对她说:“你……把这些废铜……送回家吧……”
她听了我的话,简直像被什么带刺的东西螫了一下,那屈辱、羞惭、无地自容的神情简直达到了极点。她大约觉得这话竟是从一个“牛鬼蛇神”的嘴里说出来,她的自尊心实在无法承受。
她虽然强制自己瞪着我,以显示她在“阶级敌人”面前的应有形象,但是,她的眼神是无力的,证实了她实际上是战败者。
我完全知道此时有着什么样的复杂心情折磨着这个女孩子。出于不忍,也出于要解脱她,我又鼓了鼓勇气,对她说:“你不要难过,你只是想把被人遗弃的东西收集起来去换一点钱,这不是偷,不是抢,又不是从别人身上榨取什么,这是光明正大的,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地方……”
说完,我再不忍看她的复杂神情,转身走向卡车去装污泥了。
不一会儿,我再偷眼瞟那女孩子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大约是把那堆废铜送回家了。
下午,我很想看看万家小姑娘——显然与上午不同的——神情,但是没有来得及。因为十几分钟后,学校就派人来“请”我回去,说是要立即解放我。
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