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解放了。
不过,第一个成为名人的是夏三拴。他把自己解释成“在敌人内部打埋伏”的英雄人物。他实在又真是捆绑了法轮的人,你怎能不信他的英雄事迹呢?
第一次解放总难免出现这些问题。歼灭了法轮队伍的夏大拴游击队,很快就编入正规军开走了,通真和尚也恢复了本名——王奎,跟着队伍走了。华方也到邻县去开展工作,只有偶尔回来露一下面。
不过,薛庄子毕竟也是解放区了,民兵、农会总是要成立的。游击队留下的十几个同志分在县、区、乡还分不过来,到村里来的就更少了。
薛枫等待着上级派人来调他,调他到什么地方去,他就到什么地方去。然而,小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接到任何音信。好在这时夏菊与他的接触已经变得公开,这也是一种安慰吧!
不知怎么一来,夏三拴成了本村的贫协主席兼村长。
这种村庄不同于老解放区,革命带有“外来”的性质。老百姓中,除少数“勇敢分子”之外,一般人对革命都是冷眼旁观的。谁倒台、谁行时,似乎都与他们不相干。
一天,夏三拴找薛枫,诡秘地说:
“爷们儿,这地面儿上沾革命边儿的,就你我二人!咱们俩不起来主事,谁主事?要起来主事,就得有个好模样儿!过去的事,你替我瞒,我替你捧,两个人都没亏吃!你早就随了共产党,我的证人;我早就是‘地下’,你的证人。这么一来,外人懂个什么?”
薛枫摇了摇头说:
“没有上级的令,我一步也不能动,一面等着,一面打听。至于你,说句实在话,你连革命的边儿也没沾上。我劝你老老实实当个庄稼人。咋呼一番,迟早要漏底的!反正,从我嘴里绝不会说出一句捧你的话……”
“爷们儿你这样无情?那可就休怪我没义了!”
“随你便吧……”
夏菊一开始,跟她爹死闹活闹,都拦不了她跟薛枫见面儿。近日也奇怪,一连四五天没了影。
这一天,薛枫在村中走,瞟见夏菊正急匆匆地走,便追了上去。夏菊一回头,只见她两眼肿得红桃一般。薛枫问她为什么这样,夏菊一跺脚说:
“你头里走,到村外龙河岸上的小树林子那边等我,我有重要话对你说!”
龙河岸上,这一片小树林确实是幽静的。但夏菊不是来跟薛枫幽会的,她一见面就哭。薛枫隐隐约约听明白了:夏大拴的老伴——夏菊的大娘被法轮杀了的事,夏菊本人已经打听到了。
这事绞着夏菊的心。
夏菊,这个曾经用许多破格举动证实了是很勇敢的姑娘,原来红润的脸有些青黄了,眼底游移着一种凄然的、迷惘的阴影,她像是对别人又像是对自己低诉着:
“好人,咱们俩的心,虽说是两个,可摸摸这一个,就能知那一个。有情没情的话,不必说了,谁心里都明白。可是,人毕竟不是一只鸟儿、一只猫儿、一条狗儿,一转脸儿就忘了是有爹有娘的人,人就是人呀,从祖宗到自身,都是一线上牵下来的!你叔叔杀了我大娘,咱两家就是生死冤家!咱们俩结了亲,甭说世上的人要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世上最没骨气的东西;就是死了的鬼,也不会饶我呀……”
说到这儿,夏菊再也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了起来。
痛苦,绞着薛枫的心。一瞬间,他的心感到极度空荡、悲凉,整个世界都好像从他身边远逝了。
“莫说是不能结亲,”夏菊继续呜咽着,“咱俩人还得断得干干净净!我送给你的东西,退我;你送我的东西,退你,连个布丝儿、头发梢儿都不能留……”
说着,夏菊把头上缠的一个红绸蝴蝶结解下,用它擦了擦眼中的泪,咬着牙塞在薛枫手里。
薛枫也本能地从衣袋里摸出夏菊那条剪掉的独辫。他捧着它,望着它。分不清是真实的,还是一种幻觉,他似乎闻到了它散发出的气味——一种女性特有的气味。这一缕头发,自从到了他的手里,就不是一缕头发,而是夏菊的整个身躯。他抚摸着它的时候,没有一次是能克制联想的驰骋的。
还给她?这难道仅仅是还了一条辫子吗?不,这是在亲手推开一个活生生的夏菊,推开一颗几乎跟他铸在了一起的心,推开了一个充满甜美回忆和美好幻想的世界呀……
薛枫实在没有勇气交出它,他又一次更紧更紧地攥住它。
“趁着还没交给我……”夏菊转过脸说,“你亲它、抓它,都还算以前的,我不管……”
薛枫刚要把这条辫子往嘴边送,一个重锤般的声音又敲在他的心上:割不断千情百欲,革不了命!
这一锤敲在薛枫心上,从来是很重很重的。
她望着眼前的夏菊,老实说,只因为她第一次向薛枫展示了高于感情的东西——信念,薛枫对她的爱也是空前的。是的,一个人活在世上,真挚的感情、放纵的喜厌固然是美好的,有感染力的,但信念往往才是铸成更高意义的人的东西。你看,夏菊已经表白了,并且被薛枫相信了:她是火烧火燎地爱薛枫的,就是说,她今天要和他断情,绝不是因为当初就是虚情假义的。今天要跟他断情,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我们的上一辈是仇家”。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人间的一种信念呀!而且,这个信念和薛枫此时对自己这个家族上一辈人的憎恶是多么吻合!是的,一个土匪的侄子,如果跟一个革命者——以及他被杀了的妻子——的侄女结了亲,那实在是对革命二字的玷污!
现在他再看夏菊,觉得她如同用信念铸成的一件珍贵的玉雕,他绝对不能破坏她!
想到这里,薛枫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他对夏菊说:
“你……做得对!人活在世上,哪里能单是为了感情活着呢!信这、信那,总是信一条,才能叫个人!我们的事,断就断好了!彼此都在对方心里是个人,比什么都强!”
说着,薛枫转身走了。他虽然每迈一步都像拖着几十斤、几百斤、几千斤重的东西,但他还是命令自己:不能回头!
薛枫回到家里,坐在他的床上喘息。此时的薛宅,空荡而黑暗。薛枫感到那灯头,也格外不活跃。他决计明天亲自到县城去,打听一下当年某些老同学的情况,并通过他们找到当初被自己视为体外灵魂的——党!
正在这时,父亲——薛觉过蹑蹑地走了进来。他进了屋,木雕似的坐在椅子上,好半天不说话。
此时的薛觉过,实在只是个幽灵了。他以前的灵魂,是紧紧地和土地连在一起的,甚至可以说,他的灵魂就是两千亩地在他体内的影子。这几年来,由于法轮的出现,这两千亩地晃动了一阵子;如今,共产党整死了法轮,“共产”两个字肯定又要使这两千亩地不知怎么晃动。他的灵魂再没有附着物了,难免也变成了恍恍惚惚的东西。他木然地呆了一会儿,突然问薛枫:
“这共产党的国策……你可懂?共了产、分了地,可给明明白白地写字据?”
“你问这干什么?”
“不管留多留少……写了字据就好……就算是十亩、八亩……盖了官印,千年不变……也算消停了……”
多么固执的灵魂啊!这位土地爷一生都在做土地梦,就是面临着共产,也还是想在他可能占有的一块地上继续做土地梦!梦想通过他的手,在“官家”认可的前提下再去买百亩、千亩地。
脑子里已有“公有制”概念的薛枫,看了父亲一眼,像是看古猿、原始人。他当时也没有深而细地想出回答父亲的话,只是冷冷地说:
“我不知道……”
薛觉过坐了一会儿,神情恍惚地出去了。
薛枫为了明天早起去县城,想早睡一会儿。
他刚铺好被子,正坐在床沿上脱鞋,突然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接着,门被“砰”的一声踢开,闯进来几个人。其中,薛枫认识的有夏三拴,他现在已是干部打扮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身灰布制服,旧的。他身后,是经他亲手挑的两个民兵。
使薛枫感到陌生的,倒是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女干部。
这女干部头戴一顶八角帽,斜挎着一个绿土布书包,这是她作为干部的主要标志。上身穿的是灰布列宁服——手做的,下身是绛紫色的农式裤子。至于那一双很旧很旧的簪缨布鞋,就丝毫没有干部味了。
她二十一二岁,模样是很美的,只是太凶了。
这女干部两眼死死地盯着薛枫,见薛枫并未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怒火猛升,抢上去给了薛枫三个嘴巴,又一指薛枫的鼻子,吼着:
“你——也有今天!”
薛枫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些傻了。
夏三拴大咧咧地说: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从县里受了一个月训回来,担任本乡乡长的巩凤钗同志!你当年是怎么害死她父亲的,要老实交待!”
啊,薛枫明白了,这是巩杠头的女儿!薛枫当年和巩杠头比赛登高跷上房、巩杠头摔死了那件事,渐渐在心头淡忘了,谁想今天却有意想不到的讨债人来了!
巩凤钗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用手指着薛枫,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这死不了的东西!你当初发狠心,出阴主意,害死了我爹!你知道我们娘儿俩这一年是怎么活过来的?讨饭、当丫头,磨豆腐当驴使,什么苦没受过?你倒好,原来仗着你爹有地,就够享福的了!活阎王法轮一来,你更神气了!进了村,就听夏三叔说:你还霸占人家夏家大闺女!——实话跟你说吧:我一个姑娘家为什么不在家里过日子,为什么共产党一在县里办干部受训班,我就舍着脸去了?一句话——为了报仇!”
这一番话,使薛枫实在有口难言。对于过去使巩大叔致死的事,他不想辩护,那是事实。但是,那又怪谁呢?只能怪双方都是糊涂人,有精力没用到正当地方。何况,我薛枫现在是参加了革命的呀,这一点夏三拴是可以作证的……
然而,今天的夏三拴却对什么也不愿作证,反而满脸冷光地说:
“冤有头,债有主,巩同志今天来找你,说是私也罢,说是公也成,你必须低头认罪……”
薛枫本想分辩什么,但一看巩凤钗那满面泪痕,心里也一绞一纹的,就不再说什么了。
巩凤钗坐在椅子上,开始审案了:
“你说!你为什么害死我爹?”
“当时的情况是……实在是很难想到的……”
“你说得轻巧!谁不知道,说是‘没想到’、‘失了手’,就问不成死罪!锄奸团也不敢崩了你!哼,想得美!你要是问不成死罪,我这官司就打个没完!”
“可你……要我怎么说呢?”
“你要是怕多受罪,心里聪明一些,就说……就说……‘我是财主,他是穷人。我从小就恨穷人,恨不得把穷人都压迫死、剥削死。就这么着,我的心里,反动的火儿往上一拱,就下了狠毒心!’听着,还得加一句,‘是我那反动的爹、反动的叔叔暗中传的旨’……”
天!薛枫怎么能这样说呢?他把自己描绘成这种样子,跟他一个皈依了革命的人,是多么地不谐调啊!那难道仅仅是侮辱自己吗?不,革命队伍里难道可以允许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不,他不能那样说。
巩凤钗狠狠地说:
“你甭装相!按公,也让你死!按私,也让你死!——你自己说吧:是认罪,让锄奸团崩了你,还是——尝尝我娘端来的盐卤?”
“我——都不愿意!”
“好小子,等着瞧!”
巩凤钗气呼呼地走了,夏三拴留了下来。见四下无人,夏三拴冷笑两声说:
“现在有心求我没有?要是有,还不晚。我替你去邻县找华先生,他可以给你作个证人,说你是革了命的……”
“你要我帮你干什么?”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就说我当初是在了党的,你的中间介绍人儿……”
多么可笑啊,连我薛枫都不是党员,只是一个想用自己的苦行来争取加入到那个伟大组织里去的人,怎么会当你的介绍人呢!这还是次要的,就算我薛枫是真的共产党员,也不会介绍你这样的人入党呀!党,这是由神圣的人组合起来的神圣集体,绝不允许半粒污秽玷污它的!
想到这儿,薛枫把头扭向一边,不屑理睬。
夏三拴气了,哼了一声说:
“也好,反正咱们这儿山高皇帝远,死个人一眨巴眼的事儿。明天,巩家那老太太把盐卤提来,你说什么都晚了!”
夏三拴出去之后,对门外看守薛枫的人说:
“好生看着!一会有人来提审他!”
果然,不到一顿饭工夫,薛枫被押到村中娘娘庙大院——临时村公所,被推进一间铺着稻草的小屋。这些草,也不知是当初哪个无家可归的叫花子铺的。门外,有人看守着。
第二天上午,半天没事,也没人给他送饭。
中午时分,对面一间房里有人在说话。夏菊的声音:
“巩姐,你不是也认几个字吗?要不认得,我给你念——我小时候还跟邻居阚先生认几个字呢!华先生的信,没错儿,我昨夜跟我爹亲自跑了七八十里,亲见了华先生……”
“你倒热心!”巩凤钗的声音。
“别睹气,人家华先生当证人,乡里林达绶林干事也出面担保,你还不信?”
“哼!甭跟我来这一套!”巩凤钗的声音,“谁不知他姓林的跟薛家是亲戚?那姓华的当初是薛枫那小子的老师,好处不知吃了多少呢,到如今又来官官相护!什么闹革命、闹阶级,哄人!归结还是一伙兴、一伙亡!哼,现官不如现管,反正我现在在位子上,还能当了乡长连个父仇也报不了?不调锄奸团收拾他,赏他一碗卤水就够仁义了!”
薛枫想,看来真是要死了……
而且,说也怪,他不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