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轮的队伍在麻席镇附近几乎被消灭光了。他又一次成了丧家之犬,逃回了薛庄子老家。他把这里的几十个匪兵召集起来,红着眼说道:
“八路会钻山,咱们也会!要是我再能起事,你们都是元老,亏不了你们!”
他闯进了薛枫的屋子,红着眼对薛枫说:
“你,跟我走!这小妞子,灭了!”
薛枫想起通真和尚跟他说的:严密注视宅内匪兵的动静,注意法轮的出没。今天法轮归来,扬言要杀夏菊,他使劲转了转眼珠,咬了咬牙,扑通跪在法轮脚下,哀求着说:
“叔叔!她跟我夫妻一场,情分不浅。我一半心都系在她身上,你要是灭了她,我的人能跟你走,心可是跟不了你去了……”
“依你说怎么办?”
“你开开恩,放了她吧……等我们回来,我再接她。”
说着,薛枫给夏菊递个眼色说:
“快给叔叔跪下磕个头!咱们还没拜过他呢!”
这要是在平时,夏菊是怎么也跪不下去的。但今天,有薛枫那暗示性的一瞥,她也暗咬了咬牙,跪下了:“叔叔,我是不会忘你的恩德的……”
法轮一挥手:“起来!滚吧!到唱下一折子戏的时候,再找你!”
夏菊起身就要往外走,薛枫又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你回家后,别忘了我们的事……”
薛枫的眼,使劲盯了盯夏菊。夏菊点点头。
夏菊走后,法轮坐在椅子上喘气儿,嘴里嘟哝着:“妈的!夏大拴,我能亏在你手里?到底是有我占便宜的地方……哼!”
薛枫听出这话中有话,忙问: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大拴的老婆,装成个农村老娘们儿样子,藏在大宋庄,有人报了信儿,我把她抓了。本想用她当抵押,要夏大拴退兵,谁想这娘们儿抄起个火通条要跟我拼命,哼,这下子他们夫妻再想团聚,下一辈子吧!”
薛枫感到眼前这人,是个十足的魔鬼。
法轮又把枪拔出来,起身对薛枫说:
“你等等,我办件事!”
“你要干什么?”
“留着你那婶子,是个累赘!放下她,我不放心;跟我走,也是个受罪,还不如让她上西天享清福!”薛枫出于同情,也出于要拖住法轮,便一下子扯住法轮的手说:
“叔!你不能……她对你还是尽心尽意的!我倒劝你,今夜要特别对她有情有义,也算是她没有白白跟你一场……”
“嗯,先跟她唱半夜酒再说……”
法轮出去了。
薛枫一个人在屋里转了半天,还不见宅外动静。莫不是夏菊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她没有去驻马坊给通真送信儿?
正在他来回踱着的时候,夏三拴神情慌乱地进来了,他疑惑地问:“出了什么事?二爷的神色……”
毕竟幼稚的薛枫,出于心急,只好一狠心,把夏三拴拉过来,低声告诉他法轮的队伍已经完蛋,法轮后半夜可能要逃跑。并让他赶紧给通真送个信儿。
夏三拴翻了半天白眼珠子,问:
“是不是我大哥翻过手来了?”
“是,就是他的队伍打败了法轮……”
“哦,这么说,他快过来了?”
“很快……”
夏三拴拿不准主意,到底是法轮还是他大哥能成事,他实在猜不准。按说,法轮大财主出身,有根基,手下人又多,名声又久,能得天下,可刚才薛枫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万一他大哥成了事,他好像也不好交待……
法轮那位苦命太太住在后宅一个小角门儿里,夏三拴往这里走的时候,不能说没有一点告密的心思。等他进了那间小屋,发现一个女人倒在地上,吓了一跳。醉得不成样子的法轮仰在椅背上,垂着头,嘴里嘟哝着:
“怪谁?怪谁?绳子套儿都给你拴好了,叫你上吊,你没胆子,可不就挨一刀嘛……”
法轮一抬头,望见了夏三拴,惊问:
“你来干什么?”
“我……来伺候二爷!”
“好,临了,你再给我倒三杯酒……我也赏你……”
夏三拴浑身发冷,汗毛都立起来了,但又不敢不走近前去。他抓起酒瓶子,给法轮倒了一杯。法轮喝了,酒涌上来,俯下身去吐。就在这时,夏三拴突然抡起酒瓶子,使劲照法轮的头砸去。法轮一歪,倒在地上。夏三拴又抓起一个空酒瓶。向法轮的头砸去,瓶子碎了,玻璃渣沾在血液上。夏三拴又看见悬在窗上的绳子,赶忙解下来,把法轮的手脚捆个结实。他刚一跑出门,听见宅门外枪响,便趁机大喊:“八路来了!法轮死了!”匪兵都向门前冲去。
薛枫听见枪响,不知此时法轮怎么样了。
他也冲出屋子,向后宅院跑去。
刚一进那间小屋,就吃了一惊,不但那女人死了,法轮也被捆得结实。
不过,法轮已经醒了,他模模糊糊看见进来个人,以为是夏三拴,骂道:“老子赔了本儿!做梦也没想到死在你这东西手里!”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薛枫。薛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他,神情是冷漠的。就在这一瞬间,法轮本能地感到:这小子跟我不是一条心……
不过,他不能深想,因为他还想活。
他强制自己高兴起来。
法轮实在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能意外地见到侄子!未熄灭的救生火焰又一下子燃烧起来。
他疼爱他的侄子,并凭借这种感情,他下意识地猜出侄子对他也会有一线感情的。人就是这样:当他向一个人播出感情的微波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也是在回收感情。
见侄子进来,法轮用凄苦、哀戚的眼睛翻着他。他以为此时作出这种神情是最能使侄子——受过他恩惠的人——感到良心上的深疚的。
薛枫看了看眼前这个被捆绑得很结实的囚犯,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心头也掠过一丝异样的——与当年见到凶神恶煞般的叔叔的时候完全不同的滋味,一种本能的、对落难者的宽恕怜悯之情,弹拨着他的神经。就在这一秒钟,甚而是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钟里,昔日叔叔对他的爱和袒护之情,都涌进了他的脑海。他的头微微低下了,眼皮也垂落下来。
法轮是敏感的,他看出了薛枫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澜,也像是看出一道长堤的一段薄弱处,此时不攻,尚待何时!
“枫子!”法轮为了进一步折磨侄子的感情,故意装出坦然无惧的样子,用安慰的口气说,“甭难受,咱们各信一家佛,各守一宗法。叔叔不怕,你也甭太挂心……”
好厉害!这样的一“锤”敲在薛枫的心上,比这个土匪大发匪性、一叠声叫骂或者公开的哀求,要折磨人多了!
薛枫的头很沉,抬不起;眼皮很重。睁不开,脸也泛起了微红,额上渗出了几粒汗。
“我还能熬多少时辰?”法轮故意淡淡地、凄然地问,其实他是让侄子立刻意识到:你的叔叔要死了,你别装作没事!
“不知道……”薛枫本来想把语气弄得强硬些,像个革命人的样子,但还是软绵绵的。
薛枫看了看表。
这个微小的动作,使法轮猜测到这小子似乎有什么事,也许立即要离开这里。就是说,此时不向他吐露直言,就没有时间了!
法轮一急,喊道:
“枫子!叔叔就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良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良心、就救我出去!没良心,我就闭眼等死!”
“这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什么良心不良心的事……”
法轮还是能听出这话是没有力量的。
“你为我想,我也不能坑你!”法轮压低声音,诡秘地说:“你只要把我的绳子改成活扣儿,就走开。我保准就是有八路来,谁也不会疑惑到你的头上……”
法轮使劲盯着薛枫,眼中放射着贪生的、哀乞的光。见薛枫迟迟不语,他又威逼着说:
“你小子要是连这点良心都没有,这辈子就他妈的不算个人!”
良心,不仅是人间值得尊重的美好东西,也是各式各样的好人难以一下子丢掉的东西。是的,在当年,这个活阎王稍稍朝手下人一努嘴,或是一眨眼,我薛枫就像一只车轮下的蚂蚁一样被碾死,然而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把我看成一只豢养在笼中的小鸟,虽然他不允许我飞出,但他还是耐心地添着食水,就他本心来看也是希望延续我的生命的。如此看来,我的生命能在世上幸存,他是积了阴功的。而今天,他的生死系在我的手中,我无疑要成为置他死地的人中的一员。这……
想到这里,薛枫总克服不了一种隐隐的小羞愧,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戳着他的脊梁,用不屑的眼睛翻着他……
然而,他的心又是铁定了的!
自他有生以来,就在寻找人生意义、人生价值。好多年,他没有找到,甚而在纵欲、享乐里找适意。结果,“剥削”一词闯入了他的心,使他逐渐看出了世上不存在无条件的享乐,每一桩快意事的阴影都是由这个可咒的词——剥削——构成的。于是,心理上的平衡又一次被打破了。啊,人生,到哪里去寻找你的又有价值、又壮丽、又有崇高乐趣的内容呢?哦,这一生总算没有虚度,找到了一个包罗人生意义万有的归宿——革命!铲除剥削制度的神圣使命,足可以把人的心灵烧得滚烫!这一桩事业,在出身被压迫者的同志来说,可以因实际的受益而与它结下不解之缘,对于我本人来说,革命的召唤力则是双倍的:它不仅因不断解救苦难者而激荡着我的心,也因它那崇高神圣的旋律使我的生命振荡起美好的音响!幸福、快感甚而陶醉,都来自问心无愧的忠诚。一旦失去忠诚的基石,灵魂经不起严格的审判,就等于自己首先被自己轻蔑了、不堪一顾了,那就是最无价值的贱东西!
今天,他面对的是什么人?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人,这些血,有杀人者同类异宗的,但更多的是他薛枫同一队伍中的人的呀……
想到此,薛枫实在为刚才这一段时间中“个人良心”的偷偷跳动而羞愧。心,像被烙铁烙了一样。
“法轮!”薛枫抬起了头,眼中也一扫云翳,放射着勇士的强光,“你的死,是铁定了的!”
法轮从对面这一双眼中看出了着实的寒意,他浑身一抖,像是最高哀求又象是最高愤怒地吼着:
“果真?”
“没有什么含糊。”
“你小子愧不愧?”
“我对革命无愧!”
“你不怕活着让人戳脊梁骨,骂你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死了入地狱下油锅?”
“值得!”
法轮这个杀人无数的人,与其说怕死,还不如说更怕犹豫、疑惑、生死不定的折磨。果真万无一救,倒他娘的也就省心了。好,最后问这小子两句一锤定音的话:
“这么说,我真是要吃子弹了?”
“毫无疑问。”
“好,为了让我死心,你小子发个誓——墙角不是扔着个酒盅子吗?你把它摔碎!这就算是军令如山了!谁他娘的要是再改口,谁就是他娘的驴配马下的!”
薛枫走过去,一脚把那个酒盅踏碎了。
法轮的头,一下子低了下来。
薛枫刚要扭身往外走,法轮又喝住他:
“你站下!”
“什么事?”
“我问你两句话!”
薛枫站下,目视法轮。法轮的脸上有几缕极其复杂的神情掠过。他终于叹了口气说:
“娘的!我这辈子虽是粗人,但也没混帐到入一切圣人祖宗的地步!我早就说:人生在世,把一切好名声都占尽是他娘的傻瓜!可一条都不占,也算不得人!我这辈子,善人没当上,菩萨活佛更甭提,连个孝子也没捞上!这么死,我也是他娘的感到窝囊!现在,我问你——”
法轮的两个眼珠子发红了,他盯了薛枫半天,吼着问:
“你说!我终归还不是个操蛋的叔叔吧?说!”
这样的问题,又使薛枫产生了一阵小犹豫。
法轮等不得了,又吼着:
“你小子也甭东拉西扯、左想右想,我让你说的就是你对我、我对你的事!打个比方说,这地球上没别人,就咱俩,说话凭的就是个人良心,甭跟这一党、那一派挂上,你说我够不够个叔叔的格儿?”
法轮眼中充满了可怜的哀乞,好像在乞求一张什么证书。
薛枫想了想刚才法轮提出的前提,他鼓足了多大勇气才说出了:
“要真是那样……我是会认你这个叔叔的……可是……”
“哈哈哈!哈哈哈……”法轮狂笑了,“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就够本儿啦!我总归占了一条儿嘛……”
薛枫走了。走到门外,还能听到法轮的吼叫:
“记住!枪毙我的时候,要让我服的人下手!你也成,夏大拴也成!要是夏三拴敢动手,我敢一头把他撞死!我入他亲奶奶,什么玩艺儿!死在他手里,我算赔了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