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佛前枪声-初渡

薛觉痴——法轮悲凉而郁闷地从老娘的屋里出来,有一种很酸楚的感觉——好像这个世界要彻底地抛弃他。不是么,连亲娘、亲哥哥也要赶走他,把他赶到阎王那里去。

妈的!这世界……

他恨不得放一把火把这宅子、财物统统烧掉才解气,但又怕惊吓了老娘。母与子,其间的感情联系至少有一部分是来自先天的,物质性的。被复仇的欲火烧了半生的法轮,在见了那么多流血,掉落的脑袋,拖出去的死尸之后,还能有一点暗中的自我慰藉,还能在手下人恭维地称呼他这个“二爷”的时候有一点自得,就是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跟古圣人的教诲并无矛盾。圣人不是强调孝、义的么,我都占!

就是他今天悲哀地离去,也不想把老娘惊动。

“唉,”他愤然地想道,“人生在世,虽不能哪种好名声都占,但总得占一个字儿才好。或忠或孝,或仁或义,至少得占一个字儿。妈的,是这样……”

就这样,他郁郁不乐地往前走着。

当他走过比邻佛堂的斋僧房的时候,由于他的马靴声大响,惊动了被锁在里面“养心收性”的薛枫。薛枫在里面闷了半天半夜,实在憋不住了。他不知道要把他关到什么时候,心里的火苗子一个劲儿地燎他。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他认为是佣人,便伏在门缝上喊:

“谁?你是谁?”

法轮听到室中有人,停了步。薛枫又低声说:

“劳驾,给我开开门,我要……去茅房!”

法轮走近门前,问:

“你是谁?”

“听不出来?我是少爷呀!”

少爷?侄子?就是这个两千亩地人家的少掌柜?或者说,是他薛觉痴暗中苦挣出的这一大堆财产的未来享有者?妈的,看看这小东西到底是什么德性!要是跟他爹一样无情无义,哼,我法轮这半辈子真是个冤死鬼!

法轮贴着门,小声说:

“我是在你家借宿的,你要干嘛?”

“去取钥匙,把门给我开了!”

“钥匙在哪儿?”

“在隔壁佛堂的香案上……你去跟那姑子说两句好话,取过来……”

“好,你等等。”

法轮走到佛堂门前,见窗上晃动着灯光,便偷偷把脸贴近门缝往里看,看后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美貌的中年尼姑正一个人独自吃肉、饮酒,脸上却是一派气恼之情。

妈的!这算什么佛事……

法轮实在为自己的老娘感到悲哀,也有些气不平,心想:“老娘啊,你宁可敬这样的花浪姑子,也不认儿子这尊真佛!活活是个老傻瓜……”

如此一想,他又有些转恨于这个尼姑。妈的,你比我还会受用!在我的门头儿上找便宜?哼,算你狗胆大!也好,看老子也受用受用你……

法轮尽量把声音放低,对着门缝呼唤说:

“开门!”

“啊,你是……?”

“我是如来佛!专察你们这些酒肉姑子的!”

“啊……”

“开门!再磨蹭我要你的命!”

随着室内一阵响动,门开了。妙爽浑身发抖地跪在地上。原来,就这样的“花浪姑子”,也没有在灵魂的最深处不畏佛!

“我佛饶命!我佛饶命!弟子该死,该死……”

室内灯光很暗,只照香案前一块很小的地方,加上妙爽不敢抬头,此时她真地认为自己是跪在如来面前了。

法轮怕她抬起头来看出破绽,便厉声说:

“跪好!趴下!额头着地!听真佛给你说法!”

“是,弟子闻教……”

法轮出于好奇,想问清她的底细,便转了转眼珠,以佛经作媒介要她吐真言。法轮年轻时曾在寺庙中隐身一段日子,佛经也记住一些,他想了想,问:

“你可知什么叫作十法界?”

“弟子知道……”

“说给我听!”

“……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榜生、声闻、缘觉、菩萨、佛……”

“你如此欺佛,你自量该入哪界?”

“弟子要下地狱的……”

“不过,我佛慈悲,还是要超度你!你可知‘一念三千’是什么意思?”

“哦……《摩河经》上说……‘三千在一念心……介尔有心,即具三千!’……”

“好,只要实心眼儿,对佛说话实打实,不遮不盖,佛一高兴,你的罪——抹了!你直说吧:你是个什么玩艺儿?”

“哦,我佛慈悲,听弟子一言:我家和他薛家有冤仇,我是成心来毁他家的,来之前怀里揣了酒肉,就是为了故意弄脏他家佛堂,变净土为脏土,让他家由佛佑变成佛罚……”

法轮一惊,连忙问是怎么回事。妙爽道出了自己的底细,说她就是韩家的闺女……

法轮使劲压住火气,继续问:

“你此后打算怎么办?”

“……弟子与湛然寺和尚通真有私,我和他打算凑些钱,远逃、还俗、成家……”

“你不怕佛怪罪?下地狱?”

“……弟子只图生前享几天福,哪怕三年五年也好,死了再下地狱我也不怕!而且,弟子还有一求:死后,把通真的罪都加在弟子头上,弟子下油锅、入饿鬼司、永世不得轮回,也心甘情愿……”

听!这娘们儿,够仗义的……

听到妙爽是韩家之后,又听她是成心来祸害薛家的,法轮真想一枪打死她。但听这女人为了男相好竟有如此义气,法轮反倒肃然起敬起来。联想起自己的母亲不认儿子,哥哥不认弟弟,对妙爽的恨也就一下子没了。

他走到供案前,取了钥匙,走到门前,转身说:

“佛不怪有情人。起来!——哦,这一叠子钱丢在地上了,算是你的了……”

法轮出了门,走到斋僧房门前,开了锁,走进去。

薛枫本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赌气倒在床上。听见开门声,他一下子跳下床,喊了声:“谢谢你了——后会有期!”接着就要往外跑,被法轮一把抓住,喝道:

“你要干什么去?”

“我要远走高飞!这个家实在没味儿!”

法轮抓住他不放,把他推到床上坐下。继之,法轮又把灯碗里的灯光拨亮,自己也坐在一张椅子上,仔细端详侄子。

其实,在这一瞬间,薛枫也看清了这个陌生人可怕的外表:黄呢军装,武装带,匣枪……

“您……是谁?”

法轮已经认真地看了一遍侄子,发觉这是一个英俊中带着稚气、不安分气的少年学生,跟他土里土气、小里小气的爹简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加上他本人年近四十而无子,不禁产生一种怜惜之情。心里暗想:

“想不到我大哥那样的土耗子会生出这么水灵的儿子来!”

想到薛家的家业将来就要落在这个小子手里,他要探探他的口风,看他心里有没有叔叔!

想到此,法轮转了转眼珠说:

“我是你叔叔手下人,替他到你家看看……

“我叔?他没死?”

“没有,活得还挺结实……怎么,你盼他死?”

“不!我……”

“你经常想他?”

“不!在我们家,谁也不许提他……”

“你心里一点儿也没有他?”

“也不……”

绕来绕去,法轮还是直率地问他道:

“我回去见你叔叔总是要给他带信儿的呀——你说说:你是不是也跟你奶奶、你爸爸一样恨他?”

“我不敢说……说了要造孽的。”

“说嘛,就咱爷儿俩……”

薛枫搔了半天头,索性直说了:

“要是拿我爸爸和我叔叔比比呢,不错,我爸爸是正经财主,我叔叔呢,沾了个‘匪’字儿。可不知为什么,就我心里说,我宁愿托生在我叔叔家,也不愿托生在我爸爸家。要是换一个过儿,我准干!”

法轮听了以后,心里又拱出了一股爱火,忙问:

“给个土匪当儿子,图什么?”

被这个家庭的死寂气氛逼得险些窒息的薛枫,第一次发表他的人生宣言了:

“我这么说,是被这个家逼的。人家说地狱黑,阎王可怕,我看这也比这个家、我爸爸强!你看《聊斋》里写的那几个阎罗王,就有的不错。哪儿不错?有时候他们还通情达理嘛。他们要是知道谁是勇士,是有德君子,还是格外器重的。可我奶奶、我爹呢?就是让人天天为那个如来佛活着,为那一片土活着。如来佛,本来就没有;地呢,也都是死的。人活一辈子,要活得像个人样儿才有味儿。啥叫有味儿?快活、有趣、不发闷!守着两千亩死脸子地管什么用,肉不让吃,酒不让喝,游泳、踢球、跟朋友一起折腾折腾都不许,跟媳妇说几句情话也不让,这样的日子过得什么劲儿!为什么人生下来有人当皇上、当宰相,有人当壮士、当英雄,有人死了让别人想、别人哭,而我就偏偏闷在这家里,既不能图我个人快活,想怎么痛快就怎么痛快,也不能为别人的快活而出什么力,活着行尸一个,死了臭肉一堆,憋死人,憋死人……”

天!这是大哥的儿子么?这是老娘的孙子么?

但这小东西说的话,听了才真真叫人痛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连出气儿都没痛快过,算他妈的白来人世走一遭儿!活了一辈子,长了个土坷垃、榆木疙瘩似的脑袋,自己给自己划出了二寸宽的道儿,左不能迈、右不能跨,纯粹是他娘的活死人、大傻瓜!可惜老天爷给了你个人形儿,还不如给了一匹马、一条狗……

“侄子,想到外面闯荡闯荡吗?”

“迟早!”

“好小子!替我办件事怎么样?”

“替你?”

“对,我这个人可跟你爹不一样,谁对我有恩我都记住,在心里画道儿,迟早必报!恩人死了,我准跑到他坟头子上哭红了眼……”

“你这人够意思,能让为你出力的人不感到冤枉。好,什么事?”

法轮终于说出了他的本相。听到法轮是自己叔叔,薛枫也很惊愕。法轮急迫地说:

“我放了你,你过了龙河,到驻马坊镇湛然寺,跟圆了长老给我借一身袈裟。我在黄花店火车站门口等你……”

“我怎么跟人家说?”

“你就跟圆了说,看在您当年唐火儿师兄的份上……”

薛枫怀着某种“英雄主义”情绪,点了头。并说,他可以翻墙出去。薛枫走了。

法轮索性坐下来抽一支烟,想想下面的事。突然,房门咔嚓一声,被从外面锁上了。他一惊,连忙冲到门前问:

“谁?”

“你祖奶奶!”

这女人的声音很熟,很像刚才那个尼姑的声音。他不禁惊问:“你要干什么?”

“哼!好个如来佛——薛二!你也有今天?实话告诉你,你跑不了啦!我已请人去报官、捉拿土匪头子啦!现在,看我韩家小姐来报仇!”

说着,一团浸满油的纸点着了,从窗棱中投进来,恰好投在地上的铺草上面,火蛇蹿了起来。原来,薛家的房子,凡是重要之处,都在窗外钉了铁条,以免盗贼入室。而房门,也是格外结实的。

法轮像是受惊的野兽,推门,门不开;扒窃,铁条又很结实。

但妙爽实在对法轮估计得太不足了,这家伙一生中处理过多少死里逃生的事啊。

法轮灵机一动,便抱起一堆燃烧着的草,堆到房门下,又把油灯盏的油泼在门上。随即,那木制的房门便烧着了。

妙爽从门外发现有火苗钻出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听咔嚓一声,法轮撞开了门,冲出来。

妙爽一惊,转身就跑,她想跑进佛堂后反关上门,但她的前脚几乎刚迈进门槛,只听“砰”的一声,她的头上便中了一枪,死了。

法轮望了望那间着了火的房,再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迈着步子向宅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