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苏非别墅的第一夜,我独自对着窗外的星空,怎么也无法入睡。我没想到跟我通信的这个女子会是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富家小姐。这好像只是在一些一厢情愿式的言情小说里才会发生的故事,诸如“卖油郎独占花魁”之类。无论我怎么理解这一切,都觉得不真实,犹如镜花水月一般。唯一让我感到亲切的是那个始终微笑着的宋姨,她招呼我住人楼上的一个房间,她指点我在哪里如厕在哪里洗浴在哪里吃饭,总之,她把我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她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只是那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进了别墅之后,苏非不知哪里去了,我悄悄地问过宋姨,她笑笑告诉我说,苏小姐已经安寝,明天会见到的。我不好意思问她苏小姐的卧室在哪里,但我想至少不会在这幢别墅之外。想到跟这个在信纸上与我甜言蜜语的女子同睡在一幢楼里,我很难做到若无其事。但注意到她暗示给我的彼此之间的那段距离,又让我觉得寸步难行。自从见到她那一刻起,我就完全丧失了主动权,如同一只小木船,听凭她撑来撑去,在水中漫游一气。那一夜,我对着满天星斗,甚至想到过一部美国小说中的那个可怕的女主人公吕蓓卡。如果真是一场蝴蝶梦,我真希望自己马上就醒过来。
后来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钻进干干净净的被褥,在床单散发的那股阳光留下的清香里,倾听着远处传来的海涛声,回忆着躺在星空下数星星的童年时光。当我不再想着苏非的时候,我进入了一种从来没体验过的平静和安宁。我不知道那个法国作家普鲁斯特是不是这么静静地躺在床上追忆似水年华的,但我此刻却真有这样的心境。以前也曾有过除了追忆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光,不过那是在阴暗的牢房里。我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着我所置身的这个豪华宽敞的房间,感觉像是上帝给我的某种补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苏非岂不成了上帝的使者?我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因为经常由于想得太好而导致现实变得残酷。其实现实是无所谓残酷不残酷的,都是人们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美好,才使现实向人们显露了残酷的面目。也许换一个方向更好,比如把她想像成一个很歹毒的女人,把我弄到这里来慢慢折磨。有个外国神话里曾讲过这么一种惩罚:把人吊在树上,离水面只相差一点点距离,致使这个受罚者始终只能看着河水而无法喝到嘴里,最后活活渴死。我感觉自己已经被苏非小姐给吊在了树上,她的美丽就如同清彻的河水。贾宝玉把女儿比作水的时候,他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情形吧。这小子是在水里洗干净的,而我呢,我也在水里么?不像,我更像是在火里。所谓水深火热,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开始有些痛恨起苏非来了。什么意思嘛,就算你腰缠万贯也没必要这么作弄人家。出钱寻开心也没有这么个寻法。你当我是唐·吉诃德?不过说实话,我此刻感觉自己更像是桑丘·潘扎。我要是唐·吉诃德,就该手握长矛驻守在别墅门外;但我却像个可怜虫一样地钻在香喷喷的被窝里,这只能是那个西班牙农夫的作为。想到自己连个唐·吉诃德都不如,不由愈加自卑了起来。怀着如此深重的自卑感,我进入梦乡,去跟那个唐·吉诃德会面了。那位骑士显然不以我这样的中国男人为然,连跟我交手的兴趣都没有,说是先把西班牙语学学好,否则侈谈什么塞万提斯?他还说,你已经犯过一次错误了,居然在不懂西班牙语的情形下,把西语作家马尔克斯小说《百年孤独》的第一句话作了一万多字的分析。有个英语专业的专科生无情地揭穿了你的这种学术把戏,从而解放了许多年轻的宰宰学子,使他们挣脱了前人的种种束缚,洗去了来自山村的污泥浊水,朝着建设学术规范的道路上迅跑。唐·吉诃德说完后真的说起了西班牙语,弄得我十分狼狈,只好骑上桑丘·潘扎的毛驴,去太行山寻找学术的真理。
我在阳光里一觉醒来,墙上的石英钟告诉我已经十点一刻。起床后,我洗漱了一下,在楼里面上上下下走了一遭。这是幢三层结构的别墅,底层外面有花园,二层有个大客厅,三层则有个大阳台。我很喜欢这个阳台,越过雪白的大理石柱子,可以看见远处的大海。我站在阳台上猜想这幢别墅肯定地处整个别墅小区的最南面,而整个别墅小区的北面又可能是背山的。后来我到北窗跟前一看,果然如此。背后面海,合乎中国人的风水习惯。近午的阳光有些炽热,但我贪图一阵阵吹来的海风,站在阳台上不想下去,呆呆地眺望着地平线上的水天相接处,直到身后响起苏非的声音才转过身去。苏非说:我就知道你喜欢这儿。我说;你反正什么都知道,就像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苏非笑了,她笑着说,但你知道的我不知道,正如我知道的你不知道一样。顿了顿,她又说,让你来就是要跟你交换各自所知的东西。我心中一凉,不无沮丧地看着她说,该不会是你所谈的无数笔生意中的一笔小生意吧?不——她拉长了声调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要跟你做生意还用得着把你带这儿来么?你要知道你可是第一个到我这幢房子里来的……她迟疑了一下……客人。从她迟疑的声调里我听出她本想说“男人”,但不知为何改成了“客人”。她的本意是想表达,在我之前,从来没有人能走进她的这幢别墅,但我在一种说不清的心理的驱动下,故意找她的碴说:不管是第一个客人还是第一个什么人,反正不会是最后的一个也不会是唯一的一个,对么?她皱了下眉头,显然有些不高兴地回答:也许我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好意,但即便如此你也没有权利对我这么说话。我扭过头去,对着大海说道: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这么一个人对别人会有什么权利。我们正说着,宋姨把茶点给送上来了,见了我们二个的神情,她好像吃了一惊,但她什么也没说,放下茶点不声不响地下去了。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不约而同地一起坐到那张一直放在阳台上的小圆桌前,共进早餐。起先我们各自闷头进食,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又开始说起话来。这次是我先开口的。
苏非,我轻轻地叫了声,刚才我也没有表达好自己。我只是想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我请到这里。我很知道这里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来的,正因如此,我更想知道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我在信中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可我来了之后,发现这一切跟你信中所说的不完全一样。
是么?我不这么认为。不过,我想知道,你认为的一样该是怎么样的?
坦率地说,我来的时候,我曾把这看作是一次艳遇,但我来了之后,发现自己错了……
所以觉得不一样了?
对。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
或许是我在信里太轻佻了。以前你也收到过类似的信,对么?
要知道,很多东西在信里是说不清楚的。
我知道,你曾说过,语言是最不可靠的,最有欺骗性的。
没错。
所以想跟你见面。
你现在对我感到失望了吧?
咯咯咯……不过没有超出我的想像。
在你的想像中我是什么样子的?
差不多就是这副模样。
谢天谢地,这么说,我还不算很糟糕。
我说过你糟糕吗?
那是我自己说的。
咯咯咯……正因为是你自己说的,所以在我的想像之中。
那……那我还可以像在信中那样对你说话么?
你想对我说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故事,你的过去,你的一切。
你不会是故事收购商吧?
也许是的。因为我希望你说完后还能够把它们写出来。
写小说不是我的所长。
但也不是你的所短。
你读过我的小说?
否则我怎么知道你会写小说?
我想提醒你的是,假如你想把我的小说做成一本畅销书那一定会失望的。
不管结果如何,我只想看到你写出来的小说。
有关我自己的故事?
也许还有我的?
你的?
对,我的。当然,先听你的。你讲完后我再讲。
噢——是这样。这么说,你请我来是为了让我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写小说?
唔,也可以这么说。当然,不完全是这样。我已经说过了,虽然我在信中拙于表达,但那意思你并没有误会。否则你也不会来,对么?
我真想把那些通信全部烧掉。
什么意思?
然后就像现在这样,彼此重新开始。我的一个朋友说过,不看着别人的眼睛,怎么知道对方没有撒谎呢?
苏非不作声了,默默地喝着她的红茶。偶尔,她抬起长长的眼睫毛看我一眼,但随即又把目光移开去。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发现她总是在关键的时刻对我保持距离,我跟她靠的越近,她离我越远;而我主动拉开距离,她又向我靠拢过来。如果说这像一场游戏,那么她显然是个高手,而且还拥有如许的优势。我承认,在彼此之间已经隔了不少东西,自备车,别墅,公司,董事长……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很难经受这样的打击,她越是不把这当回事,打击就越是沉重越是致命。有首歌唱道: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你何时跟我走?这是很没有道理的。既然一无所有,那又凭什么叫人家跟你走呢?就像现在我这样,一无所有,叫苏非跟我走?走到哪里去?走到那个九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去?苏非显然知道这样的尴尬,所以让我反过来跟她走,走到这个梦幻般的地方来。但这同样让我感到沉重。此刻,我突然意识到好几年前我那个朋友为什么会自杀,他是为了避免像我这样的尴尬,像我这样地活在这个本不该来的世界上,徒受其厚。有时候活着是一种勇敢,有时候却只能是一种屈辱。我没想到人生会走到这种地步,道路全都被封死,犹如置身一口深井之底,有一根绳索放了下来,抬头一看,井口边站着一个女人,而我却不知就里还在跟她调情。死在井底是一种屈辱,而爬上去却是另一种屈辱。什么士可杀而不可辱。人家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在如何侮辱你上面下了如此精湛的功夫!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大海。
苏非,我说,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在井底,你在井口。我不想让你跳下来,我又不愿抓着你扔下的绳索爬上去。
为什么?
我见到过一些嫁给外国女人的中国文人诗人,他们最后都无一例外地成了那些女人家里的寄生者。
可你不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
噢,天哪,你看你被过去缠绕成了什么样子?把它们全都说出来,全都写出来,说完了,写完了,那些缠绕着你的过去就会自行消失的。
不,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是因为你被别人的财富给吓着了,对么?
……
可你想过没有,你也是个大富翁。别人的财富是有形的,而你的财富是无形的。你我之间,只有我感到自卑的份,哪里轮到你自卑了?
苏非说着将手放到我手背上,轻轻地抚摸着。我拍拍她的手说:别再说了。你再说下去我可要哭出来了。我不喜欢让女人看见我的眼泪鼻涕。你如此善良,如此慈悲,越来越让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我真希望你有一个跟你很般配的丈夫,然后我作为你们的朋友,住在这里写完你想看的小说;最后向你挥挥手,道一声再见,轻轻地离去,一如我轻轻地来……苏非不由笑了,接着说道:还不带走一片云彩,是么?咯咯咯……你以为是“再别康桥”啊?我点点头:就是这意思。苏非把我的手使劲握了下,然后松开,看了眼手表说,别说这些了,我想我们应该下去吃中饭了,宋姨一定等急了。
下去之前我又看了一眼大海,那蓝色的海水一望无际,浩瀚而神秘。
2
张超没想到他在那次会上的发言会引起那么巨大的反响,几乎全国所有的报刊杂志都为此展开了论争,一时间,崇高,理想,终极关怀,价值重建……诸如此类的词儿像春天里的花絮漫天飞舞,如秋天里的落叶纷纷扬扬。作家学者突然发现原来他们并没有过时,没有被大众传媒所冷落,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卷人论争,并且唯恐去晚了赶不上趟。张超私下里不住地举手加额,暗自庆幸。他不是庆幸他的发言所引起的轰动效应,而是庆幸他那天晚上及时地拜访了那位五十年代的老作家。争论爆发后,他深深地感受到了那位作家在全国的影响,以及他在文学圈子里的威望,不说一言九鼎,至少也是个绝对不可小觑的儒林盟主。难怪,他私下里对老婆说,那天会上袁老头子一言不发,姜还是老的辣哟!顾及到这层人际关系,在电视台采访他的时候,他十分小心地对别人的观点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意见,并且再三声明,这并不妨碍他对那位作家所一直抱有的尊重和爱戴。这一采访播出以后,他在论争双方都获得了称誉,一方说他立场鲜明,一方说他有风度有教养,对不同观点有包容心,懂得尊重老作家云云。前一种反应是他早就预料到的,后一个反应却是他私底下小心翼翼地期待着的。因为他没有把握肯定能获得对方的谅解。尽管那天晚上他没有少跟人家谈心,甚至没有少向人家道歉,但对方把他送出门时不知为何问了他一声:听说你们学校的龙在田失踪了,这是个很有思想的年轻人哪。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里不住地嘀咕,这家伙到底听说了些什么?
张超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擅长于标新立异的学者,相反,他把所有的标新立异都看作是一种猎取功名的手段。他内心深处从来不以什么终极关怀之类的东西为然,但他知道,有时候这些东西却很有市场价值。张超没有龙在回那样的才气,可以随便说出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但他却有龙在田所缺乏的兜售能力,抓住时机的能力,从而诉诸大众传媒的能力。那个自杀死去的师兄弟曾经说过张超,没有文学天赋,但有从政能力。张超听了很不是滋味,因为此话的潜台词无非是说他有政客品性。但他没有作声,因为此话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听懂的,且不说别人,就拿龙在田来说,就从来没有听懂过。龙在田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那些具有爆炸力的想法和观点随随便便地告诉张超,张超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扔到报刊杂志上,标上张超的印记,诉诸张超的方式。记得他第一次听龙在田谈论终极关怀时,他甚至觉得有点可笑。关怀就是关怀,还他妈终极,终极什么?直到他在一家著名刊物上主持终极关怀的讨论时,他都没弄明白什么叫做“终极关怀”,而且他也不想去弄明白;重要的是,他发起了一场讨论,不管终极关怀是什么,但讨论是他张超发起的;因此,人们一说起终极关怀,首先想到的不是关怀什么,而是谁在关怀?而答案又是明明白白地放在那里的:不是别人,是他张超在关怀。这就够了,至于终极是什么意思,关怀又该怎么关怀,这些问题全都留给别人去争论,从而在争论中获得解决或不解决。即便以后龙在田来谈论终极关怀,也是在谈论他张超说过的终极关怀。张超一想到这些,总忍不住要为自己感到骄傲;同时为自己处在如此一个没有文化的国度感到幸运,任何学问,只要抓住口号就成了,根本用不着花功夫潜心研究,也不需要天赋的才华,别人的东西拿来就行,当年那个新文化的主将不也说过拿来主义么?倘若有人问张超到底信奉什么,他肯定回答:拿来主义。让张超更为庆幸的是,在这个国度里,由于人人知道出名的秘密。所以没有成名的新人出手都特别凌厉,出言不逊几乎是所有年轻的未成名的学者的共同特征。在张超挑起的有关理想和崇高的论争中,那些年轻人的文章凶狠得几近骂娘;这从另一方面又正好帮了张超的大忙,使对立的一方发现,张超是最温文尔雅的,具有这个国家早已丧失了的君子风度。除了张超本人,很少有人会发现,这种君子风度是伪装的。也许袁逸儒是清楚的,老头子一再地教导弟子们,要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作为一个成功者,张超几乎来不及总结就被一件件层出不穷的新生事物所吸引,所裹挟。他经常碰到这样的尴尬:成功的好心境没能保持多久,就被一件看上去很小的事情所破坏。那天上午他刚出家门,迎面碰上那个愁眉苦脸前来造访他的得意门生。张先生。卢强?张超发现卢强一下子消瘦了许多,原本白白胖胖的脸儿,连下巴都失了起来,说话的声音枯涩得像个晚期的肺炎病人:张先生,我是来跟你道别的。道别?去哪儿?不去哪儿,我只是不想再活下去了!小声点!张超一把将他拖到一边:你他妈神经出毛病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到底出什么事了?她拒绝了我。谁拒绝了你?她。她是谁?卢强呆呆地看着老师不吱声。张超几乎有些发火地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被女孩子拒绝算什么?也值得你寻死觅活?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简直是太正常了。全世界每天每时每刻不知道有多少个男人在被他们所爱的女人拒绝,但也同时有许多男人成功地占领了她们的身心。这么说虽然粗俗了一些,但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谈恋爱跟做学问的道理是一模一样的,只要抓住时机,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就有争取胜利的可能。卢强脸色渐渐有所好转,但还没有开窍:张先生,你说的都对;从理论上说是这样的,但假如你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你就不会这么理论了。她是在我最爱她的时候断然拒绝我的。张超忍不住想笑,但为了不伤弟子的心,还是努力忍住了:你也许觉得自己的例子很特殊,但在本质上和别人是一样的。你以为谈恋爱就是为了拥抱?同样也要体验拒绝,懂不懂?不是拒绝,而是被拒绝。我知道,就是要体验被拒绝。你不过体验了一次,我在你这样的年龄不知已经体验了多少次。问题是,那些拒绝你的人也有她这么漂亮,这么动人么?当然,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她是谁呢。她是个本科生,说出来你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申萍。申萍?你怎么不早说?张先生,你认识她?见过。那你能帮帮我么?怎么帮你?帮我找她谈谈,以你的声望她不会不相信你的。开玩笑,胡扯蛋,亏你想得出来!张先生,你别生气,假如不方便的话,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不是方便不方便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可能,完全是你的单相思。你是说我配不上她?我是说她根本不可能喜欢上你。为什么?你了解她这样的女孩子么?当然。了解些什么?她是个热爱文学的小姑娘。扯蛋!她这样的女孩子,根本不会把文学放在眼里,假如你有大哥大,有自备车,有私人别墅,有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几千万的个人存款,她也许会真的看上你,到时候最多挑剔一下你的长相,尤其是你的黄皮肤,你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假如你没有这些,至少也得有使她感兴趣的地位。比如?比如……比如像老师你这样的?真是个榆木脑袋,亏你还研究后现代,还算是第五代学者呢。我是真的不明白,张先生。那好,我告诉你,男人爱的是女人家的脸蛋,而女人爱的是男人家的身外之物,可懂了?懂了,原来你也爱着她。你说什么?因为你有身外之物,而我没有。卢强说完,捂着脸跑了,张超接连喊了好几个回来,这小子理都不理睬,一转眼功夫便无影无踪。
张超长吁短叹了一阵,来到研究生院出席博士生导师的座谈会。作为全校最年轻的博导,张超无疑是最为引人注目的。几乎所有的人都抢着跟他打招呼,有的称他张教授,有的称他张博导,一些了解他的则称他张先生,只有党委书记称他小张,校长什么都没称他,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有些外系的老先生,见了他不是向他问好,而是问他:袁先生近来可好?于是他不得不做一下老头子的发言人,诸如袁先生身体很好,不过他工作很忙,到处请他开会,无数的人请他作序,等等。他一面跟博士生导师们说着话,一面脑子里想着申萍。他没料到卢强迫的是她,虽然他觉得这小子太不自量力,但觉得这倒也是一份勇气。他感到沮丧的只是,本来他还想通过卢强对申萍下点功夫,如今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卢强的失败既让他暗暗高兴,又让他觉得这个小姑娘的确不好对付。更要命的是,她说不定已经看出了自己对她的那份心思。刚才连卢强都觉察到了,她作为最直接的当事人怎么会茫然不知?而且,她越是装得茫然,其实心里就越是明白。女孩子在这方面的直觉简直惊人,不好好动一下脑筋,就会成为卢强第二。妈的,张超暗地里骂了声,这情场上的事情真的不比文坛简单,甚至不下于政界的风云突变。张超怔怔地思忖着,会上党委书记在讲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只是在会议结束的时候,他发现校长正在用一种让他捉摸不透的目光打量着他。什么意思?他难道对我有兴趣?就像那个吴胖子一样?果然,散会后,校长把他留了下来,说想跟他单独谈谈。
张超哪,在校长办公室坐定后,校长对他说道,你的大名在我是如雷灌耳,可我一直没机会跟你沟通。今天正好有些时间,咱们就随便聊聊吧。张超微微一笑,承蒙校长先生如此看重,张超三生有幸,请。校长点点头,好像是在赞赏他得体,又像是在表示你这一套我早就知道。但他没想到校长接下去会开门见山,张超哪,你的师兄弟龙在田失踪了这么些日子,你听说过一点他的消息没有?张超摇摇头说,这也正是……我所关心的事。他本来想说,这也正是我想问你校长的,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改了口。对,校长看着他,我们彼此都很关心。我关心是作为一校之长,理应负责。你关心嘛,当然有你的理由,不管怎么说吧,你们是同门手足呀,对不对?岂止是同门手足,我和在田几乎就是情同手足。是么?举个例子看看?我跟他有过好几次学术上的合作。唔,说下去。我们每一次都合作得很愉快。张超看见校长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好像还在等着下文,不由略微皱皱眉头,觉得今天这情形有些不太对劲,但他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脑子里飞快地转过无数个念头,嘴里则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致使校长朝他一摊手儿:没了?对,就这些。校长咬了咬嘴唇,仿佛正在琢磨着什么话似的。他朝椅背上靠了靠,很想抽支香烟,摸了摸口袋,发现忘了带上了。张超哪,校长终于找到了比较合适的语气似的,重新开口说道,你的论文在全国获过多少次奖?唔,不下十来次吧。那么龙在田呢?好像有过一次。好像?是的,有过一次。张超哪,你现在是作协理事,我校一个理论刊物的副主编,中文系的副系主任,中文系最有影响的青年教授,全校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学术委员会最年轻的常务委员,可是,相比之下,龙在田却什么都不是。比起你的应有尽有,他可说是一无所有。你能帮我这个当校长的分析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么?张超仿佛遭了雷击似的浑身摇晃了一下,但他随即坐稳,反击道:校长先生,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这跟龙在田的失踪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所以请你来帮我一起分析。对不起,我没有你所想像的那种分析能力。张超说完站起身准备离开,但校长和颜悦色在向他朝下摆摆手,不要激动,我还没说完呢。我今天请你来,还想告诉你一件小事。张超重新坐下,什么事?我收到一些匿名信,说你曾好几次剽窃过龙在田的学术成果,你在报刊杂志上提出的许多思想最初都是出自与龙在田的所谓合作,这些说法是否属实?张超从椅子上噌地一下跳起来: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是造谣中伤,是恶毒的诽谤,是因为龙在回失踪后,有人想借此嫁祸与人!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校长连连说道,我并没有就此认定你张超如何如何,我只是想请你来对证一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张超愤愤地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然后对校长义正词严地说道:假如这些匿名信能够拿出足够的确凿的证据,我张超甘愿受罚;但要是这些东西不能拿出什么人证物证旁证的话,那么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有人企图借龙在田失踪事件加害于我,这是我想提请校长先生必须加以注意的!张超哪,你别这么激动,在我们这样的地方,被人写上几封匿名信是不稀奇的,不要说你,就是我也没被人少写过。而且,这也不涉及什么惩罚不惩罚,这至多不过是个道德问题,良心问题。说实话,龙在田失踪后,我当校长的很不好受。几年前,你们有个师兄弟自杀时,我也难过了好一阵子。假如龙在田再像他那样往楼下一跳,我怎么向全校一万多名师生交代呀?张超冷笑一声:别想得那么可怕,不是说他跟吴天云主任的那个媳妇私奔了么?这事也同样没有被证实。有人都看见了。谁?谁看见了?不知道,我也是听说而已。看来,校长最后总结说,许多事情都有待于证实哪。张超恨恨地看了校长一眼:是的,有待于被证实。不过,我也想对校长您进一言,龙在田当了十几年的讲师,您难道一点责任也没有么?不等校长回答,张超便冲出了校长室,连校长脸上的表情都没顾得上看一眼。
龙在田,匿名信,校长,证据……张超一路上苦苦思索着,究竟是什么人会写那样的匿名信。他几乎把系里所有的人全都排了一遍,好像谁都不是,又好像谁都有可能是。他张超如此身踞高位,不被人嫉妒是不可能的,但又有谁会这么恶毒地向他下手呢?他直到进了家门都没有想出个头绪。而且,糟糕的是,老婆孙锦华一开门就朝他扑了过来,不好了,亲爱的,爸爸他——呜……死了?去你的,老婆把他一推,你不说点吉利的还咒他!那你哭什么?他老人家住院了,昨天晚上突发的心脏病,呜……他妈的!张超心里暗暗骂了声。我还没地方诉苦呢,轮到她来对着我哭哭啼啼。别站着不动哪,老婆没等他喘过气来,便一叠声地催道:咱们快去医院吧,我等你到现在,回来得这么晚。废话!没有要紧事会回来这么晚吗?什么事要紧哪?奄奄一息地躺在医院里的病人要紧还是你那些没完没了的会议要紧?全都要紧!张超没好气地说,你这个爸爸呀……下面没说出来的话是,要是少激动点,少跟小姑娘纠缠不清,心脏会突发什么病吗?但即便如此,他已经说出的那句话也足以让老婆发怒了,她像一个相扑运动员一样地朝他直冲过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要是没有我爸你会有今天?他现在生了病,你不着急还咒他,你——面对一场即将爆发的恶战,张超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向她陪不是: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现在就陪你去医院总好了吧。一阵抚慰之后,女人总算平静了下来。在他俩准备出门的当口,她居然还能想到:你没吃过中饭吧,肚子饿不饿?张超叹了口气:不饿。心里说的却是,等你爸死了我再吃饭吧。
夫妻俩正急急忙忙地向校外走去,元巧不成书,劈面碰上娜娜婷婷的申萍,嗲声嗲气地叫他张先生。张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慌里慌张地把个申萍同学错叫成了申小姐,弄得小姑娘味地一声,掩起小嘴笑个不停。张超急忙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过,但饶是如此,老婆也已经看出了端倪,冷冷地问了句:申小姐?该不是在宾馆里卖身的货色吧?你胡说些什么呀,人家父母都是美国人。美国人更淫荡。是美籍华人。那就是集美国式的淫荡和中国式的下作于一身。这么痛骂人家何苦呢?你心疼了?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你急什么?好,我不急,我很高兴,我很高兴我的夫人会骂人。张超一面说着,一面拦下一辆出租车:夫人先请。老婆钻进去时又骂了声:我看那个小骚货的眼睛很不正经,你可得小心点!
张超看着窗外飞快地倒退过去的电线杆子,突然发现那个失踪了的龙在田是多么的幸福。不管他去了哪里,张超暗暗思忖,至少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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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乐天对着桌子上摊着的一大摞书籍,一根接一根地使劲抽烟。博士论文只剩了最后一章,但偏偏就是不知该如何把它写完。要是在田在就好了,只要去跟他随便一聊,思路就有了。可这小子……当初论文的构思就是跟在田胡侃而成的,这标题还是出自在田的手笔呢,叫做《论汉魏之际的土风演变》;从汉末党锢之争写起,一直写到陶渊明。现在十多万字写毕,该是下结论的时候了,可这结论却不知从何下起。以前总想着反正有在田,到时候听他高谈阔论一番就解决了,可谁想到这小子会不辞而别,就像崔灏诗中的黄鹤一样飞得无影无踪。真不知怎么回事,莫非真的像《搜神记》里记载的那样成仙去了不成?陶乐天使劲喷了口烟,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体味着崔诗《黄鹤楼》里的意思……就连大头匡亮都感到不可思议,匡亮还说他刚约了在田一篇稿子,在田答应写给匡亮的,而且匡亮估计可能已经写成了,关照他方便时去在田寝室里找找看。那天晚上,出乎他意料的是,匡亮会跟他谈起他毕业后的去向。别呆在那个死人学校里了,匡亮对他说,脏得像个大粪坑,有才华的好人一个都没好结果,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前面等着你的还不知是什么倒霉事呢;我看你还是出来吧,出来做什么都比留在那该死的地方强,再说,老杨……匡亮接下去说的是陶乐天怎么也料想不到的,《海上文学》的主编杨立德让匡亮转告他说,如果他陶乐天愿意,编辑部非常欢迎他去就职。他当时就不解地对匡亮说,他跟杨立德没有任何交往,彼此间一点都不了解。于是匡亮又对他说了让他吃惊的事儿:杨立德之所以对他感兴趣是因为龙在田向老杨竭力推荐过他。匡亮告诉他,在田对老杨说,你不仅有才学,而且具有行政能力,帮他杨立德办刊物可是再也合适不过。陶乐天听了怔怔地看着匡亮,那——杨立德就信了?当然,为什么不信?在田于文坛上的种种纷争都是一个最彻底的局外人,而一个局外人的意见又是最客观的。杨立德不会相信张超的话,不会相信我匡亮的话,甚至也不一定会完全相信袁逸儒的话,尽管他对袁光生言听计从,但他会相信龙在田的话,明白么?陶乐天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他告诉匡亮,朋友们的一片好心,他心领了,但毕业后到底何去何从,他还拿不定主意。
陶乐天重新点了根烟,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袁先生来过一个电话,约他今天上午去聊聊。他看看手表,十点过五分,是动身的时候了。但就在他拉开门准备出去的时候,玫玫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你想去哪里?我?不是说好的么?今天要去东方商厦,你难道忘记了?陶乐天仿佛遭遇到强盗一般,被玫玫逼得连连后退,心中不住地暗暗叫苦,妈的,难怪这论文写不好,整天被纠缠在香水口红连衣裙还有什么戴安娜·甄之类的高档皮鞋之间,哪还有谈论陶渊明的心境嘛。陶乐天跌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说起来还是研究生呢。玫玫马上反唇相讥:研究生就该穿得破破烂烂?都像那个陈什么润一样,啃着冷馒头,走路老是往电线杆子上撞,高等学府岂不成了精神病医院了?陶乐天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好了好了,你先陪我到袁先生那里去坐坐,然后我陪你去东方商厦,怎么样?这才像话,再说,我也很想见见那个袁先生,大学四年只是耳闻,从没眼见,如今读上了研究生也还不曾见识。那就去见识见识吧。
见玫玫兴冲冲地跟他出门的模样,陶乐天松了口气。如今女孩子可是越来越难哄了,没有真价实货。休想轻易得分。一碗小馄饨就能解决问题的时代可是一去不复返了。什么都得名牌,连大学教授也得是名牌的。电视广告上一宣传品牌,于是大学生们疯了似地追求出名。名牌西装,名牌领带,名牌城市,名牌学校,还有名牌阳具,名牌……那些女戏子不就是凭着她们的名牌才赚了大钱,为一般娼妓所望尘莫及么?他感觉臂弯里玫玫的手臂动了动,女孩向他转过脸来:你苦笑什么?我在苦笑了?我什么时候苦笑过?陶乐天故作轻松地做了个鬼脸。玫玫嘟了下嘴:自从你那位朋友失踪后,你脸上的表情跟他越来越像了。笑话!陶乐天反驳道:我是个大俗人,哪里忧国忧民过了?说我是个快乐王子还差不多。玫玫一撇嘴:快乐点就行了,王子就不必了。二人说说笑笑地来到那幢著名的小楼。
见了他们,袁先生异乎寻常地客气,把他们当贵宾接待,亲自倒茶不说,还给陶乐天拿来了一包大中华:你抽吧,抽剩下的带走。弄得陶乐天连连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慌得不知所措。他知道老头子不抽烟,但备着很名贵的香烟专门招待一些非同寻常的访客。这等礼遇在他陶乐天是以前从没享受过的,他一面客气着,一面忍不住朝玫玫瞟了一眼,不管怎么说,今天在女朋友面前是很有面子的。玫玫显然也激动得不行,白净的脸上起了两片红晕,尤其是听到老先生不住地夸她既很雅致,又有风采,更是羞得举起手半遮着脸,语无伦次地一叠声说着过奖过奖一般一般。
见面时的寒暄过去后,老先生马上就问了他导师施先生的近况,然后又从施先生的近况转到他的博士论文。听到他正在写魏晋文人,袁先生哈哈一笑对他说道:老夫平生所喜者,魏晋风度也。于是,从魏晋风度,说到了当代的文化人,又从当代的文化人,说到如今的莘莘学子。等到话题转到龙在回身上,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陶乐天不安地看了玫玫一眼,发现她正听得入迷。事后玫玫喜孜孜地对他说,难怪龙在田这么有才华,原来袁先生的确不同凡响哪,名师出高徒,真是一点没错。陶乐天没吭声。他发现女人在这方面智商很低。
小陶哪,袁逸儒用很随意的口气说道,以前听在田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陶乐天点点头,是的,袁先生,我跟在田来往很多,不过,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事先一点都不曾说起过。陶乐天说完后看看袁逸儒,老先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好像在等着他没说出的下文一般。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了老头子的苍老和落寞,由此他又暗暗埋怨好朋友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给他,要不然,此刻至少可以让老人有个宽慰什么的。气氛于此一下子变得悲凉起来,颇有些天苍苍野茫茫的愁怅。三个人就在这种气氛中默坐着,仿佛在追悼什么人。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叹了口气对他们说:在田的才气是不用我多说的,虽然他过于恃才傲物,不合流俗,但毕竟人才难得。只是这样的人往往为世所不容。我是不知跟他说过多少遍,为文可以恃才,做人还须圆通。没有用。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你和在田是好朋友,你们哪天重新相见,我要让你转告的也依然是这么些话。有些东西是天性,教也教不会的。陶乐天听得认真仔细,一字一句都不遗漏。一旁的玫玫已经被深深打动了,眼睛都有些湿润起来。为了让气氛轻松一些,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是啊,在田是活在魏晋时代的人,不像我这样的俗物。大家都说,在田也就是碰到了袁先生这样的导师,否则高校的大门根本不会朝他敞开的。袁逸儒连忙打断他,不过,这种话在外面千万不要说,我虽然重才,但也不能违背体制的意愿。黑格尔讲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一般说来,就是这样的。这没有办法。从我的天性来说,我更喜欢歌德;但即便是歌德,他也尊重现实的存在。陶乐天想对老人说,他从来不喜欢黑格尔,但想了想又把话缩了回去。换了在田,陶乐天猜度,就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这肯定会使老头子不高兴的。其实说真话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有时候真话要伤害到一些自己不愿意伤害的人。不知在田懂不懂这个道理。很可能是不懂,或者是懂了也不肯妥协。俗话说,性格就是命运,一点不假。
从袁逸儒的小楼出来后,玫玫热泪盈眶地对陶乐天说道:袁先生好动情哟,龙在田碰到这样的导师真是幸福。陶乐天忍不住卟哧一下笑了,笑得玫玫很不高兴:你笑什么?!见玫玫如此认真,陶乐天想了一会,对玫玫悠悠地说出一番话,说得玫玫终身难忘。
袁先生这么说也许的确发自内心,因为他本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听在田说,他年轻时写的文章是相当有才华的。但他也只不过是对着你我说说而已,原因是我是在田的好朋友,而你呢,会把他对在田的如此关切传到学生中去的。你别这么惊讶,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就像人们每天吃饭一样,属于起码的常识。如果今天在座的是张超,袁先生对在田就会有另一番谈论;而假如换了个吴胖子,他的说法又不一样。你想,假如他在吴胖子面前也这么关心在田,吴胖子敢跟在田吵架么?再讲得直接一点,假如袁先生真的对在田情同父子,在田和张超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反差么?你想想看,一个是博士导师,一个只是讲师啊,二人是同门师兄弟,何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说起来,张超在外面的那些花样还是从在田那里批发的呢。以他袁先生对弟子的了解,难道连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不知道么?你别插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田的确得罪过一些小人,在田也的确承担了像我这样的俗人绝对不会去承担的事情,但须知,袁先生毕竟是大权在握的人哪,他打个喷嚏连校长都得掂量掂量,哪里就那么说不上话了呢?再说,当局也没有明确规定在田这样的情况不能享受他应有的那份生存权利。有一次,张超自己告诉我,说有关方面找他谈话,问他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解决龙在田的职称住房之类的问题呢?有关方面还对张超说,有些事情他们也感到不可理解,全都是知识分子在迫害知识分子嘛。像今天的这种场合,假如吴胖子也在场的话,袁先生可能也会说出这样一套话来,但他决不是说给吴胖子听的,而是说给你我听的。因为吴胖子以他私底下对在田的好恶为准,而他私底下对吴胖子说了在田什么,不是听吴胖子说的,也不是听袁先生自己说的,而是可以根据在田在系里的实际遭遇来判断的。至于他说的黑格尔啦,歌德啦,那都是一种托词而已,好像这么一来,不是他自己的问题,而不过是黑格尔歌德他们的事情一样。言下之意是,黑格尔都那么讲了,我有什么办法?倘若他真的喜欢歌德那就决不会把黑格尔的话放在心上,他之所以向黑格尔屈服,是因为他并没有在心底里认同歌德。你说是不是?
玫玫听了张大嘴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她对人说,她就是从陶乐天的这番话,开始真正爱上他的。不过,当时陶乐天说完后并没有感到如何得意,而是神色黯然地告诉玫玫,要在大学里混,不把自己彻底变黑掉是万万不行的。他要不是身后有个德高望重的施老先生,早被人整惨了。玫玫后来告诉别人说,她那天听乐天说完之后,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即便是走进东方商厦,她的心境也改变了,不再像个小姑娘一样,为琳琅满目的世界所吸引,而是如同一个成熟的女人,十分准确地挑选了经济实惠的所需物品,致使一旁的陶乐天不无惊诧地问道:就这些?不再多看看了?她开玩笑地回答说:你不觉得我一下子长大了?陶乐天笑了,说:可别长得那么快,我会反应不过来的。也许是因为玫玫的这种变化,那天陶乐天逛商厦时的心情好极了。要不是后来晚上发生的事情,他也许会一直沉浸在那样的好心境里的。
后来陶乐天有些后悔,没有坚持不让玫玫跟他一起去龙在田那个小屋。我不过是去找一找在田写给匡亮的稿子,陶乐天对玫玫解释说。但玫玫死活要跟他一起去,说她觉得那个小屋里特别有情调。陶乐天被她说得心里一热,就答应了她。但他感到庆幸的是,他们那天进去后真的找到了手稿,否则也如同前次那样情不可遏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几乎就在他们进去不多一会,当陶乐天打开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正在抽屉里东翻西找的时候,突然,门被嘭嘭嘭地敲得震天价响,同时还伴随着一连串急切的催促声:开门!开门!开门!玫玫吓得一头钻进了他的怀里,差点哭出来。好在他还算镇定,闭了手电,示意玫玫不要出声。他本来以为,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后,会自动离去的。但他错了。里面越是不出声,外面的敲门声和催促声就越是激烈,越是响亮,致使几乎惊动了全宿舍楼的学生,纷纷跑来看热闹。小屋外面的楼梯口已经水泄不通,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朝这里涌来。陶乐天开始还准备这么对峙下去的,但他转念一想,把门打开更主动,于是嘭的一声拉开门锁,与此同时,打开了屋里的日光灯。刹那间,就像某些抓捕地下党或者反法西斯分子电影里所出现的场景。一群身著制服的家伙连同几个便衣哗地一下冲了进来,陶乐天认出了那个一马当先的穿便衣者,乃是中文系著名的黑猫警长,毛辅导员。当时的情形是,双方同时愣了一愣,在屋里的这一方不知出了什么事,冲进来的这一方却发现这是他们的一个意外收获,黑猫警长几乎是尖叫了一声:陶乐天,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这家伙一面叫着,目光死死地盯着玫玫脖颈以下领子敞开的部分,仿佛要从那里找出什么犯罪的痕迹。陶乐天后来对人说,他当时不是被毛辅导的尖叫而被毛辅导的目光所激怒了,上前一把抓住毛辅导的衣领子:你他妈的眼睛给我放规矩点,跑来瞎嚷嚷什么?!毛辅导当场跳了脚:你有没有弄错?!是我要你放规矩点!你们二个躲在这个黑咕咙咚的地方干什么?啊?!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关你屁事?我要管的就是你们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你放屁!你才放屁!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你叫谁滚出去?你是不是昏了头了?!你才昏了头呢,居然敢随随便便闯进来。我不仅闯进来,还要把你带到公安处去,你们愣着干吗?把他们二个一起带走!
那天奇怪的是,平时凶巴巴的公安处保卫人员,此刻全都蔫了似的,不但不上前抓人,还不住地劝架,充当和事佬。好了好了,有话到处里去说,到处里去说。陶乐天一看他们这副模样,心里有了几分底,索性阑将起来,大声嚷道:凭什么要到处里去?老子不去,你们拿我怎么办吧!这时围在外面的学生开始起哄,不住地吹口哨,打嘘声,弄得房间里双方全都一时找不到台阶下,只好哇啦哇啦地拼命吵架。好在这时年处长赶到,分开陶乐天和毛辅导,一叠声地嚷着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陶乐天放开毛辅导,对着年处长义正词严地说道:年处长,我今天要问你一句,我受朋友委托,进来照看一下房间,触犯了哪家的王法?!毛辅导仗着有公安处长撑腰,在一旁尖声高叫:你照看房间为什么不开灯?为什么鬼鬼祟祟?为什么听见我们来了死活不肯开门?陶乐天转身对着黑猫警长正待发火,年处长一手挡住他,同时转过脸对毛辅导说道:大家都心平气和一点,心平气和一点。但是毛辅导并不以为然,反而对着陶乐天更加大声地喊道:咱们走着瞧吧,我不处理你们二个我不姓毛!陶乐天也同样大声回答:你姓猫姓狗管我屁事,我看你有什么本事处理我们?!眼看又要争吵起来,年处长索性转身对拥在房间里的人说道:这样吧,其他人先出去一下,让我跟小陶单独谈谈。说完示意他的手下把毛辅导等人一起推了出去,然后把门一关,只留下一个公安人员,和他一起面对陶乐天和玫玫。
那天晚上的高潮部分就这样结束了。剩下的内容转变成了年处长和陶乐天之间的一笔交易。年处长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表示道歉,但他希望陶乐天能帮他们一个小忙,在房间里寻找一下龙在田出走的蛛丝马迹。陶乐天起先不同意,说他受了朋友的委托,不能把房间里的东西随便翻给外人看。后来好说歹说,同意由他陶乐天翻找,其他任何人都不准动手,只准观看。年处长很爽快地答应了,说他们本来就没有搜查房间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遗憾的只是,陶乐天找了老半天也没有找到足以说明龙在田出走原因的材料。年处长最后只好作罢,并且关照陶乐天,以后再留心找找着,但是,年处长十分严肃地对陶乐天说,除了我们之外,任何其他部门的人员来寻找材料都不要予以理睬,这件事是由我们经手我们处理的,懂不懂?陶乐天迟疑了一下问道,上次找我谈话的有关部门难道也……年处长十分干脆地打断他:我说了,不管什么部门,都不得随便干预此事。陶乐天点点头,说他明白了。
其实陶乐天什么都不明白。他只知道,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有惊无险。他对年处长作了必要的妥协,但在那个黑警长面前,他却获得了胜利。至于他在女朋友玫玫面前,更是成功地扮演了一次英雄。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后,玫玫扑在他怀里,跟他接了一个长长的吻。嘴唇松开时,他发现玫玫泪流满面。玫攻一面哭一面告诉他,她在这个学校呆了这么些年,第一次看到黑猫落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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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黑猫冲进吴天云家时,主任家里正聚集了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龙在田和姜丽人私奔的故事。吴天云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垂落着头,拉长了脸,倒在沙发上。一群系里的女教师正在一边叽叽喳喳地安慰吴天云老伴,老太太被她们说到伤心处,止不住老泪纵横。好在吴天云周围还不至于如此悲切,陈若莲做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菩萨脸,手掌里咕吱咕吱不住地转动着一对小钢球。汪仁明无疑是最为激动的,嘴里不停地嚷嚷着,义愤填膺地声讨龙在田那个小流氓。也许是过于气愤,说到激昂处忍不住说出了“我们以后更要牢牢把住职称关,让他在这个学校里成为终身讲师”这样的话,致使吴天云朝他不满地瞥了一眼。汪仁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中生智地飞快转口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种小流氓群众看得清清楚楚。陈著莲在一旁念经似地附和着:群众,群众,群众是雪亮的,雪亮的。其他在场的教授们和副教授们也跟着一起念叨:群众群众群众,雪亮雪亮雪亮……吴天云微微闭上眼睛,像被催眠了似的,嘴唇跟着嚅动。整个客厅弥漫着一种浑浑然的嗡嗡声。群众群众群众雪亮雪亮雪亮嗡嗡嗡……这使陈右莲手掌里的那两个钢球转得更快,如同经轮一样,滴溜溜地不停滚动。
看着陈若莲手中的那两个钢球,吴天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愁怅。汪仁明无意中漏出的那句话,触动了他的心头挂了很久的一件心事。他在中文系之所以能当十几年主任,除了背靠袁逸儒,面向老中青三代教师之外,最重要的是牢牢抓住了职称评审的大权。过去叫做抓纲治国,这在吴天云是抓纲治系,这个纲就是每一个教师视为性命攸关的职称。抓住职称等于是操纵了全系教师的生杀大权。十几年来,他与袁逸儒最为配合默契的也就是在职称评审上的心照不宣。袁逸儒是职称评审委员会主任,他是常务副主任。汪仁明有一次开玩笑行讨好他们说,袁先生好比总统,他吴天云好比总理。他当时瞪了汪仁明一眼,别胡说八道!汪仁明朝他做了个鬼脸。尽管汪仁明对他忠心耿耿,但他还是不得不经常敲他警钟,因为有关职称评审,是一种非常精密的操作,来不得半点的粗心大意和自傲自满,越是大权在手就越要如履薄冰,一如过去的领袖所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这是汪仁明这样的老粗教授永远不会懂得的。真正是不容易呵,有时他忍不住对老伴说道,每次职称评审,他都如临大敌,仔细地检查每一个环节,认真地部署一个个已经领会或正在领会他意图的评审委员。正是这样的滴水不漏,才使每一次投票结果基本上在他和袁逸儒的控制之中,几乎没有出过一次差错。唯一的一次意外,是上一次有关龙在田的表决。投票结果居然是一票对十票。十一个评委之中,只有一票是赞成票,其他十票全是否决票。虽然这样的结果合乎他的心意,但这样的操作却是相当失败的。他甚至觉得袁逸儒为此也对他有所微词,认为他做得不够圆满。
倘若这样的投票放在一个无足轻重的青年教师身上,那是不存在什么圆满不圆满的,但这事偏偏出在几乎全系的人乃至学校以外的学术界都瞩目的龙在田身上,无论是他还是德高望重的袁逸儒都相当尴尬。虽然龙在田的这种下场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结果,但由于只有一张赞成票,使得他们的心照在客观上被“宣”了出去。这里的秘密在于,一方面不能让龙在田过关,一方面又都得做出一副无辜相,并且对龙在田深表同情。基于这样的两全其美,在投票过程中最起码得有两票,以便让袁逸儒和他吴天云做好人。但是由于在龙在田职称问题上外界的呼声大高,连施老先生都对他吴天云发了火说,这未免太不像话了!致使每个投票者都觉得这次很可能会通过。大家全都这么想着,于是投票时谁也不想装门面。最要命的是,连这唯一的一张赞成票都是他吴天云意想不到的人投的;既不是袁逸儒,也不是其他什么人,更不是他吴天云,而是素与龙在田南辕北辙的同门师兄弟张超教授。好在投票是不记名的,可以使吴天云对外放风把这张唯一的赞成票归之于袁逸儒,但这无疑意味着他得牺牲自己,向外界公开他吴天云的立场。记得在那次投票结果出来之时,他反应十分灵敏地故意深深地看了袁逸儒一眼,把全体在场的投票者的注意力全部引向袁逸儒,但他同时也瞥见了挂在张超嘴边的那一丝冷笑。毋庸置疑,袁逸儒对他那十分关键的一眼是极为感激的,只是由于他们类似的配合太多,并不会因此如何激动,相反,老头子还觉得他吴天云的布置有失妥当。就像事后袁逸儒漫不经心地对他说的那样:要是再有二三票就好了。他只好在老头子面前搓搓手,好像做错什么事似地咕哝道:是啊,是啊,这次没弄好,没弄好。他嘴里说着心里却在不住地想着张超那出其不意的一票以及挂在这位年轻的教授嘴边的那丝冷笑。
假如这一票出自袁逸儒之手,甚至出自汪仁明之手,他都不会感到奇怪,但出自张超之手,他吴天云就得考虑考虑为什么。假设说是张超在为龙在田打抱不平,这显然不符合张超的为人,假设说是张超故意跟他们捣乱,那么他那一票不投会更让他们下不了台;很可能是张超觉得在他和龙在田之间,反差过于巨大,他在外面很难对此作出解释,也有可能是张超以此表示他再也不会听从他吴天云甚至导师袁逸儒的调遣,要显示自己的独立性了……吴天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给自己得出的结论是,不能小看了这个正在崛起的年轻人。虽然目前中文系以职称为标记的全部资源控制在他和袁逸儒的手里,但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人间正道是沧桑,说不定到什么时候,连龙在田都会翻过身来,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几十年来,风风雨雨,沧海桑田,他吴天云还见得少么?当年袁逸儒在校园里扫地的时候,谁曾想到后来他会成为一言九鼎的人物?……
看着咕吱咕吱的那对钢球,吴天云发现这次倘若真的能把龙在田搞倒搞臭,那倒也是去了一个心腹之患。在这个国家,经济犯罪和男女关系是让人永世不得翻身的铁案。反革命流氓罪,多么有力的判决。老贾还真是果断!在玩政治上,吴天云不得不承认,贾利民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在老贾面前,他吴天云不过一介书生而已。但吴主任怎么也没有想到,正在这时,毛辅导会冲进来对他们大声嚷嚷道:抓住了!抓住了!汪仁明一跃离地好几尺,从半空中问道:是成双作对的么?当然,毛辅导以一种立功立定了的口气回答。但吴天云却从毛辅导的脸上察觉到,抓住的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果然,毛辅导迫不及待地说出了陶乐天的名字,表功似地告诉吴天云他们,这小子跟他女朋友进了门以后,连灯都不开,就行动起来……后来还敢对我嚷嚷,年处长进来后他也不买账,简直太猖狂了,太猖狂了,这次不好好治治他,那还了得,这可真是……吴天云发现听众在逐渐地减少,系里来凑热闹的和拍马屁的那些教授副教授们还有年轻的和不年轻的那些女教师们全都一面听着一面悄悄地朝门口退去。等到毛辅导把事情全部说完,只剩下了他吴天云和陈若莲还有垂头丧气的汪仁明,就连吴老伴都停止了哭泣,不声不响地进了厨房,为吴天云准备每晚要吃的夜宵去了。客厅里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吴天云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呵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好像刚刚睡醒。
后来毛辅导不解地一再问吴主任,没抓住龙在田,抓住了陶乐天不也挺好的么?这小子跟龙在田是一丘之貉,不能轻易放过他。吴主任摇了摇头,说这不一样。毛辅导固执地坚持说,不管一样还是不一样,既然抓住了,就得处理吧?吴主任点点头,当然,要找他好好谈一谈。吴主任发现毛辅导有些沮丧,拍拍他的肩膀:别着急,许多事情都得慢慢来。主要得等到条件成熟,成熟一个解决一个,懂不懂?毛辅导点点头,知道知道,就像入党一样。吴主任笑了,说,你倒是难得有这样的幽默。
在找陶乐天谈话之前,吴天云先找了校长,发现校长已经听过年处长的汇报了,对他所说的一点不感兴趣。吴天云只得哼哼哈哈一番,告诉校长,陶乐天的事情系里会正确处理的。从校长室出来,吴天云又去了党委办公室,贾书记不在,办公室主任吩咐说,贾书记说了,有些系里的事情不要弄到上面来,政治思想工作应该从基层抓起。吴天云唯唯喏喏地退了出来,平生第一次产生了被抛弃的感觉。他想起当年文化大革命中,他一开始就站错了队,成了保皇派,那时就曾有过这种失落感。好在因祸得福,要不是当初靠边站了,后来还能重新复出、并且获得袁逸儒的信任么。但这一次呢?他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又要走下坡路了。他曾经让一个瞎子给他算过命,说其他都好,就是在女色上一定要小心。就因为瞎子这话,使他对姜丽人始终是心有所好而行有所止。但即便如此,最后也还是栽在这小娘皮手里。这小娘皮的出走使他蒙受了奇耻大辱,不仅成了中文系的一大笑料,而且一下子失去了校长和党委书记的双重信任。真正叫霉头触足。系里的有些教师自此以后,对他渐渐地随便起来,有的甚至不再恭恭敬敬地吴主任长吴主任短了,甚至连吴教授也省略掉,而是索性叫起他以前的名头:老宁波。他私下里愤愤地对汪仁明说道:有些小赤佬太不像话了,见了我直呼其名不算,还要叫我老宁波。这老宁波是他们可以随便乱叫的么?再这样下去他们就该叫我宁波汤团了。汪仁明张了张嘴,没话可说。吴天云看看他,怎么?你也有什么不便说的?不是,不是,老吴啊,有些小赤佬还要不像话。什么意思?他们背地里骂你吴胖子!吴天云哈哈大笑,说,叫我吴胖子不算骂,我就是个胖子,胖子有什么不好?心宽则体胖嘛。
但吴胖子没想到的是,在跟陶乐天谈话时,他差点整个儿失控。他本来也不过是谈次话意思意思,对毛辅导有个交代。没想到,陶乐天非但不买账,而且还口口声声地要他吴天云把毛辅导赶出中文系。吴天云当时就不高兴了,说,这次系里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只是让你以后注意,连书面检查都没要求你写,你居然会提出这种荒唐的要求?一旁的陈若莲也跟着说道:小陶啊,这件事这么橹平,吴主任私下做了许多工作哟。你不是一点缺点都没有的,是不是?陶乐天瞪了陈若莲一眼,我有什么不是了?你这么黑咕咙咚的跟女朋友在一起,影响总归不太好吧?我都快三十的人了,谈个女朋友也得到你们办公室来谈?我爱跟她在哪里谈,管你屁事?陈若莲急忙说道:哎,讲话要文明嘛!你这人怎么如此不知好歹?你犯了错误,我们原谅了你,并且还找你谈话,你还想怎么样?真是狗咬吕洞宾……陶乐天冷笑一声,别装什么好人了,我的事情该怎么处理我很清楚。真要是怎么样的话,你们会放过我?看看黑猫那副样子,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了!那是你自己不谨慎,不是他有什么错误呀?吴天云不高兴地说。他接下去正要光火,给陶乐天点颜色看看,却没想到陶乐天说出这么一句话:毛善平可不是错误不错误的问题,他的事情将来是要由法律惩处的!陶乐天说完,主任书记同时一愣,互相看了一眼,觉得有点棘手。陈若莲小心翼翼地试探陶乐天,这种事情可不能瞎说哟。陶乐天鼻子里哼了声,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于是,吴天云不动声色地对陶乐天说起了他毕业分配的事儿,说系里为什么对他另眼相看,是因为早就考虑要把他留在中文系,加强古典文学教研室的力量。尽管他跟龙在田过从甚密,但系里并不计较这些,准备不拘一格用人材。而且,吴天云故意顿了顿,现在你的女朋友也在系里读研究生,以后也还有个毕业去向的问题。啊?什么事情都要有商有量,不要动不动就剑拔弩张。要安定团结嘛。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吴天云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后,陶乐天不作声了。吴天云暗暗点了点头,发现这小子跟龙在田到底不一样,是个拎得煞啦子清的聪明人。
不过,即便如此,那天谈完后,吴天云还是对陈若莲感叹了一声:这可真是漏船载酒泛中流哪。是啊,陈若莲应了句: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人说完,沉默了好长一阵时间,最后陈若莲说了句:老吴哪,实在不行就让小毛换个地方算了。吴天云没吱声。毛善平的毛病他其实是最清楚的。身为全系首席辅导员,他担负着学生工作的全部重任,尤其是毕业分配这种最让人头疼的事情,几乎全由毛善平一个人任劳任怨地包揽了。毛善平其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小毛病,喜欢对女学生毛手毛脚。吴天云虽然不止一次地警告过他,并且还拿出从学校纪律检察委员会转来的学生检举信给他着过,告诉他,在这种事情上有闪失,谁都保不了他。但毛善平总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当然,从内心深处说,吴主任是体谅他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嘛。他甚至有一次对老伴说过这个毛善平,是“老鼠跌在了米缸里”,面对一拨又一拨的花花绿绿的女孩子,就是天神菩萨也难免要动凡心哪。再说,没有这样的诱惑,又哪里有小毛那样的任劳任怨。总得有点好处才能把人拴住。去掉了毛善平,谁来跟那些小毛孩子们没完没了地周旋?但他没有对陈若莲说出来,只是私下里决定找小毛谈一次,问问他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人家手里。
这对吴天云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管怎么说,毛善平是他一手栽培的,出了事他也脱不了干系。但是,他后来碰到毛善平时,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因为那天遇见毛善平,毛善平对他说,正有事要找他。什么事?江瑛同学表示想继续深造,最好读个古典文学的研究生。吴天云听了心中不由“剥”地一跳,这些日子整天忙忙碌碌,把个小江同学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圆圆的脸,齐耳的短发,很像以前宣传画上的女英雄形象,健壮,红润,如同一粒饱满的稻谷。原来她叫江瑛,古典文学研究生,这对于他这个古典文学的博士导师来说,简直是天造地设,上帝赐给他的理想女学生。吴天云看了看正等着下文的毛辅导,不失系主任威严地说道:这可以考虑,有空时让小江同学来找我谈谈,听听她对古典文学研究方面的志向。不过,她是党员么?不是,毛善平连忙补充道,但是她已交了入党申请书了。唔,系主任点点头。其实读研究生跟是不是党员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毛辅导完全明白主任的意思。
不知是由于想着江瑛同学还是因为毛善平主动地讨得了他的欢心,反正本来要问的那件事,主任后来一直忘了。直到后来发生了陶乐天和毛善平的打架事件,才使吴天云不得不把此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那时,江瑛同学已经跟主任谈了好几回话了,双方谈得相当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吴主任发现自己过去怎么会那么愚蠢,居然把姜丽人那个小娘皮看得那么重,相比之下,那个小娘皮连江瑛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哪。有一次吴主任忍不住大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江瑛同学圆乎乎的脸蛋,弄得江瑛同学羞得满脸通红,低低地叫了声:吴老师。吴老师。吴天云一生中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温柔地叫过,他感动得差点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