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退出打工路-我的眼泪不会掉下来

王丽丽>>我的眼泪不会掉下来

纷纷退出打工路

赵光明找我来了,他已没有了以前的潇洒,站在那里,孩子般地手足无措,面上也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我感到很失望,他

的潇洒把我们的叶子姐迷去,虽然我不赞成他们拍拖,但我也因为他的潇洒不得不承认叶子的眼光。今日他脱去潇洒的外衣,露出他的本来面目。我替叶子一阵难过,原来他的潇洒只是属于伞厂的,一旦他没有了伞厂这个背景,一旦我们脱离了伞厂,他便没有了潇洒,我们再也看不到他的潇洒了。看来,男人的潇洒是那么地不堪一击。它比起女人的花容月貌来,更加容易消逝。他说起他因为打架被炒掉鱿鱼时,面孔红红的,好象很难张口的样子。

天哪,个个被炒掉鱿鱼,或辞了工,都来找我,好象我这里是避难所,好象我有天大的本事,要知道,你们是男人,而我只是个弱女子而已呀,我哪里有那么大的力量连男人都保护呢?

但我想起了他对叶子的帮助,想起了他是个热心人。打工路上多么需要相互帮助,多么需要热心人呀。叶子落难时,他能伸出援助之手,他有难时,若得不到帮助,下次他还会帮助别人吗?

我说:"门卫你作不作?"

他说:"都行。"

我说:"明天上午你来等话。"

碰到经理时,我说:"我有一个老乡,在深海作过舍长作过门卫,后来因家里有事辞工回家了,现在刚从家里来,你不是说要招门卫吗?这个小伙子又英俊又潇洒。"

经理问都没问,竟然说:"你带他过来,我看看嘛。"

赵光明再次过来时,还领着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长得不胖不瘦,五官端正,二十三、四岁,身高1.78米的样子,穿着也很得体,那样子,姑娘们看了都会动心。

我把经理领到大门口,叫赵光明去见经理。赵光明很窘地站着,不动。我叫了几遍,他仍是不动,脸上挂着姑娘般羞羞的笑。我生气了,“不能见正神”的男人,还算是男人吗?就在我满脸怒气准备告诉经理,我所说的那个人找到了工作时,只见赵光明同跟他一起来的那个人嘀咕了两句,然后那个小伙子对我说:"老乡,赵光明不好意思进你们的厂,我来试试吧?"

我很劲地瞪了赵光明一眼,这个机会容易吗?是我为你争取的呀,如果不是你,如果你没有帮过叶子,我哪里会落经理一个人情呢?你以为欠人一个人情好受吗?欠钱还钱,这是天经地仪的事;欠人情还人情,这同样也是天经地仪的事呀。你要是不想进来,何必当初呢!何必让我欠人一个人情呢!

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点头了。那小伙子直接走到经理面前,先叫了声张经理,然后说他来应聘门卫。经理见他眉清目秀,也十分喜爱,问他一些事,又口齿伶俐,对答如流。经理就把他给招了进来。

晚上见到叶子时对她讲了这事,一边说一边还止不住气愤。叶子听说赵光明被炒了鱿鱼,很是吃惊,说:"怎么会把他炒掉了?他表姐是老板的情妇呀。"说完叶子不停地对我讲伞厂的事,我知道叶子在紧张赵光明。

两天之后,那个被我介绍进来的门卫,值夜班时,携带着餐厅里的电视机和录相机,以及发的衣物,潜逃了!天哪,当经理笑着责备我介绍的好门卫时,我真的瞠目结舌了。那个人,长得那么帅,说话那么客气,态度那么有礼貌,怎么看,也不象一个贼呀。而且还这么大胆,才来两天,就敢偷厂里的东西,而且还有另一个门卫与他一起守夜班,他竟然能把那么大那么多的东西从厂里偷出来了,看来,他是老手了。我心里面非常震惊,觉得非常地没有面子。我怎么就介绍了这样的一个人来。我真的后悔死了。全怪赵光明。这叫我怎么再在经理面前有脸!

我就对叶子发脾气。叶子脸上就表现出更加对不住我的样子。之后去了伞厂,不知怎么找的找到了赵光明。除了把赵光明臭骂了一顿之外,还带回了新消息:"赵光明的表妹失宠了,那个台湾的老板又有了一个新的情妇,也难怪他被炒掉了。"

我感叹了一声作情妇特别是被人养的情妇,简直如履薄冰,那条路比我们这些苦命的打工妹的路还难走。打工妹被老板炒掉了,还可以重新找个老板,作情妇的若被老板炒掉了,因那脸上的皱纹是一天比一天多、身上的皮是一天比一天粗糙、人是一天比一天老,重新找个养自己的老板,比起我们重新找一份工来,要难上不知多少倍呢。我们打工,随着日子的流失,一天比一天有经验,一天比一天成熟,一天比一天懂技术,一天比一天工资高,一天比一天值钱,她们却是一天比一天不值钱哪。

我说:"他表妹是老板的寄生虫,赵光明是他表妹的寄生虫,寄生虫的日子可不是好过的呀。"

叶子听到这话很不好过,但我就是要让她清醒。

"看着你的面子,我欠了经理一个人情,他又不进来,搞什么鬼呢?"

叶子听这话,好象我在说她欠了我一个人情似地,很心虚地说:"他说他和我在一个厂不好意思。"

我说:"不好意思,就不要来求我嘛,不好意思,以前不是和你在一个厂吗?我帮他介绍份工,他都觉得难为情、觉得没面子,他表妹靠作老板的情妇帮他介绍份工,他怎么就接受了?靠着表妹作老板的情妇的面子生活,他一个男人家怎么就好意思了?"

叶子被我问得不好意思,说:"以前不同,现在他觉得自己被炒掉了,很没面子,他说他都不好意思见我。"

我说:“这种人活该没有工作,活该没饭吃,活该到处流浪。不进来你早说嘛,我费了那么大劲,还欠了经理一个人情,给他说好了,他又不进来了,这样的人还算是男人吗?”

叶子见我脑子转不过来弯,就转移了话题,对我说起了程清她们已经辞工的事。我很是惊讶,离别之情袭上我的心头。我们是一起来的呀,现在她们放弃了打工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多少是一个打击,多少是一个挫伤呀。自责也漫过我的心田,如果我把她们拉过来,拉到我们这间厂,不管怎么说,这间厂比起伞厂要好得多呀,再加上我们几个在一起天天有说有笑的,那日子要好过的多呀,她们也不至于那么快就向深海投降,那么快就对深海说"公明YE公明YE。"了。想起我们来时,个个雄心壮志,个个对深海充满着美丽的梦想,个个对美好的未来怀着憧景和希望,现在她们却要回到起跑线上去了,回到家里由别人安排命运去了。

我好久说不出话来,好久才说:"叶子姐,这是不可能的,你骗我的,不会的,不会的,她们还等着进好厂呢,她们还没有在好厂打过工呢,她们甚至连我们这样的厂都没打过工呢,她们只是尝到打工的辛酸,还没尝到甜头呢,就这样走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说着说着,流出了眼泪,从她们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自己将来是不是也要走她们的道路?因为无奈,因为抗挣不过,而不得不放弃为美好的生活而奋斗的初衷,不得不走着别人以及命运安排的道路?

天哪,为什么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是那么难呢,致使很多女孩子不得不放弃?!

叶子说:"我真的不骗你。她们这一走,我也想家,也想回去了。"

叶子这句话给了我一个新的打击,我赌气地说:"你现在走我都不拦你。"

叶子脸上讪讪的,叶子说:"我来了两个月了,挣了差不多六百块了。挣到1000元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说:"回家吧,你们都回家吧。"

然后不再理叶子。叶子没趣,只得走了。

过了两天叶子又来图书室了,刚开始两人互不搭理,叶子就坐在图书室不走,就看着我,我只好与她说话了,我说:"想通了没有?"

叶子说:"楚楚,我们有一个小组长走了,你跟吴生说说让我去干吧?"

我又生气了,我说:"工厂不是我开的,我也不是老板,我说让你当小组长,吴生就让你当小组长呀?我跟吴生很少打交道,他不一定会给我面子,况且我求过他,现在我真的再也不想求他了。"

叶子说:"你可以试试嘛。你要是不给他说,我就辞工。"

我更加生气了,我说:"要辞你就辞。难道你自己不会争取吗?你自己好好干,好好表现一翻,只要你什么活都会,不用我求情,吴生自会提拔你。吴生虽然好色,但他手下的女孩子也并非个个漂亮,也并非所有的坐在管理阶层上的女孩子,都是因为与他有不正当的关系,才坐上管理阶层的,他还是很看重才的。"

叶子说:"我实在不想作工人了,好辛苦哟。两班倒。上白班的时候还好,上夜班的时候,唉......"

我说:"比伞厂强吧?比你以前在龙岗的强吧?你记不记得刚进来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怎么说的?你说简直象进了天堂,你说你要大干一翻,现在倒好,你又退却了,你以为挣钱是那么容易的呀,腰都不用弯钱就到手了?你以为老板会白白地养活你呀?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老板,如果真有这样的老板的话,那老板就得灭种了。"

叶子说:"我也不是怕吃苦,主要的,我天天做梦梦见爹娘。"

我说:"在家你整天惹爹娘生气,出来了你知道想爹娘了。想爹娘是很自然的,但有什么用呢?我们是要挣钱的呀。挣了钱给爹娘花,比单单地想爹娘有用得多。还有,有了钱,可以买自己中意的衣服,自己中意的化妆品,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要是自己没钱,就得同爹娘要,别说咱们的爹娘都没有钱,要了还不一定给你,就是爹娘有钱,也不如自己有钱,自己有了钱,往口袋里一伸就行了,爹娘再有钱,还隔着手呢,还得张口要呀。再说了,这么大了早该自立了,不给爹娘两钱花,反而伸手向爹娘要钱花,好意思吗?"

叶子说:"我知道呀。但我就是不想在这里干了。我不想干我的活了。"

我说:"现在打工打两天你烦了,要是回家呀,我保准你呆不了两个星期,你又想来打工了。"

叶子说:"到那时再来嘛。"

我说:"那么容易呀,说来就来了?而且一来就有好厂等着你、好工作等着你、好职位等着你?你看你们的头头,哪一个不是从工人熬过来的?你就不能熬一段时间?你在这里才干了多长时间?"

但叶子回家的念头,就是用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不再白费口舌。我对叶子说:"有时间你去一下伞厂,告诉她们,我不让她们走,等到咱们这里招工的时候,只要她们愿意来,我一定想办法让她们进来。"

叶子去了伞厂,但程清她们回家的心意已决,她们说已经辞了工了,好不容易摆脱虎口,怎么着也不会再钻进去了。

但我仍不死心,我说:"她们什么时候走?你去送她们吗?"

叶子说:"下个星期四走,刚好我下个星期上夜班,肯定要送,我跟她们说好了。"

我说:"走时叫着我,我也要送,挽留一下她们,就是挽留不成,也要去送一送,稍进心意,毕竟是老乡,咱们是一起来的呀。想想来的时候,咱们是多么热闹呀,现在慢慢地剩下我一个了,她们两个走,你和梦丽一走,秋霞没了消息,还不就剩下我一个了?"

叶子说:"你也回去嘛,咱们一起走。"

我被这句话剌痛了,我叫道:"回去?就这么着回去了?你别拉拢‘老干部’下水,你也拉不走我,不在深海混个人样来,我是决不会回去的,我决不作深海的逃兵。"

叶子说:"你不走我也没办法,也不是我不让你走的,是你自己不愿走的,你也别怪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我说:"人各有志,我凭什么怪你呢?我现在翅膀硬了,不再害怕一个人呆在深海了,不象刚来的时候,你一说走,我就觉得心里面好没着落,现在不怕了,我心里慢慢地有底了。"

程清她们走的那天,我和叶子一大早就赶去她们的工厂了。

程清和春霞见到叶子很是亲热,见到我则很是吃惊,她们说:"呀,楚楚怎么来了?你那么忙怎么有时间来了?真没想到你会来。"

见到她们两个,我心里一阵难过,她们怎么熬过来了!也许整天不见太阳的缘故,她们俩都比来的时候白了,而且竟然也胖了些,加之都添了新衣服,好象漂亮了些洋气了些。

我说:"你们非走不可吗?我们厂的隔壁的一家厂在招工,听说比我们厂还好,你们不如试试。"

程清说:"我家里一封接一封的信来,要我回家。最近,还连翻了两次加急电报。我要是不回去,说不过去了,出来的时候惹家里人生气,现在还惹家里人生气,我心里也不好过。”

春霞说:"好不容易出了火坑,再去跳另一个火坑?不了,不了,我打工打怕了。楚楚,你看看,我们俩的屁股都坐大了。"说着把屁股扭向我。

我在她们的屁股后面转了转,也许因为心里作用,惊叫道:"真的大了。"

这一叫不当紧,两个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说:"你们有没有春霞的消息?我真的很担心她呀,我做梦都梦到她。我把她安排了一个厂,虽然那个厂不好,但最起码可以解决最迫切的住宿问题吧,我叫她先安顿下来再说,一再安排她要是辞工,先同我讲一声,一个星期后我见她不来找我,便犯疑了,去她厂一看,厂里的人说她三天之前就走了,她只在那里干了三天。她真的太过份了,走时连句话都不给我。"

春霞说:"她说她不敢再找你,怕你骂她。她说那个厂很差的,没钱赚的。"

我说:"进厂时就知道这个情况呀。我不是告诉过她,先找到工作再辞工嘛?她就是不听。"

春霞说:"你不用管她,也不用为她费神。她在家就这么任性,说她她不听。"

程清说:"当初她从伞厂辞工的时候,我们就劝她不要轻易辞工,厂再赖,就象你所说的,最起码不为住而发愁。我们都说她进那个厂没把握,不要她辞工,她就是不听。她说,'怕什么,我进不了那个厂,我去找楚楚去。'我们说她,'梦丽同她一个老太爷,还没拉进去呢。'她就是不听,好象脑子发了热一样,非辞不可,还与组长骂了一架,组长当即把她赶出去,只退了身份证,工资也没给。"

我说:"不是说我不拉她,我给了她机会,她自己不珍惜,自己眼睛近视,让她背视力表她不背,就站在那里玩,气得我要死。"

停了一下,我又说:"你们生我的气没有?"

她们说:"我们生你啥气呀。"

我说:"秋霞找我时,我们厂本不招工的,但看到她哭得挺可怜的,我便硬着头皮找了吴生。吴生问我几个,我怕他拒绝,就说只有一个,我没敢说多。但谁知道招工的时候,广告上是说招几个女工。当时我就很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你们那时也已上了班,我和叶子也要上班,就是你们不上班,我们也没有人去叫你们了。为什么叫梦丽呢?我是这样想的,因为秋霞有一只眼近视,我怕她混不过去,她要是混不过去,这个机会岂不是浪费了!加上梦丽又小,不如让她来试试,若秋霞不过呢,再让她试,她是不近视的,证件又全。所以我就没有叫你们两个来。"

程清说:"我们不生气,我们也知道你的难处。"

春霞说:"在外面自身还顾不了自身,也只能各顾各。就象秋霞,说起来好象我不操她的心,你想想我怎么操心?说她她又不听,她出厂了,我自己还不能给自己找厂呢,哪有本事帮她找厂。她表姐气得也不理她。刚出厂的时候要钱还有,上次来要钱,她表姐说,'没有。'秋霞哭了。她表姐说,'你哭我也没有钱。不叫你辞工你非辞工,自己闯了祸了,我们也陪着受罪。"

我的心又一次痛了,虽然我对她是“恨铁不成钢”,但我毕竟是同情她的,心疼她的,我说:"后来有没有给?"

春霞说:"没有。"

我说:"那她怎么办?又没住的又没吃的又没有一分钱,叫她怎么办呢?她表姐也是,怎么心那么狠呀?是自己的表妹呀,亲表妹呀,见她落难,就是怎么的也不能撒手不管哪。"

我们好久都没说一句话,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我说:"她怎么没同我讲没钱的事?要不然,没多的,最起码,三、二十总是有的,你别小看这三、二十呀,说不定能帮她度过难关呢。"

春霞说:"我也没钱,我的钱要是借给她,我家都没法回了。哎,不管她,全都是她自找的。"

我说:"她一个人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不跟我们联系一下,会不会出事呀?深海这么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我很想说她差一点没被强奸的事,但我憋住了,在世俗人看来,这是一个不太光彩的事,尽管秋霞是受害者,并没有错,但要是家里的人知道了,真不知他们会怎么样想秋霞,怎么样把整件事变味,怎么样把深海说成不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呆的地方、好的女孩子呆在深海也会变坏,所以我就压下这事。

程清也说:"就是,她一个女孩子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叶子坐在那里对秋霞的事并不发一言,听到程清这么说,便接道:"秋霞那么大了,也不是第一次打工,应该会保护自己。"

我不想再谈秋霞的事,我谈得很累了,便说:"你们知道怎么坐车回去吧?"

她们说:"李华送我们。"

我说:"他怎么那么好呀。"

春霞说:"还好呢,程清同他商量好长时间,刚开始他不同意,说忙,我们同他算一算刚好我们离厂的那天他上夜班,他没话说了,但他就不说'好',后来我和程清商量了一下,由我们出来回路费,包路上的吃,他说多给他30元他买烟抽,我们不同意也不行呀,现在用着人家了,人家说啥我们还不答应个啥!"

叶子说:"我告诉你们路线,你们自己可以走呢,何必多花钱又求他。"

程清说:"路上有个男孩儿照应,觉得有个靠头,心里面也踏实些。"

我说:"那倒是。"

但我心里却在说:"把别人当作心里上的靠山,不如把自己当作靠山。扔掉心里上的拐仗,走路才会走得轻松。"

我告诉程清:"见你们走,我也特别想家,叶子见你们辞工回家,她也要辞工回家,看来我真的不应该骂她,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叶子听我这么一说,来劲头了,叶子说:"楚楚这句话说到我心窝窝里去了,我本来是不想回的,但一见她们回家,我也就想回家了。"

春霞说:"叶子你回家干啥呢?你呆在那里那么好,我要是你,我就不回去,我回去实在也是被逼无奈。"

程清也说:"叶子你回去干啥呢?你回去真是可惜了,你好不容易找了个好厂,不好好干几天再回去,你那么急着回去干啥?"

春霞说:"叶子,你是不是觉得赵光明不在这个厂干了,你不得见他了,才回去的?"

叶子脸红了,说:"我才不想他呢。才不是呢。"

我深刻地看了叶子一眼,叶子被我看得低下头去。也许春霞的话是对的,我仔细想想,还真的是赵光明没了工作之后,特别是找赵光明不那么容易之后,叶子才闹起来了回家的病。

哎,她什么时候才能醒悟呀!现在是爱情第一的年代吗?深海是爱情第一的地盘吗?面包才是第一位的呀,温饱问题才是第一问题呀。没有面包的情况下会有爱情吗?或者说,正是因为解决不了温饱问题,才有滋生爱情的可能性?如果衣食无忧,那滋生出来的却是淫欲?而且他们之间的感情,属于爱情的范畴吗?说实话,我真的不明白,我也真的想明白,却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明白。哲学家是空闲的产物,而我的心情和时间都在为生存、为前途而忙碌着,哪里有那个悠闲,去考虑哲学问题呢?不过,我真的喜欢思考问题。

女孩子喜欢思考问题,并不是一件好事。喜欢思考问题,可以使一个人变得深刻。一个深刻的女孩子,可以使一个男人成为知音,却很难使一个男人成为她的男朋友或者老公,而一个简单的女孩子却很容易办得到。你可以看到一个深刻的女孩子脸上的笑容,但她内心里面的悲凉,谁又能够读懂呢?可谓是曲高和寡呀。

说着说着,差不多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她们俩要请我们吃午饭。我们怎么好意思呢。我们坚决地拉着她们的手,不让她们去买。叶子也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她说要回去睡觉了,晚上还得上夜班。我也出来半天了,也要回去了。但我们还是等她们吃过饭上了车才回去。

走在路上时,我说:"我敢肯定她们对我有意见。她们也真是的,想进咱们的厂,又不对我说,就是有机会让她们进来,我能说,'程清,春霞,你们辞工吧,到我们厂来吧。'我能这样说吗?我要是把她们拉过来,将来要是有了不好,她们肯定要报怨我,'这不是楚楚硬让我进来的?不是她硬让我进来,我哪会这样呢?'你想想看,道路能会是平坦的吗?哪能100%的好呢?要是有1%的不好,她们报怨起我来,我哪里有话说呢?要是她们求我,就不一样了,就是再不好,她们没有话说,是你们自己要进来的,就是罗网,也是你们自己要投的,是好是坏均与我无关。但她们就是不说,她们要是找找我,我也不至于不帮忙。"

叶子先要我不要多心,随它去,然后也附和我的话:"这些人也真是的,老是想着别人应该想到她们心窝里去,主动地帮她,别人哪里知道你们的心思?人家咋恁该死。"

从那日之后,叶子很少去图书室找我。这样一连过了十几天。我心里面慌慌地,不知道叶子是安心了工作,还是已经辞了工。我找叶子不仅因为不方便,不好找,而且我也实在不愿意找叶子,一见到她,我们就会因她辞工的事,而不开心。梦丽简直象叶子的影子,也不来找我。

直到有一天,梦丽和叶子吃饭时,看到饭堂里的小黑板上来信的名单中,有她的名字,她们吃完饭后,就一起来到了图书室取信。叶子的表情很不自然,眼睛不敢直视我。梦丽的笑容,显示着她在这里过得很开心。梦丽叫了一声"楚楚姐",我便把她的信给了她。梦丽接信的手微微颤抖,她把它握在手里,并不打算当着我们的面,把它拆开。也许怕我们知道了信的内容,怕我们争着看信。梦丽只是握着信,握得紧紧的,就是不撕开。我和叶子都等急了,我们迫切地想知道来自家乡的信息,我们恨不得把那信抢过来,先睹为快。梦丽也许察觉到我们的心怀鬼胎,便想转移我们的“视线”,她说:"楚楚姐,我们辞了工了。"

这句话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我赌气地说:"不要跟我说,你们的事我不管,我管不了。"

她们也都不吭声,我继续说:"你们辞工了,才跟我说,这时候跟我说,有什么用?"

梦丽小心冀冀地说:"我的辞工书递给了组长,组长还没交上去,组长说,要是我想通了不想走了,可以不算的。"

我冲着梦丽说:"回家回家,家里有啥好吃的等着你们哪?你才来多久呀,你就回家?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弄到这个厂里来,早知如此,我根本不管你们的事。"

梦丽小声地说:"其实我不想走的,叶子姐回去了,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说:"你心里只有叶子姐是吧?我不是你姐姐是吧?我没管过你,没尽过姐的责任,是吧?"

叶子责备梦丽说:"我不叫你跟楚楚说,你偏偏跟她说,这下好了,对着咱俩发一通脾气,你心里高兴了?"

我说:"好呀,现在翅膀硬了。走的时候,一句话都不对我说,才好呢。眼不见为净。我也省得心烦。”

叶子说:"不是说不跟你说,一跟你说,你就发火,火气那么大,我怎么跟你说?"

梦丽趁我们吵架的功夫,把信拆开看了,我看到她眼里噙着泪花,便很想把头伸到信上去,但又不好意思。

叶子说:"信上写的啥,值得这么掉泪?"

说着就把头凑过去,梦丽已经来不及收信了,只得让她看了。我见叶子都看了,也禁不住把头伸了过去。原来是梦丽的妹妹写来的。她妹写道,秋季的庄稼被淹了,今秋收不到多少庄稼了,爹去建筑队没挣到钱,娘因为没钱买化肥种麦子,跟爹打了一架。她还写到:"咱娘卖了麦子给咱俩一人添了一件新衣裳。你的新衣裳咱娘给你锁在柜子里了。咱娘这几天老是跟爹生气,说,人家的闺女有新衣裳穿,就你闺女倒霉,长这么大,没穿过你一丝一线。"

我信没读完,就流出了眼泪,这封信出了好多错别字,有一些句子还不通顺,但很感人,感动得我们个个眼里有泪。就是大文豪也很难让我们三个同时流泪的呀。

我说:"梦丽,还回不回家?回家干啥呀?在这里多挣点钱,为家里分分忧,尽点孝心。你想想看,在伞厂多受苦呀,我好不容易把你拉过来你就走,也太伤我心了。你现在吃得比家里好,你家里哪里顿顿都有菜?这里不管咋着,总还有两个菜,一个肉菜一个素菜,还有一个汤,在家里你哪能吃得这么好呢?住,你也没这好呀,大吊扇一个劲地扇,这么热的天气,宿舍里也不热,能睡个安稳觉。在家里你哪能呢?我听说你家里连个电风扇都没有。就是有,你娘也不舍得你们一个劲地扇呀。上班还有空调,热不着晒不着又累不着。在家上哪去找这么好的活呢?在家里,就是托人又花钱,也找不到这样的活呀。农活,你也不是没干过,不管刮风下雨,天多热,你都得干,又脏又累,慢了,父母骂你,人家还笑话你。你爹,一个大男劳力,去干建筑队的活,建筑队的活,你也不是不知道,吃的是啥?住的是啥?那是啥活?你比我清楚得多,我也不用多说,就这,干了半年,你爹还没拿到钱,就是拿到钱,你爹辛辛苦苦苦干一个月,还不如你这个小姑娘挣得多。你想想看,在家里的时候,你拼命想出来挣钱,建筑队你也去干过,那吃得啥苦,我也不用说,你心里最清楚,挣多少钱,你也心里很清楚。现在你月月三百多,月月三百多,还不舒服?钱拿在手上心里难受是吧?"

梦丽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我说:"不回家了中不中?在这里享福中不中?多挣点钱中不中?有钱了你可以自己办嫁妆,你爹娘能给你办多少嫁妆?到时候,抬着一点点嫁妆出嫁了,婆家人也看不起。别走了,挣点钱办嫁妆,省得你婆家的人看不起,也省得你爹娘为你的嫁妆发愁。不走了,中不中?"

梦丽说:"中。明天我去跟小组长说说,把辞工书要回来。"

我说话的时候,叶子一言不发,听梦丽这样一说,叶子眉头拧起来,冲着梦丽说:"你不回去,叫我一个人回去呀?"

梦丽吓得不敢吱声,我拦住叶子说:"你也把你的辞工书要回来。要么,你为什么不能一个人走呢?我就可以一个人留下来。"

叶子的眉头松了下来,叶子说:"我的我已叫组长交到主管那里了。"

我说:"那有啥?你不好意思要,我去帮你要。"

叶子说:"别,别,你知道,她们劝了我好多次,都没劝住我,到头来,反而自己又把它,给要了回来,多不好意思呀,她们肯定笑我。"

我说:"你这个人呀,什么都不重要,就是面子重要,面子能值多少钱哪?能吃能喝?到头来,你肯定要吃这面子上的亏。你现在已经在吃这面子上的亏了。你要是不改,保管叫你‘好戏还在后头’。"

叶子说:"说句心里话,离走的日子越近,我倒是越不想走了。"

我说:"这才是个头,包你到家不到一个星期,又要想深海了,又要想打工了,到那时,可别再给我写信说'楚楚帮我找一个厂吧'。"

叶子说:"哎哟,看你神气得哟,你放心,我就是再想来,也不会找你的麻烦。我找旁人也不会找你。"

我见叶子当真了,故意气气她:"听着,这句话可是你说的呀,你到时候,别忘记了自己说的话。"

我见叶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得意地说:"总之,今天我胜了,现在一个人的不是我,不是我一个人在这里打工,而是你一个人回家。看你回到家,亲戚朋友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怎么说?现在我有了伴了。"

叶子笑了:"你今天想要气死我,是吧?我就不气,我偏要笑。"说着哈哈哈笑起来。

我说:"我脸上不笑心里笑,谁脸上在笑心里在哭?"

梦丽说:"楚楚姐,你别说了,你再说,叶子姐就要哭了。"

我便说:"好好,不说了,今天梦丽做了一个伟大的选择,一切听她的。叶子,说是说,笑是笑,咱们可是姊妹们,姊妹们亲不亲,在家里还无所谓,外面可不比家里,走的时候告我一声,我去送你。"

叶子说:"你真送我呀?"

我说:"那还用说,程清她们,我都送了,我难道会不送你?肯定要送的。"

叶子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说:"咱们之间谁跟谁呀,用得着客气吗?"

梦丽说:"叶子姐,我可能没法送你。"

叶子说:"送啥。你楚楚姐,我本来也是不要她送我的,但盛情难却。你只要在这里好好上班就行了。我回去跟你娘说说,要她放心。楚楚,你们两个有没有啥话捎回家?东西我可是不捎,我个人的东西就带不了了。"

我说:"你看你吓的,先把话拿出来堵人的口,你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清楚?你不用害怕,我们也不会张嘴,我们还怕吃'闭门羹'呢。"

叶子说:"就你‘门缝里看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不好带。我又是一个人,哪有那么大劲呢?说正经的,有没有话捎,话放在肚子里,不占地方也不压人。"

我说:"你把这里的具体情况,跟家里面讲一讲,就行了,家里人就放心了。"

叶子走的时候,果真到宿舍里叫了我。叶子背着一个大包,提了一个半大的包,手里还拿着一双工鞋,对我说:"工衣退了,但工鞋不给退,我也不拿回去了,送给你吧。"

我说:"天哪,这么大的鞋,我咋能穿呢?我也穿不着,你拿回去吧,你还可以穿。"

叶子说:"拿不了了。还有一些东西,我放在梦丽那,我叫她分给你一些。”

我说:"天哪,你想得多周到呀?放在她那。放在她那,我好意思去要吗?"

叶子有点过意不去,解释说:"我懒得拿下来了。"

我说:"算了,算了。我也不想你的东西。这双鞋,你倒是拿下来了,你就知道她不能穿,你就不知道我也照样不能穿吗?算了,你也不用带回去了,我问问李立华能不能穿,要是她不能穿,我就扔掉吧。"

叶子说:"不好意思。这双鞋还好好的,我还把它刷得干干净净的,你尽量穿吧,丢了可惜了,要实在不能穿,你就把它扔掉了。反正我给了你,我不管了。"

我说:"好了。好了。咱们别再磨嘴了。走吧。"我执意拎起大包,以表示我的心意。

我拎起大包来,有点吃力。

叶子就有些过意不去,就说:"我来吧。"

我很执拗,叶子脸上更加露出过意不去的神色。

我们走在路上,一句话都不说。我们没有话说。我们说什么呢?我对叶子当"逃兵"的事,仍然愤愤,脸上的神色很不好。叶子不得不看着我的脸子,不得不陪着小心。也许因为我心里的火没处使吧,走路时就不看路,只管走,结果一不小心,一脚踩在一个小石子上,加上我背上的东西很重,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栽在路上,膝盖也破了,并且流出了血,我痛得直流泪,手捂着流着血的膝盖,龀着牙咧着嘴,那个大包也被甩在一旁。

叶子顾不上捡大包,站在我旁边束手无策,脸上更有过意不去的神情,半天她才掏出一块纸巾,让我用来擦拭,一边说:"楚楚,你回去看一下医生,让文姨帮你包一下。"

我不吭声,好象没听到她的话,我咬着牙站起来,想去捡那个大包重新背在肩上,叶子忙说:"不行,不行,你的膝盖还在流血呢,你赶快回去吧。"

我赌气地说:"我不回去。"说着我自顾自地捡起了大包。

叶子见我牛脾气上来了,便说:"那你背这个小包吧。"

我说:"不。我就背这个大包。"

叶子没办法,只得帮我把大包放在我的背上。我咬着牙把她送到可以坐车的地方。幸好那地方离我们厂不远。到了之时,我的两个腿上已经流满了血。叶子帮我一放下包,就说:"你赶快回去吧。我自己站在这里拦车,上车时会有人帮我的。你赶快走吧。"

叶子完全被我感动了,说话都不流利了,声音也颤颤的。我不想见叶子上车对我挥手说'再见',便说:"到家立即写信报平安。别让我们在这里挂念你。"

叶子说:"你放心,我一到家就给你们写信。不用挂念我,我也出过好几次门了。"

我说了句:"路上小心。"

便转身离去,没再回头。我并没有太多的离别情绪,毕竟有梦丽可以同我讲讲家里的事,毕竟我一个人在他乡生活的勇气越来越大了......

我的腿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文姨骂我这么迟才来让她包扎,说,都发炎了。大约有半个月的光景,我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梦丽偶尔过我那去,我们就算算叶子走了几天了,是不是该到家了,信是不是已经写了,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等等等等。有时我问梦丽叶子走了,是不是很狐单?叶子没走时,两个总是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不象我,就是叶子在,一个星期也只是见几次面,更不要说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了。一说到这里,梦丽的眼里就含着泪,说:"俺叶子姐一走,我觉得心里可那个。"梦丽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我说:"心里没着落是吧?心里不安全是吧?觉得心里没靠头了,是吧?"

梦丽点点头,说:"对对。心里好孤单。以前打饭总是她挤着去打,我总是站在旁边接着,现在我得一个人去打饭,第一天我不敢去跟人家挤,现在被逼着与人挤,也不害怕了。"

我说:"梦丽,你早晚要自己撑起一个家,不能老是想着靠人。你现在心里上正处于过度期,咬咬牙,过了这一段,就好了。你可以结交一些朋友,以前你有叶子,你们也不跟别人玩,就你们两个玩,现在叶子走了,你可以结交一些其它的人。'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想家了,就过我这里来。反正我上班轻闲,咱们可以聊聊。"

梦丽说:"楚楚姐,我觉得跟你说了这一通话之后,我心里好受些。"

我说:"你会慢慢地觉得有没有叶子无所谓的。"

叶子离去的三天之后,我收到了程清写给我们的信,上面写道,她回去之后,到各人家里去了一趟,梦丽的娘一见到她,就又哭了一大场,梦丽的妹妹说,她娘想梦丽想得整天哭,梦丽的妹妹还说,她在梦里梦到她姐了。

程清说我:"楚楚,你太不应该了,来深海那么长时间,你才写了两信封回家。我去你家时,只见到了你妈,你妈说,你妹你弟一放学回到家,就问有没有你的信。楚楚,抽空写封信吧,多向家里报告一下你那里的情形,好让家里放心,要知道,家里人是多么地想知道你在那里的情况呀。楚楚,你再忙,也要抽空给家里写封信哪。我就不信你连写信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讲到叶子时,程清说,去叶子家时,她只见到了叶子的娘,一到她们家,叶子的娘就说:"你咋回来了,她们几个呢?"然后叶子的娘就说,叶子刚走的那阵,叶子的爹两天没沾一口饭。当程清说叶子快回来时,叶子的娘就说:"我就知道她哪里都呆不长。谁养的狗谁还不知道狗的脾性!"

讲到秋霞时,程清说:"秋霞的后娘说,'秋霞有了啥事,她才不会跟咱说。她自去了深海,从没给家里来过信。听人说,她在那里挺挣钱的,她不跟咱说,咱也不知道。'"程清还说,当她告诉秋霞的家里,她失踪了的事时,她后娘说,她不知道这事,一点反映都没有,一滴泪都没掉,她还说秋霞见过世面,根本不用担心,秋霞的爹也不着急。程清感叹地说:"这后娘真的是差了一大截,要是亲娘,听到这个消息,肯定大哭一场,说不定非逼着男人,借钱也得来深海找女儿不行。我早知是这样,根本不去她家。我本来想,我有责任告诉她家里的人,真实的情况。谁知竟是这样?恨就恨不听春霞的话,春霞不让我说,我偏偏说,结果自讨苦吃。"

梦丽看了程清的信,哭出了声,我也心里不好受。我不好受的是,梦丽的娘想女儿想得天天哭,我妈为了我一滴泪都没掉过,同样是女儿,梦丽这个女儿真是作得值。梦丽是一个多幸福的女儿呀。

一个多星期之后,叶子的信也到了,叶子说:

"我一到家就写了这封信,我怕你们挂念我。"

"幸好我回来了,全村的人都在议论深海,说了深海很多坏话。家里人都在讲秋霞在深海失踪的事。关于秋霞失踪的事,什么样的说法都有,真的可以说是千奇百怪。我听到这些闲话,又好笑又好气。深海人在拚命挣钱,家里人没钱也不想法挣钱,就知道说东家长西家短,编人家的故事,看人家的笑话。幸好我回来了,不然的话,家里真的要闹翻了天。家里人甚至于议论我们在深海也失了踪、被人梆架、被老板关在厂子里干活出不来了。哎,幸好我回来了,梦丽的娘,眼泪都哭干了,她见人就说,恨自己把闺女放到深海去,差不多要疯了。梦丽的娘,楚楚的妈,俺娘,三个妇女商量着要来深海找咱们呢。我问她们,'你还找我们呢,你们知道不知道路。'三个妇女说不知道,你说可笑不可笑,别说找我们了,到时候恐怕是,找不到我们,她们自己反而失了踪。我回来得好及时,平息了这场风波。要不然,不知道家里面会出现什么乱子。楚楚还不让我回来,还真亏了我回来了。我在深海的时候,整天做关于家里的恶梦,我就知道不对劲。就是觉得非回来不可。现在你们也不用担心了,我把那里的情况,给你们各自的家长,都说了。她们听了之后,对你们的工作,对你们在深海的情况,都很满意。她们听我说起那边的情况,还怪我不该回来呢。你们就在那安心地工作吧,不用挂念家里,家里一切都好。只是别忘了多写信回家。"

这封信象那冬夜里的篝火,温暖着我们孤寒的心,也象那家传秘方,疗养着我们的想家病。

从此之后,我更加疼梦丽了。

在深海,我无亲无故,心里就特别地渴望亲情和友情,见到一个不沾一点亲不带一点故的人,都喊得比沾亲带故的人还沾亲带故,比如宋阿姨和文阿姨,她们都说我比亲外甥女叫得还甜,连我自己都感到叫她们的时候,心里面浸满了柔柔的暖暖的亲情。就是叫张经理时,那声音里也充满了亲情。所以对于梦丽,我比以前疼自己的小妹还疼她,有了一点好吃的,我就请她来分享。看着她吃,我觉得是一种幸福。梦丽每一次见到我,总是一脸的快乐。

后来我对妈讲起我和梦丽的这段生活时,总说梦丽是一个命好的人,我是一个苦命的人。我的理由是,我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而来,都要靠自己的奋斗而来,从没有贵人帮我。而梦丽,她的路由我铺平,她只需在上面走就行了,并且在上面走时,又有我无私的妈妈般的爱护。她生活在我的树荫之下。所以她来了不久,便吃得白白胖胖的、皮肤嫩嫩的,象变了一个人一样。而我每天吃得很多,仍然吃不胖,甚至于更瘦了。个个人见到我都说:"妈哎,你怎么那么瘦呀!"听到这话,我心里一点自豪感都没有,尽管很多女孩子,为了达到我这种效果,甚至于忍饥挨饿,而我丝毫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极苗条的身段。但我真的一点自豪感都没有,我有的是心酸,是可怜自己,心疼自己。

但妈妈不同意我的观点,妈妈说,自己种的果树结的果子,吃起来才最甜。我心里面其实非常同意妈妈的观点,但妈妈在这样的背景下,说出来这样的话,我就心里面不高兴,觉得妈不疼我。每每我对妈讲起我在深海吃的苦时,妈总是说她吃的苦更多,我就止不住地心酸,觉得妈妈根本不疼我。

记得小时候,我曾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说,妈不是我的亲妈,我的亲妈是个仙女。后来我的仙女亲妈亲自下来人间,把我接到了天堂。醒来时我流了一脸的泪,长这么大,我做过不知道多少个成千上万个梦,这些个梦基本上都忘记了,只有这一个关于“亲妈”接我过快乐日子的梦不曾忘记。

我见妈妈不同情我在深海的遭遇,心里很不平衡,我就夸大我在深海吃的苦,不停地讲,不停地说,拼命想感动妈妈,但妈妈就是不吭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我说到我过春节的时候,水饺都没吃到时,妈的眼里才有了泪花。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听到这么个简单的事而流泪?为什么为我春节没吃上水饺而流泪?我同妈妈讲,我曾经有好几天,穷得一天只吃一个五毛钱的馒头时,妈都没一滴泪呀。但我的目的已达到,我终于见到妈妈为我在深海所受的苦,而流泪。我也就闭上了我的嘴巴,我不再讲我在深海的故事,实际上我早就讲累了讲烦了想休息了。

静下心来想想,其实妈说的有道理。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有人帮你,不可能一辈子总有人栽好树让你乘凉,也不可能总有人摘自己种的树上的果子给你吃。

比起梦丽来,刚开始打工的时候,我是吃了不少苦,但最终,我的前途一片光明,我享受着女孩子该享受的一切。而她,最终逃不脱嫁给一个不懂风情、不会体贴老婆、更不知如何疼女人、说话粗中带点脏话、行为粗鲁的、不讲究衣着、不检点举止、无丝毫性感的乡下男人,我最终可以有自己、有子女、有老公、享受着成功女人的喜悦、享受着天伦之乐、享受着浪漫的爱情和美丽干净的性生活。而她,最终只有拖儿带女的苦、伺候公婆和丈夫的累,以及性只是白天众人口中最脏的东西、晚上是丈夫床上的一种粗暴的动作,只是心中的一种压抑、精神上的一种羞耻,而绝对感受不到,性本是天边最灿烂的彩霞、是花园里最艳的玫瑰、是酒巴里最醉人的红酒、同时也是来自日月潭那块最圣洁的地方。

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宁愿吃苦,再吃些苦,为了得到这些,吃多大苦都没有关系。也就同时原谅了妈妈、感激了妈妈。因为,如果没有妈妈的绝情、没有妈妈的没有妈妈的心肠,我是根本得不到这些人世间最美丽的享受的呀。便不再觉得自己是个苦命的人,而是觉得自己虽在人世间吃了不少苦,值得!不枉在人世间走了一趟。

也许老天有眼,叶子回家没有多久,李华就来找我帮忙了。我见他时,他穿着一身便装,象一个落难者一样,没有了一丝一毫作门卫时的神气了。他说他因为打架被炒掉了。我没吭声。他又说他找了好多天工作都没找到,龙岗横岗都去了也没找到。我仍然没吭声。他终于沉不住气了,问我能不能帮他找一份工作。我说我们这里对门卫要求特别严,不仅要个高而且要退伍军人,他说作不作门卫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先有一份工作,哪怕作搬运工都行,什么活都行,只要有一份工作就行。他说他快撑不住了,再找不到工作,只有回家这条路可走了。

我心里想,你根本只有回家这条路可走,你根本不配出来闯。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个道理你都不懂,还闯什么闯?但我不能就这么打发了他,我要再折磨折磨他。

我说:"谁没有困难的时候,向来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你帮我来我帮你,这样大家才都有立足之地,老乡在外相互帮助更是人之常情。"

李华听我这样一说,本来不存什么希望的眼睛里,燃起了希望之火。他说:"麻烦你尽快帮我问问。我真的支撑不住了。"

我的眼睛里隐藏着轻蔑,我说:"这样吧,两天之后,我答复你。"

他说:"能不能今天下午?非两天之后不行吗?我本来打算今天下午走的。"

我说:"对,非两天之后不行,管事的经理,现在不在厂,两天之后才回来,并且他回来之后,能不能问成事,我也没有把握。我来这家厂也没有很长时间。这样吧,你要是对自己的运气报有希望的话,你就多留几天,你要是不报希望的话,你不如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是怎么样,你自己决定吧。"

李华问我:"你估计有多少把握?"

我说:"没成功之前,我没有任何把握。”

李华说:"那我就等等吧。"

我说:"随你。"

两天之后,前门的门卫通知我说:"前两天找你的那个小伙子又来了。"

我说:"请你告诉他,我脱不开身,麻烦你告诉他,他的事没成。"

我不愿见他。我瞧不起他。我瞧不起那种得意的时候忘乎所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失意的时候,又没有一点骨气的人。后来听叶子说,他回了家,在家里曾想过再来深海,想想找工作的艰辛,就没敢来。他跟深海的缘份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