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丽>>我的眼泪不会掉下来
开始了打工的生活
于是我的打工生活正式开始了。
我们被叶子领着去冲了凉。当叶子说冲凉时我们一脸茫然,叶子解释说,这里洗澡不叫洗澡,叫冲凉。我们就有些疑惑,只觉得这里的人真怪,洗澡不叫洗澡,竟然叫冲凉。
冲凉房里很多人。大家一
边冲凉一边高声地说着话。我一边冲凉一边觉得获得了彻底的自由。冲完凉后感到很舒服,就觉得眼前的生活一定也会非常地美好。
我有着一群同龄的女孩子说说笑笑,再也不用受父母高压政策的管辖和耳边永不清静的叼叼,我就觉得我简直就是天空中被放飞的小鸟,或者说,象劳改犯一样获得了新生。我们呼吸着这里的新鲜空气,个个象来到了极乐世界。我们只知道前面的路铺满了鲜花和阳光。我们计划着买化妆品、买衣服、买女孩子喜欢吃的零食,我们还没开始正式上班,工资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就已经在计划里花出去很多了。
我们的欢笑声,被一个女孩子的厉声呵斥,所击碎。我看到一张很霸气的脸。长着这张霸脸的女孩子,责备我们动了她的桶。我不喜欢一个人在我面前蛮横无理,就与她争吵起来。那个女孩子也不甘示弱。我们的吵架声一声比一声高,两只"母老虎"都使出浑身的力量,决定争一胜负。后来,秋霞加入我的一边,另一个女孩子加入了那个女孩子的一边。
四个女孩子正吵得天昏地黑,叶子回来了。叶子先说了我们两个,后说了她们两个。说,咱们都是一个地方来的,说起来是一个地区的,正宗的老乡,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你们像仇敌一样,摆开擂台赛?
那两个女孩子以前认识叶子的,不得不给叶子一些面子,再加上双方的嗓子都喊累了,这才熄了火。
叶子对我们说:"不要理她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的。欺生。你看,她们同我讲话是很客气的。时间长了就好了。"
秋霞说:"我们呆得时间长了,我们也可以欺负新来的,享受一下欺负人的待遇。"
我们都笑了。
春霞和程清这会也开始发表她们的看法了。
程清说,这里的人不好,欺生多没道理。
春霞说,你看她们刚才那个样子,简直象两个母老虎,叫她们这一辈子都找不到男人。
秋霞说:"这会你们张口了。刚才你们就不知道帮我和楚楚一把,要不是我帮腔,楚楚早就败下阵了。"
"我们怎么帮哪?我们要是再上了阵,非打起来不可。"
"打起来才好呢。"秋霞孩子气地说。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骂秋霞:"我们是来打工的,不是来打架的。"
秋霞说:"好吧,好心不得好报。下一次要是再有人欺负你,甭想我帮你。"
几个人正在拌嘴时,梦仙和春英过来了。梦仙和春英和我们是一个地方的。梦仙是我的同学,春英是秋霞的表姐,她们一进门,就说:"天啊,你们怎么来啦!"梦仙一再拉着我的手说:"我一下班,就听老乡说,又来了几个老乡,我猜了一万个人也没猜到你来打工来。你咋想着过来打工呀?你能吃了这个苦吗?"
我看她们两个穿得比我们洋气多了,便说:"你们都变洋气了,变漂亮了,打工有什么不好嘛,最起码我们也可以象你们一样变洋气变漂亮嘛。打工能吃多大苦呢,你们能受这个苦,我们为什么不能受呢?"
梦仙说:"你不知道呀,加班加死人呀,可熬眼了,不加班吧,盼着加班,不加班没钱哪,出来就是为了挣钱的吗。但老是加班,也可是不好受,我们真想请假休息两天,又请不了假。"
我当时只知道加班就是超时间工作,并不知道加班的滋味,所以很不把梦仙的抱怨当一回事,只说梦仙在这里被养娇气了,家里农活那么重,照样干,在这里就用针缝缝伞就累了,真是娇气了很多。
梦仙说:"我现在跟你说,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反正你过来了,你马上就有这个体会了。我现在也不用多说了。"
梦仙和春英叮嘱我们下班后,千万不要乱出厂门,免得被当作"三无人员"抓去,然后再送回家。我们不明白什么叫"三无人员",梦仙说,你们还没有办厂牌,你们就是“三无人员”。后来,我们明白并不是没有厂牌的人才叫"三无人员"。但当时我们对深海规定的"三无人员"的范畴一无所知,也就信了梦仙和春英的话,并在心里念叼,千万别抓住我了,要不然工没打成,却被送回老家了,多丢人呀。她们俩又说了一会儿,便走了。
那一个晚上,我们个个都抱着美丽的梦想睡得很香。我们也累了,旅途的辛苦加上过度的兴奋,我们一合上眼就睡个大天光。
我们起床的时候,其他的女孩子,都已收拾停当准备上班。我们洗脸刷牙的时候,过来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只有19岁。一脸的严肃,却怎么也掩盖不了脸上的稚嫩。她的声音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无论如何都不与她的年龄相称。她的样子很干练,言谈举止象是30多岁的人。但她的一张脸,却明明白白告诉你,她很年轻,很嫩。这让我有点承受不了。在我的印象里,19岁左右的女孩子的面孔,应该是天真的,快乐的,含羞带笑的,而不应该象铁板子。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看到一道剑光,从她眼睛里,射出来,直剌向我。我觉得浑身不舒服,我也并不怕这目光,这目光虽然很冷,但想压服我,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回敬了她同样冰冷的目光。女孩子总是无缘无故地斗起来。我们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想认输。
"其他人都去上班了,你们还呆在宿舍?"她厉声说道。这句话虽是对大家说的,但她看着我一个人说的。
我正想顶她一句,叶子从厕所里出来了。叶子说:"哎呀,我以为是谁呢,张组长呀。"
那位被称为张组长的女孩子,这才笑了。她这一笑,我忽然觉得很奇怪,原来她也是会笑的呀。
张组长说:"哎呀,叶子呀,你也来啦,真没想到,都以为你再也不来打工了。"
叶子说:"我这一次来,很不好意思,个个老同事见了我,都说着同样的话,'你怎么又来了',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张组长并不想与叶子叙旧,张组长说:"王主任叫我喊你们呢,赶紧走吧,不然的话,她肯定要骂人的。"
叶子说:"我们都被分到你们缝伞二部了?我也去缝伞?"
张组长说:"现在管理的位置上不缺人,你先干着缝伞吧,要么你跟王主任说一下,看看有没有好活分给你,或者你找一下老板,以前老板不是对你挺好的吗?"
叶子说:"那个时候是因为这间厂刚开工,找不到人,我也挺出力的,但现在人满了,老板能帮忙吧?"
张组长说:"你试试吧。我没时间跟你说这些啦,咱们赶紧走吧。"
我们小声嘀咕着,刚来就让上班,也不让休息一下。但也只得跟着张组长走了。就在宿舍到厂房的路上,我们因为步子赶不上张组长,又被训了几次。
一到了车间,又被王主任训了一次,王主任看起来有26岁左右,也是不会笑的。王主任一看到我们就说:"这边活那么紧,你们还赖在床上不起来。这次念你们刚来不懂规矩,下次再这样,就扣10元工资,一个月累计犯5次就炒鱿鱼。"
我们不知道什么叫炒鱿鱼,但看她的表情,知道这不是个好事,这是惩罚我们的一种办法。我们吓得不敢吭声。
这时只听到王主任厉声问:"听到没有?"
我们更不敢吭声了。
王主任再一次提高嗓门问:"耳聋了?"
叶子说:"听到了。"
我们五个还是不敢吭声。王主任就把目光,象机关枪一样地,扫视着我们,再一次厉声问:"你们哑巴了?"
我们眼看若是再不开口,说不定,王主任就会张开她那铁嘴,露出她那刚牙,把我们给嚼到她肚子里,我们不得不战战兢兢地说:"听到了。"
但王主任并不罢休,一定说她没听到,一定非要我们再大声地说一遍不可。我们只好又大声地说一遍。但她还是不肯罢休。我们只得鼓起肚子,把我们所敢使的劲都使出来。王主任这才放过我们,叫我们立刻缝伞去。我们不知道往哪去,就站着不动。王主任就又一声呵:"还不快跟着张组长走?在这里磨磨蹭蹭磨磨蹭蹭,你们想磨蹭到什么时候?"我们逃也似的跟着张组长走了。
张组长领着我们去了仓库。每个人领回了一大堆车好的伞布呀,伞骨呀,针呀,线呀等等。一个人被安排一个师傅,教我们把伞布缝到伞骨上去时,应该摆什么样的姿势,怎么样缝,缝多少针,缝完后怎么样检查等等。师傅说,检查好才交上去的,不然,缝得不合格被品检部退回来,不但要反工,超过了一定数量是要扣工资的。
我的师傅是一个16岁的女孩子。据她说,在这家厂已经做了三个月。她说她初中没毕业,就随着同乡,一起来深海打工了。这个16岁的小女孩子,虽然比我小了四、五岁,但缝起伞来很老道,对我说话,完全是一副大人对小孩说话的口气。这让我很受不了。但又不得不放下尊严,低声下气地向她请教问题。而她对于我这样的一个论学问比她高、论年龄比她大的女孩子的不耻下问,却是一副待理不理,或者为人师长的态度。她总是喜欢拿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口气,同我讲话,比方说,她说我:"你怎么连针都不会认呀?""你看你拿个小针,就象拿一根铁棍一样。""你怎么到现在还学不会缝伞的姿势呀?你不能那样做的,那样做不行的。"“我说了多少遍,嘴都磨破了,你怎么还记不住呀?”等等让我很没面子的话。我想拿我的学问吓吓她,我说:"我自小读书,哪里用过针那?"她则面无表情地说:"你连针都不会用怎么打工呀?"我的学问吓不住她,我干脆不理她,坐在那生闷气,我实在没胆量向她请教问题。在她的语言的影响下,我真的也认为自己是一个废人,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
这时,张组长走过来,对我的师傅说:"你怎么不教她呀?"
我的师傅说:"我教了她好多遍,她就是学不会,我不可能老是教她呀,我还要干我自己的活呀。"
我感觉到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把目光向我聚拢来,汇集成一点,这一点象火焰一样,烧得我浑身长满了虱子,这虱子除了象平常的虱子外,还象火球一样。我不敢抬头。
张组长说:"你是怎么回事呀?你怎么老是学不会?为什么别人能学会而你不能?你是不是天生的笨?就是再笨,一个女孩子哪里有不会用针的道理?"
我恨不得朝我的师傅以及张组长的脸上,一人吐一大口唾沫。但我不能。这一口唾沫可能把我送回家。我得在这里生存下来。于是我吞下了她们的嘲笑和谩骂。我认真地模仿起我的师傅的动作。
但我的师傅说:"不要东张西望,要是被王主任看到了,她是要炒你鱿鱼的。"
我说:"我只是在模仿你的动作。"
我的师傅说:"那也要小心点。不信你抬头看看,我敢打包票,王主任肯定在看你呢。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有点不服气,就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果见一道利目,向我剌来,这一道利目,足以止千军万马。我的目光还没有走到她的目光处,就被她的剑目给吓回来了,随之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不要交头结耳。"
整个上午在胆战心惊中度过了。直到下班的铃声响起,看到其他的工友一涌而出,我才终于可以舒展一下被折叠得好苦的身子,象笼中的小鸟一样,扑向笼外的世界。
我们几个在车间门口汇合,然后勿勿忙忙地奔向宿舍拿饭盒,到食堂排队打饭。米饭是随便吃的,但菜就要摆队由师傅分了。主任,厂长,以及写字楼的人员,则不必象我们这样抢着排队,抢着找位子,他们有大鱼大肉等着他们吃,有舒适的位子等着他们坐,他们悠悠地走过去,象贵族一样昂起头,穿过我们工人吃饭的地盘,向他们的地盘走去......
我们边吃边骂,骂师傅,骂组长,骂车间主任,我们用最恶毒的语言骂她们,恨不得她们在我们的语言的攻击下,纷身碎骨。
叶子说:"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你们赶快吃罢,别再迟到了,小心别被炒了鱿鱼。"
当我们得知炒鱿鱼是怎么一回事时,我们的神经再次紧张起来。
下午上班的滋味同上午的一样。为了有饭吃,有地方睡觉,我们不得不忍气吞声。
叶子同车间主任讲了她不想缝伞,车间主任叫她找厂长,厂长叫她找老板。她又不愿意找老板,因为老板看到了她在缝伞,叶子对老板很失望,叶子觉得老板应该把她叫出来,应该对她说:"你缝伞屈才了,我再给你安排一个好活。"但老板没有,老板只是用眼睛看了她一眼,用眼睛告诉她知道她来了。叶子觉得委曲极了,辞工时,老板是那样诚恳地挽留自己,并且一再说:"随时欢迎你过来。"而今,老板竟没任何表示,这让她承受不了。再加上以前的同事一见到她,就热情地同她打招呼,并问她是不是还在仓库干,她很不好意思同他们讲她现在作工人--缝伞,那心理同当惯了市长的忽然被削为老百姓一样。
于是她一气之下,就干脆不上班了。这样连续了三天。她本来想这样一来,老板就会给重新安排工作,因为老板给过她许诺呀。但她万万没想到,宿舍长竟找到她,要她立即搬出宿舍。叶子一下子懵了,叶子问舍长这是谁的主意,老板知道不知道。舍长说:"这正是老板的主意。"叶子彻底失望了,叶子哪里想到老板要把她赶出去呢。"这让我去哪里呀?"叶子哭了。
舍长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很早就对叶子有好感,大家都传闻他们在拍拖,叶子却不承认。舍长见叶子哭得厉害,便说:"我去同我表妹讲讲。"舍长的表妹是老板的情妇,正在得宠。舍长的表妹,也知道叶子正在同表哥拍拖,为了帮表哥一把,也为了向叶子显示,她在老板面前,说话的份量,暗示她不要不知天高地厚与她争宠,便对老板讲了叶子一大堆的好话。
老板本来是喜欢叶子的,早就对她有非分之想,只是不得机会。这次把她赶出厂,也是她自己做事太过分之故,听新宠一说,巴不得马上点头,但还是装得皱了皱眉头,停了一会儿说:"她仗着刚开工时她出了力,就狂起来,竟敢不上班,天天呆在宿舍,若不是看她以前出了力,我早就开除她了。不过,既然你替她说了话,我就再给她一个机会,但是她一定得过我这里,向我当面认错检讨。"舍长的表妹把老板的话,学给舍长。舍长又把表妹的话,学给叶子。叶子坚决不找老板承认错误,一来叶子脾气倔;二来,叶子懂老板的用心良苦。叶子怕老板怎么样她,所以就一口回绝。
舍长说:"你想想看,你一个女孩子住在哪里?俗话说得好,该低头时就低头。"不管舍长怎么样劝,叶子嘴里只有一个字-----"不!"老板对叶子的不肯向他低头,实在忍无可忍,命令舍长及门卫队长,在半个小时之内,把叶子赶出厂。叶子因只上了三天班,老板认为,工钱太少,不值得结算工资,就没给结算工资。舍长虽不好直接说赶她走的话,但也是一个劲地说:"我也是打工的,你不要为难我。"
门卫队长就更不同了,以前笑容可掬的脸,被老板的一声命令,给板了起来。他知道叶子在这间厂的大势已去,根本不用担心,日后叶子成了老板的红人,而施以报复,所以说话就毫不客气。门卫队长盯着叶子收拾东西,一个劲地催她快点。叶子除了感叹世态炎凉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赶快滚出厂去。
门卫队长连工厂门口都不让叶子靠近。说:"麻烦你站远一点,免得被老板看到,骂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