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非同摁了两次门铃儿。都没有人开门。只有贝贝听到铃声跑到门口着急地叫着,并用前爪使劲儿挠门。
他掏出钥匙开锁推门。贝贝一下子扑到他的脚下,叼他的裤脚。摇晃着尾巴向他示好。许非同蹲下身拍了拍,它才安静下来,一边幸福地呻吟。一边伸出舌头舔许非同的手。屋里黑着灯,只有电视机屏幕折射出来的白光,像一把把明晃晃的刀片儿。左一下右一下地划破了房间的黑暗。辛怡如泥塑一般端坐在电视机对面的沙发上。见到许非同。她的眼皮抬也没抬,仍然木呆呆地注视着电视机。
远方证券营业部的散户大厅里,老张正在慷慨陈词地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这是上午现场录的采访,谁想到下午他就因股票下跌被送进了医院。辛怡刚才已打电话问过营业部。据说老张是突发脑溢血,幸亏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可会有严重的后遗症。辛怡很难受,她觉得老张出事,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们不是不能承受股市的下跌,而是不能接受这种非理性的下跌,一个月跌去四百多个点,这说得过去吗?国有股减持,国家一块钱买的原始股,凭什么现在要二十多块钱卖出?有这样的吗?查处上市公司的违规行为。那上市公司股价八元钱的时候为什么不查,三十块钱开始查处了,一查股价连着几个跌停板,那在高位买进去的股民找谁去说理?上市公司违规又不自今日始!三个代表,头一条就是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中国股民有八千万。涉及到的人口不下三四亿,算不算广大人民群众,他们的基本利益怎么代表?”
许非同一脸苦笑。这老先生真敢直言。可是说了半天管什么用?谁听你的?中国股市黑幕重重。消息来源根本不对等,和大机构、大庄家比起来,中小散户原本是一个弱势群体,任人宰割。可是,许非同百思不解,自己这次可是占消息来源之先,怎么不到十天也被拦腰斩了一刀呢?上个星期五,股市连收五阴,小雨告诉他这是庄家震仓洗盘,没想到星期一上海股市又狂跌一百多点,收出了多年不见的长阴线。他打电话给小雨,小雨仍然说消息没有变化,暴跌必有暴涨。暴跌必有暴涨。这是屡试不爽的股市谚语。没想到这一次彻底失灵,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又连收三阴。许非同实在沉不住气了,今晚约了小雨去吃“肉饼张”。小雨还是那两句话:“再忍一下!再忍一下!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
“她怎么说?”像是从千年古墓中飞出来的一只只黑乌鸦,这四个字从辛怡嘴里蹦出,木讷、呆滞。没有一点感情色彩。其实怎么说已经并不重要了。她已经明了了底细,她只是想知道,如果她没有见到金戈,事情还会怎么发展。变魔术的已然穿了帮,这魔术还继续上演就太可笑了。
许非同打开灯,颓然坐在沙发上。回答:“再忍一下。”
辛怡好像坐着一堆收紧的弹簧,突然被松开了。把她一下子弹起:“忍一下,忍一下,忍到什么时候算完?”
“你天天看盘,不愿再忍,为什么不早点儿卖了!”
“你不是说让我听你的吗?你不是说那……那狐狸精、臭婊子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吗?”积蓄内心已久的对小雨的怨恨有如火山下滚滚的岩浆,终于有了一个爆发的出口。一下子喷涌而出。辛怡有些歇斯底里,她从来没有这样粗鲁、这样冲动过。那双本来怯懦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满脸绯红。一直红到了发根,由于激动,鼻翼也一张一合,向外喷着粗气。
“以前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即便听我一次能有今天吗?”许非同也一肚子气正没处发泄,也怪了,自己向辛怡提出十次建议,九次对的她都没听,惟独这一次错的她一点也没有贪污。“你这个人,就是一身晦气。”
以往许非同这样说,辛怡都会忍气吞声,可是这次辛怡没有忍受,她一伸出手将沙发桌上的茶杯、花瓶全都胡噜到地下:“我一身晦气,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你去找那个狐狸精吧!”
辛怡确实觉得太委屈了。以往在股市上虽然也屡屡失手,但每把顶多赔个百分之二三十,而且是自己的钱。虽然心疼却没有压力。可这次简直就是拿破仑的“滑铁卢”。真的要家破人亡了。不错,那个小婊子可能是不明就里,或许是金戈做了手脚,可是金戈为什么会做手脚?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在一起鬼混才使人家的心理大大失衡的吗?金戈是可恶。可恶之极!但是你们难道不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吗?在这场环环相扣的游戏中,自己才是最无辜的牺牲品呀!再说。金戈只让你那两万元守仓,你为什么不把真实情况及时告诉我们呢?
如果我们知道你的消息来源对应的只是两万元的资金量。我们能守到今天吗?
辛怡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许非同和辛怡吵架的时候,贝贝悄悄地趴在沙发底下。
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们。见女主人哭了,贝贝小心翼翼从沙发底下走出来,在辛怡的脚下蹭来蹭去,辛怡一伸手,它蹭地一蹿,跳人了辛怡的怀里,立起身伸出舌头舔辛怡眼角的泪水。辛怡更难受了,小狗尚能如此,做丈夫的对自己的呵护与关切之情反而倒不如!
许非同害怕了,在他的印象中辛怡从来没有这样激烈过。辛怡虽然小许非同几岁,但两人发生矛盾时,常常是辛怡作出让步。对许非同,她呵护有加,有一次许非同在工作中受了委屈,回家后找茬儿和辛怡打架,借口汤做成了摔了饭碗。
辛怡一句话没说,重做了一锅端上来。可是今天,辛怡完全丧失了理智,结婚十几年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辛怡这样暴怒、痛苦。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唉,不就是赔了点钱吗?赔了以后再赚。”
许非同递过一条毛巾,轻轻拍了拍辛怡抖动的肩膀。他听人说,南方已有破产的股民跳楼,他怕万一辛怡失去理智,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再者,辛怡已经知道了他和小雨的事情,尽管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没有突破那条底线。但总觉得有些愧对妻子。
辛怡闭眼躺在床上,枕边已被默默流淌的泪水打湿。
该是子夜时分了。喧嚣的城市像一个顽劣的孩子,打闹了一天已鼾然入眠。仲秋的夜风有了些寒意,有气无力地刮着,月亮躲在一片深色白边的云里,羞羞答答地向人间窥视,仿佛在猜度着每个屋顶下演绎着什么样的悲欢离合。疏疏落落的一天星斗,忽明忽暗,缩着头,眨着眼,为世俗的人世值更。偶尔有一辆汽车驰过街市,呜呜的轰鸣,像是城市发出的不规则的鼾声。
恍惚之中,辛怡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图景:在一座现代化的城堡旁边,有一间用石头砌成的房子。门口,摆着一张可以推着走的床。她想走进去,但潜意识告诉她,石屋里面一定异常可怕。果然,借着惨淡的月光,她看到了石屋里面并排摆放着许多张床,每张床上都用雪白的被单罩着一个没有了灵魂的人。她望而却步,转身想走进城堡旁的一条大道,但腿却不由自主地迈进了一条幽深的隧道,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飘。那隧道那么长,长不见头,黑不见指。黑暗中有尖利的声音在叫。像刀片儿刮过水缸的声音,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
好不容易飘出长长的隧道,眼前又被一条浊浪滔天的大河挡住了路。辛怡在河边徘徊着,身后传来尖利的叫声,正在她无路可去时,有一条小船漂过来。这小船好怪哟,没有船帆,没有桨橹,两边是高高的船帷,黑色呈“v”型,一边有一排白色的坐椅。还没等辛怡决定是不是上船,那小船突然发出一股巨大的引力,“嗖”一下就把辛恰吸了过去。辛怡刚惊魂未定地坐在白色的椅子上,那小船却凌空翻了个个儿,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小船,而是一只水怪的血盆大口!辛怡一声惨叫,翻身坐起,身上的睡衣已被冷汗湿透。
许非同揉揉惺忪的睡眼,把辛怡揽进怀里,他知道辛怡一定是噩梦不断。他不敢再睡了。惟恐睡梦中的辛怡会一跃而起,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天边放亮时,才合了合眼。
早晨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表,快九点了。辛怡已经醒了,她两眼瞅着天花板。目光凄楚而无助,仿佛一个就要被滔天巨浪吞噬的泳者,身边却连一根稻草也没有。
许非同从来没有看见辛怡有过这种眼神。他不由心里一激灵,忙坐起来倚在床头说:“辛怡,我想了一宿儿,没有只跌不涨的股市,既然已经缩水这么多了,咱们只能死扛,反正也不等钱用。”
辛怡扭过头,眼眶中噙满了泪水:“非同,等不及了,石羽已经叫我交接工作,他让我到办公室搞杂务,不让我做出纳了。”
“不当出纳就不当出纳吧。”许非同因为有心理准备,所以并不感到特别突然,“干杂务还少操点心呢。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这么想不开。”
“非同,”辛怡坐起来,望着丈夫,脸上强露出一丝笑容。
因为笑,她眼角细碎的皱纹尽显无遗。一夜之间竞如不规则的刀刻。她的脸因而也愈发憔悴和沧桑,如暮色弥漫的傍晚,有些肃穆,又有些凄凉:“我……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见妻子欲言又止,许非同警觉地盯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说!”
“你身体不好,听了不要着急。”辛怡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我先后两次把公司的四百万公款全买了股票!”
“什么?”许非同像被蝎子蜇了一般发出一声惊叫,四百万,连他们的五十万,就是四百五十万,现在已经缩水六成,也就是说只剩了百十来万,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搭上,还有三百多万的窟窿补不上!况且,昨天已有大笔卖单封死了跌停板,想卖也卖不出去了。“你,你疯了吗?”许非同一抬手狠狠扇了辛怡一个嘴巴。“你这个混蛋!你知道吗?贪污十万就是大案,四百万,够挨枪子儿的罪过了。”
辛怡捂着脸呜呜的哭出了声:“你不是说凤凰科技一个月能翻一番吗?我只是想挪用一个月,赚了钱就把公款还上,没想到那个小妖精,她害得咱们家破人亡!”
第二次挪用公司账上的二百万资金时,辛怡确实犹豫再三。石羽已让她将这笔钱作为应付账款汇出,拖延搪塞一下,也不能超过一个礼拜。如果一旦短期内不能抽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过,小雨留给她的印象不错,加上消息又源于金戈。辛怡便觉得奇迹有可能发生。她已经不寄希望凤凰科技上涨百分之百了:公司的那笔货款很快就要用。即便凤凰科技过上一两个月能翻番。她也等不及了。她必须抓住这几天的机会从股市抽身。再人市二百万,只要能反弹百分之二三十,所有的损失就基本打回来了。凤凰科技已经下跌了百分之五十,纯从技术图形上看,也该有个反弹了!况且,小雨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庄家拉升前的最后一次洗盘吗?辛怡万万也没有想到,她第二次大举买人凤凰科技的时候,庄家已经在不计成本地出货。这哪是拉升前的最后一次洗盘,分明是股票暴跌前的最后一次逃命机会!她不但没有夺路而逃。反而伸着脖子把脑袋送进了人家拴好的绞索里!
许非同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他盘腿坐着。掏出香烟叼在嘴上,因为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打不着火。他扔了打火机,把烟从嘴上拿下来,下意识地掐成两截儿,用拇指和食指捻成碎末。烟末从他的指缝问纷纷落下,在他的脚旁堆成了两个小坟头儿。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连累你。”辛怡反而安静下来,她把散落到额前的一缕头发拢向耳后。侧身下床穿鞋。
“都这时候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许非同的大脑重又启动,“我马上去见石羽说明情况,求求他通融一段时间。一旦反弹马上平仓,争取少损失一些,剩下的窟窿咱们砸锅卖铁、求亲告友也给补上。”
“来不及了。”辛怡已经穿好鞋,她走进卫生间,对着墙上的镜子端详着自己憔悴的面容,凄楚地说,“电视上已经说了,中国股市已经由牛转熊,所有技术指标都已走坏,明显进入了一条下降通道,恐怕几年都甭想解套了!”她没有说出和金戈见面的情况,她怕许非同承受不了,毕竟许非同还心存一线希望,她不忍心把他的最后一点企盼也毁灭。她不愿意在记忆的胶片上,许非同最终留给她一个沮丧、痛苦、无奈和绝望的影像。她长出了一口气,沾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着自己的脸。“我今天不上班了,一会儿去看看彤彤。”
见许非同呆呆地没有反映,辛怡从手包里拿出一盒蜂胶说:“昨天给你买的,忘了给你了。每天吃两粒,能调节血脂,软化血管,对中年人很有好处,以后别忘了吃。”
许非同接过来。随手放在桌子上。他的脑海已经被凤凰科技堵塞了,容不下别的想法。
“非同。你相信前世今生吗?”辛怡望着许非同,目光中充满依恋。
许非同随口说:“玄学家相信有今生来世。他们认为前世、今生甚至来世都有因果关系,所谓: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哎,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昨天晚上我睡不着觉,想起了听别人讲过的一件事。”
辛怡的神态平和了许多,语气也静如止水,与昨天晚上的暴躁、惊惧判若两人。许非同见状心里略微踏实了一点。
“说有一个人到外地旅游,住在郊外的一个旅馆。半夜突然听到门外有铃铛响,出来一看,见是一辆蓝色帷幔白色缎带装饰的马车正疾奔而来,车上坐了七个人,他觉得挺好玩,也要挤上去。车把式说,人满了,搭不上车了,就扬长而去。他再细细一看,发觉是辆灵车,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旅游回来他回到家,电梯门正好要关,他急跑几步想赶上,电梯工却对他说。已经满载了,等下一次吧!他正有些遗憾,这架电梯因机器故障已从五楼掉了下去,电梯里的七个人全部遇难。”
许非同听了直觉一股寒气逼来,他问:“这个故事能说明什么?”
辛怡回答:“这个故事据说确实发生过。如果真有其事,那么就是说人的生死富贵其实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抗也抗不了。你说,要不然咱们做股票为什么多买多套,少买少套,总是赔钱呢!”
许非同说:“我不这样看,你这是典型的宿命论。如果你的理论能够成立。只能导致生活中的消极无为。”
辛怡笑了笑,似乎不屑于和丈夫争论。她拿起梳子,认真地梳着长长的头发,梳了几下,便从梳子上掉下几根头发,顺手团成一个团,放在手心里端详。少顷,她像是开玩笑似的说:“非同。我倒真希望玄学是一门科学。假如有来世,我还愿意做你的妻子。只是不知道那时候你还愿意不愿意娶我。
当然。下辈子我们就好好过日子。绝不再炒股了!“
“按玄学的说法。人死后也要一百二十年到一百五十年后才能投胎转世,还早呢!”
许非同没有心情再和妻子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他心存一丝侥幸,股市已经连续下跌三个多月了,最晚年底前总会有一拨像样的反弹,只要能反弹百分之二十,他觉得事情就还有救儿。冥冥之中,他总觉得凤凰科技不会就此一蹶不振,如果真像小雨说的是洗盘,庄家要拉升这张票,有一个交易周就把损失全打回来了,这种情况在股市并不鲜见。湘火炬。从十八元一口气跌到九元钱。横盘筑底十几天后,反手拉到了二十三元:柳阳新钢。从九元一路阴跌。半年跌去了股价的百分八十。触底后形成v型反转,不到两个月就全面收复了失地。现在关键是石羽能够给他一段儿时间,让他去和命运做一次抗争。
许非同匆匆穿好衣服,着急出门。
辛怡叫住他。为他扣上了一颗纽扣,又帮他抚平衣领,语气关切地说:“非同,你不要太着急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许非同觉得今天辛怡有些怪怪的,十几年的夫妻了,还有兴致缠绵?再说。都什么时候了!他推开妻子的手。急如星火地跑下楼。
一出单元门,许非同险些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是朱丹。朱丹问,非同,你慌慌张张的这是要去哪儿?许非同心急如火,勉强挤出几丝笑意,说我有点事,你这是……
朱丹做出惊讶状,说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晚来一分钟我就抓不着你了。又故作亲热地打了许非同一拳,上回我的画展,你老兄硬是不肯赏光指导啊!
“哪里。哪里。”许非同有点不好意思,“我确实忙,再说了,那天我在电视上看你风光得很,不在乎缺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嘛!”
“虚伪了,虚伪了不是?”朱丹兴致很高,他夸张地用手点着许非同。“谁不知道你是美院的高材生,未来的毕加索!”
许非同不想和他耽误时间,就说:“我确实有点急事,要不咱们改天再聊?”
朱丹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惟恐他跑了似的:“非同,我找你有一件大事。也许会让你一鸣惊人,一夜成名呢!”
许非同心动了一下,等朱丹说出下文。
朱丹松开攥着许非同的手,却不急着说,他掏出香烟点燃。深吸一口,抬起头慢慢将烟雾向空中吐出,待烟雾散尽了。才一脸郑重地说:“非同,你知道吗,我已经转轨了。我觉得传统的艺术形式,包括雕塑、绘画、音乐、舞蹈等等,都不足以使我们现代人的精神得到最完全的宣泄,而行为艺术作为一种新的艺术样式。与传统的艺术则大相径庭,它在以身体为基本材料的表演过程中,通过艺术家的自身身体的体验来达到一种人与物、人与环境的最和谐、自然的交流,同时经由这种交流传达出一些非视觉审美性的内涵。”
许非同大失所望,原来朱丹是向他兜售所谓“行为艺术”。果然,朱丹见许非同沉默不语,以为是被他的演说打动,更加兴致勃勃起来。他夸张地打着手势,以增强他话语的感染力:“由于行为艺术表现形式的先锋与前卫,就决定了从事这一艺术形式的人更容易为大众所熟知,换言之,也就是更容易出名。我现在正在构思一幅极有爆发力的行为艺术作品,题目就叫《天浴》,我想邀请你……”
许非同忍无可忍,有些蛮横地打断了朱丹的话:“对不起,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讨论这些问题。不过……”许非同顿了顿。“说到出名,我倒想起了一则希腊神话故事:有个人无缘无故地放火烧了神庙,法官问他为什么要烧神庙,他说不为别的。就是为出名。法官说,那好,现在判你死刑,但不留下任何记录。”
说完。丢下愣在那里的朱丹急匆匆地走了。
许非同气喘吁吁地赶到红蜻蜓文化发展公司,没想到石羽听他说明情况后态度竟是如此强硬:“许先生,这件事毫无通融的余地。您告诉辛怡,今天下班前她把钱全拿回来,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过了下午五点,我就要报警。许先生,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你们拿着公司的钱去发大财,杀头的事叫我担着?岂有此理嘛!”说着,他接通了出版部的电话,“小宋啊,《许非同画集》赶快让工厂停下来,为什么?不为什么。”他放下电话又一指墙上的挂钟说:“许先生,现在还不到十一点,您赶快去想办法,我石某人能等到下午五点,就已经是很够朋友了!”
许非同来之前。石羽刚刚和公司的法律顾问金戈通了电话。金戈的态度很明确,立即报案,并愿意免费为石羽代理这起诉讼。见过辛怡后,金戈的良心确有一丝自责,但一想到和许非同有夺妻杀母之仇。心肠立即硬了。他知道许非同还爱着辛怡,毕竟是十多年的夫妻,血浓于水。如果把辛怡抓起来判以极刑。许非同的一生将得不到安宁,精神也许就彻底崩溃了,那才叫生不如死!而这怒火必然会转烧到小雨的身上,就更有好戏可看了。
许非同看了一眼墙上的摆钟。站着没动。
漫说四百万,就是四十万,他也没有办法在七个小时之内筹齐。这意味着辛怡在今天晚上就将被押上囚车,即便不饮弹刑场,也要在铁窗之内度过漫长的后半生。想着想着,一股股冷气顺着他的脊椎骨嗖嗖往上蹿,直抵他的后脑勺。许非同觉得脑海中变成一片空白,像被冰雪覆盖了的荒漠。除了渗入骨髓的逼人寒气外,已没有了任何意识。
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石羽坐在老板桌后的转椅上,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又“呸”一声吐掉,铁青着脸吼道:“您阁下站在这里还发什么愣?天上他妈不会掉钞票。赶紧想辙去呀!还等着我雇八抬大轿把您阁下抬出去?”
石羽一吼。把已经有些迷瞪的许非同吓了一跳。他望一眼石羽。竞出现了一种幻觉:仿佛坐在面前的不是那个皮肤松懈、头发稀疏的公司老总,而是面目狰狞、目露凶光的索命无常。他十指交叉使劲一捏,指节发出咔咔吧吧的响声,他这才发觉,手心原来已渗出一层冷汗。
“石总……”
“打住,您!”石羽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前,一伸手拉开门:“趁着我还没改主意,您赶快去想辙!”
许非同慢慢转过身,面向石羽,一字一顿地说:“石先生,我许非同一辈子从没有求过人,现在,我给您跪下了,求您能给我一段转圜的时间!”
说着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许非同的头低下了。两行泪水顺着他的鼻翼流下来,吧嗒吧嗒滴落在涂了紫红色油漆的地板上。许非同本是一个饿死不求人的主儿。他的脸皮太薄。曾有朋友介绍他认识了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那老总欣赏他的才华,让他为自己画过一幅油画肖像。并说以后许非同有事他愿意帮忙。后来辛怡买了那家上市公司的股票。因为心里没底。想叫许非同去问一问公司的业绩。许非同鼓了几次勇气,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辛怡卖出股票后。这家上市公司便因为业绩大幅提升。股价连续拉升了百分之四十。为此,辛怡叫苦不迭,许非同却心如止水。他觉得钱虽然没赚到。但面子没丢,如果他开口了,人家万一不说而驳了他的面子,他会很长一段时间深陷羞愧与懊悔之中。还有一次,他有机会与一位身居高位的官员吃饭,饭桌上其他人又递名片又敬酒,竭尽奉迎讨好之能事。因为这位高官的一句话,便可能决定一个人的升迁荣辱。惟独许非同态度淡漠,匆匆吃了几口饭便逃离了饭桌。一方面,他不擅长交际,没话找话、虚与委蛇的那一套他学不会;一方面,他固执地认为,人所以是人,就在于人的自尊。如果没有了自尊。人和摇尾乞怜的巴狗儿还有什么区别?这之前,他还从未跪过,当兵时在大戈壁执行任务,两个村落的人因水要发生械斗。他被几十个西北汉子围住,指责他没有袒护自己一方。
让他跪下谢罪,面对挥舞的刀棒,他都没有跪。说死可以。跪不成!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和娘亲!可是这一次许非同跪下了,平生第一次。跪的不是苍天,不是娘亲,而是他从内心深处看不起的一个暴发户。
门半敞着,楼道里过往的人晾愕地向房间里窥视……
许非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下去的。他只是觉得血管里的血就像被抽干了一样,浑身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双膝软得竟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因为屈辱和痛苦,他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上面已刻下了几枚深深的牙印。他望着石羽,本来深邃而明澈的双眸有如两眼枯井。显得异常绝望。
石羽没想到许非同会来这一手。他本想发作,但许非同的目光使他悚然心惊,凭一个男人的直觉,他知道一个男人如果用这样的目光看人。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再者说,下午六点以前。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凑齐四百万。立马儿把辛怡抓起来,除了一解心头之恨外,反而于事无补,如果宽限他两天时间,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公司或许还能少受点损失。同时……一个深埋心底的念头突然像肥皂泡一样冒了出来,一丝诡谲的笑纹在石羽的眉宇问悄悄一闪:“您这是干吗呢?许先生!得,我好人做到底,再给您宽限两天。后天的上午十一点,是我报案的最后期限!”
许非同还想说话,石羽一摆手:“许先生。就此打住。君子不强人所难,彼此都留点面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