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怡一家走上飞机的时候。老葛第一天出车。
他在肉联厂开了十几年货车。对北京这个巨大身躯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块骨骼都熟悉得犹如自己的身体,所以免了一些司机路生韵短处。但以前开的是货车。送的是整扇整扇的生猪,没有跟人打过交道。猛不丁要接触形形色色的乘客。心里着实还有点紧张。
工厂因地处北京的黄金地段,所占土地被一家集团公司买走,他拿了六万元的工龄买断费回家了。厂里得了一笔土地转让的巨款。存进银行的利息就够买断工人工龄的了。犯不上费心劳神惨淡经营还要冒亏损的风险;工人呢,拿上几万十几万回家,开个饭馆、美发店或洗衣店,本金大体也够了,还可以尝尝自己当老板的滋味。再苦再累都是给自己干;没有能力做生意,把钱存进银行找个差事每月也能对付个千儿八百的,比在工厂上班少拿不了多少,这是两好换一好的事,老葛没意见。下岗后,他最理想的职业就是开出租,一来他有这门儿手艺。二来也自由,挣得又不少。无奈北京的出租车行业竞争激烈。尽管一上班就要交好几万风险抵押金,没挣钱呢先得花上一笔,但排着队等着上车的人仍然多了去了,老葛一直没有如愿以偿。没想到对于老葛难以企及的事儿,到了金戈那里只是一句话,菲菲向金戈说了老葛的意思,没几天金戈就通知他到出租车公司报到了。押金一个子儿也没收。
本来金戈说他老葛上不上班无所谓。一个月由他周济个千八百的算不了什么。但老葛不愿意,自己还不到五张儿呢,能在家里混吃等喝吗?即便将来金戈成了自己的女婿。还是花自己挣来的钱硬气。再说了,人不能总在家里呆着,呆长了人就废了。就跟那机器一样放长了会生锈,末了就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得经常运转着才成。
这么想着,老葛的夏利就驶出了胡同儿。
没想到。第一个乘客就是一个难缠的主儿。刚出胡同口儿,一个青年招手上了车。这是老葛干出租的头一笔生意,他开得倍加小心。以前开惯货车了,有点不管不顾,反正车上放的是生猪,现在他尽量把车开得又快又稳。可到了民航大楼那青年不下车,架起二郎腿儿,点燃一支香烟抽上了。老葛问:“您下车不?”青年人瞟一眼老葛,没好气地说:“干吗不下车,你开的是车,又不是旅馆!”“嘿,这叫什么话!那您倒是挪挪地方呀!”“没瞅见外面下着雨吗?”老葛这才注意到外面星星点点下着毛毛细雨。至于吗?老葛心里想,嘴里可没说。头一天上路,他心里头兴奋不愿意给自个儿添堵。得,您是大爷,您待着吧!老葛也点燃了一支烟,抽了两口,心想这位爷要是在车上待两个小时,今天的车份找谁要去?便忍不住又问:“你到民航大楼干吗来了?”“于吗来了?买机票。要是买白菜。我就奔农贸市场了!”您听听,这主儿怎么就像吃了枪药。一肚子火气!老葛咽了口唾沫,没言声,心想,就当他是丢了钱包刚被老婆数落了一顿刚上医院确诊得了癌症!人家没处撒气儿。咱就当一回出气筒,也算积了一次阴德当了一次先进做了一次雷锋!
好容易对付走了这位,老葛看看表,快十点了。他掐着指头算了一下。一天车份三百五十元,俩钟头他才拉了十元,照这种速度干到明天早晨,连一半车份还挣不够呢!得,别磨叽了,麻溜着拉活去吧。紧紧张张干到中午,老葛又拉了三趟,共计挣了四十五元。本来他中午打算回家吃老婆烙的馅饼,早起出来时说好了的,想一想对付一碗面条算了。回去吃了馅饼再眯上一小觉,下午就基本报销了。既然干就得拿出个干的样子,不能没人管着就松L了咣当地不正经练活儿。当然,他没忘了给老婆打一个电话,省得她惦记。
打两点钟以后,事情就透着有点邪。打车的倒是不少,可是大都上车屁股还没坐稳,就火上房一样急着下车,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说,得,您忙,您忙,我再打辆车。老葛纳闷儿,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吃的就是这碗饭,你们都下车了,这还上哪忙去?所以,当一位乘客又“故伎重演”时,老葛忍不住问:“怎么回事啊?您是看我别扭还是怕我黑您?给句明白话儿!”
那乘客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边推门着急下车边用嘴向仪表盘那儿一呶,老葛这才给了自己脑袋瓜子一巴掌!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瞪大双眼是出气的?怎么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呢?原来是放在那儿的一个骨灰存放证和一个黑箍儿给闹的。中午吃饭后,他拉了一趟活儿:从八宝山到崇文门外。客人到地方下了车,老葛从椅子上捡到了这两样东西,他没多想随手放在了仪表盘下,不想却搅了自己的生意。他觉得丧气,摇下车窗就把它们扔出了车外,刚要启动车又觉得不对劲儿,因为他知道,这种证件丢失不补,不凭此证就不能看骨灰。想起丢这东西的客人,一路无话,满脸阴云,像是个孝子。
不如赶紧给人家送回去,也算积了一次阴德!想着,老葛把骨灰证和黑箍儿捡回收好,凭着记忆找到了崇文门外的那个小院儿。此时,天已经擦黑儿,一敲门,开门的正是刚才那位爷。
老葛刚要说话,这位爷像是知道了老葛的来意,一闪身关上了房门,伸出双手做了一个篮球比赛中“暂停”的手势,说:“师傅,有什么话咱们外边聊。”来到院外。他见到老葛手中的骨灰证和黑箍儿,惊魂未定地解释说:“我们家老爷子不知道我把老太太的骨灰证给丢了,要是知道了非跟我拼命不可。
您不知道,我们家两位老人几十年从没红过一次脸,感情好得要命,自打老太太走了以后,老爷子像换了一个人,人瞅着一天不如一天,还说死了后要把两个人的骨灰合葬呢。得,幸亏您把骨灰证送回来了,我也没开发票,正发愁跟您联系不上呢!谢谢您了,谢谢您了!“说着掏出五十块钱塞到老葛的手里,”我也不请您进屋喝茶了,这五十块钱您自个儿买包茶叶喝吧!“老葛说:”钱不钱的倒无所谓,只要没耽误了您的事,我就踏实了。“那位爷说:”钱您一定要收下,不然就是看不起我。另外呢,我还得写封表扬信给你的公司。‘’说着掏出笔,在手掌心里记下了老葛的车号儿。
老葛心里挺高兴。又有钱又有名,这趟没白来。他刚到公司,头一天就有表扬信,对他以后在公司站住脚大有好处。也算给金戈挣了面子。可又担心这位一不留神洗手时把车牌号洗掉了,想着提醒他一声,没好意思张嘴。
回到车上刚点着火儿,手机响了,他一看是菲菲打来的,忙摁下接听键。目前这个手机号码只有老婆和女儿知道,昨天上路前他才在东四的一个电器商行买的二手货。不贵,二百块。
“老爸,第一天上路感觉怎么样?”
“爽,那叫一个爽!‘’老葛对着手机乐呵呵地回答。他知道女儿惦记着自己,心里自然高兴。中午拉活时经过菲菲所在的律师楼。他本来想抽个空进去看上一眼。但一想这律师楼里全是白领,自己土里土气地别给姑娘丢人就没进去。他知道女儿并不嫌弃自己是个工人,无论是上学还是后来做了啤酒小姐,不管身旁有没有同学或同事,她在街上如果遇见了老葛,老远就喊爸爸,那感觉,老葛真是觉得爽!
“老爸,早点回家,今天我和我妈要犒劳您一下。”
“怎么个犒劳法儿?”
“给您炖您最爱吃的猪蹄子!”
“得!”老葛咽着口水。“你这不是勾引老爸的馋虫吗?记着,再给你老爸准备一瓶啤酒啊,燕京黑啤!”
“行。没问题!”菲菲也学着老葛的腔调,“您就赌好吧!
哎。金律师叫我呢,爸您开车小心点啊!“
“代我谢谢你们金律师,告诉他。我老葛不会让他在朋友面前栽面子的。我会好好干!”
关上手机,老葛的心情更好了。眼下虽然份钱还差不少,但头一天上路嘛。怎么也得有个摸索适应的过程啊!看来开出租只熟悉路不成,还得学会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正想着,一个黑衣女郎一拍车窗玻璃。问了一句贵友去不去?怎么能不去呢?老葛一挥手示意女郎上车。上车后那女郎拿出化妆盒,描眼影儿涂口红,旁若无人;等到把脸拾掇得满意了,拨通手机开始煲电话粥。说话那叫一个酸:老公,你忙什么呢?我好好想你哟!你这样说。我可生气啦!嗯……老葛听得几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就想,当初自己搞对象的时候也没这样过啊。不会好好说话吗?想是想,一点不耐烦的神态也没敢流露出来,到了贵友,活倒真顺,黑衣女郎刚下车,就有一对小夫妻坐在了后排座上,到团结湖。不但活顺,道也真顺,一路居然没等红灯,不到一刻钟就到了目的地。老葛盘算,要是照这个架势干,一天少说也能挣二百。突然手机铃响,老葛一听不是自己手机的铃声,再一看,原来是那黑衣女郎下车时把手机落下了,他不会使那女郎的手机,摆弄了几下竞把手机挂断了。老葛想,女郎丢了手机一定很着急,刚才他眼见黑衣女郎进了贵友大厦,女孩子逛商场,一时三刻出不来。不如回去找找,说不定能碰上。老葛掉头回来,在贵友大厦门口。一眼就看见黑衣女郎正在路边俯首快快而行。他一踩油门。夏利在黑衣女郎面前“嘎”一声停下,老葛举着手机还未开口。那女郎抬起头来已恶狠狠开骂:“你他妈会不会开车?找抽呢!”
和刚才的酸醋味道判若两人,待认出老葛才堆出一脸惊喜:“哟,师傅,原来是您啊,我手机丢您车上了!”老葛挨了骂心中不快,便有意“刁难”说,你说手机是你的。你叫它它会应声吗?黑衣女郎倒也聪明,说我的手机我叫它自然会应声。说着来到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拨叫起来,那手机自然嘟嘟叫个不停。因为有了这段“插曲”,女郎从老葛手上接过手机后。非但没有道一声谢还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瞅着女郎扬长而去了,老葛才琢磨过味来,大喊一声,嘿,我大老远给你送手机来,你不道谢也罢了,怎么着也得给我个车钱吧!黑衣女郎已坐上了另一辆夏利,上车前冲老葛摆摆手,说了声:拜拜——老葛心里这个气啊!
他不打算再拉活儿了,他得回家。他有点想老婆,想菲菲。他突然觉摸出,自己的家虽然狭小局促甚至贫寒。但那却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四仰八叉躺下无所顾忌的地方。是一个可以把想说的话尽情说出来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的所在。这一天,老葛从早上八点出来已干了溜溜十个小时。他还没有正经地吃过一顿饭,从容地喝过一杯茶水,而这一切那个并不富足的家都给他预备好了。冰镇黑啤、红烧猪蹄,还有饭后那香浓的茶水,既去油腻又解困乏,喝上一壶那叫一个美!老葛咂吧咂吧嘴儿,伸出手刚要关了空驶的指示灯,一对恋人拉开门上车了。老葛一听他们到哈德门饭店,正好顺路,就摁下了计价器。
“师傅,干出租多好,想几点上班儿几点上班儿,几点下班儿几点下班儿,又自由又能挣钱,每月少说也得弄个三五千吧!”
老葛有些累了,本不想答理他们,但听他们越说越离谱。便把自己第一天上路的经历讲给他们听,那一对恋人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嗓子眼蹦出一个个单音节的“噢”字以为敷衍,后来则被老葛的诉说打动,表情变得专注起来。末了说:“啧,啧,真不容易大哥您!干了一天了,份钱还没挣出来!”
这对恋人到了哈德门饭店下了车,老葛接过车钱刚要走。
那个女孩像想起了什么,又“哎”一声叫住老葛:“大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把男朋友送给我的这束花转送给您和您的爱人吧,愿你们天天有副好心情!”老葛接过花,望着已消逝在转门里的那一对恋人的背影,眼睛忽地一热。得。什么也甭说了——挂挡,给油,走车吧您。从这里拐三道弯,老葛就可以看见自家小屋的窗户了。那后窗户肯定已被灯光点亮。在这座上千万人口的特大都市里,每晚都会燃起无数只灯盏。说是银河倒泻也不为过。而在这无数的灯盏中。有一盏永远属于他,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