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烦闷的肿块-右边一步是地狱

汪海的心里有点烦。

按说。他没有烦的理由。一切都是顺风顺水:股票获利颇丰,丽丽又如小鸟依人,很是善解人意。在爱情的滋润下,他这株老藤竞也有新枝吐绿。精神状态和身体都好起来。特别是和老婆的离婚案,因她过错在先,不但儿子对自己寄予同情,社会舆论也倾向自己。他因祸得福,既有美人可相拥入怀。又得了一个因工作忙碌、一身清廉,才被贪图物质享受的老婆抛弃的美名。

可是他还是有些烦躁。刚才会计为他报销到北京开会的差旅费,他有腰肌劳损,坐不惯软卧,会计执意要把软卧和硬卧之间的差价补给他,他摆摆手说算了,能给国家省一点就省一点嘛。何必算那么精细?会计很感动,说汪局长,如果共产党的干部都像您一样高风亮节,老百姓也就有盼头了。

会计是真诚的,汪海听起来却觉得是在嘲讽自己。如果一年以前这样说,他还受用得起,可是这一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包养情妇、违规炒股,想一想都觉得脸红心跳。他也想过金盆洗手,可是他实在抵御不了丽丽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胴体,每当他和她发生肌肤之亲时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所有的不安与自责都化做了一缕轻烟。再说,像他这种身份的人,有几个没有情妇?连成克杰不是也有个李萍相依相伴吗?他不在北京的时候。丽丽一会发过来一个民间流传的黄段子,像什么:一等男人家外有花,二等男人家外找花,三等男人四处乱抓,四等男人下班回家;还有,成功人士是:白天瞎鸡巴忙,晚上鸡巴瞎忙:不成功的人士是:白天没鸡巴事,晚上鸡巴没事,等等。

开始他还觉得粗俗,但时间久了,觉得也不无道理,有些甚至极为睿智、深刻,对某些社会现象概括得生动而传神。这就说明。这种现象已经极为普遍,自己不过是顺应时代潮流罢了。

况且。自己不贪不占。利用内幕信息炒股挣点钱算什么?这件事做得如此机密,天衣无缝,被人知道的概率几乎为零,何必“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己正在离婚,和丽丽也算是正常恋爱。何错之有?再说,你守身如玉,洁身自好谁又说你好?

汪海换了一个姿势。他把头靠在老板椅上,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的正中是一盏莲花式的吊灯,白底座、白灯具,连灯泡也是乳白色的。

他不由想起了刚才参加过的追悼会。

逝者是国资局已退休的老局长,为官清正廉洁,老伴是农村的糟糠之妻,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两个子女也没有沾过半点父亲的福荫,至今一个是工厂的工人,一个是小学老师。他死后,存单上据说只有不到五万元,还根据他的遗嘱全部交了党费。可是追悼会却有些冷清,即便去的人也并非全都心怀崇敬。他就听到有人议论:这老头子太老古董了,活着整天看这不顺眼、看那不顺眼,不如死了清净。可不是,像这样跟不上形势的老头。死了倒也是一种解脱。听到这些议论,他在为老局长感到悲哀的同时,也动摇了残存在内心的那一点信念。汪海突然明白了,他所以莫名其妙地烦躁,直接的诱因就是这个追悼会……

电话铃响了。汪海拿起听筒,是远在加拿大留学的儿子,他就挂断了电话。这已成为惯例,儿子打越洋电话价格太贵,如果在家。他会用座机打回去,因为是在单位,他怕电话有人监听,就用手机打了过去。他知道,独生子来电话肯定又是为了钱的事。这种事还是小心一些好。

果然,儿子在电话中发起了牢骚:“爸。你说给我弄过点钱来,怎么还不见动静啊!什么时候你也到我们这里看看,你知道我周围的一些干部子弟是怎么生活的吗?他们开宝马,吃大餐,上最豪华的夜总会去泡洋妞儿。一出手就是几万十几万,连老外都望尘莫及,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哪来的钱?还不是靠父母在国内用权换来的。我告诉您,人说了,现在是瓜分国有资产的最后一次机会,您不趁乱动手。等您退了休,黄瓜菜可就都凉了!”

“住口!你怎么能这样讲话?”

“本来嘛!您是我爸。我才口无遮拦。我现在有绿卡了,要钱也不是为了挥霍。还不是想办个公司,正南八北搞点加中贸易,这对国家的改革开放还有好处呢!等您退了休,我接你到加拿大来安度晚年。没有点积累。靠人家加拿大政府救济过呀!”

儿子说的倒也是实情。他在国资局,这样的事耳闻目睹得多了。有些人根本没钱,但可以通过多种关系将要收购的国有资产作为事先合约抵押给银行,然后由银行给出现金流转给被收购企业的所有者,而收购者本人不承担任何风险,一夜之间就成功地成为富豪。说白了,这就是用银行的钱来购买国有资产,然后变成自己的。当然,这种国有资产会被压价很低,价值两千万的一个企业。四五百万就会被出手。打的旗号无非是“拍卖”、“公司脱钩”、“招商引资”。他从一个内部资料上看到,近年来国有资产每天以一个亿的速度流失。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亿!看到那个材料,他痛心疾首了半天,随后便是如秋菊残败、夏荷凋零般地失落。

“爸,我说话你听着呢吗?”

“噢……我听着呢。”汪海自认为是了解儿子的。大学毕业后儿子到加拿大留学,费尽周折办了张绿卡。他不是那种纨绔子弟,总想在异国他乡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汪海也想给儿子弄些钱,但从金戈处只分到了二百多万。花一百多万买了房子,除去装修,又添了一套高档家具,所剩就寥寥无几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到为丽丽花了上百万。儿子几次来电话要钱自己都没有表示。心中不觉有些歉然,就对着手机说:“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你想建功立业,靠自己的能力去发展,爸爸也是支持的。不过,干什么事都要审时度势、量力而行。中国不有句俗话嘛。欲速……”

“行了,我不听你作报告了。”儿子打断了汪海的话。“我的话您好好考虑吧!”说着啪一声挂断了电话。

汪海可以想见儿子生气的样子。也难怪,去年他去英国考察。对方的翻译一再向他惊叹,中国人太富有了!听他说。

一些中国的留学生买了曼彻斯特郊区的花园洋房。上下学开着价格昂贵的奔驰sLR级跑车。全身上下一水的HuGOB一0ss。相形之下,儿子只租了一间阁楼,上下学还要搭公交车,心态怎么能平衡呢?汪海也知道,这些阔少除了暴发户的子女外就是手中握有实权的干部子弟。他们大把大把挥霍的钱还不是老子损公肥私得来的?可怎么样?儿子在外边花天酒地,老子不照样当着官,人模狗样地在台上讲着“三个代表”、“反贪倡廉”吗?

汪海拿着手机正在愣神。有人敲门。

“请进!”汪海坐直了身子,点燃了一支香烟。

秘书推门进来:“汪局长,两点半了,顺达集团的房总来了,想向您汇报一下国有股转让的问题,不知您时间是否方便?”

下午三点要开一个局长办公会。约房总两点半来本是汪海定的,他对房总的汇报没有多大兴趣。他们肚子里的那点花花肠子他也一清二楚。无奈这房总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一样盯住他不放,不好意思再推了,本打算用个十分八钟见一见,敷衍一番了事。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改了主意,很想和房总认真聊聊,就对秘书说:“局长办公会的时间不会很长,你让房总先在小会议室等一等。我开完了会请他们在机关食堂吃晚饭。边吃边谈吧!”

秘书答应一声出去了。

这时手机又响了,不是铃声,而是像蛐蛐一样的呜叫。他知道是丽丽发来了短信。除了丽丽。没有人给他发短信。如何发短信也是丽丽教的他。

汪海有些笨拙地摁着手机的按键。打开了短信:“老公。

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第二个最幸福的人。因为有了你。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什么时候回北京?丽丽想你……“

汪海嘴角露出一缕会心的笑意,特别是后面的省略号让他浮想联翩,有一股热浪在心头涌动,烦躁也如日出雾散。丽丽就是会整些小情调,让人觉得乖巧、可心,他忙摁出回复,想了想,发出了一则短信:我可以向你问路吗?

不到两秒钟,丽丽回了短信:到哪里?

汪海回复:到你心里。

丽丽又回了一条短信:坏坏蛋。好好想你哟!

汪海端详着那一行字,眼前仿佛浮现出丽丽娇嗔妩媚的模样儿,忍不住咧开嘴笑了。他心里暗自感慨,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确实大大缩短了人和人交往的时空距离。农耕时代,即便是皇帝老儿的加急圣旨,也要跑死几匹快马才能传到千里之外。如果遇上狼烟四起,人和人之间的信息传递更难上加难了。难怪诗圣杜甫感叹“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呢!可在信息时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彼此的悄悄话就尽可叫对方知晓了。而且具有极强的隐密性。不过,高速发展的科学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大大提高了人们生活质量的同时,也确实对传统的社会道德框架构成了极大的冲击。他看过一个材料。作为现代科技与艺术完美结合的产物,汽车在1932年进入美国私人生活以后,美国当年的私生子骤增百分之三十二以上:到了上个世纪60年代。随着汽车真正成为一种时髦并且实用的大众消费品,美国也同时迎来了一场全民“性解放”运动,避孕套的销售量急速增长。去年汪海到美国考察,听纽约的一位市政府官员介绍,为了固守自己的精神堡垒,与纽约咫尺相隔有个兰开斯特县,居住在木屋里的阿米希人不用电灯,不用电话,纺织耕作,自给自足,拒绝一切现代文明。当时,汪海还有些不解,现在他已有所领悟,如果不是手机短信,他和丽丽的沟通和联络能如此及时、隐密和缠绵吗?

理解归理解。他觉得阿米希人纯真得简直有些可笑,人活世间几十年,为了恪守那些近乎迂腐的所谓原则,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岂不是有病?特别是认识了金戈,感受到了金戈的生活方式以后,他更是觉得那种坚守不过是迂腐的代名词。问题是,怎样能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而又不破坏自己的生存环境!汪海想着,便按照丽丽教给的方法,摁出删除功能,删去了丽丽发在手机上的短信……

股票连连获利,辛怡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她忽然想起前几天洗澡时,偶然摸到乳房上有一硬块,现在精神一放松,似乎手一触摸有些痛,于是到北京中医院挂了一个专家号。

排了半天队,一推门是个男大夫。辛怡忙来到分号台说,是不是给我换个女大夫?分号台的女护士说,换什么换?男大夫看得挺好的!辛怡陪着笑脸说,我不大习惯。女护士没好气地说,那你就重新排队!辛怡忙点头如鸡啄米,女护士白了辛怡一眼。一边低头换号一边嘟嚷:都这岁数了,还弄得跟个处女似的。、辛怡今天的心情不错,没有跟她理会。等重新排了半天队走进诊室。刚刚才有的一点好心情全都荡然无存了。

女大夫听辛怡陈述完病情,摸了摸她的乳房,样子显得很生气:“你怎么现在才来?太不知道爱惜自己了!”

辛怡心里忽悠了一下,问:“问题很严重吗?”

女大夫低头开着处方说,你先去做个B超吧。她又抬起手腕看看表,说我晚点回家,看完你的结果再走,你抓紧点时间啊!又在处方上写了“特急”两个字。

辛怡看了看处方上的医生签名,知道她姓朱。

来到B超室。前边有几个孕妇在排队。不知要查什么项目要憋足了尿,—个个难受得龇牙咧嘴,辛怡的单子虽然批了“特急”,也只能排在这几个孕妇后边。等轮到她。护士开始清理东西,对辛怡说,下午再照吧。下班了。辛怡正着急,朱大夫不放心赶来了,帮着说情辛怡才进了B超室。

结果出来了,朱大夫皱着眉看了半天没说话。辛怡心中更加着急。问:“是不是问题很严重?”

朱大夫回答:“还不能这样说,再进一步分析一下吧。”说着又开了一张处方,“你下午去拍张片子。”

片子拍了,要七天以后才能看结果。辛怡心里空落落的,她想给许非同打个电话,又怕他着急。就想,医生的话总是危言耸听,还是等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再说吧。

从诊室出来,辛怡去划价取药,大厅里人很多,划价、交方、取药,各排成了一条条长龙。又赶上划价的计算机技术不熟,半天算不出一张处方,长龙蠕动的速度便很慢。像已老迈。辛怡排在队尾缓缓地往前蹭,心中不免着急。她觉得这医院的大厅简直就是自由市场,杂乱而喧闹,即便没病的人,排上这两三次队怕也会折腾出病来。

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划完价满头大汗地挤出人群。她手里举着处方和钱包焦急地问住院在哪里交费。辛怡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脸色微黑。额头上的一绺短发胶着汗珠子贴在左边眉尖上,两道眉毛虽未曾修剪过,却也浓密并匀称,眼窝有些凹陷,一双秀目黑且明亮。一看便是个当家主事的农村妇女。她或许是头一次到大都市来。目光虽沉稳,却也透出了几分茫然与无奈。一位老年患者用手指了一个方向。中年妇女谢了一声急急地去了。

划完价、取完药。辛怡向外走时见住院部的门口围了一群人,里面隐约传来哭声。挤进去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外地妇女,哭得似已气绝,正抽抽嗒嗒倒气。一问才知道她的钱包被小偷偷了,男人患了重症正等着交钱住院,围观者唏嘘叹息,但援手者甚少,即便有人慷慨解囊。也不过是十元二十元,杯水难解车薪。

辛怡有些自责,刚才见这妇女随手把钱包塞进衣兜,本打算提醒她注意防盗,还未及开口,女人已匆匆走了。想追上去又怕人家嫌她多事儿絮叨,如果当时提醒两句,也许她就不会被人偷了。这么一想,好像女人丢了钱包责任全在于自己,便心怀了几分歉疚。同时,辛怡也最看不得别人落泪,毫不犹豫地掏出钱包抽出五百元递给那女人。女人接了钱。千恩万谢。辛怡听女人说光押金就要一万多。想了想,便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她。辛怡今天刚发了工资,若是平常,钱包里也就百八十元,够买菜的就行了。她便想,该着与这女人有缘。要不是赶巧,想帮忙也帮不了。

女人仍在落泪。这回却是感激的泪。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要给辛怡磕头。辛怡忙把她扶起,说大嫂你不必这样,赶陕去交钱治病要紧。女人执意要辛怡留下姓名、地址,说回了内蒙古一定寄还。辛怡本不打算让还,经不住那女人恳求,就将联络方式写了,说有事还可以再找我,钱还不还无所谓。

连回家的车钱都没有了。辛怡出了医院正站在车站踌躇,忽然一辆宝马停在路旁,车窗摇下,金戈探出头来问,大嫂,你到哪去?辛怡一看正是前些时候见过的那个年轻人,觉得真是巧。就说我去三元桥。金戈说我正好路过,搭你一段儿吧。八成你连回家的车钱都没了吧?辛怡忙说,不用了,我自己想办法吧!金戈开玩笑说,正好顺路,难道还怕我收您车费不成?辛怡便不好意思再推辞,就拉开前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金戈说,大嫂您好心肠啊!辛怡有些懵懂,一问才知道他是因脱发到医院看皮科,正好见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

就说。谁还没个难处?能帮人处且帮人吧!金戈说,你的钱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那女人八成是个骗子,就骗你们这些软心肠的妇女。记住我一句话: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两人一路说着,很快就到了三元桥,辛怡下车时说,谢谢您了。还不知道您贵姓呢?金戈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辛怡,开玩笑说相识就是缘分,以后你有事可以找我,当然,最好别因为摊上了官司……

辛怡一看名片,原来是个律师,他的律师楼就在自己的公司附近。怪不得那天为了听严伟成的股评报告会,一出公司门就碰上他了呢!

辛怡对金戈印象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