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这次绝不离开-血罂粟

就在郭强林和陈石同时陷入失意和痛苦的时候,康大为和他女儿康敏正快活地从家里出发去上班。康敏执意要去看看她爸爸每天工作的地方。而康大为有他的女儿陪着,又有了几分往日上班时的振奋和急迫。

那高居制高点的办公室,那与蓝天、空气没有阻隔的整面墙的玻璃窗,本身就是非同凡响的东西。在那里工作,让人自然而然地就有着要创造些非同凡响的东西的冲动和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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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康大为望着身边快乐的女儿,觉得生命里重新充满了力量。他不禁暗暗地后悔,也许他早就应该让康敏回到他的身边,这些年来他让康敏一个人在日本留学生存,虽然培养了她独立生活的能力,但也因此失去了太多本应该幸福美满的生活。

那些日子一去就不再回来了,现在他一定要好好地抓住眼前的时间,享受这次难得的团聚。他决定,只要女儿愿意,她就可以全天候地陪着他,陪他一起工作,一起见人。仔细地想一想,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致力于把康敏培养成一个没有一点纨绔子女劣习的孩子,他总是要让她能自己面对以后人生里的所有磨难。这固然是他为女儿长远的幸福做出的理智决定,但是他也失去了让女儿因为他而不同的生活。他毕竟不是个普通人,康敏也应该有些与普通人不同的特权才对!比如在他管理的信威药业集团里。

他这样想着,和女儿进入了厂区,登电梯直上顶楼,走进了他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一路上他一直不告诉康敏他的办公室到底是什么样,他要让她在第一眼看到那片没有遮挡的蓝天时,最直接的体会那突如其来的震撼和感动。

但让他想不到的是,被震撼的人是他自己。他走进了他的总经理办公室后,竟然发现他的屋子里坐满了人,那至少有十来个人或坐或立,尤其是在他每天早晨最喜欢站立眺望的地方,还站着一个矮壮肥胖的人。那人在他进来时,回过了身子向他问候:“你好啊,大为。”那声音那么的熟悉,别看这人的面目背着光他看不清,他仍然能肯定,那是他最怕见着的人。

那是高信,信威药业集团的真正主人,他的老板。

没等他有什么反应,高信已经迎了过来,满屋子的人也都站了起来,对他这个总经理的到来表示出应有的礼仪。高信拉起他冰冷的手,连连摇着:“你今天上班可晚了,要我好等。”他笑着说:“我想给你个惊喜,所以也没有通知你。你还好吗?”

“好,我好,谢谢董事长……董事长什么时候回来的?再怎么样我也应该去接你嘛。”康大为强提着精神,努力微笑着说。

“你又见外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不能和我闹虚礼!”高信爽朗地说着,一直没有放开康大为的手:“这是谁?这么漂亮。”他把目光转向了陪着康大为进来的女孩子。

“我的女儿,也是刚回梅林。小敏,你叫……”

“叫高叔叔,不,是高伯伯!”高信打断了康大为的话:“我比你大两岁嘛,是不是大为?原来是小敏啊,真是女大十八变!走大街上我是绝对不敢认的。我听说你是在日本留学?”

“是,高伯伯好。”康敏收敛了与父亲相处时的调皮,变得大方有礼。独处异国的生活让她有份出人意料的冷静从容,让康大为和高信都对她另眼相看。

“你学的是什么科?是不是医药啊?日本的医学和药品都很有名啊。”高信又问,带了点认真的样子。

“是,我学外科,主要是临床手术。”

“哦,”高信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会子继父业,也搞药品,那样我们就都后继有人了。可惜,可惜。”他连连说可惜。

康敏还要笑着回答他,可康大为打断了他们:“小敏,你先出去吧,高伯伯才回来,我得和他谈谈工作。你去找孙秘书,让她带你到各处走一走,去吧。”

康敏懂事地答应了,向高信道别,走了出去。高信目送着她,又说:“大为,你真有福气,有这么个好女儿,我羡慕你啊。”

康大为笑了笑,那笑容很有些苦涩:“董事长,你回来了,我心里就有底了,这段时间我的工作干得很不好,出了很大的漏子……”

高信挥挥手打断了他:“不谈这个,先不谈这个。来,”他拉起康大为的手,拉他走向那面面向厂区的整面的玻璃墙:“你看,”他指点着宏伟壮观的厂区,“你没来时,我就一直站在这里,有好一阵子连话都说不出来。我在海南尽管知道我们的信威有了很大的发展,基业也算不小了,但却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是这么的壮观!这都是你的功劳,我非常地感谢你。”高信转过身,充满感情地看着他:“家大业大了,麻烦也会越来越多。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那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为,我们的集团和厂子都是合法的,一切都是有法必依,有据可查的,怕什么?”他笑了笑:“就算退一万步讲,什么地方出了点问题,可哪个公司厂矿没有意外,没有残次品呢?”他的笑容颇有点意味深长的感觉,康大为不由自主地点头称是。

高信又说:“好了,今天我刚回来,你也放一天假吧,不管是你给我洗尘,还是我出钱请客,慰劳慰劳你,我们都出去乐乐。这就走吧。”

“那好吧,就由我来给董事长接风洗尘。”康大为想了想:“不过,我还得再打几个电话,有几个事得马上吩咐下去。”

“那好,我在下面等你,快点啊。”高信带着十几个手下鱼贯走了出去。

康大为目送着这批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好长时间一动没动。后来他拿起电话,首先打给女儿康敏,要她自己回家,别在外面乱走,他得跟高董事长交代不少的工作。然后想了又想,他第二个电话打给了赵勇,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不许再露面,除了他的电话外,谁的电话都不要再接。而且在今天晚上,等他的电话,他有事要他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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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高信已经和手下们到了楼下,钻进了汽车。他的一个贴身的亲信狄武问他:“老板,你干吗对这个康大为还这么好?他把事情办到了这个地步,还留着他干吗?他迟早是个累赘。”

高信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旁边有人接口:“留着他有用啊。小武,事儿出来了就总得有人负责。康大为是总经理,又是技术总监,留着他不好吗?”

狄武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话的那人是早在车里等着他们的郑欣荣郑大律师。

郭强林站到了人流熙攘的大街上,一时间不知道要向哪里去,要做些什么。市局里现在除了值班的外,已经没人了,他总不能还赖在那里不走。何况那里人的目光,让他再难忍受。至于工作,他也再没有脸面跟着同事们像往常那样出去办公,难道真的非得让人当面说让他滚蛋才行吗?

他的心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中,什么都感觉不到。脑子里盘旋的都是杜月、张一民曾经经过的那些事。他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家人,他的朋友,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他感染上了艾滋病这回事。

他要向他们怎么交代?

他想到了王妍,想到了儿子郭旭,但更多的是想到了他的父母亲。他是他们的独生子,他无法想象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样子!那个害他的人,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对方能在他工作的市局散发他得了艾滋病的消息,就更不会放过通过伤害他的父母的方式来折磨他!

这该死的混蛋!杂种!郭强林恨得差点要当街号叫起来,那一定是康大为!一定是他!要是他的父母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反正他也活不成了,而且已经身败名裂,他要杀了这个害人的东西,跟康大为一起同归于尽!

郭强林在疯狂的想象中得到了一点情绪上的发泄,好一会儿后,他理智了些,想到与其让别人去告诉他的亲人们这件事,不如由他来当面解释。他颤抖着手拿出了手机,他父母家里的电话,王妍的工作电话,都在手机里存着,只要按一个快捷键就可以马上通话,但他的手怎么也按不下去。

杜月这时候站在病房外焦急忧虑,但病房里的人并不是她的女儿小月,而是李航。这医院也不是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而是梅林市的第六医院。经过抢救,李航终于清醒了,医生们正在里面为他作伤情鉴定。

杜月强烈地祈祷着李航能平安无事,尽早的康复,那会让她再次站在法庭上时,能得到有力的证据。她忐忑不安地等着,心里总是往上泛起周群突然失踪,最后坠崖摔死的场面。她实在是不想再有那样的经历了。

在她的身边,李航的家属们坐立不安。这些生活在小卖铺里,早已不习惯到外面抛头露面的人们在这一夜之间被折磨得痛苦不堪,每个人的样子看上去都应该进病房里去躺一躺。他们不停地长吁短叹,好像每一声叹息都能带给他们些好运一样。不一会儿医生出来了,李航的家属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询问。医生说:“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你们可以进去看他。”这些人立即离开了她,转而拥进病房。

杜月长出了一口气,李航终于没事了。她也想进病房去看看他。但想了想,她追上了那位医生,问:“医生,那个病人能很快就康复吗?”

医生站住了,打量她:“你是病人的家属?”他像是奇怪杜月为什么不进病房去。

“我不是。”杜月摇头,但她紧接着说:“医生,这个病人是我的证人,我有官司要在近期上法庭的。他对我很重要。”

医生又打量了她一番,那眼神里对她好感可不多,显然是讨厌她现在的“热切”。然后叹了口气:“那就不好办了,我实话告诉你。现在这个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这不假,但是他的脑部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很可能已经伤到了他的脑神经组织。病人现在已经不能正常思维了。”

杜月呆了,她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李航竟然失去了正常的思维!她对法律懂得并不多,但是谁都懂让一个思维不健全的人去指证别人,那是神经病才能做出来的事!这实在让她无法接受。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位医生无视她的痛苦,冲她点点头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最后她只能茫然地走出这家医院。

她不知道她的命运为什么会这么的背,为什么一有对她有利的东西出现,都会马上就失去,连让她多高兴几天都不行!难道她命中注定无法赢得这场官司,没法给自己和女儿争出来一条活路吗?!

她这么怨愤着在大街上走了好久,才想起来给江虹和郭强林打电话,把李航的事告诉他们。看他们有什么办法没有。

她先拨打的是郭强林的手机,自从从农村回来后,她在不知不觉间对郭强林的依赖比对江虹更多了起来,几乎每时每刻都离不开他。可是今天郭强林的手机全是占线的忙音,打了好多次都一样。她只好再打江虹的电话。江虹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她的汇报,告诉她一个比李航重伤不能再出庭更让她震惊的消息。

江虹说:“郭强林现在需要我们的帮助,他其实和你一样,也感染了艾滋病病毒。现在他的病情泄露了。”

杜月在今天第二次不能相信她的耳朵,这比李航失去出庭资格更让她震惊——郭强林会和她一样也是艾滋病病人?!这是从何说起?她认识的那个郭强林,从来都是个精力充沛、见义勇为、不计利害的好警察,他帮助自己完全是因为对自己的同情和作为一个警察的自觉[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怎么会也是个艾滋病病人?!这她实在难以接受,那感觉就像有什么重要而神圣的东西突然破灭了一样,让她极其地痛心。她问:“那……那他也是因为信威药业感染的吗?”

“不,他和你们的情况不一样。严格地说,他还只是个艾滋病病毒的携带者,他被感染的原因现在还不清楚,但至少还没有发现与信威药业有什么关系。”江虹回答。

杜月的心情进一步变得异样,原来郭强林并不是因为与她有同一个敌人才来帮她。那让他在她心里的形象变得更加复杂了起来。她感激他,这是肯定的了。也很佩服他,他自己也得了病,还能帮助别人,这很了不起。她是个受过教育的城市女人,这些她都懂得。她也知道她这时应该比以前更加的感激他,但是感激之情升起得太缓慢,她觉得她对郭强林现在明显的情绪是种怨恨。他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对她隐瞒病情,一直都不告诉她?他对她……还是很“见外”吗……她的心越想越乱,最后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压了下去,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帮他?他怎么了?”

“是陈石告诉了我,有人把郭强林的病情在他们市公安局里公开了,还带有郭强林在我这里确诊时的体检结果单。看来昨天晚上我的办公室被盗,完全是冲着郭强林来的。”

“那我们怎么办?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的手机一直打不通。他家里也没有人。他的父母家我也不知道在哪儿,陈石现在还在工作,脱不开身……”江虹终于说:“我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他。”

郭强林这时到了王妍的单位门外。他想来想去,最先应该知道的应该是王妍。他给王妍打了电话,要她请假出来,他要马上和她见面。王妍很痛快地答应了,不知道是她已经知道了消息,还是她从他的语气中感到一定是有了极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所以没有费话。

他们在单位门口见面了,郭强林注视着她,王妍的脸上有的只是不解和疑惑,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和痛苦。他的心松弛了一下,随即更加难受,看来她并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她的生活中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事,什么都完了,再也没法挽回……他示意她跟他走,他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和她交谈。

一路上,王妍有好几次想要和他说什么,但又都忍住了。郭强林都看在眼里,他知道,那是因为王妍的急脾气,她想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但又怕他不高兴。还有他的手机一直在不停地响着,可他都不理。后来还干脆把它关机了,是直接把电池抠了出来的那种。王妍看在眼里,更是惊讶,她的心里涌上了强烈的不安,看样子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了,郭强林是这么的反常。几分钟后,他们走进了一座公园里。全市的人这时都在上班,这里难得的清静。

在一片无人的树林里,郭强林呆望着王妍,想着要如何开口,他始终说不出在他心里盘旋了好多遍的那些话。最后王妍实在忍不住了:“小郭,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有话你倒是说啊。”

“……”他还是说不出来。

“你不说我可走了,我可请着假呢。”王妍的声音在林中飘荡,他感觉清清亮亮的,很是好听。郭强林奇怪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了这些没用的,但是也突然想起,自从结婚后,他们好像一直都在家里见面,在房子里说话。偶尔出去,也是在人声嘈杂的大街上,或者人更多的商场超市里。他好长时间没有在这样的地方,听到她这么好听的声音了。他伸过手去,拉起了她的手。

王妍的脸红了:“你……你想干什么?”她轻轻地想挣开,可郭强林不放:“你发什么神经。”她愤怒了,今天郭强林怎么这么奇怪!“你到底怎么了?”她又问。

郭强林还是握着她的手,他手里的感觉好温暖,女人的手,女人的身体就是不一样。握着的时候心里都是软绵绵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有多少次他和眼前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可现在他们的日子就算是到头了……“我,我得了艾滋病。”他的心里还是柔情一片,可这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他自己都好像没有什么防备似的,这句话就已经说出去了。

“什么?”王妍下意识地问。她眨着眼,她是听清楚了的,可是她又像是没听见,这句话让她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她恍惚了。

郭强林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王妍听清楚了,她真而切真地听清楚了。她突然间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丈夫,用尽全力来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是他的神情、他的姿态,还有说话的语气,都毫无疑问的,百分之百的认真!几十秒钟后,这句话带给她的震惊和痛苦统统出现了。她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在郭强林的心里、脑海里出现过千百遍的可能的痛苦惊惧的样子终于在他眼前活生生地出现了!

郭强林不知所措了,他只是在慌乱中扶持着瘫软无力的王妍,不让她跌倒。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更想不出要怎么解释这都是怎么一回事。不知过了多久,王妍平静了些,像是恢复了些理智。但她怔怔地望着前方,那个方向什么也没有。

郭强林越来越担心,他问:“王妍,王妍?你好些了吗?你……我送你回家好吗?”

“家?我们还有家吗?那还是你的家吗?!”王妍突然说出了话,郁积了好几个月的不满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她彻底地愤怒了。她猛地挣脱开郭强林:“怪不得你一连几个月都这么反常,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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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个月了……”

“好几个月了你到现在才告诉我?!你要把我瞒到什么时候?你,你简直太坏了……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对我……”

“你放心,你,还有孩子都没有问题,你们都很健康。”

“……!你怎么知道?”

“我……”郭强林犹豫不决,但他还是说了:“我把你们麻醉过,你的血样还有儿子的都检查过了。你们都没被感染。”

王妍再一次惊呆了,她还没有想到她和她儿子郭旭的安全与否的问题,可郭强林的话太让她吃惊了。他竟然曾经麻醉过他们!并且把她和儿子的血样都送去检查过了!这种震惊比她知道自己没有感染上艾滋病还要让她吃惊。稍一反过点神来,她对郭强林的反感甚至是痛恨就更加强烈了起来——他怎么能这么对自己!他简直太不把她当人看了!她一个耳光礣了过去。

郭强林没有躲,他的脸上一声脆响,一阵麻木,心里的那份惊悸和阴翳却好像松动了点。王妍看着他的脸色,同样麻木的手没有再轮起来。但她更加从心里往外地厌恶痛恨起了他。她问:“那你今天怎么又想起来告诉我了?不,你是怎么得的这个病!”

郭强林沉默了,他无法回答,但是还必须给她个答复。他说:“我不知道。”

王妍的样子像是要被气昏过去。她的气苦和怨怒让郭强林再也忍不住,他也叫了起来:“我真的是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我知道没人会相信我,但我真的没有干过对不起你的事!”

“我不信!”这三个字从王妍的嘴里一个一个地迸了出来,把郭强林后面的话牢牢地冰冻在心里。好一会儿他才又说:“我是爱你的,娶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管你愿不愿意,我第一时间就给你和儿子作了检查。在那之后,我一直躲着你……你是知道的!我从来都是为了你好……”

王妍的眼睛圆睁着,看着他,这次一个字都没有说。

郭强林的话也说不下去了,但在沉默中还是他再次先开了口:“王妍,我对不起你,我早就想过要离开你们,到外地去,或者就死在外面……那样你和儿子也能好好地活下去。可是阴差阳错地我没走成……想死也没死成……我想过了,到了现在这一步,我们离婚吧,你没有病,往后还能再好好地活着……我走了。”他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来,本来就是为了不让王妍在外人的嘴里听着这个消息,受太大的刺激。现在话已经说完了,还不走,还想再干什么?他真的还有脸面再和王妍说什么吗?他真的还能再和健康的王妍和儿子一起生活吗?

不能了,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好像只是用了几步就走出了这片小树林。

在他身后,是王妍终于痛哭失声的悲号。

几分钟后,郭强林又走上了大街,那座寂静的公园已经远远地被他抛在了身后。那公园里有他的妻子,那至少现在在法律上还是他的妻子。她现在肯定还在哭着。他让她突然之间就陷进了无底的深渊里。她的生活全毁了。

是他一手造成的。

但真的是吗?他的痛苦又是谁造成的?!

按说他现在也应该痛不欲生,甚至去轻生。可是奇怪的是,他竟然有了种解脱之后的快感。那种从心里往外的轻松劲,竟然让他那么的舒畅!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无可救药了。反正把在心里盘旋郁积了四五个月的事突然间就全倒了出去,诚然是一大快事。

下面该干什么了?他向自己提问着,答案是找他的父母亲去。他必须得挨个的亲自去通知,先是王妍,后是他们二老。前一个小时走出市局时,他还在为要怎样和父母亲说这件事苦恼着,可现在有了这次和王妍“交流”的经验后,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容易了。

有事说事而已。一句老话在他头脑里闪了出来——自古艰难唯一死,除死无大事。至于说痛苦,谁能无忧无虑呢?!

他这样想着,但还是决定先给爹妈打个电话,至少得知道他们在不在家。等他把电池安进手机里,重新开机后,他发现他的手机里挤满了短信。他看了看,发信的人是江虹,是杜月,翻来覆去只有这两个人,一共二十多条短信,都是这两个人发的。好像这世界上这时只有这两个人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存在。他又翻了翻,他没有看到陈石的来信。他发了会儿呆,翻看了一下这些现在还在增多着的短信。

开始是江虹和杜月在问他现在哪里,要他马上回话。然后是说她们已经知道了那个消息,要他镇静。她们想和他谈谈。那语气很诚恳,那用词也很真挚,看样子真的在关心他。他咧了下嘴,笑了笑。他现在也需要别人来帮助了,好像她们很怕他会去死。

再往下看,主要都是杜月的了。杜月在劝说之后,像是要动之以情,说她需要他的帮助,请与她联系。后来甚至还把她女儿小月搬了出来,说小月一直都在昏迷着,在等着官司胜诉后的赔款来救命,这时候离不开他郭强林的。要他一定不要办傻事,快些开机,快些与她们通电话,她们有好多的话要告诉他……

郭强林茫然地按动着向下的搜索键,他早就不想再看下去了,可是手却在不停地往下按,眼睛也在不停地看。看到还在昏迷中的小月的字样,他心里的确发了酸,那个可爱又单薄的小孩子,那个躺在雪白的屋子里的小孩子,真让人从心底里去痛惜她。但是他现在对什么都冷冷淡淡、随随便便的,再提不起精神去像以前那样执著地、执拗地去想事情,去做事情……突然间手机又有显示,又一封短信发了进来,他惊奇地发现,那是陈石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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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急急忙忙地去看,那上面只有一行字:“你又想离开了吗?又想灰溜溜地逃走吗?那个害你的人,你就这么跟他算了吗?”

一股怒火不可遏制地在郭强林的心头升起,他怎么忘了那个害他的人!那个把他得了艾滋病的消息散发了出去的人!他难道真的就这么跟他算了吗?!

康大为,我绝不会放过你!

郭强林觉得他所有的精气神又都回来了,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就把真正的郭强林又召唤回来了!

他真的非常感谢陈石,陈石不愧是他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最了解他的人。

他却不知道,这是陈石在怎样的情况下给他发来的这样一封短信。好长时间以后,陈石自己也在奇怪,他本来是希望郭强林离开他的生活的,如果郭强林能够就此远离梅林,那本是他梦寐以求的。但是他为什么会发了这么个短信给郭强林呢?虽然那时候江虹和杜月正在要求他把她们带到郭强林的家里去,把她们带到郭强林父母的面前去,由江虹来把这件事解释给那两位老人,结局或许会缓和得多。但都被他拒绝了。他的理由是,她们得尊重郭强林的尊严,郭强林活到现在,只有他去帮助别人,从不用别人去怜悯、去帮助他。他的事应该由他自己去解决。

但是他无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他都无法正视眼前这两个女人的脸,最后他只有拿出了手机,给郭强林发了这样一封短信,然后告诉她们,这样郭强林就不会自暴自弃,甚至远走高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