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广场“。上海路口,南国大厦,一座铺着红地毯的T型表演台占去了大半个人行道。
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十来个模特儿一会儿穿着透明的网纱长裙,一会儿穿着泳装和比基尼服在台上若无其人地表演,把少女的青春妩媚楚楚动人地展示在明亮的阳光下。
丽雅服装公司的“夏之梦”系列服装被年轻的女模特幻化出万千种意念,让广场上的男男女女看得眼馋耳热心族动摇。
蓝江市的服装这几年凭待着独特的地理环境,大有独领国内风骚的趋势。在广场四周挂着堆着的成千上万件各色服装,既有从各种途径运抵市场的高中低档次的水货,也混入了不少洋垃圾。近年来众多的外资合资与独资企业把资本投在服装帽鞋加工这一劳动密集型行业,加剧了服装行业的竞争,同时也使服装商在款式花色上更加标新立异。“夏之梦”系列服装一登场,便把这年的夏季醉倒了。
表演结束时,着一身天蓝色西式裙装的丽雅服装公司女老板谢莉莉,被花枝招展的女模特们簇拥着走到T字型舞台前,频频地向人们点头致意。组合式音响里传出一个甜腻腻的女人的声音,邀请人们进行现场选购,凡在现场选购的客人,除可以得到八折的优惠外,还可以获得身着你选中样式的那位模特小姐所赠送的一份精彩得令你终生难忘的礼品。
一个佩戴采访证挂着相机的英俊男子跳上T型台,快步走到女老板谢莉莉跟前。他一边自我介绍是《蓝江经济日报》的记者,一边问“夏之梦”系列服装所构成的梦幻组合,是否受到抽象派艺术大师的启迪。女老板谢莉莉笑吟吟地回答说:“生活的本身就是一种梦幻组合,在不同的季节,人们有着不同的梦想,我们只不过是把存在于人们心中的梦幻变成了现实。”
年轻记者在心里为这个年轻女老板机智幽默的回答暗暗称奇。
这时。四周响起了一阵阵热烈的喝彩声。记者转过头去,看见一个手里捧着一件橘黄色雏菊图案沙笼的中年男子,面颊上留着一个鲜艳的唇吻印,这男子一边向那个女模特做着飞吻,一边恋恋不舍地往人群里退。
记者也不禁笑了起来,说:“请问老板,你不觉得这种促销手法不太文明吗?”
女老板依然笑容可掬,她说朋友之间亲吻只表示某种程度的热情,在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认为这种表达感谢之情的吻有什么不符合道德规范的地方。
“记者先生,你不认为小姐们送给客人的礼物会终生难忘吗?”
他点点头,说小姐你真是一个率直得让人嫉妒的怪才。说着,他送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印着:都市晚报记者站蓝江经济日报社柏林文学硕士主任记者柏林命中注定要过一辈子流离不定的流浪汉生活,很小的时候,他母亲找人给他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是驿马命,一辈子浮萍般漂泊不定。
离开北方都市,柏林来到南方这片特区筹建《都市晚报》记者站。朋友介绍他与《蓝江经济日报》社合作,说今后你不能在晚报上发的稿件。可以通行无阻地在蓝江市的报纸上发表。新闻记者被人称作无冕之王,那是不在这个行列中的人们从表面现象获得的夸饰之辞。干新闻这个行当决非人们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很多时候,记者手中的笔并不属于记者自己,他还得看人家的脸色战战兢兢的遣词造句才行。那次,总编让他去采访一个市里表彰的先进模范人物,采访中,有人悄悄地找到柏林,反映那个人弄虚作假的事。他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人出了名,总有人因妒生恨故意诋毁。
于是,柏林去找更多的人调查,谁知调查的结果却更进一步证实了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典型。柏林把调查的情况整理成文字送给总编。总编刚看了两行便勃然大怒,他说你要当海瑞么,你想为民请命你就最好不要当记者。后来他不得不按总编的要求重新写了一篇报道,刊出后,他才知道,那个人原来不仅是总编的朋友,而且还与市里的一个领导沾着一点亲戚边儿。为这,柏林窝着一肚子气,借口去特区采访,随着南下的潮流来到蓝江市,渐渐有了脱离那晚报的意思。
柏林拿着装有晚报的介绍信和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各种有效证件的储色皮夹,叫了一部的土径直去了《蓝江经济日报》社。总编见他是大名鼎鼎的《都市晚报》的记者,便毫不犹豫地同意柏林在他的报社设记者站的建议,并竭力邀请他在自己的经济部里兼职,说那里是报社的财政部偏偏缺少能干的记者。柏林问如果兼职能给多少工资。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披着大波纹鬈发的中年女人,大波纹女人说:每月300块,广告三七开,多拉多得,真正的上不封顶。
大波纹一边说一边走到总编身旁,一扭屁股坐在皮椅的扶手上,一只手圈住他肥短的脖子,粉脸含嗔,问他昨晚去了哪里,是不是又让那发廊妹缠住了。秃顶的总编赔着笑脸,说柏先生在这里谈正事,你不怕让人看了笑话。大波纹看了柏林一眼,站起来,说相先生是做大生意的,咱们欢迎你常来坐坐。总编连忙止住她说:柏先生是大记者,咱们在谈合作的事。女人说,再大的记者也没有钱大。总编把女人好说歹说哄出门去,回转头来说,那是咱太太,在报社会计部负责,刚才的事,请柏先生不要介意。
柏林笑了笑,口里含含混混地说嫂夫人真有意思,心里却拨拉着算盘子儿,干一个月300块钱,比他在晚报的工资多一倍,若每月能拉上一两个广告,大约一年下来总可净剩六、七千块钱。刚才大波纹说再大的记者也没有钱大,话虽粗鄙却不无道理。为了钱,许多人不择手段挺而走险,自己靠着自己的本事赚钱,决不应存在什么耻辱的感觉。君子苟言利,虽然柏林从来就不以为自己是真君子,在特区才混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朝得利夕死可也的市井俗夫。
在蓝江经济日报兼职不久,柏林发现了记者的报道原来具有新闻、商业和个人有偿服务这三重价值。一次,他与一位从内地来蓝江市谋职,而在报社干记者的小陶闲聊,小陶说打算再干三、五年,争取凑足六位数后,回家找一块世外桃源隐居下来一心一意搞文学创作。小陶问你干了这么多年记者,赚的总不会少于二、三十万了,干吗还要这么大老远的往南方跑?柏林苦笑了笑,说咱晚报正规着呢,咱当记者的除了工资就赚几个稿费而已。像咱编室主任老村,一辈子干记者,退休时还住在十多平米的小平房里,真正像样的家具也没赚上一件。小陶听了半晌才说,柏老师真会讲故事,把艾滋病和感冒和延安窑洞搅合在一起,保准是一本畅销书。
柏林一时还不能把艾滋病感冒土窑洞混在一块嚼透嚼烂,记者的职业本能,却使他一头撞上了丽雅服装公司的女模特队首开先河的服装表演,撞上了年轻漂亮的女老板谢莉莉的奇思怪想,撞上了那一大群争购“夏之梦”系列服装而被模特小姐打上唇印的梦幻般的男人。当他还没来得及从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中理出头绪,便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女老板的邀请,去她的公司进行独家采访。
丽雅公司设在环城路东一段一幢奶黄色四层建筑物里,一楼是公司的营业部和成品库房,二、三楼是公司的生产流水线,谢莉莉的办公室设在四楼,在她的办公室对面是公司的服装设计室,紧靠着设计室的全封闭部分是公司的小洋间和模特试衣间。丽雅公司的产品从四楼的图样开始,像自来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向三楼二楼到一楼的营业部,然后通过火车汽车飞机轮船流向四面八方。
谢莉莉对记者柏林的来访表示出极大的热情,她自己喝白开水——据她说白开水能让人的皮肤润泽娇嫩,并使人保持有娇好的形体。当女秘书给客人送来煮咖啡时,她却特意吩咐多加两块法国方塘。柏林笑着说,我这个当记者的也得注意形体,臃肿了走起路来像一头大笨熊,下一次若有幸再来资公司采访,会把你和你的那群小姐吓得苦颜失色。谢莉莉含蓄地笑一笑,说那时拍先生就会成为本公司的特邀模特先生,公司就可能更好地为国内外的特型男士设计出更具特色的服装款式了。柏林幽默起来格外夸张,他说这几块法兰西方糖的代价是否太大,让一头大笨能与那些绿男红女同时登台,准会让人把你的T型台拆了,与垃圾一起送进焚化炉。边说边做出一副大笨熊的憨态,乐得外美内秀的女老板禁不住掩口大笑起来。
电话铃响起来,谢莉莉走过去,拿起听筒,“嗯、嗯”了一阵,蹙着眉头,她对柏林点点头,抱歉地说楼下有点事需要她去亲自处理一下,过五分钟后她才能回到办公室来。
这是一间完全诗意化了的办公室,它像它的女主人一样,给人一种新奇中蕴含着古典、明快中透析出朦胧的全新感受。柏林漫不经心地品着咖啡,望着墙壁上那幅随意性和流动性都极为强烈的绚丽的云纹装饰图案,猛然发现,这绚丽的流动似乎正向世人昭示着青春永驻的愿望和时光流逝的无奈。这是那种饱经沧桑而又不甘沉沦时时挣扎奋斗着的人才能产生的感觉。而这里的女主人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多么富有多么充满了生活的想象力啊!她像宝石蓝天空中翩然而至的天使。她像翡翠绿湖面上欢欣沐浴着的白天鹅,她像荒漠旷原里汩汩流淌着的清醒甘泉,她像春华萌动时的第一枝白玉兰花,又像夏日里亭亭如盖的浓阴所给人带来的无限通思。经过短短的交流,在柏林心里,这高贵妇雅的女主人天生就是春之魂夏之梦秋之灵冬之吻,人世间所有的悲哀与不幸都与之无涉。女人是水做的,他想女人原本就多愁善感,即使把人世间所有幸福都给予了她,女人一样会无缘无故地哀哀戚戚。啊!这就是生活中真实无妄的女人吗?女人是多么奇怪的一个矛盾组合体啊!
谢莉莉回到办公室,见柏林瞧着墙上的图案沉润于还想之中。柔柔地问他,你这位无冕之王也会喜欢这种媚俗艳丽的图案么,她说如果喜欢,过一会儿让秘书去布料库房取几米出来给你送去。柏林在女老板那双亮丽的大眼里探索了好一会儿,非常认真地说,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只不过是一幅调节氛围故作热烈的图案,可我却以为谢小姐并不仅是用它来烘托环境,而更看重它的内涵,“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绚丽的流动或流动的绚丽,其实与流水永逝都有着共同的哲学思考。
“你是在不断地鼓励自己去达到某个极限?”
“不。这其实只是一种情绪的无聊。”
“难怪你的‘夏之梦’表面看上去那么明丽本质上却一派朦胧。”
“柏林先生果然是大报出来的大记者,一语便道尽了丽雅服装设计的奥秘。”
柏林想说或许还包括了小姐你,说出口来却是“这都是谢小姐的独具慧心”。
丽雅服装公司女老板听懂了记者柏林先生的话中话,却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高兴地谢过了柏先生的赞誉。按响了办公桌上的电铃,年轻的女秘书推开门进来,谢莉莉指着流动的绚丽,让她去库房取一套相同的帝幢,让司机一会儿给柏先生送去。柏林站起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个寄寓此处的单身汉,用不着如此奢侈的物品,谢莉莉笑了笑,说,如果说灵感和想象也是一种奢侈,那么这世界的存在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价值。柏林要致谢,女老板说:“真正应该致谢的是我们丽雅公司的全体同仁,是丽雅服装模特队的全部青春玉女,尤其是我本人,感谢柏先生的理解和支持。”
柏林先生坐进丽雅公司亮丽华美的“宝马”汽车时,女秘书递给他一只封钉得很好的鼓囊囊的信袋,柏林想这一定是公司自己的新闻通稿,于是漫不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精色皮夹。
第二天上午,女老板谢莉莉仰靠在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手里拿着磨花玻璃冷水杯把玩着,一双眼迷离地望着墙壁上那幅绚丽的云纹图案。人世间的所有美好的东西,其实就像这流动的云霓一样,云霓极为光彩艳丽,可是一阵风来,倏忽间便消失得无踪无影,只给人留下徒然的回忆和伤悲,逝者长已矣,来者犹可追。许多人就怀着这种追犹可及的心理和不甘任其流逝的美好愿望,珍惜有限的分分秒秒,去拼去闯去厮杀去掠夺去摧毁去创造。然而谢莉莉却感到一种失望的惆怅,一种缺少知音欲毁琴断弦的深切的忧伤。
“难怪谢小姐的夏之梦表面上看去那么明丽本质上却十分朦胧。”
谢莉莉耳边突然响起那个只见过短短一面的男人的声音。虽然她与他只是萍水相逢,可却像认识了几个世纪一样令人难以忘怀。现在,这个英俊儒雅幽默机智的男人在干什么呢?是的,这幅流动的绚丽正是她用来警醒和鞭策自己的。你看,邵华美的云纹流荡着飘飞着,强烈的流动,使表面看上去极为艳丽的色块显示出一种明快的本质的朦胧。它既是亮丽也是朦胧,是亮丽中的朦胧朦胧中的亮丽;它既是醉也是醒,是醒中有醉醉中有醒;它既是阳也是阴,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它既是刚也是柔,是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它既是过去也是未来,是未来中的过去过去中的未来。这是真正的生命的本质,是欢乐与痛苦的羹汤。
“嘟嘟嘟——”
她此时拒绝电话,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认真思考过了。那个男人说这幅图案与江水流逝有着相同的哲学内涵,可见这男人眼光犀利极了,他似乎已深入到自己灵魂中的最隐秘处。现在回想起来,从那厚厚的眼镜片后破壁而出的那两束光芒,简直就像两束蓝宝石发出的激光,一下就穿透了她那嵌着钢甲的紧闭着的窗根,洞穿给黑暗的幽居带来阳光的热力,使封冻在冰匣中的生命长出了青枝绿叶。
“嘟嘟嘟——”
电话铃声坚忍不拔犹如那个喜欢追根溯源的记者。她站起来,走过去热切地拿起听筒,果然,电话里传来那个男人火一样的声音。
“谢小姐吗?昨天您的秘书小姐送给我的那封贵公司的新闻稿装错了内容,抱歉得很,直到今天早晨我才发现。”
原来是这么回事!什么装错了内容?不就两千块钱么,你报道我受益,你工作我付酬,公平交易,两不亏欠。她想,或许他因为是大报记者,觉得两千的润资太少却又不好开出价码,不过,他的语气是那么诚恳,毫无半点讨价还价的意思。如果这样,她能告诉他那是她送他的润笔费吗?说是,那么,他准会拿出新闻的客观性公正性,当作醒世恒言以警尘世的善男信女。中国的真正知识分子也真正虚伪得可怜,前肋贴着背脊了,看见生猪都流涟水,还要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她摇摇头,柔柔地解释说,信袋里装的根本不是什么新闻稿,丽雅公司从来就没有发新闻稿的作法,那是因为你用最简洁最恰当的文字或语言传达出了“夏之梦”系列服装的神韵,本公司按征集广告语言或宣传文字的规定送给柏先生的一点奖金。
柏林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无意中获得了两千元的巨奖,若这时他还坐在丽雅公司女老板的办公室,他一定会吻她那涂了豆寇油的手指表示真诚的谢意,他在电话里热情地说了声“谢谢”后,又告诉谢小姐,关于丽雅服装模特表演的配图报道已经刊载在今天出版的《蓝江经济日报》报眼位置上,昨晚还作为专访报道传真回了《都市晚报》,估计这一两天之内“晚报”就会登载出来,很快就会邮发到全国的订户手中。完了柏林又透露了一个秘密说:他刚才与北方和南方的一些报社通过话,大家对丽雅的服装模特表演评价极高,称赞你们打破了服装表演艺术史上洋鬼子一统天下的格局,都希望能把有关于你们服装模特表演的追踪报道搞成新闻联稿,同时电传给他们,形成新闻热点,促成我国服装表演艺术的日臻成熟,并在我国迅速兴起服装艺术市场。
电话里传来的一连串好消息,早使谢莉莉忘记了上班时的烦恼。
她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人在丽雅时装模特小姐们高贵的艺术表演中如醉如痴,仿佛看到凝聚着她全部心血的丽雅系列服装一夜之间风靡全国风靡世界,仿佛看到无数的鲜花簇拥着她登上世界服装业最高荣誉的宝座……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秘书小姐拿着当天的《蓝江经济日报》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谢莉莉看了一眼报眼处的标题,兴奋得高声赞美起来:“绚丽的云霓,青春的梦幻。这标题真是美极了。”
听到漂亮而高傲的女老板发自内心的真诚赞誉,柏林比获得普利策新闻奖还高兴许多。从谢莉莉那脱口而出的叫好声中,柏林意识到了他在谢莉莉心中以至在整个蓝江市工商界中的地位已经无人可以取代了。一篇好文章可以使人声誉雀起,同样,一篇好消息可以令一个小记者一夜成名。他从北方来到南方,千里迢迢劳累奔波,不正是为了这一天吗?是的,有付出才有收获;失之东隅,得之西篱,只要你把握住机会,你的奋斗一定会结出果实。
他要抓住时装模特表演这张当前的新闻王牌。他要抓住丽雅服装公司。他要抓住蓝江市工商界。他要抓住这块最伟大的经济特区。
他要把根伸下去,吸吮营养,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正在他这样狂烈地思想着的时候,谢莉莉的热情像电流一样刺激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好消息使丽雅的女老板沉寂的神经亢奋起来,她希望立刻见到这个给她带来好运的温文尔雅的记者。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用一种平静而透着热情的柔曼的语调告诉电话那端的柏林先生,她的漂亮迷人的女模特们正在艺术宫训练,如果柏林先生愿意去看看,她马上派车过去接他。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谢莉莉小姐放下电话,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化妆盒,精心地修饰起来。
艺术宫训练室里,十来个穿着体操服的高挑姑娘在舞蹈老师的指导下,随着轻快热烈的舞曲在旋转在翩飞在翱翔在幻想,叠化出山川河流大地云霓小鸟奔鹿蝴蝶落英……
拿着相机的柏林,时而蹲、时而站,时而退到门口,时而爬上高架,不停地变换着角度,拍摄模特们的训练动作。
舞曲刚刚终止,姑娘们嘻嘻哈哈地笑闹着围过来,簇拥着谢莉莉叽叽喳喳地问长问短。柏林刚刚从高架上溜下来,谢莉莉走过去对姑娘们介绍说,这位是《都市晚报》和《蓝江经济日报》的主任记者柏林拍先生。柏先生今天让诸位模特小姐成为了本市新闻人物,本人和公司也沾了小姐们不少光。说着,谢莉莉从坤包取出一份折叠得十分精巧的报纸,恰到好处地把图片生动地展示在女模特们的眼前。姑娘们像炸了林的小鸟,大呼小叫着涌过来,争着传看那幅摄入了姑娘们玉影倩容的新闻图片。
看着图片上的T型台全景,看着自己在T型台上的刻意造形,女模特们一个个兴奋异常,大家一齐逃离T型台上的冷美人高贵形象,回到了少女们的青春活泼,笑着、闹着、议论著、歌唱着。排练场处处洋溢着天真烂漫。
柏林又一次拿起了相机,忽高忽低地抢拍着一组组镜头。
看着柏林先后那样忙碌那样认真那样激情毕露那样分若无人,谢莉莉猛然想起她平生认识的第一位记者。
丽雅公司刚刚开业不久,25岁的女老板正为公司如何迅速开展业务而一筹莫展。一位手持《环宇市场汇报》记者证的年轻小伙子走进公司,向服务生客气地打听老板的办公地点。谢莉莉那时正在营业厅巡视,当她得知小伙子是专程前来公司采访的记者时她把他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或许是她觉得小伙子年纪轻轻就成了记者很了不起,或许是因为许久以来所形成的对记者职业的尊敬与信任。年轻记者动员年轻的女老板加入“汇报”的信息网络,说报社将无偿向网络成员提供海内外市场供需信息,并每季度至少一次在报纸的第一版刊登成员企业先进事迹的报道,帮助大家在成员企业以及成员企业与市场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谢莉莉听了,比天上掉馅饼还令人鼓舞,于是欣然填了几份表,交了500元入网费。那以后,女老板每周定时收到一份报社自己印刷的两页16开的商情资料。不久,在“汇报”每期一星栏目里,登出了那位记者撰写的通讯。在这篇报道中,谢老板被描绘成事业有成名满东南的中国最年轻的女强人。她觉得这篇文章把自己吹得未免过玄,当年轻记者再次来访时,谢莉莉嗔怪他不该那样瞎吹捧,说自己看了那天的报纸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好意思见朋友。记者说,都什么时代了。谢老板还这么认真。谢莉莉说,咱搞商业讲究的是诚信,诚信能招天下客,做起生意来心里才踏实。记者訇然大笑,狂傲地说,现在,你自己不吹谁来吹你,只有把自己吹得越出名体的生意才越好做,如能把自己吹嘘成世界级名人,月亮上的土地你也敢买卖。那样难信你?谢莉莉被记者的奇谈怪论弄得心烦意乱。记者站起来,认真地说:“不信?我们可以打赌,那时你将门庭若市,某些国家的元首也会要求会见你。”记者拿着酬金走了,女老板却再也不敢与记者见面。
柏林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记者,有教养、办事认真、对人温和、含蓄幽默,在她的心目中,这样的记者才值得自己信赖,才值得自己去倾心结识。她想,记者这份工作,也只有这样执著的男人才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等姑娘们闹够了,笑够了,谢莉莉笑着说,或许明天,或许后天,诸位小姐的青春玉照还会出现在全国的大报小报上,那时一定会有不少的白马王子给小姐们来求爱信呢!女模特们笑得更开心了。
这时,柏林收拾好相机走过来,谢莉莉挽住他的胳膊,说,你们那时可别忘了感谢我们这位尊贵的柏先生哟!一个姑娘走过来,“叭”
地一个响吻,在柏林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唇印。姑娘说,这个吻,是我代表姐妹们感谢我们的偶像柏先生的。姑娘们笑着闹着,说谁让你当代表了,我们自个儿知道如何感谢柏先生。姑娘们一齐拥上来,围着柏林不停地笑吻着。柏林没想到初次见面姑娘们就这样疯,闹了一个大红脸,更惹得姑娘们笑个不停。
离开艺术宫,谢莉莉请柏林去自己的家中小坐一会儿。柏林正想进一步了解这位女老板,于是欣然坐在女主人身旁,天南地北的闲聊着,任由亮丽华美的“宝马”把自己载向一个神秘的地方。
“宝马”从喧嚣的闹市区缓缓地游出来,驶上了环城道,然后以120码的时速,行驶在通往东北方向的高速公路上。车窗外,高大的建筑越来越少,绿油油的田畴越来越宽阔。不一会儿,绿色完全淹没了世界,仿佛无边无际的海洋在恣肆地向北延伸。一些两层三层色彩鲜艳的小型建筑群落在无边的绿色中浮沉着,如同大洋中的礁群。
在高速公路行驶大约20分钟,汽车拐进了通向玉女山区的柏油马路。
玉女山离蓝江市30公里,是南方屈指可数的避暑圣地之一。蓝江市开辟为特区后,玉女山被建成了市级森林公园,森林管理处积极引入外资,在海拔450公尺的玉女山主峰,错落有致地建成了一座黄瓦白墙的玉女招待所,被蓝江市人称为特区的布达拉宫。汽车还在山脚,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一片在明丽的阳光下熠熠闪耀着的金碧辉煌。汽车转上了另一条水泥面公路,钻进一片郁郁葱葱的阔叶树林。这时,出现在柏林眼前的是一片被高墙保护着的别墅群,在汽车进入高大雄伟气势恢宏的大门时,“玉女琼宫”四个铝金大字,顿时让他产生了直入天宫的霎间错觉。
“宝马”在一座外墙漆成乳黄色的红瓦白栅栏的精致的二层小楼跟前停下来。一位穿着整洁的中年女人推开门走出来,按动电钮,栅栏门慢慢地打开了。中年女人笑容可掬地站在小楼前的台阶上,目送“宝马”在楼外的车库停稳,才又按动电钮关好栅栏。
谢莉莉领着柏林走进小楼大厅,请柏林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坐下,轻轻说了声“对不起”,袅袅婷婷上了二楼。被唤作李嫂的中年女人冲了一杯咖啡送到柏林跟前,然后悄无声息地退进了一道小门。
柏林一边啜着咖啡,一边打量着大厅。小楼的大厅布置得十分别致。两幅宝石蓝织金落地窗帘遮住窗外强烈的阳光,在窗与窗之间的墙柱上,挂着一篮日本式插花;红木一字柜上放着一台多制式34英寸平面直角电视,柜内叠放着放像机和卡拉OK设备;喷塑的墙面上,疏落有致地挂着几只精巧的画框,画框里嵌着一帧帧色彩凝重的油画;通向二楼的楼梯两侧放置着几盆长绿植物,凸现出红色花岗石地面的富丽庄重。柏林有一种沉郁的感觉,仿佛室内的气压特别低,连呼吸也不能正常进行。
显然柏林低估了女老板的富有,在短短几年间,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竟然积聚了如此巨大的财富,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谢莉莉换了另一套宽松的休闲装从二楼走下来,坐在柏林对面的沙发上,看上去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从一个十分考究的小铁罐里取出香烟,用一个金灿灿的电子打火机点燃后,仰靠在按发上深深地吸进去,然后慢慢地吐出来,似乎人生的活力全靠这含有大量尼古丁的烟草支撑着。
显然,别墅的女主人表面看上去十分富有,其实她的内心却十分孤独。
难怪这女人要拼命地工作。柏林记起曾经在一本书中看到的一段描写贵族女人的话:她们的举止看上去那么高责那么优雅,仿佛整个脑海都是因她们而存在似的。可是,当她们回到自己空旷的宫殿后,独自对着那沉重的家具名贵的器皿时,你会发现,她们正是用貌似的高贵和训练有素的优雅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孤独,用满身的珠光宝气来滋养她们极度的贫血,用通宵达旦的华尔兹舞曲,来兴奋她们如老妇人的皮肤一样松弛的神经……。
富有对子女人并非都是好事。
唉!可怜的女人。
电话“嘟嘟嘟嘟”地响起来。李嫂接过电话,告诉谢莉莉,说18号的汪太太请小姐去那边玩。她不耐烦地说,现在有客人,你告诉汪太太,过一会儿我再去。李嫂说汪太太请小姐把客人也带过去,大家今后见了面也好招呼。谢莉莉想了想,吸了一口烟,笑了笑说,柏林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请陪我过去跟她们聊聊,汪太太的老公可是香港林氏集团的老板呢。柏林知道林氏集团在蓝江市有好几爿工厂,听谢莉莉讲汪太太的老公居然是港九有名的林老板,猛然想起报社小陶说过“在蓝江市,有了钱什么样的事都能干,像许多港九商人,在那边明明有老婆孩子,偏偏在这边又养一个小老婆。这些女人也真够贱,为了钱连自己的幸福也不顾了!”什么汪太太,分明是港客掌中的玩物,居然也人模狗样的吆喝起他这样身份的记者来。柏林于是想推辞,谢莉莉无限幽怨地说,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生活情况吗?你去看看她们就会什么都明白了。
从汉太太的小楼出来,天快黑尽了。谢莉莉开着车送他回报社,两人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到了报社门口,柏林伸出手去,礼貌地握了握那只涂着红豆寇的小手。小手冰凉冰凉,让人感到小手的主人已经凝固成一座冰山。柏林不由得心里一阵阵抽缩发痛。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柏林又想起了那幅绚丽的流动,想起了第一次出现在T型台上的那个机智幽默浑身洋溢着热情的老板。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的选择。自从亚当和夏娃这对人类的始祖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后,人类就开始了在永无休止的痛苦过程中艰难挣扎和不停地堕落。
随着社会文明的发展,人类离原初的道德愈来愈远。这就是进步吗?可怜的人啊!
柏林悲伤地看着谢莉莉,蓦然想起编室主任老村。老村有一只很好看的小鸟,全身翠绿的羽毛,在脖颈和翼尾处被覆着赤色的金丝,头冠上一绝纯金的冠羽向后飘洒地挺立着,那是他的一个朋友送给他的。老村很喜爱这只小鸟,花十元钱买了一个金黄色的鸟笼子,还去乌市买了一大堆虫子喂它。老村快退休那阵子,常把鸟和笼子拿到编室来,稍有空闲便去报社的小树林里遛鸟玩。一次柏林对老村说,放了它吧!离开了天空它还是鸟吗?老村说,为什么不是?说不准它还十分感激咱呢。柏林笑了,说,它会感激你禁钢它?
老村眨眨眼,狡猾地说,天空是什么?那里有粮食有温暖有友谊么?
在宠子里,我能给它一切,我还每天让它在林子里观望天空,呼吸新鲜的空气,给它以自由的想象,那时,它就会“啾儿啾儿”地快乐地叫个不停。
在笼子里,鸟儿有鸟儿的快乐与感受,人又何必去用自己的感情可怜它呢!
人要达到某种希望,不一样要做出许多牺牲吗?
人与鸟相比,真不知谁该可怜谁呢!
他想安慰她,却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语,于是说了句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祝你做个好梦”之类的话,一回头走进黑洞洞的报社大门,无力地倚靠在门洞的墙壁上,看着汽车哀婉地呜咽着钻进了红灯绿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