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条头胡同185号小院,钉着一排排铜铆钉的朱红色大门紧紧地关闭着,里面传出一阵阵“嘁嘁嘁嘁”的音乐声。
祈豆豆在匹茨堡修国际经济学,原定今年夏天回国,经她的导师冯。克勒克向学院学位委员会推荐,她年初向学位委员会提交了博士论文并通过了答辩,前几天乘火车穿越欧洲大陆,在莫斯科换乘中国国际列车到了北京。
回到家,正值副部长去南方出席一个国际交易会,而她的母亲因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还在南方某疗养院接受气功大师的气功治疗。
副部长要女儿随自己一同去南方,可是女儿说她刚回国,急着还有许多事要办,还有许多同学要拜访,等过了这一阵子,她再去南方看母亲。父亲说,你是在等老史的那个小三子吧,听说他这几天就要回国,真是女大不中留哦!女儿撒娇说,你想赶我走吗?我偏要呆在家里,你们颁我我也不走。父亲笑了,说,回头你告诉小三子,咱政研室还留着编制,等着你们这批洋博士去报到。说完,副部长坐上汽车去了机场。
祈豆豆去机场接着从美国佛罗里达大学商学院学成归国的史志鹏后,回到家,就让人把客厅腾空然后重新布置一番,坐在父亲的书房里,一口气拨打了七、八个电话,约了几个朋友来家开PART。听说豆豆一个人呆在家里开舞会,平时轻易不敢来串门的这些朋友不等天黑就来到了第十三条头胡同,一进门就把录音机开到了最大音量,稀里哗啦地跳起来。
史志鹏还是去年夏天在阿尔卑斯山一个叫里兹的小镇与祈豆豆见过面。
史志鹏与豆豆几乎同时考取了公费留学生,出国后,被一片大洋隔开在东西两岸的不同城市里。出国前夕,两人相约,争取用五到六年时间,完成硕士和博士两个学位的全部学业。史志鹏那时说,当豆豆回国时,他一定会用许许多多的玫瑰把她包围起来。豆豆俏皮地笑了笑,说:她只希望能在机场给他一个出人意外的惊喜。因此,在国外几年,虽然他们每年都有去对方所在城市旅行的休假期,为了提前完成学业回到国内,两人憋足了劲,把每次的休假,用来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或去当地一些著名公司进行跟踪考察,以充实自己的实际经验。只有大西洋底的那道电缆,才知道这对天各一方的情侣的绵绵相思。去年春天,史志鹏和祈豆豆各自所在的学校,接受了他们提前进行论文答辩的请求,二人相约,在夏季到来的第一个星期日,两人去瑞士边境小镇里兹见面,小住数日,让阿尔卑斯山雪原草场的旖旎风光,彻底解放他们被学业困扰的身心。
里兹在阿尔卑斯山南麓。夏季的第一个星期日,当加尔文教堂的钟声在群山之间敲响,灰色长发的牧师以他极富热情的胸音,向虔诚的信众们传播神的福音时,史志鹏与析豆豆在小镇的“拜伦”咖啡屋见面了。
两人租住的小木屋,建在镇外的山坡上。屋后,是色彩斑斓的大片灌木丛,从阿尔卑斯山流出的雪水,在小木屋前流淌出叮咚悦耳的乐曲。偶尔有人从小木屋前的小道上经过,或从山林里走来或者走向山林,友好地看着这对东方情侣,仿佛看一幅动人的油画,又仿佛人人都在画中。
这里是那么安温和谐温馨,如同上帝的伊甸乐园。
在溪边的草地上,史志鹏和豆豆紧紧地依偎着,用一架小型望远镜,自上而下地观察着雄奇的阿尔卑斯山。群峰之顶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在斜阳夕辉中,高耸的雪峰恰似一支支燃烧着的巨型蜡烛;雪线下是莽莽的针叶林,针叶林下是山毛样和欧洲雪松的混交林,再下,则是花栋和消木组成的阔叶林,雷辉在林子上跳跃,仿佛女妖般百媚千娇;林下坡地,碧草如茵,百花生艳,在这起伏如浪的高山草场间,有许多肥壮的奶牛在悠闲地啃着草皮,不时,有几只云雀画眉一类的小鸟从草丛里飞起,小鸟“吱儿吱儿”的欢叫着,那么惬意,那么自由。
两人在草场上拥抱着,狂吻着,翻滚着,笑闹着,似乎几年的相思别离,都要在这次短暂的相见中弥补回来。
热恋中的女人最动人心魄。在这野花繁茂的草场上,豆豆的长发像黑缎子一样光亮;豆豆的眼睛像无染的溪水那般明丽,闪射着激情的光焰;她那薄薄红唇,恰似一枚被水浴净的艳艳的草每。豆豆是那么美丽、那么成熟,似乎这里的高山流水、森林草原、小鸟牛群都是因了她的青春亮丽才具有了存在的理由和价值。
两人又拥抱在一起了,用青春的生命长长一吻,直到地老天荒。
小鸟在他们头上欢鸣,繁花簇拥在他们四周,草场上,几只白色花斑的奶牛昂起头来,像喇叭~样长鸣着。它们在为这对东方情侣的热烈恋情而激动。
史志鹏说,想你,我就看天上的星星,看你在星星里对我微笑。
豆豆说,想你,我就去图书馆。豆豆的导师是个工作狂,豆豆工作起来比导师更狂热。一次去教授家中作客,教授对他的夫人说,祈小姐是全世界最狂的工作狂人。教授夫人笑了,说祈一定是想早日回到她的中国情人身边。豆豆很喜欢教授夫人的直率,她吻了吻她,笑着说,知我者莫如夫人。
壁炉里火光熊熊,木屋春深,爱意融融。
小木屋像夏季的阿尔卑斯一样令人感到温馨。独对伊人,史志鹏浑身像着火一样燥热。心底,长期遭受理智压抑着的情愫,在这温馨的静谧中,正像岩浆一样奔突冲撞,并顺着喉管向外喷发。
祈豆豆爱意徊徨,她久久地注视着史志鹏的眼睛,从他那略带一丝疲倦的眼瞳上,她看到壁炉里熊熊的火光,看到了两颗燃烧的心灵。她的眼睛像圣洁的烛火,两颊赤灼,呼吸一阵比一阵急促。
小木屋内静静的。两人的呼吸声一阵高过一阵,他们在急切地盼望深入到对方的灵魂中去,期待着两个独立的个体完完全全融为一体的那个神圣的时刻。
午夜的钟声响了。阿尔卑斯林莽像一台巨大的管风琴,在高原夜风中为两个黄皮肤圣婴的灵肉结合举行盛大的庆典。
《旧约。创世纪》:亚当一觉醒来,看见女人,非常高兴,欣喜地说:“这是我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二人结伴而游,赤身裸体,天真烂漫,并不感到羞耻。
史志鹏和祈豆豆当时正像人类的这对始祖,赤裸的身体被炉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光,两颗天真烂漫的灵魂相互深入相互包容,在坚强的深入和热烈的包容中,他们都感到有一种热流在渗入对方体内、同时又被对方的热流所渗入,就像同一只容器中的两支一正一负的电极,当电源接通后,热能便在两极间往复流动。二人陶醉在一种美妙无比的巨大幸福之中。
他们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任由小舟一样的木屋,在温馨的海浪中轻轻地摇啊摇。
可是,相聚苦短,里兹一别又已经年。
回国前,他给匹茨堡去电话,听房东老太太说祈小姐退了房去国外旅游去了,他只好留下话,请她告诉祈小姐他明日搭美国航空公司的班机飞回中国去。
今天,他从波音747修长的机舱里走出来,一踏上下机的舷梯,就看到父亲的黑色本茨停靠在停机坪边沿水泥道上。他的母亲和一个挥动着鲜花的大明星似的似曾相识的青年女子正快步向他走来。
史志鹏快步走下舷梯,亲热地吻了吻母亲,当他去接青年女子送给他的红玫瑰时,史志鹏怔住了。青年女子披着一头瀑布一样的金色秀发,描着黛青色眼影,着一身暖色调的宽大潇洒的裙装,外罩一件镶着黑色边据的鹅黄色斗篷式被风,看上去好像在哪里见过,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看着史志鹏那副窘迫的样儿,女青年取下头上的金发头套,“扑哧”一下奖出声来。
史志鹏惊异地大声说:“怎么是你呢?豆豆。”
“怎么能不是我呢?大博士。”析豆豆俏皮地望着他,分明掩饰不住对自己导演的这次重逢所达到的效果而感到的由衷喜悦。
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其热烈的程度竟让志鹏的母亲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回到家,副市长等在家里,听儿子讲了讲这几年在国外的学习和生活情况,父亲问:“你打算今后去哪个部门工作?”
“豆豆的爸爸说先去部里政研室。”
“政研室有什么可干的?我看倒不如去干些实事。”
副市长就要离休了,能在离休前解决好这个三小子的前途问题、婚姻问题,作者子的就更加放心无碍他钓鱼作画练功写字逗逗孙子颐养天年了。
“咋一下飞机就是工作工作的,咱养不起小虎了吗?”小虎是志鹏的乳名,儿子再大,在母亲眼里始终都是小孩子。
“还小?咱像他这个年纪早已带兵打仗了。”副市长要去出席一个什么会议,拿起公文包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对母子俩说:“你们给大虎和二妞去个电话,让他们星期六赶回来,把孩子们都带来,大家吃顿团圆饭。”
史志鹏从洗澡间出来时,听到母亲正在父亲的书房里打电话,似乎电话那端也是个喜欢咦叨的老太太,两人正没完没了地谈论著史志鹏回来的事。
“嘟嘟嘟……”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好一会儿,史志鹏趿着鞋走出来,见母亲仍在书房里对着电话拉家常,只得拿起话筒。
电话是祈豆豆打来的,她埋怨他家的电话者占线,只好使用外线讲话了,她说约了几个老朋友,今晚在她家开PART,要他早一点去她家。
史志鹏看了看表,离天黑还剩下3个钟头。开PART,在她的家里开PART,他想起豆豆在机场上演的那一幕,而那是多么令人激动的故国重逢啊!而开PART,这些外国人的洋玩意,豆豆偏要拿回国来玩,大概再玩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黔驴技穷,想不到这个才高八斗的女公子也有江郎才尽时。史志鹏心里暗暗得意,他决定给她一个惊喜,比机场给他的惊喜还要让她更激动。现在还剩下三个钟头,刚够他完成喜剧的道具制作。他给母亲讲了句去豆豆家,然后开着黑色本教车离开大院,顺着长安街一直去了王府井。
王府井大街停满了车,把狭窄的街道挤得更狭窄。史志鹏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泊位停下车,正要锁门,一个保安走过来,“啪”地一个立正,站在他的面前。
“师傅,请把车向前开50米再左拐进地下停车室,首长视察结束后去那里乘车呢。”
史志鹏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这个有着胖乎乎的圆脸的小伙子,小伙子很年轻,嘴上的唇髭像出壳的鸡雏一样黄茸茸的。他告诉他,他来这里是想买一点小礼物,哪个首长也不会坐他的车。
胖乎乎的圆脸上表现出许多疑惑,一双大眼在车牌与他的身上不断转换。
他笑了笑,大踏步走进不断旋转的玻璃门,当他买好今晚要表演的道具从商场里面出来时,胖乎乎的圆脸仍紧张不安地守候在黑色的奔驰轿车旁。
史志鹏把车开到第十三条头胡同,停在185号门牌下,短短地鸣了两声喇叭。里面“嘁嘁嘁嘁”的音乐声停止了,过了一会儿,钉着铜铆钉的朱红色大门沉重地打开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站在门里,一个劲地向车中的他打着手势。
停好车,他在那个年轻男子的引领下,一直来到大榆树下的西大厅。突然,刚才还黑蒙蒙一片的西大厅彩灯齐亮,一个穿白色晚礼服,有着金色瀑布般长发的小姐,娉婷地站立在一片七色光芒之中。
豆豆今晚漂亮极了。经过了这么多年相识相知相爱,史志鹏今晚才感到祈豆豆的魔法般的魅力。
他走上前去,握着她娇小的手掌,在一支轻轻奏起的小夜曲中,把一枚镶着红宝石的钻戒,戴在她那修长的手指上。
他早已热烈地盼望着把镶有红宝石的钻戒戴在豆豆那修长的手指上。在离开祖国飞往大洋彼岸的那一刻他想过。在里兹瑞士人的情人屋里他想过,可是,他知道她更喜欢在另一种场合,让他给她戴上渴望中的那枚戒指,而他的理智与激情又必须同样的饱和。如果说他从前对她的喜悦还含有某种利用或感激的成分的话,那么今天的机场相会,他的理智的堤坝和激情的洪水,几乎到了两相崩溃的临界点。他发现自己对她的渴求已到了接近疯狂的境地。
他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热烈地吻着,四周响起一片“万岁”声。
豆豆激动了,在狂热的音乐和尖锐的口哨声中跳起了疯狂的桑巴。
史志鹏狂烈地扭动着腰肢,心里倏忽间掠过一个念头,今晚的一切似乎是一个预谋,包括他那枚价值数千美金的钻戒,都早已落在这个预谋之中。
他喜欢这不用揭穿的预谋,他喜欢这疯狂的音乐。
他猛然记起,他说过凡是跳劲舞的人性欲都很强烈,他自己一定属于性欲强烈的男人。
放下桔红色话筒,黄磊拿起乳白色话机,右手几个指头在数字板上熟练地敲出一串数字后,话筒里传来一个十分动听的年轻女性的声音。
“黄鹤楼大酒店总经理室。请问先生有什么需要,我们能为您效劳感到万分高兴。”
“我是黄磊。胡总在吗?”
黄磊听到话筒里传来一阵电子乐声,几秒钟后,话筒里响起一个男人略略有一些嘶哑的粤语普通话。
“黄处长你好哇。我是胡江。请问你老有什么指示啊!”
“老胡你的生意越来越火爆了!我准备清一个老朋友吃饭,你能给我安排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吗?”
“就两个人吗?两个人好办。今天算我请客。你看在松鹤轩行不行?”
松鹤轩在大酒店后园小花园内。园内碧水环绕,锦鳞怕游,树木蓊郁,慧草长艳,亚热带藤木植物在亭檐上垂挂着如同天织流苏,营造出一种唯有大自然鬼斧神工才能造就出来的那种安谧、幽静、和谐、温馨的氛围。数月前,黄鹤楼大酒店准备投资搞一个如迪斯尼乐园一样的万国乐园,请他去参加论证,黄磊那次曾在松鹤轩品茗小憩,后来又因故去过两三次,对那座园中园留下了不啻神仙境界的深刻印象。
下班前几分钟,他接到市委分管组织的第二书记的秘书史国良打来的电话,说朱书记请他明天上午上班时去他那儿。他问史秘书未书记找他谈啥,史秘书在电话里笑着说,黄处长你得答应请客我才会告诉你呢,黄磊十分豪爽地说请他下班后去“黄鹤楼大酒店”吃海鲜,待会儿在酒店见面后再谈。
谢过了胡总经理的精心安排,黄磊整理了一番办公桌上的文件,抬腕看了看表,想了想,又拿起桔红色电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说他要参加一个外事活动,晚上回家可能要晚一些。说完,他放下话筒,仰靠在高背座椅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石膏浮雕,心里突然钻出一种活得很累的奇怪的想法,他为自己不到40岁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天寒地冻的北方,来到这热气充盈的南中国海边的特区新兴城市,一眨眼间已是第五个年头,可黄磊从精神和生理两个方面的自我感觉,都比几年前在校读书时还更加年轻更加精力充沛。作为蓝江市计划委员会计划处第一副处长,黄磊每天的工作日程排得满满的,不超过深夜12点,他就休想躺在床上去睡觉,即使这样,有时刚躺上床,书房里电话铃就韧劲十足响个不停,直到他亲自接过了电话,否则电话铃声就那么坚持着“嘟嘟嘟”地请求上几分钟。
黄磊打心眼里喜欢这种忙碌。在整天的忙忙碌碌中,他体验到一种责任与权力双重充盈而形成的特殊感觉,那是一种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
许多年前,还在做那个县级市市委秘书时,他看到许许多多各种表情丰富的脸孔在书记身后趋之若鹜,连他这样一个充其量只能相当于人民公社副社级干部的小秘书,也似乎因为常常追随在本市最高长官的鞍前马后而沾上了一点仙风道骨,好些头发花白的副市级领导,也常常拉着他的手亲切地关怀一番。那次,他那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病重,住进了市一医院,医院不仅给他安排了最好的病房最好的护士用最好的药物,而且还用国家拨给的医疗损失补贴专款,免去了全部治疗费用。他把几位部局级领导看望他生病的父亲时送来的水果中的一小部分,用来感谢医生和院长。这些平时看上去很孤傲的面孔,这时却夸张出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院长久久地拉着他的手,用最诚恳的语言,一定要请黄秘书务必留下宝贵的意见,以利于本医院进一步改进工作作风,提高为人民服务的水平。市一医院院长的资历和职级都远远高过他这位小秘书,为什么让他白占了医院的便宜还谦谦君子地要他批评一番呢?与书记的宝贝胖二小姐结婚后,她说,你算哪棵葱哟,他是怕咱老爸,咱老爸管着他的官帽呢,他不谦虚一些,不怕你当克格勃给咱老爸打小报告?
秘书算哪棵葱呢?大葱小葱火葱洋葱四季葱……秘书哪样葱也不算。虽然秘书凭着巧舌如责和离首长最近的特殊地位,哪样的宴席也能接上份儿,不过,黄磊并不满意。东方西方克格勒中央情报局算什么东西?只是宦官是特务是告密者是好佞之徒,是人所不齿的狗屎堆。黄磊用着十二分心思,帮市委书记写好每一篇报告演讲稿,甚至有时在首长要听一听他对某一件事的具体看法时,也会殚精竭虑,尽量考虑到那件事情的方方面面,然后提出来让首长参考,那毕竟只是对首长这样一个权威人物负一份责任。首长认为有理时,或许采纳,或许压根儿只是对他判断的一次课堂检测,根本不会记入成绩册中。瞎忙!黄磊这样评价自己的秘书工作。
他需要真正面对某类事情,承担或正确或失误的那样一种责任和权力。他相信自己完全能把任何事情干好。当然,这其中也有那种让人逢迎,让人惶惧,让人故意装出一副穷相,哀哀不绝地乞讨恩赐的权威心理的满足。黄磊不认为这是一种虚荣。凡是伟大的人物都有这种荣誉感,即使他们有时荣誉得近乎于病态,也是极为正常的。譬如患冠状动脉硬化,平常人患上了医生只把你当作一个临来学上的特殊病例,而去查你直系旁亲有没有遗传病史。大人物有了这种硬化病,却是职业专利是身份的证明,医生会无微不至地向他的秘书向他的家人介绍各种各样的饮食疗法,并真诚地请求首长一定要为革命保持身体的健康,少吃含高胆固醇的高脂类食物。又譬如欧洲王室的血友病,这是王公们的专利,只要患上这种病,哪怕他明天就可能去见圣父圣母玛利亚,哪怕他躺在世界某个角落等诗死神降临,人们一样会把他当作最伟大的君主加以膜拜。黄磊不怕事多。事多,可以让他在脐身政界后,潜意识里所模式化了的权威意识获得某种程度的满足。那种经过实践检验所证明了的主观判断的正确性,更使他以另一种客观的姿态,看清了自己在这个纷繁的世界中所代表的价值了。
忙了一整天,处理了一大难大大小小的各类公务,黄副处长站起来,走到临街的落地窗前,一边用虚握的拳头揉压着脊柱两侧的腰眼穴,一边眺望着远远近近鳞次林比的一幢幢在落日斜辉中显得格外美丽豪华的高楼大厦。
副处长还清楚地记得,刚来那阵子,这里只是偌大的一片凸凹不平的滩头洼地,在离海牵线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渔村,渔村里住着十来户人家,几十号人全靠在大海里捕鱼捞虾过日子。市委市政府的头头领着他们搞规划的同志去渔村考查,石头垒砌的村子里到处堆着鱼骨虾头,苍蝇“嗡嗡嗡嗡”地撞头碰脸往人身上乱爬,空气里弥漫着让人恶心的酸腐味儿。书记摘下头上的椰子叶凉帽,一边驱赶苍蝇一边感慨地说,这可是一片真正的黄金宝地呢。留在村里看家的老弱妇孺,听说村里来了一群政府的大人物,全涌出来围着他们转。听见政府的头头赞叹这里的土地好,一位老渔民摇着头忧伤地说,这里除了石头,种啥都不能生长,咱不能指望它吃饭,要不是靠着这么一片大海,村里人早饿死了。市长笑了笑,说今后大家都不用下海了,大家就在这盐碱地上刨黄金。一位中年渔妇高声嚷嚷,说早知道这地下埋着黄灿灿的金子,我就不让老公孩子去闯海了。
现在,盐碱滩上真的长出了黄金树,昔日的渔村成了全中国最富裕最有生气的新兴城市,以至干使整个中国的重心出现了向南倾斜。这一切,都与黄磊副处长的辛勤工作分不开。他不仅参加了这座城市的规划设计,而且,这城市的几乎每一栋大楼的建设、每一个小区的布局、每一个项目的具体实施都从他那支笔下变成了不可更改的事实,都凝聚了他无数的心血。对于黄磊副处长的工作效率工作作风工作业绩,上至市里的第一把手,下至机关的普通工作人员以及来蓝江市投资的外籍人内地人无一不交口称赞。在所有人的心目中,黄副处长将是下一届计委主任的最佳人选。可是,黄磊似乎对职务的升迁并不特别介意,他仍然坚持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同志们说他是工作狂自我虐待狂。在今年市委和政府联办的新春团拜会上,书记和市长向计委的同志祝酒时,两位领导特别还提醒他要注意劳逸结合,他们说,虽然中央要求我们特区的同志,要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建设好中国蓝江市这块经济特区,我们仍然要求大家珍惜健康,身体是革命和建设的本钱,黄处长你可要特别注意这一条。黄磊万分感动。
书记和市长的关心是一种讯号,它起码表明黄磊副处长这些年的辛勤奋斗已接通了上帝的密码。
接通了密码更需要加倍的努力,才能让讯号源源不断地通向上帝之手所掌握的终端秘密数据库。秘书出身的黄磊自然更能与书记、市长的秘书互诉块垒,吃过几次夜宵,大家便成了心心相印的铁哥儿们。于是,有关黄副处长廉洁奉公勤奋忘我尊师重道作风正派的信息,通过各种管道,不间断地汇集到了那个有如两个超级大国首脑手中所掌握的黑匣子一样重要的数据库里。
前几天,市委书记问计委主任张健吾,如果你做了副市长,计委主任让谁来干最合适。张健吾心里转悠了几个人选,不知市委书记心里装着谁,只得说这个问题还未考虑过。书记说你看黄磊这个人怎样,18岁入党,哲学硕士,干了这么几年计划处第一副处长,处长老扈长期患病,实际上你那个计划处是这个副处长在主持工作,虽然年轻了一些,却很能团结同志又有实干精神。张健吾心中一个咯瞪,发现市委书记比自己知道这个第一副处长的事还多,只得含糊其辞地说,小黄的确年轻有为,应该好好地培养培养。书记说,那就先让他干一阵副主任,主任暂时由你兼着,过两年再把担子压给他。
市委书记与计委主任的谈话,不等张健吾离开书记的办公室,消息已经传到了黄副处长的办公室。他想,今天史秘书的电话一定与这件事有关。
一想到自己正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个与责任相对应的权力核心,黄磊疲惫的神经又开始兴奋起来。
海洋永远充满了激情与活力。一阵阵温馨的海风从南中国海上吹过来,拂去了城市的嚣烦。宽阔的林荫道上,迅速发育的亚热带植物浓绿如盖,光洁无染的长凳上,坐着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窃窃隅语的情侣,一辆辆进口的豪华小汽车和喷涂着花花绿绿各式广告的中巴车,在大街上轻歌曼舞般的鱼贯而行。
揉了一会儿腰眼,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关上门,乘电梯下了楼。走出政府大院,黄磊挥手拦了一部红色出租车,一躬身坐在后座上,吩咐了一句“黄鹤楼”,出租车便融入南行的车流,迎着扑面而来的海风向海滨开去。
“喂!欧阳处长你等等。”
欧阳逢春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真皮封面的文件簿正匆匆而行,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只得停下脚步,站在一排冬青树旁。
来找欧阳的是水泥厂厂长娄跃明。娄跃明是典型的燕赵汉子,身高体壮,走起路来踩得地皮“咯咯”发响。前些年他在公司采购部当采购员,后来公司自己举办“7.21工人大学”,娄跃明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进了“工人大学”,脱产学习了两年半,结业后,分到生产水泥的13车间当技术员。年初,亚东钢铁公司改组为集团公司,13车间升格为亚东水泥厂,娄跃明被聘任为水泥厂厂长。
在娄跃明眼里,欧阳逢春只不过是一个不请世事,甚至有些夸夸其谈的刚出校门的学生。欧阳在学校是个“双优生”,毕业时学校希望他留校任教,他却要求下基层。分到京西市后,组织人事部门根据档案记载,决定把他留在政府部门,偏偏欧阳逢春看中了亚东钢铁公司;见自己无法说服管分配的头头,便给市委市府的老头子写了一封信,申诉自己希望分配去亚东钢铁公司工作的种种理由。老头子们看了信很感动,于是把信批转给组织部,说,现在许多人托门路想法子一个劲往党政机关钻,而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却偏偏要争着去企业,这种精神值得鼓励和提倡。于是,欧阳逢春作为第三梯队的人选被分配到了亚东公司,很快就由一名小科员提升到公司计划处副处长的职位。去年初公司机构改革,他被提拔为计划处处长,比在公司呆了十多年的娄跃明还早一年成为公司的中层领导干部。娄跃明这批人心里不服,却又无奈市委组织部和公司的决定。
何况小伙子的确有些真才实学,讲模糊数学讲数理逻辑,让六十年代毕业的工程师们也佩服不已。而且欧阳在工作上一丝不苟,不满意的人又轻易不能抓住他的小辫子。由于他管着全公司的经营投资计划,公司各个生产经营部门大部分时间还得有求于他,因此在公众场合,娄跃明总是用一张亲热得发腻的面孔与欧阳处长套近乎。
还隔着老远,欧阳逢春就看到那个燕赵汉子面部的肌肉充分地调动起来了,娄跃明肥胖的阔脸在三月的阳光里像孩子们堆起的雪人一样,消融得一塌糊涂。他讨厌这种近似于馆媚的女性化了的笑容。有时他也会在心里猜想,像娄跃明这样的燕赵汉子,一定是因为过多地食用奶制品的缘故造成了基因突变,因此,当他想笑的时候,他那雌性化了的乳房一定乳汁充盈得让他急于寻求一次畅快的吮吸。
“老欧,”娄跃明比欧阳逢春年长足足的一个学龄,可他仍然称他老欧,那样更能缩短两人间的距离。当采购员那几年,娄跃明凭着逢人便呼“老”的亲热劲,替公司采购回许多别人采购不回来的紧缺物资,很受管物资的副总经理的器重。这会儿,娄跃明的声音像放多了糖的隔夜乳液,腻腻地又粘滞又热烈。
“老欧,咱们厂的资金计划早报上来了,请您老兄帮咱把把关,早一点把咱厂的资金给落实下来,要不,咱厂的生产过不了多久就要停了。”
水泥厂要求补充500万元流动资金的报告,大前天送到了公司计划处。欧阳仔细看了好几遍,发现报告所附计划书补充资金的分配情况很不合理,尤其是储备资金就需要补充300多万元,为此,他与财务处李处长一起翻阅了近几年水泥厂的资金使用情况。两人一致认为,水泥厂的资金使用一直存在着很大的盲目性,这两个月由于一昧地追求产量产值而忽略市场销售,成品积压造成了生产资金短缺,使流动资金的使用效率大幅度降低,也造成了水泥厂的整个效益的大幅度回落。忽略资金效率的问题,在公司所属企业中决不只是个别现象,只不过水泥厂的问题比较突出罢了。欧阳逢春认为这种重生产轻市场的问题的存在,说明在公司中层干部中普遍缺少价值规律这根弦。为这,他和财务处的同志一起,设计制订了一套效益考核方案,报经公司经理会议批准后,先在全公司内部试行,有待进一步完善之后形成规范化的经常性考核制度。
见娄跃明提起资金问题,欧阳逢春把他和李处长的研究意见告诉娄跃明,并给他讲了公司现在整个资金的短缺状况,同情地说:“别说你要500万元,公司目前若能给你解决50万元我看也难。”
娄跃明听欧阳逢春把嘴巴咬得很紧,想起公司引进的那条特种钢连轧生产线,由于资金没到位现在仍不能动起来的事,一下子便泄了气,嘟囔着说:“像这样咱怎么搞生产呢?咱刚当厂长那阵提出的产值计划不全泡汤了。”
欧阳笑了笑,说:“娄厂长的干劲在全公司都很有名呢,我看只要你把库存的水泥解决掉,哪有你娄厂长过不了的火焰山呢?”
娄跃明听出了欧阳处长话中有话,尴尬地笑着说:“咱是工人出身,可没有你老兄脑袋瓜子灵活,你若帮咱把库存的水泥解决掉,咱自个掏钱请你吃涮羊肉。”
看着厂长骑上自行车悻悻地出了公司大门,他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刚回到办公室坐下,亚东钢铁集团公司”总经理宋时轮便背着手踱了进来。欧阳逢春站起来给总经理彻了杯父亲从南方捎来的新茶请他品尝,宋时轮嗅了嗅茶香,“啧啧”地赞叹不已。
总经理一边品尝着鹅黄嫩绿的菜汁,一边感叹地说,像这样上等的“清明银毫”,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品尝过了,大概只有等到退休后才有机会去重游水云庵,尝尝庵中老尼用阴阳泉水烹治的“水云白露”了。
水云庵在南川市的灵山之顶,终年云蒸霞蔚。水云庵自产的“清明银毫”,在许多年前被作为贡品送往京都供皇室专用。水云庵有两口井,一温一凉,人称阴阳泉,水云庵的尼姑们用两口井的井水混合了彻茶,茶水格外清香绵远,因此被文人雅士誉为“水云白露”。欧阳逢春见总经理一尝便说出了这条的来历,在心里不得不对老头子的广闻博识啧啧称奇。
“可惜咱们这里只有自来水,要不,咱也会烹治‘水云白露’,让您品一品呢。”
总经理惊异地看着欧阳逢春,似乎说,你不是晋西北人吗,你怎么知道“水云白露”呢?
欧阳告诉总经理,晋西北是父亲和他的祖辈们的家,他在南川市生南川市长,准确地说也该算一个地地道道的南川市人。他还告诉总经理,水云庵早已不复存在,那里现在建成了南川市国营茶场,而他新婚妻子的父亲是茶场的第一任场长。那一温一凉的阴阳泉还保存着,前一年,南川市被批准为对外开放的县级市,据说市里规划投资两百万元,准备重修水云庵,建成阴灵山风景旅游区,吸引海内外游客去观光旅游洽谈投资开发项目。
听到这么多关于南川市的新闻!日事,宋时轮总经理高兴极了。他说那年他带着一个旅在南川市击溃了国民党一个半师。南川市解放以后,他又带着部队在那片大山剿了两年土匪,抗美援朝打响时,他带着部队去了鸭绿江那边,从那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再去南川市看看。
他还说,那时跟着部队去南川市的还有许多山东山西的支前民兵,其中留下来一部分在那里摘政权建设,欧阳逢春的父亲没准就是那时留下来的呢。
还在欧阳逢春孩提时代,就听父亲无数次讲过来时轮旅长的英雄传奇故事,没想到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子,竟然就是他崇拜了这么多年的英雄旅长,他的心情格外缴动。一想到公司目前的经营管理状况,对这个他心目中的永远的英雄,又有一种失落了什么的感觉。
总经理宋时轮老头又品了品茶,才从过时的军官服口袋里掏出一摞纸片,那是欧阳逢春亲笔起草的经济指标考核方案。老头子把它还给他,笑着说:“你这杯‘水云白露’,我这几天都在品尝,觉得味道很好,但离真正的‘水云白露’,如你刚才所说那样还缺少真正的阴阳泉水。”老头子收敛了笑容,进入一种沉思状态,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讲到了战争。他说:当初我们带兵打仗,如果没有相对独立的指挥权,我们就不能抓住战机。失去战机,哪怕你有再大的本领也打不了胜仗。既然公司要对下边的部门进行严格的指标考核,要求大家都打胜仗多打胜仗,如果不给他们相对独立的指挥权限,这场经济转型的战斗就一定打不好。总经理说,这是阴阳泉水中的一泉,另一泉就是如何按价值规律办事。他说既然讲价值规律,就回避不了个人与群体的利益如何分配的问题,只有认真解决了这个问题,两泉齐备,同样的“清明银毫”,才能烹治出“水云白露”的真正境界来。
总经理的话深入浅出,使年轻的欧阳处长如饮甘泉。他知道这是真正的阴阳泉水啊!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智者的深思和将军的卓识,同时也潜藏着许多危机和风险。
欧阳逢春想起了早些年经济学界对那个首倡价值规律的叫孙冶方的经济学家的批判,孙冶方提倡在社会主义经济核算中引入这条规律,结局是一场悲剧。总经理要把价值规律弓队到几十年一贯制的分配领域,无异于只身闯入圣山禁地,其结局更是令人难以预料。
欧阳逢春既为老人深逮而敏锐的思维所惊喜,又为以后的不测风云而忧虑。他想提醒老人,如果在公司内部形成相对独立的责权利单元,势必打破固有的那套工资体系和管理模式,以致在整个社会造成连锁反应,那样会招来各方的指责。
“可是……”欧阳逢春在选择恰当的词语。
老旅长似乎早知道欧阳想讲些什么,挥挥手,斩钉截铁地说:“一切有我承担。你现在的任务,是尽快拿出一个比较完整的初步方案,三天后交公司经理会议讨论。”
说完,总经理宋时轮站起来,背着手,慢慢地踱出了计划处。
看着老人那挺直的背影,一个叱咤疆场的英雄形象复又充盈了欧阳逢春的整个脑海。
何怀志这几天的情绪已经低落到了极点。英子上初三儿子小龙读小学。学费比国民产值比工资收人提前翻了好几番,而且每学期还要变着招数,收取什么资料费补课费文娱活动费爱心费,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领着儿子去报名时,他看了看缴费册,一个小学生要缴的费用,比他当年读大学还要多。两口子的工资奖金加在一块就两百来块钱,上次去逛新华书店,看到一本最新版的德文本《光电控制》,他想买,一翻定价竟是18元,便只好放回书架上去,如逢鬼神一般敬而远之。去年,何怀志受一个朋友启发,关在家里查资料对笔记,花了三个月时间写了一本《光电技术入门》,他请室主任邬教授提意见。邬教授看了一遍,订正了几处笔误,并建议增加一章有关各国光电研究现状的文字。好在何怀志平时养成了资料收集的习惯,于是很快便做完了修改。何怀志想到室主任是光电技术的名人,这次调资又为自己力争了一个指标,便投桃报李,在前言中写了诸如“得到了郭老的热情关怀和指导”一类的恭维话,室主任看后十分高兴,便问他出版社联系好了没有,准备送到哪家去出书。何怀志蹙着双眉,说朋友帮着联系了好几家,但都没能最后敲定。室主任爽快地说某出版社社长是他的朋友,曾经约过他写这类稿子,因为时间忙,写了一个提纲便一直搁着,不如这次把这本书稿送给他去出了,也算是给老朋友一个交待。何怀志满怀喜悦,感恩戴德地把书稿托付给室主任。上星期《光电技术入门》公开发行时,何怀志发现作者署名为光电研究所光控室,自己的名字连一个影儿也没有。他去问邬教授,教授即怒气冲冲地问他,这果真只是你一个人的成绩吗?资料是所里的,实验是大家做的,你怎么能只顾自己出茗而鲸吞大家的成果呢?何怀志反问道,教授你发表的那几篇论文,实验也是大家做的,课题还是已故蔡教授生前留下的,怎么只署你自己的名字呢?室主任说,我是教授,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助研,只配给人当一名学生,学生打起老师的翻天印,简直狂妄到了极点。何怀志于是去找所领导评道理,所领导说这件事邬老早已反映过,只怪自己工作太忙没来得及给你做思想工作,你想想,没有研究所这个集体,你单枪匹马能搞什么科研写什么论文呢?马上就要搞职称晋升了,像你这么强烈的个人风头主义,在思想素质上就首先过不了关,那样会破坏了你自己的前途!何怀志窝着一肚子气,差一点又发生了急性心室震颤需要急救。第二天,整个研究所议论纷纷,说好的说歹的都有,何怀志自然成了议论的中心人物。
何怀志正在家里生闷气,王德、司马文笙却偏偏找上门来。
一进门,王德就嚷开了,说:这世道真他妈也太不公道了,老何的辛勤劳动被侵占了,丈夫反被打成了奸夫,知识分子整起人来比他妈“四人帮”还厉害!
司马文笙笑笑说,“四人帮”只要张铁生那样的白卷先生,当然不会与你争成果,如果老何这本书那些年写出来,准没人有胆量敢站出来争着当白专典型呢!
何怀志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白开水,低着头坐在前些年自己打的沙发里抽闷烟。两个人见他如此消沉,又想起了那次他差点死在收发室的事,只得天南海北地没话找话宽他的心。
午饭后,黎芸芸去到收发室,见几个“同聊”都不在,想了想,于是便去老何家里。
她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见三个大男人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满屋子烟雾腾腾,强烈的劣质烟味呛得她赶紧退出屋去。她把门完全敞开,直到烟雾散尽,黎古各才走进去。
“哟!你们三个大男人躲在屋里是商量阴谋诡计呢还是搞同性恋呢?”黎芸芸那张嘴说起话来像放连珠炮。
王德见了黎芸芸,站起身来给她倒水。司马文笙怕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站起给她让座,凑在她耳边一语双关地说,小心你这张乌鸦嘴。黎芸芸不依不饶,故意掏出手绢捂住嘴鼻,说,你这人太缺少卫生常识,大概十天半月也难漱一次口,一张嘴就满屋大蒜臭。
见二人你来我往斗起嘴来也挺有个性,何怀志和王德都笑了起来。
何怀志一笑,整个屋子的空气一下活跃起来,王德和司马文笙于是想起今天来找老何的本意,两人对视了一下,王德说,咱们干脆就来个阳谋阳计,不过你这位女士今后也脱不了干系。
黎芸芸笑了笑,说怪不得你们几个人躲着大伙儿,有什么事说出来听听,如果对咱有好处,咱就算一阳谋分子。
司马文笙在研究所被称为时事专家,在收发室谈天,仿佛全世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都装在他的口袋里,一抖擞便是一两个小时,待他讲得口干舌燥的时候,下午上班的时间就到了。司马文笙又特别善辩,一次,政治处长问他,现在很多外国人担心咱们会成为超级大国,这是什么原因?司马说,原因是咱们将来一定会成为超级大国,这不在于我们自己想不想成为的问题,而是全世界的弱小民族,都希望有一个能主持正义的国家来制约那两个强权国家,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只有我们的国家强大到足以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相抗衡时,也就是说我们已具备了超级大国所拥有的政治经济军事实力的时候,这个世界才会平等。处长说,我们讲过永不称霸呢!司马文签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他说,称霸与超级大国各是一个概念,处长你可犯了逻辑学上“偷换概念”的错误,咱们中国人吃了一百多年被列强压迫的苦,即使我们在政治经济军事上已具备了超级大国的实力,咱们也不会在世界上称王称霸,就像咱们现在有原子弹氢弹决不对人进行核讹诈一样。人们说他的分析精辟人里,政治处长也不禁为他惋惜,说他当初阴差阳错选择错了专业。
他呷了口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司马文笠说话前总这样,连他自己也说这习惯臭,遗憾的是怎么也改不掉。
司马文笙一开口,首长似的先国际后国内先政治后经济地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番,绕了偌大一个圈子,才来到他要说的主题。他说,从整个发展趋势来看,做学问是越来越没有出息了,何况咱们头上还有那么一些嫉妒你的人挡着,我和老王商讨过好几次,不如咱们干脆来个“实业救国”,也免得像老何那样辛辛苦苦做了学问还受不完的窝囊气。
何怀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他以前曾想过这么干,可是研究所的头头一定不同意你那么办,弄不好给你个处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黎芸芸一拍大腿说,你先不给他们讲不行么?等到干起来成了事实,他们也就拿你没办法了。
王德道,咱大男人还不如这小娘儿们么?如果咱们这会儿提出请长假,那些头头才巴不得你早点离开呢!
何怀志又想起了那个叫小田光一的日本老头儿,就那么一个初中文凭,不也成就了一番大事业吗?可是,干实业首先得有钱有执照,大家现在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总不能让老婆孩子去喝西北风。
司马文笙见何怀志动了心,才讲出他们早商量好了的计划。他告诉何怀志,黎警容那当大夫的老公答应先去给找几个哥儿们帮着批执照搞贷款,等这一切有了头绪,咱们就一齐请长假。
见几个朋友把这一切筹划得那么周密,何怀志也就铁下心来。
正当职称晋升闹得乌烟瘴气时,何怀志、王德、司马文笙、黎芸芸四人一齐向研究所递交了要求请长假的报告,所领导碰了个头,大笔一挥,同意了四人的请假要求。第二天,在离研究所不远的一座老式楼前,挂出了“东方太阳机电公司”的大吊牌。研究所那时正在上班,突然听到大街上传来“劈里啪啦”的经久不息的鞭炮声,许多人跑出去看热闹,看到一大群记者围着何怀志等四个人,又是采访又是拍照。市电视台也开来了一辆采访车,一架摄像机镜头对准了那几个人上上下下拍了个够。这天晚上,市电视台播出了这条新闻。研究所许多人看了后,这天晚上都失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