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里新来了5辆大车,成立了马车班,调菜园的王连富任班长。排长蒋宝富代表连领导征求我的意见,问愿不愿意到马车班赶车。我同意了。
进入冬天后,连里每天早上都出操跑步。老立正、稍息的,被班长喝过来,训过去,非常不舒服,猫玩儿老鼠一样。从中学时就出操,到现在已经出了那么多年,特烦。上马车班早晨可以不出操,比在战斗班自由。
那天,我进马车班门,见王连富披着军棉袄,叼着烟卷儿,坐在炕上。屋里乱七八糟放着木头、料口袋、大车轮胎。他冷冷说:“拴你的车吧。”
“怎么拴?”
“把车装起来。”他的小眼珠望着我,无任何表情,像一对羊眼球。
这大车都是新买来的,散的。过去从没摸过大车,无从下手,只好硬着头皮向王连富请教。怎么装轮子,怎么装闸,怎么装后遒……不一会儿他就不耐烦起来,板着脸:“你看看俄的车,自己学着点。俄赶车那阵谁教俄了?你们大知识分子还用俄教?”
他既然这个态度,我就自己瞎捣鼓,拖了两个礼拜,对把新大车装好。
雷厦当连部马群的马倌,大车马归他管,我们接触的机会多了一点,开始说些工作上的话。但个人之间的事,还是一点不来往。
金刚因为用死马鬃做了鞋垫,被指导员点名批评占国家的小便宜,我挺同情他,两人关系完全恢复。他曾劝我:“干嘛非要赶车?你把王连富摔得那么惨,他不报复才鬼呢。你在他手底下肯定没好儿。”
躲开,再回战斗班吗?太丢人,别人会以为我怕他。既已答应来马车班,就不能再变卦。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自己也有实力,42厘米的小腿,把他摔得一溜滚儿。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4个生个子套上。12月的内蒙寒冬,我只穿了一件破绒衣,仍觉得全身燥热。一切就绪,我的马车开始首次行驶。
刚一拿起大鞭,外套银河马长嘶一声,立了起来,好高大,脑袋够着了房檐。这马怪了,一次次立起来往上蹿。穿套(中间)大红马把头一低,向前冲去,套绳绷得笔直笔直。里套银鬃子不知所措向后转,套绳搭拉在地。前面3匹马往三个方向蹿,那银河马还不住地尥蹶子,只要套绳碰着后腿就尥。
大黑辕马被套绳绊住腿,摇头晃脑,又嘶又咬,喘着粗气。马车在原地转着,渐渐挨近墙,我被夹在中间。这辕马好阴险,妄图置我于死地!赶忙“嗖”地跳上车,才没被挤住。
王连富叼着烟卷骂道:“砍球吊哩,这么孬种!”从我手里抢过大鞭,没头没脑向银河马抽去。每抽一下,银河马嘶叫一声,直立起来一次,鬃毛飞舞,前蹄子上了房顶。
那场面太精彩了,城里人是看不见的,许多知青都兴奋地围着观看。王连富越发来了劲儿,噼哩啪啦猛打一气,前面3匹马乱成一团,让套绳缠住腿,跌倒,奋起,又跌倒……直到大鞭“喀巴”一声断了,王连富才怒气冲冲地离去,嘴里骂道:“球的,什么吊毛鞭子。”
首次行车就此结束。
第二次,套车忘了拉闸,4匹大马不等我拿起鞭子就跑起来。一辆空车对这些野马来说就是几块木板。银河马边跑边踢,大黑辕马也当当地尥,龇牙咧嘴的。我赶忙窜上大车,使劲打滑杠拉柳绳,车总算停下了。大黑辕马还不老实,一个劲往前撞,鼻子呼哧哧响。
现在,黑辕马成了最棘手的家伙,我把前面三匹马卸了,拴在车后,收拾好乱糟糟的套绳,打上闸,让这黑小子独个拉。不一会儿,它就开始大口喘气。屁股上、脖子上浸出了一片汗珠。
大黑马是王连长送给我的,岁数老了,跑得不很快。它一人多高,凭这个儿力气就不会小,又粗又壮。每回套车都得两个人硬给它推进去,自己不进辕子。赶车时,不能碰尾巴,一碰就尥蹶子,目瞪如灯,嘶嘶乱叫。它还有个毛病,套车时,爱回头咬人。我的大腿根就被它咬了一口,留下个黑血印,幸亏没咬着老二。
血红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在地平线上,洁白的雪野寂静无声,在通往小架子的土路上,大黑马自个儿拉着上闸的马车,脑袋一扬一低,屁股上的肌肉鼓成了一道一道,拼命地喘,像哮喘一样地呼呼响。
拉上闸,还真管事,把大黑马累老实了。
当地人赶车都用大鞭,又粗又长。打鞭子是赶车的基本功。有人一鞭子能把马耳朵抽两半,又脆又响,放枪一样。我打鞭子不行,用力不小,鞭头却软搭搭的。
这天早晨,我对着墙头一鞭一鞭地练着大鞭。王连富蹲在门口啃着羊骨头,腮上鼓起一个大包。看了一会儿,嘲笑道:“哼,老母鸡的屁也比你这响!大鞭都不会抽,还赶车,唬日本人呀?吊门儿没有!”
我继续练,没理他。
“今天,你送他们开会的去团部,敢不敢?”
“行啊。这有啥不敢?”
我套好马,把车赶到连部门前,正准备调车头,大黑辕马惊了,车梯子的绳子忘了系,碰着它后腿。跟着前面三个马也惊了,一齐狂跑起来。那个天津小姑娘王英英吓得尖叫一声钻进连部。
马车向草原跑去。我眼看着要追不上了,急中生智忙把脚上的毡疙瘩甩掉,光着脚丫在雪地上飞跑,速度猛增,很快赶上,纵身一跃上了车。4匹大马奔腾,马车随着大黑辕马的节奏,一起一伏,剧烈颤抖。我跪着从车后爬到车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准备拉闸,车猛地一震,像撞在一块岩石上,我被弹飞了出去,耳旁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在空中飘了好几秒,才摔在雪地上,马车轮子擦腿而过。
原来马车高速冲过了一条二尺深的防火沟,突然卡了一下,我被惯性扔了出去,摔得晕头转向。这时,雷厦骑着马,疾驶而来,把毡靴扔给我,又匆匆去追马车。
我一瘸一拐地走回连。此时,脚趾头胀得生疼,头也昏沉沉。在跤场上摔了那么多跤,从没有给摔得这么惨,凌空了老半天才落地。快进连部时,与王连富的马车相遇。去团部开会的班排长们,穿着新新的军大衣,戴着白口罩、军皮帽,都坐在他车上。王连富耀武扬威地甩着大鞭,非常神气。
等雷厦找着马车,车上的大毡、绳子全颠没了。妈的,真想戳这黑辕马的大屁股一刀,躺在炕上,一条一条算计着惩治这家伙的法子。
两天后,金刚告诉我:王连富向指导员汇报我赶车没两天,就丢了好几个鞭子,好几个笼头,连搭腰都给弄断了……说我赶不了车,请求换人。
王连富平时爱说:“赶车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一级车老板开七八十块钱哩,你当闹着玩的?”
正憋着劲要驯服大黑马,听这消息后,心里火辣辣的。我可不是女生排的丫头片子、老弱畜,想不要就不要。连夜给连党支部写了份决心书,请领导不要换人,让我继续干。不治住黑辕马,这口气不服!
从那以后,我见了牧民、农工、复员兵就打听驯马的方法。有勒牙床的、有勒鼻梁的、有夹耳朵的、有绑住死揍的……一天到晚琢磨着怎么制服大黑马。
雷厦把毡疙瘩扔给我,让我感到了一股温暖。他这次帮我把马车找回来,预示着两人之间的关系在一点点改善。记得不久后,他曾认真地劝我:“建议你把那几个生个子马换了,不要跟牲口赌气。赶车全都是生个子不行。”
换成熟套,当然省事,出车干活会很顺利,但我不愿意用别人驯出来的牲口,自己能驯出一匹“奥里克”多棒!
大黑马惊了一次后,见大车就要惊,一靠近大车就竖耳朵,鼻孔张大,扬脖子瞪眼……就日夜把它拴在大车上,让它惊!它尾巴一碰东西就尥蹶子,就在它后屁股上拴两道大绳,捆在两车辕子上,让它尥!大黑马心眼儿坏,惊起来,总往墙上靠,妄图挤死我,就把它眼蒙住;它要拔蹦子狂跑,就给它带上马绊;它不听指挥,不拐弯,就给它上过梁子,把它鼻梁勒破,露出骨头;
为了对付它,还特地请牧民巴勒登帮我编了一又粗又硬的皮鞭子,怎么打都坏不了。只要它惊一回,就给它带上绊,牢牢拴在大车上,死揍一回,并动员全连喜欢打架的男生前来过瘾。小四川是最积极的一个,总帮我打,有次抽鞭子竟然抽着自己脸,哇哇惨叫。
打牲口相当消耗,比抡大镐还累。义务帮我打的弟兄们,打一会儿就扔下鞭子溜了。别的不说,就是向牲口吼他一刻钟,也极乏人。
大鞭、鞭、自制的皮鞭、棍子、皮条,乒乒乓乓,暴风雨般倾泻在它身上。隆冬腊月,打得我满头大汗,只穿一件衬衣也不冷。大黑马嘶嘶鸣叫,乱挣乱撞……最后一直把它打得脑袋钻到大车底下尿一摊尿(当地俗话拉拉尿儿),不动弹为止。
这一阵猛敲,大黑马筋疲力尽,我也累得两眼发黑。晚上连洗脸的劲儿都没有,满脸汗污地瘫在被窝里。临睡前,脑里还一遍遍地念叨着前几次惊车的教训:打闸、拉车梯、后遒不能碰马屁股……
我有个毛病,干一件事就不顾一切地干,什么也不管。那一阵子,完全陷进了驯马的狂热中。吼牲口吼哑了嗓子,一大惊好几次车,颠得头昏眼花,五脏六腑都疼;脚被马蹄踩肿过,裤子被扯破,老二被冻僵;挥鞭子胳膊累得连饭碗也端不住……一切精力都花在这上了:决心镇住大黑马!
金刚见我丢了魂一样沉浸在与大黑马决一雌雄的斗争里,好心劝我:“赶大车有什么好的?成天跟牲口打交道,又脏又累,又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小命儿搭上,快算了吧。”
我笑笑,谢绝了他的好意,危险就危险。危险才有刺激,才练胆量。在北京时,一经过马屁股,心就怦怦直跳,现在终日跟马耳鬓厮磨,在马屁股后面站着也不再害怕。有时大黑马像恶魔一样发脾气,脑袋要碰上它那雷霆般迅猛的铁蹄,定会碎裂。但我紧紧贴在它身上,紧抓笼头死不撒手,让它怒火从自己身边冲射出去而不受其伤害,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危险的中心往往是最安全的,正如台风中心反而风平浪静。当大黑马受惊时,最要紧的是钻到它身边,就像钻到敌人碉堡旁边有死角一样,可以避免杀伤。
每逢我伏在大黑马粗厚的脖子上时,能嗅到一股兽性的旷野气味,并能感到里面有千千万万缕雄烈的血液在激荡。如同跟一个厉害的对手摔跤一样,不信就治不住它!我全神贯注地对付着大黑马,一心想赢。连部每栋房子的房角、马厩的四个拐角,都有我大车磕碰的的痕迹。
和雷厦的关系仍旧在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改善。不被指导员喜欢的共同处境,把我们压迫得团结起来。但又保持着距离,远不像过去那样热乎。
这天,雷厦偷偷告诉我,连里的复员老战士私分了我们抄牧主的财物。蒋宝富整天穿着一件缎面的羔皮得勒,王连富拿了一大皮被子,一双高腰马靴。
队里库房的物品是我们冒着严寒从牧主家抄来的,除了我贪污一把刀外,没人拿一针一线。像雷厦常年在外面放牧,多冷呀,也没拣件得勒穿。本来谣言就够多的了,若再说我们贪污公物更不得了。没料到,我们挨着冻不敢穿的皮得勒,现在穿在复员兵身上,我们克制着口腹之欲,不敢吃的奶豆腐,现在全进了复员兵肚里。
东河库房成了复员兵最爱去的地方,随便拿,随便拣……他们都是农村的,很穷,乍到牧区后,见什么捞什么,毫不掩饰。
因为牧民对我们抄家很有意见,所以应该把这事说清楚,省得以后背黑锅。我和雷厦一同找到指导员,讲了这个情况。
指导员说:“那些防寒物品,经常外出的同志可以使用,放在库房里也是放着。当然,不请示领导,自己随便拿是不对的。嗯,你们先回去,我了解了解再说。”
从连部出来,雷厦沉重地叹了口气:“完了,库房的东西都要被这帮人私分了。”
几天后,王连富听说了此事,对老姬头吼道:“老子站了3年岗,没功劳也有苦劳!那帮烂逼知青有什么了不起,念了10年书,还不是个这!抡大镐的。操蛋,告俄吊儿门没有!老子人是公家的,拿公家的怎么了?你眼红啦?吊儿门没有!”
王连富最大的嗜好是吃肉,他对肉的热爱无限,从没有吃得不想吃了的时候,而且还特别喜欢吃白花花的肥肉。没人吃的羊尾巴,他抢着要;谁也不喜欢的肥肉片,他抢着捞。据说曾一天吃了只两岁的羊,近20斤肉,拉了3大摊屎。他常常因病不出车,那病很有规律,只要天一冷,活儿一累就犯。要治也容易,用不着胃舒平、乳酶生什么的,只要一盆手扒肉。
这位汾阳汉子有夜里煮肉吃的毛病:晚饭后不到6点就躺下睡觉,约摸半夜一二点总要爬起来,嚷嚷饿,烧水煮肉,喊哩哐啷,根本不管别人在睡觉(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就搬到对面屋)。兴许他这辈子没过过肉瘾,要拼命找回来,夜夜加班。
他蹲在炕沿上,赤条条披着件皮大衣,守着肉锅,边打着哆嗦,发着颤音,边哼着汾阳小调儿:
咬着牙,闭住气,忍挨几下,为的是四尺洋布,二斤棉花。……
折腾到三四点钟,吃饱了,再钻进被窝里继续睡,到中午11点多钟才起来,睡一圈多。之后哼着那首汾阳小调儿,慢腾腾地穿衣服。穿好后,脸不洗,牙不刷,第一件事是蹲在火炉旁,挑一根骨头,继续啃。
除了吃,王连富过人的地方就是力气。他最喜欢谈论的也是自己的力气,很为自己浑身是劲,大骡子一样壮自豪。那段扛400斤高粱秸走二里地的事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每次讲都那么兴致勃勃,绘声绘色。
他的胳膊其实并不很粗,但有点干巴力气,用他的话说:“你看那马腿有多粗呀?力气全藏在肚子里!”据他说,他牙也不一般,特有劲。如果全国有纪录的话,他肯定名列前茅。在村里,曾用牙咬着一挑水绕场院走了一圈,威镇全汾阳。
力气就是他满口“砍球吊哩”,谁也敢骂,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的资本。他最爱和别人比掰腕子、夹麻袋、拧手指头……有机会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力大无比,或再占点便宜,拧住知青胳膊听一声“姐夫”的哀叫,他就像小孩子似地高兴,欢蹦乱跳。
王连富性情刚愎暴烈,可也挺会来事,连里杀冬季肉羊时,他每晚上都要煮一锅下水过瘾。饱餐之后,从忘不了给指导员送上一盆。即使刮白毛风,已经脱了衣服进被窝,也要光着大腿裹上皮大衣,顶着凛寒,跑着送去。另外跟他那魁梧身躯不相称的是特爱向指导员汇报别人一举一动,像个家庭妇女一般,东家长,西家短,事无巨细,啥都汇报:什么刘英红派来的跟车的带白口罩干活儿,什么炊事班给菜偏向,什么小四川偷骑了他的马……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大黑马不再那么闹,这辆完全由四个生个子拉的马车,已可以干活,不过还是时不时惊车。每惊一次,大车不是这坏了,就是那丢了什么东西。在寒风中修车,一站就是半天,有时还得钻到大车底下……雷厦、金刚都曾劝我:算了吧,在马车班你要倒霉的,王连富那家伙是二杆子。
我点点头,可是已经骑虎难下了。
刚向连里交了决心书,怎么能打退堂鼓?王连富平时总骂知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把知青踩乎得一无是处,这口气难咽呀!我一身块儿,费了那么大力气,再撂挑子,多输面儿。再说大黑马已有明显进步,也舍不得就这么扔了自己辛苦调教的劳动果实,打断了多少根棍子,抽坏了多少根鞭头啊!
没听雷厦、金刚的劝告。
1969年冬,连里存煤越来越少。我们王班长深更半夜到食堂偷了一麻袋煤,吭哧吭哧扛回来,嘴里一个劲骂:“这什么鸡巴地方,球的,冻得俄脑袋直疼。”
连里决定去西乌旗煤矿突击拉煤,200里走了两天,沿途白雪茫茫,荒无人烟。到西乌旗后,老姬头领着王连富不知到谁家蹭饭去了。我一人走进西乌旗饭馆,多希望能碰见个北京知青聊聊呀,可惜没有。里面空空荡荡,只几个穿蒙古袍的蒙古老乡。举目无亲,4匹又老又丑的马,是我惟一的伴儿。
次日到煤矿拉回煤,天气骤变,白毛风呜呜地刮。片刻,四周就变成了白茫茫的世界,几步之外的东西全看不见。4匹马拼力地拉着,6根套绳绷得笔直。马身上的汗和积雪结成了一层冰霜,它们上了道后都很自觉,非常听话。
就在爬一个大坡的时候,因路面被大雪埋住,我不小心把车赶到了路边二尺深的沟里,4匹马乱拉了一气后,就再也不动弹。
白毛风漫天飞舞,刮得呼吸都困难。只见王连富的马车走过来,他缩在皮得勒里,装作没看见我。吼着骂着,从我车旁过去(可能生怕自己的车也误住)。好啊,刮白毛风,上大坡就这样见死不救!我没求他,知道求也没用,这人身上同情心很少。想想吧,为着白捞点下水,每次杀牛他都抢着干。一回,他见要杀的牛总流眼泪,用刀子生生把牛的眼珠给挖了出来。完了,还笑嘻嘻地拿着血淋淋的牛眼珠吓唬女的。
求这样一个屠夫帮忙,还不如靠自己两只手。
荒凉的山坡上,只剩下我。狂风暴雪越发肆虐,寒威笼罩,久呆此地,冻死没跑儿。但相信自己离冻死还差得远呢,滚蛋吧!没他王连富,我照样能活着回七连。
把皮袄脱下,开始卸煤,顶着扑朔迷离的风雪,把煤一块块抱到路上。
这时一辆大车从风雪中钻了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老姬头。他向我喊道:“别卸了,把前面的三个梢子解下来。”
嘿,老姬头还挺仗义,自从和他打架以后,我们见面不说话,真不爱答理这脏污污的家伙。下流话一串一串,没事就爱讲搞破鞋的故事,荤的俏皮话张口就来,特恶心。文化革命前,还吹嘘乌兰夫是他舅舅的舅舅的一个什么亲戚。
他把自己的3匹马套在我大车上,他在前面打着梢马,我坐在车辕子上打着大黑辕马,一阵紧张凶猛的吆喝,终于把车赶上了路。大黑辕马似乎明白我们处境不好,挺着胸膛,特卖劲儿拉,鼻孔跟风箱一样邪响!
寒风刺骨,棉裤裤裆扯裂了一大口子,冷风嗖嗖地往里钻,把老二冻得好疼。我把一个皮手套塞进裤裆,立竿见影,相当管事。
严寒,好可怕的严寒!难怪老姬头说尿尿能冻成冰棍,得准备一根棒子敲。
大黑马这回彻底老实了,别说摸尾巴,用大鞭杆扎屁眼儿都没事。它伸长脖子,弓着腰,真卖力拉,全身上下的毛被冻成了一道一道铠甲,瘦了一大圈儿。
回到连里,知青们像小燕子一样欢呼着,热情地帮我卸煤,拉我进屋烤火。他们激动地诉说,怎么挨冻,怎么四处偷煤,偷牛粪……埋怨指导员计划不周,不提早拉煤。
我心里甜丝丝的,体会到了被大家所盼望,所欢迎的美妙感觉。我掏出了从西乌旗买来的月饼,分给雷厦、金刚吃,很希望我们的关系能恢复成学校时那样密切。
雷厦微笑着问:“你那儿冻坏了没有?”
“哪儿呀?”没听明白。
“关系到后代的地儿。”
我忙说:“没事,没事。”
雷厦笑道:“王连富回连后就对人讲,路上刮白毛风,把林胡的雀儿给冻坏了,疼得直哭。”
“我根本没哭!操他姥姥的,我的雀儿好好的呢,不信你看!”
他们全捧腹大笑。
年底临近,我暗暗希望自己能评上五好战士,让妈妈高兴高兴。在学校时学习差,当不上三好生,现在当个五好战士总还是没问题吧?尽量努力工作,干活儿不遗余力。30多匹大车马晚上的添草,早上的饮水,全是我和另外一个知青的事。挑草很累,因草压得特别紧,又有雪,一叉子根本挑不起来,得用二齿捯。每添一次草,所流的汗能把内衣全湿透……而且在马厩里干,黑咕隆咚的,干多辛苦也没人看见。反正咬牙干呗,只要能当上五好战士,受点累也认了。
这时,王连富正叼着烟卷,眯着小眼睛听老姬头讲搞破鞋的故事。暖和和的屋子烟雾腾腾,不时传来咯咯笑声。真不明白,知识青年接受这样人再教育,能被教育好吗?整天谈论的就是挣钱、吃肉、大姑娘、搞东西,再也没别的。
中央广播电台每天的开始曲是“东方红”。我们马车班每天早上的开始曲是山西汾阳小调儿。
咬着牙,闭住气,忍挨几下,为的是四尺洋布,二斤棉花……
这首流氓民歌他百哼不腻。
全连人都知道王连富爱半夜三更赤条条爬起来煮肉,补充一顿夜宵。为了吃肉,什么都干得出来。炊事班对他够照顾的了,还三天两头地跟食堂吵,指责发菜的知青狂,不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一碗土豆菜就给那么两片肉。
他吃手扒肉老是嫌骨头上没肉,总骂:“娘的,谁剔得这么干净?比狗啃的还光溜,让老百姓活不活了?”
新年前夕,王连富的脾气特别不好,动不动就火,除了指导员,谁都骂。听说是他未婚妻要彩礼,否则就要散伙,把他给气糊涂了。那些日子,他天天喝酒吃肉,白天蒙头睡大觉。让他出车就胃疼,想想他一顿吃18个大包子也可以理解。但只要有肉吃,胃病立时就好,往往还要吃双份。
一天晚上,我从马厩添完草回屋,经过王连富门前,听见他在里面大叫:“哼!念十多年书最后是这,扯球蛋!还不如我呢,四十三块五毛七!”
“唉呀,连富,你可别小瞧这帮知识青年,不好对付哪!说话一不注意让他们抓住,就跟你辩个没完没了。”
“再难揍儿,也得给我老老实实干活。”
“雷厦、林胡他俩最灰了,在背后说什么逮亏这帮复员兵只是个班排长,鸡巴大一点的官儿,要不老百姓真没法活了!”
“砍球吊哩!娘的,非好好收拾这几个!”
声音越来越低。
此时正是1969年冬,报纸、广播、刊物,大张旗鼓地宣传知识青年接受工农兵再教育。这样的形势自然助长了王连富之类复员大兵的自豪感。他们以工农兵自居,视知青为劳改分子,吹毛求疵,放个屁都要管一管……他们嘻皮笑脸地向知青索要衣物;一本正经禁止兵团战士谈恋爱,自己却整天整天泡在女生宿舍。知青家里寄来的糕点糖果,要首先向他们进贡,否则就要批评你:“对工农兵缺少感情。”
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把这些农村小兵推到了社会最上层。运动中四处支左军管,领导一切。哪把小小的知青放在眼里?王连富常对人说:“哈!军管那阵,年轻的大姑娘,八、九级高干,全山西有名的造反派头头,哪一个不对咱笑脸迎,笑脸送?”
蒋宝富则老对人吹:“一·二三事件,全仗着我们军区摩托连,要不刘格平早上西大了!”
每逢套车时,王连富不无感慨叹道:“唉,我在独立师跟机要,出门就是伏尔加,”
其实不是踩乎他们,这批复员兵素质并不很高,只小学的文化水平。军事技能极差,有的当了3年兵连靶也没打过,除了钻到女生宿舍神吹海哨,卖嘴皮子行,正经的本事实在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