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兵团接管-血色黄昏

由于挖肃,各连知青们和牧民关系都很紧张。在牧区,脱离了广大牧民绝对没好日子过。听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要接管我场,所有知青们都热烈欢迎。

1969年3月,沉寂千年的草原有了生气。100多名现役军人率领着200多复员战士和1000多天津知青来到了巴颜孟和牧场。(在此之前,只来了几个团干部)

6月,因为和农工老高打架,我被调回连部。所谓连部,就三间土房,一个马厩,一口井。

很多天津知青似乎都听说过我,一见我回连,围上来问东问西,倒挺热情。他们刚来不久,还全是城里人的味道,个个衣着整齐干净,白嫩清秀的小脸蛋上闪着青春光泽。相形之下,我像个要饭的,蓬头垢面,棉祆又脏又破,袖口上露着油污污的棉花。看着他们惊讶地望着我这身打扮,很自豪。

脏也是一种美。

锡林浩特知青郭北端详着我的破棉袄,使劲握握我的手,感慨道:“你可真行,一个人孤零零住那儿,换了我可受不了。”

过了几个月的鲁宾逊生活,这帮锡林浩特知青觉得我特别怪,能受。

我向指导员报了到,交了库房钥匙。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我,问:“你就是林胡?”

我拘谨地点点头,见了当官儿的,总有点不自在。

“这回和老高打架,你可没道理哟。”

“我拣了一个马绊,老高开始向我借着用,等过了几天后,又改口说是他的。”

“那也不能打呀。”

“我没打。我只说,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撒谎,讹人马绊,该打。他就把脑袋伸过来让我打,一直给我顶到蒙古包上,实在没办法了,才给了他一下。”

“野蛮!老高头这么老实的人,你也动手打。”

“马绊不是他的,却硬说是他的。”

“好吧,今后可不能再打人了。”

我点点头。眼前这位解放军很威严,有一米八的个儿;肚子老大,酒桶一样;嘴角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褶皱;大眼睛混浊并充满血丝;鹰钩鼻足有三个半厘米,那凸起的肉疙瘩上,布满小黑点,令人畏惧。

他倒背双手,随随便便问:“听说你摔跤很厉害?”

“一般,流传的话都有点夸大,瞎吹。”

“狗咬死羊羔是怎么回事?”

我把经过讲了一遍。

“现在兵团成立了,要建立严格的纪律,可不敢再胡来喽。”

我点点头。

“去吧。”指导员的肚子那么大,还总爱挺着,很有派儿。我转身刚要走,他把我叫住:“你是不是拿刀威吓过道尔吉?”

“根本没这回事。”

“你有刀没有?”

“有。”

“拿出来,给我看看。”

只好从口袋里掏出那把牛角刀递给他。

他端详了一会儿说:“这么办吧,刀先放在我这儿。以后把事实搞清楚了,再还给你。”

道尔吉可真会造谣,我什么时候拿刀吓唬过他?

自从来到连部,我感到一股巨大的朝气扑面而来,绵延数千里,拥有10万知青的内蒙兵团自1969年1月24日组建后,发展迅速。从我们这个荒远偏僻的小连队,也能看到它雄厚的力量和强大生机。

一台台康拜因、七十五(链轨)、二十八(胶轮)、大油罐、播种机从各地运来……各式各样的物资堆在露天,可忙坏了连队保管。

我们知青先是在马厩里编柳笆(盖房铺房顶用),而后男知青被抽出脱土坯。小伙子们手上磨了泡,肩膀压肿,裤腿上沾着泥全不在乎。谁都不好意思偷懒,也不会偷懒,都希望自己手上的泡越大越好,裤子上沾的泥巴越多越好,脸被晒得越黑越好。否则就觉得比别人矮一块。

有人反映,金刚干活慢。他得知后,阴沉着脸,吃了晚饭,又自个到大坑挖泥去了,一直挖到半夜……不过人们还是总嘲笑他“软”,“二等劳力”。

山顶在炊事班干得兢兢业业,博得了人们普遍赞扬。伙房里光线很暗,他负责烧火、挑水、洗锅……终日在那里干,把他小脸儿闷得惨白。

这个刘英红干活总爱跟男的比。和泥脱光了脚,挖土比金刚不慢,抬筐总要把绳子往自己这边拉……干得那么苦,使几个体质较弱的男生气得要命,你干嘛那么积极,非要压倒咱男的?

这是我们度过的第一个草原之夏。连部周围到处都是一丛丛蓝幽幽的马兰花,在马蹄之下发出齐刷刷的声响;洁白的丝石竹像千千万万颗小白扣子在绿草中舞动;还有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麻花艽,给深绿色的草原染上一层浓淡不均的金黄。每个人对草原,对自己的未来,对兵团都充满了强烈好奇。

大家情绪饱满,干起活儿来,争先恐后。你挑十担,我挑十一担;你光着膀子,我穿个裤衩;你不休息,我非要下班比你晚一会儿……每个人都苦干苦干,拼了命地苦干,想给大家,给领导,给自己的良心留个好印象。

盖房扔坯是个累活儿,尤其是垒山墙,越往上越高,全靠实打实的力气。我倒很愿意扔——既干了活儿,又练了块儿。哼,刘英红也来凑份子,抢着要干。结果一块也扔不到山墙上,白白摔坏了好儿块坯。我讥笑了她一番,给她弄个大红脸。

往房上扔装满泥的铁鍬需要点儿功夫。上去后,鍬把还得转九十度,让接鍬人接住。有人不是把鍬扔得像箭一样刺向对方,就是掌握不住平衡,把泥撒在地上。雷厦扔泥不错,又稳当又快。别人扔鍬要是没扔好,他好得意,红润润的脸上露出笑容。我俩为傅勇生的事断交了几个月,还是见面不说话。

金刚把泥和得细极了,跟包饺子面一样,又均匀,又软乎,又筋道。不要小看和泥,这里也有技术,草的搭配,水的多少都有讲究。生手和的不是疙瘩多,就是缺少粘性。金刚拼力气不行,干细致活儿却没比。他抹的墙平光如镜,他垒的坯上下左右一条线儿。也许他的山羊脸不招人喜欢,也许他说话文学性太强,复员兵说他酸。他一赌气,几个星期不洗脸,裤子上沾满泥巴。

这是1969年夏。

脏,潜伏着光荣。

脏,潜伏着一个兵团战士的尊严。

草原天气变幻莫测,雨说下就下,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干燥。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口哨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揉着眼睛,发着牢骚冲进大雨,去坯场盖坯。我们硬着头皮让自己淋个透湿,把雨衣、塑料布、席子、大毡盖在坯垛上。一道道闪电照亮了这一大群在雨水中飞速传坯、垛坯的“落汤鸡”。

有女的在场,男生们谁也不肯露怯,个个勇猛地干,脸上都淌着雨水,鞋上都沾着一圈厚厚的泥巴。

每逢下雨,总算可以喘口气了。我们或是聚在那间墙壁已经熏黑的女生宿舍,学习毛主席“屯垦戍边”的指示,或是在自己的蒙古包里写家信、下棋、聊天。

金刚最爱靠在行李上,翘着二郎腿,徐徐而歌:

革命风雷激荡,

战士胸有朝阳,

毛主席呀,

毛主席,

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

要对您讲……

唱完一首又一首:

彩灯把蓝色的大海照亮,

幸福的喜讯,

传遍了万里海疆,

战士见到了毛主席,

敬爱的毛主席……

雷厦五音不全,也跟着瞎凑合,他最爱唱“八角楼的灯光”。

这些曲调优美的歌子,在内蒙草原上的瓢泼大雨中时隐时现。天晴了,蒙古包里还滴滴嗒嗒,下个不停。大家笑着、嚷着,把湿了的被褥、衣服拿到外面去晒,之后兴冲冲干活去。

雨后的草原真美啊!

巨大的彩虹悬在头顶,好像伸手就能摸到。空气新鲜,青草碧绿,几片墨色云朵湿淋淋地悠悠漂浮。金黄的委陵菜、蓝紫色的矶松草散发着阵阵野香。远处,一群黑马悠然吃草,神采飘逸,脑袋一上一下地摆动,驱散蚊虫。

那年过“八一”永远难忘。

傍晚,大家在食堂门前的空地上席地而坐。经过了一天酷热之后的黄昏,温度下降,无比凉爽,令人心旷神怡。天空碧蓝碧蓝,真干净啊!白镇北京秋天的天空!大家快快活活地啃着上士从千里之外的赤峰买来的黑梨,观看知青们自编自演的节目。

节目土了巴机,水平不高。

雷厦唱:“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调子起高,唱着唱着像猎一样嚎起来,太动听了,博得大家热烈掌声。天津女知青李晓华独唱“毛主席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唱一半,忘了词儿,双手捂住脸跑下去,又被铁面无情的指导员喝回来,命令她再来个别的。她一咬牙,挺起肚子,倒背双手,学指导员的腔调:“同志们,请指导员给我们表演个节目好不好?”

“好!”大家用力吼着。

“乱弹琴哩!”老沈的脸红了。

没人敢学指导员的肚子,这李晓华也够勇敢。

山顶的小提琴还比较像回事。那声音婉转悦耳,细若一线,弓法很准,如同他画假月票一样一丝不苟。

我们几个还专门吆喝蒋宝富等山西复员兵唱,不唱就学狗叫驴叫,把那几个复员大兵吓得四处躲藏。

印象最深是金刚朗诵的一首诗。他一腿直立,一腿三道弯儿。

阿巴嘎啊,请歇歇吧,

你腿上的关节又发了炎。

小伙子啊,请躺一躺,

为下夜你有两天没合眼。

二排长啊,请包包手,

柳笆上你的血迹已凝干。

晒黑了有什么?咱们不怵当“老黑”,

手破了有什么?

胶布一缠照样干。

编!编!编!

我们在茫茫草原编柳笆。

诗极土,没有文采,但金刚还像背普希金的诗一样,大动感情,抑扬顿挫。有些老战士呲着牙,露出轻视的光,嫌他酸劲儿又上来了。

会上,除了梨外,上士又给大家发西乌旗乳品厂出的黑糖块,包装纸之劣像旧的一样。复员老战士们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塞,可逮着不要钱的东西了。知识青年也跟着抢,欢快嚷着。

天黑了,报幕的说:“下一个节目是二班的男生小合唱。”

不知哪一位说:“灯光——林胡!”吓了我一跳,莫名其妙。

全连人望着我哈哈大笑,有人还故意摸着自己的头。

噢,原来“八一”前我剃了一个光头。

散会后,漫步草原。空气真新鲜呀,在北京是永远呼吸不到这样新鲜的空气,负氧离子特足。溜达一会儿,我和几个野心勃勃的天津小青年就摔了起来。他们不知我的实力,总是不服气。好久不摔,关节里都长了锈,摔一摔特舒服。鞋、裤腿被露水浸湿全不在意。

在黑黝黝的草原之夜,跟小伙子玩“挑钩子”、“大背胯”,把对手摔的一溜滚,还有几个小伙计在旁边喝彩助威,那是何等浪漫的画面!我的铁波脚发挥着威力,100多斤的肉疙瘩时不时从我脚上腾空坠地。这几个小青年总想赢,轮流和我摔,可没用。他们太嫩,一群羊打不过一只狼。我这42厘米粗的小腿,坚如磐石。

草原的夜风夹着野草香味儿,吹进嘴里、鼻子里,沿着舌头、喉咙像股泉水似地流到胸腔,浸着五脏六腑,舒服极了。

兵团组建后的第一个夏天是那么美好,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