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似乎已看破红尘,对世间的污浊、虚伪、凶残感到厌烦。她在1993年1月5日日记中说:
今天午后,病房里突然紧张起来,大夫、护士往来穿梭,原来在抢救和我只隔一间房子的危重病人……到午后5时才安静了下来……那屋里的一张写字台被挪到走廊里……我知道,一定是人已不在了……我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有此情景。生生死死,人的生命谁也奈何不得……我很平静,静静的等待那天到来。届时,我的灵魂脱离了躯体,飞向浩茫的天宇。当我回首下望时,灰蒙蒙,雾茫茫,好污脏的人寰!熙熙攘攘,为名来,为利往,一片血腥……
现在,她不像过去那样,一提死就恐慌和紧张。她心平气和,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终结。
1994年春,母亲的肝右叶发现了一小块可疑物。专家嘱每两月检查一次,监视其变化。这时母亲的思想有所变化,出于对巴金老人的尊重,她重做遗嘱:
(给家中人的)
1994.6.8日于香山
遗嘱
我手中现在还有约26万人民币(美元2万8千,另有稿费约3万元人民币)。我如死,这些钱要这样分配:
一、赠现代文学馆拾万元。
二、分李蕴昌陆万元。
三、余拾万元,每个后代分贰万伍千元。
我如继续活下去,每年各种开支,需从贰拾六万元中用去约贰万元左右,以次类推,给各方面的钱适当递减。
杨沫
1994.6.8日手书
20天后,又特地写了一个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捐献的遗嘱。
遗嘱
我把我的拾万元人民币积蓄,赠给现代文学馆,并把我所有著作的版权及稿酬,也全部赠给现代文学馆。
(我现年八十岁,也许还要活几年,那么生活中会用去一些,也可能适当减少对现代文学馆的赠予)
杨沫
1994.6.28
为表慎重,母亲把此遗嘱的复印件交给了原北京市文联党组书记宋泛,请他监督执行。
1995年6月,写完胡开明的文章后,母亲感到身体越发不舒服,到同仁医院检查多日。7月经核磁共振,诊断肝上那块东西转变为恶性。后又发现左肺上方有一恶性肿块。
9月20日,医院向文联党组书记马玉田通报了母亲的病情。大夫说,经过40天仔细检查,确诊为晚期癌症,且已转移。由于同仁不是治癌的专门医院,建议转院治疗。
面对绝症,母亲相当镇静。她说: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想得开。一辈子多次大难不死,这条命早就够本了。况且,叶君健前些年得了癌症,不给治好了吗!
9月26日,经考虑再三,母亲转到北大医院治疗。因为她的好友,80岁的叶君健就是在这里治好了肺癌。
她不甘心保守疗法,她要求医院采取对叶君健采取过的方法,进行放疗,彻底消灭病敌。
10月6日,院方为她制定了一个医疗方案,进行放疗。
1995年10月10日,我在美国收到了母亲的一封信说:
近两个月在同仁医院住院期间,发现肝癌,且又转移成肺癌。现已由市委宣传部,市文联领导同志把我急转到北大医院,请肿瘤专家们商讨医治方案。我已82岁,恐怕凶多吉少,你们不要难过,着急,我精神还好,毕竟是经过战争的人。
这封信让我万万没有预料到。因为前几天,爱人刚从中国回来,说母亲身体不错,没什么大问题。一时间如雷轰顶,我六神无主,竟然流了泪。立刻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妈妈:
今天上午,我收到了你的来信,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
亲爱的妈妈,看见了你的信,好像听见了你的声音,面对病魔,你是那么镇定,那么平静,我深深地敬佩你,我的好妈妈!
此刻,我心慌意乱,不知干什么好,坐在桌子前,提笔给你写信。
前一阶段我听说妈妈住了院,但觉得还会像过去一样,住一阵就会出来,没有去信,也没有打电话。目前,我正集中精力把我的《血色黄昏》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改好。原计划改好后,今年春节前就回去,不管官方批不批,都回去。现在,妈妈发现了这个病,我就更要提前回去。妈妈啊!两个星期以内我就回到你的身边,陪着你了。
亲爱的妈妈,我们是两代人,我们过去之间有过很多矛盾。小时,你打过我,文革中我从背后给你一刀,去内蒙后,你又帮助我,到西单民主墙时,你又跟我断绝了一段关系……但是你对我的好处,我是永生永世不会忘记的。妈妈给我买气枪,给我配无形眼镜,30多年了,都还记在脑海中。在内蒙古的那一段劳改,幸亏有妈妈帮忙,使我少熬了很长一段屈辱的反革命生活。
我们充满了矛盾,你怨我恨,又充满了母子之情的纠缠。我尽管身在遥远的美国,但每天都靠回忆过去过日子,而过去是离不开母亲的。
亲爱的妈妈,我敬佩你视死如归的气概。自然规律就是这么无情,我们迟早都要相会在茫茫的宇宙苍穹之中,只不过早几天,晚几天的事……
妈的精神状态是昂扬的,坚强的,有尊严的,真了不起,我服了,真的服了!
现在,面对身患重病住院的妈妈,我要诚实地告诉妈妈,我从13岁时,就爱你,就单相思你,就想回到你的肚子里!我爱妈妈……
因为我觉得妈妈非常美丽诱人。
在癌症面前,妈妈的沉着冷静态度就更加美丽,更加夺目!
只要保持乐观态度,妈还是可以延年益寿的。我的一个朋友,她母亲就得了胰腺癌,5年前动手术后,发现扩散得很厉害,但经过治疗,到现在活得好好的。
亲爱的妈妈,我离开中国6年了,还有很多的话要说,我会尽快地申请护照,在两个星期以内就返回我魂牵梦绕的祖国,回到母亲的身边。
好,这封信就先写到这儿,脑子很乱。今晚上,我会给你打个电话。
……
想念你的儿子小波
1995.10.10下午4点
晚上我与母亲通电话时,她的声音温和平静,还安慰我说:现在情况还好,还稳定,你别急,把该办的事都办好了再回来。
不久,81岁的母亲得知我回国的手续有困难,用她哆哆嗦嗦的手,给中央领导乔石同志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风烛残年得了绝症,来日无多,希望能批准让美国的儿子回国,最后见上一面。这恐怕是她一生中所写的最后一封信。
乔石立刻就批了,于是我回中国一路绿灯。
那天,当北京市有关部门的一位处长来到病房,向她当面宣读了中央首长的批示后,病榻中的母亲十分激动,一再表示衷心感谢。
11月16日,她曾托人给当时的文联党组书记马玉田送去一信说:“目前精神很好,食欲有所增加,白血球恢复正常状态,近两周都在8000以上,心脏病、糖尿病都得到了控制,没有兴风作浪,看来近期不会远行了。”
一直到11月底病重之前,母亲都从从容容,安安静静,状态很好。
大家也都满怀希望叶君健的奇迹在母亲身上重现。
哥哥和妻妹都告诉我,母亲现在情况稳定,眼下没有什么危险。你先办你的事。如果有情况,会随时通知你。因此,我就订购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同时,去波士顿为母亲买了提高免疫力的药品,托人捎给母亲。几天后,仍没收到电脑。打电话问说是库房没货,得再等两天……
徐然的女儿蕾蕾获悉姥姥患重病,从美国专程来看望。她对姥姥的感情很深。几乎天天都来病房与姥姥说话。不幸的是那天她感冒了,却忘记了姥姥身体虚弱,依然前去看望姥姥。于是母亲被传染,开始咳嗽发烧。
鲁迅曾说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死于敌手,而是死于自己人,死于最爱自己人的失误。蕾蕾不是有意的,她真的很爱姥姥,但又是蕾蕾传染了姥姥,害了姥姥。蕾蕾回到美国后,又把她爱人传染了,这才明白了自己的罪过,大哭一场。
当然北大医院的探视管理不严也是原因之一。事后我和李叔叔议论,若换了301医院,母亲就可能不会被传染,那里探视制度严格,或许完全是另一个结果。
11月20日,母亲发高烧至40度,同时出现肺炎。3天后烧退下去,人却萎靡无力。母亲自感凶多吉少。一天深夜3点多钟,李叔叔扶她去完了厕所,她让李叔叔披上衣服,坐在她床前。她握着李叔叔的手说:看来那一天不久就到了,我一断气一切都完结,再过几天就变成了一小撮骨灰。老李,这几年,咱们在一起生活很美好,我心满意足,就是时间太短了,哪怕再多给我一两年就更好了……
把李叔叔说得喉咙干热,鼻子发酸。
“老李,不让你想我,不可能,但要是整天想得悲悲切切,那你可也快了。一定要换个想法,想咱们在一起的美好情景,高兴的日子。唉,过去的那一切多美呀!可惜这个幸福我再也享受不到了。”
“别说了!”李叔叔实在忍不住,低声啜泣,泪如泉涌。
“对不起,我知道你要难过,看你哭得这么难受,我也甘心了。但我要你记住我的话,以后少难过,多想想那些美好的事。记住了吗?听话。”她紧握着李叔叔的手。
夜深人静,静得可怕。
李叔叔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说:“要有信心。你这一辈子经过了多少危险,抢救过多少次,每次不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会的。”
老两口默默握着手,过了不知多久,母亲说:“睡去吧,今天还有很多事。”
11月26日晨,我接到哥哥打来国际长途,说母亲情况恶化,总昏迷,说呓语,不能下地,让我赶快回国。我当即打电话退了笔记本电脑,并订好29日的飞机票。
11月28日凌晨3时接哥哥电话说,北大医院已下了病危通知书,母亲患梗阻性肺炎,呼吸困难,得吸氧,小便失禁,已插上导尿管。等晚上我再给哥哥打电话时,他说母亲有所好转,已能对护士说:我儿子要从美国回来看我……但还很危险。
11月29日晚上,我离开了居住6年的美国罗得岛,飞往纽约,之后再换乘中国民航班机飞向北京。在飞机上坐了14个小时,在上海又停了几个钟头,一路上真感到度日如年。心里默默祷告,希望母亲能挺住,活着与我相见。
12月1日上午飞机终于抵达北京。我从机场出来,办理有关手续,耗去几个小时。之后直接来到医院,此时,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眼睛虽然睁得很大,却一片空茫。全家十来口人,包括舅舅的孩子们都围在她的病床边。
这天下午4时以前,母亲还能说话。上午浩然来看她时,她说了很多话,她向浩然表示,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干,一定要治好病。浩然安慰她不要想得太多,等将来身体好了,再考虑工作。这两位老朋友,文革中的患难之交,自知是最后一面,彼此含泪告别。下午3点中国作协一把手翟泰丰前来看她,母亲又说了很多话。她可能是预感到自己即将远行,话格外多。再次向翟泰丰表示要把稿费和版权全部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
下午4点以后,她渐渐的不能说话。
当我走到母亲病床旁时,姐姐徐然告诉她:妈,小波儿回来了。
母亲没任何反映。她睁着眼睛,望着前面。我真正体会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怨恨自己没有早点回来。为了等那个该死的笔记本电脑,永远失去了与母亲说话的机会。也埋怨自己太轻信了母亲、哥哥及妻妹的话,过分乐观。
徐然告诉我,就在上午,她还念叨白杨来了没有,小波来了没有。
握着母亲的大厚手,我鼻酸欲泪,百感交集。
三姨白杨因脑血栓半身瘫痪,没有探望姐姐,特让儿子晓松带来她的问候并给了一万元钱。
那一夜,母亲真是痛苦。高烧把母亲烧得双颊潮红,不住呻吟。她无法说话,我们也不知道她哪里难受,望着母亲那么痛苦,自己却爱莫能助,心如刀割。
母亲拉黑色的大便,尿红褐色的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虽然给她戴着氧气罩,还是憋得眼部凸起。
她常常用力摇头,妄图脱掉氧气罩。嘴里嗫嚅着什么,后来我才猜到是说“没用”。她不住地用手拔氧气管。听说她清醒的时候,曾向领导和家人多次表示,“我要安乐死,我憋得慌,给我些安眠药吧,我太痛苦了。共产党员也可以安乐死”。
母亲手背插着输液的针头,看护为省事,总把母亲的两个胳膊用绷带捆住,以免她的胳膊乱动,使针头脱落。我不忍心总这么捆母亲,常把绷带解开,让她的手臂自由一会儿。
有时候,她难受得喊“妈呀!妈妈呀!”昔日雍容娴雅的母亲,此刻痛苦成这样,不止一次让我泪流满面。那撕心揪肝的惨痛呻吟,就像指甲盖擦水泥地发出的声音。实在难以忍受时,我不得不躲到走廊里,让自己紧张的神经放松一下。
偶尔时刻,母亲苏醒过来后,问:“我还活着吗?”
我们说:“妈妈,你还活着。妈妈,你会好的。”
“我还活着,这不是梦呀?”
我们说:不是,这是真的。妈,你现在的烧退了,正在好转。
她半醒半昏地说:“我做梦了,我梦见了宇宙,还梦见了很多人。”
她说话的音调变了,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有点大舌头,吐字很慢:“我和老伴的感情很好,我和孩子们的感情也很好。我要恢复健康,出院与他们团圆。”
李叔叔从早到晚守候在她身旁,眼泪汪汪,呆若木鸡。母亲临终前抽搐时,情景很可怕。人们劝他回避一下,以免心脏犯病。他却毫无畏惧,长时间地紧握着母亲的手,还俯下身把头贴着母亲的脸,希图减轻一下母亲的痛苦。
1995年12月11日凌晨1点零3分,母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们哥儿俩陪着她咽完了最后一口气。哥哥连续数星期吃住在医院,晚上就在沙发上打个瞌睡,面色憔悴。我也夜夜陪着母亲。徐然说我才回来几天就瘦了一圈。她眼睛很红,常常孩子似的默默啜泣。
母亲静静躺着,好像睡着了,那么安静,她的大双眼皮越发美丽。我亲手为她擦拭了身体,穿好衣服,又亲手给她搬到小铁床上,护送她到太平间。又亲手将她搬到锈迹斑斑的铁抽屉上,用纸包好。在送进冰柜之前,我吻了她的前额,又吻了她的双颊和嘴唇。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吻尸体。
11天后,我跟几个殡葬工人一起把抽屉中的母亲抬放到床上,费了好大力气为她换好衣服,抬上灵车,守在她身旁,抵达八宝山。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也不嫌母亲成了僵尸。
12月22日在八宝山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来人很多,黑压压的人群显示着各界民众对母亲的爱戴和怀念。大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青春之歌》教育了整整一代人”。
她为中国创作了一部革命经典小说。
原冀中地区老领导吕正操夫妇送来了花圈,秘书特地说明吕老因在上海不能参加遗体告别。老首长、老领导旷伏兆夫妇、刘秉彦夫妇、胡开明夫妇、张致祥夫妇、于明涛夫妇等也献了花圈。
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乔石、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全国政协副主席宋任穷、巴金等献的花圈摆放在母亲的遗像旁。
尉健行、张致祥、伍绍祖、张健民、翟泰丰、李之琏、李宝光、杜导正夫妇、韩作黎、王观澜的夫人徐明清、邓子恢的夫人陈兰、邓拓的夫人丁一岚等以及浩然、管桦、柳溪等等数百人,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
来的人里有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有一瘸一拐的残疾人,有失声恸哭的中年妇女,还有土头土脑的外地人。一白发苍苍的老者沉痛地说:“杨沫的书影响太大了!要不,我这么大岁数,是不会来这儿的。”
告别仪式完毕,照完相后,我又吻了几下母亲的脸,把脸贴在她冰冷的面额上,再与母亲身上的肉最后接触几下。
和哥哥办好手续后,经批准,我们陪她进入到那个空荡荡的火化车间。当年送别父亲时,我们俩就来过一次。这里除了一个工人,没有任何家属。大厅又高又大,里面排列着十来个放着尸体的狭小铁床。害怕母亲一个人孤独,我们哥儿俩耐心陪伴着她。一个钟头零10分钟之后,她从烈火中出来。我俩又一捧一捧地把滚烫的骨块放进两个红绸口袋里。我脑子一片空白,用手把其中较大的捏碎,像抚摸着母亲肉体。最后又用扫帚把铁床上的残渣扫干净,全部拿回。
我和哥哥不是她的宠儿,她比较喜欢两个姐姐。但得不到的才最爱,我们似乎更心疼母亲,一粒骨渣渣也舍不得丢。
因母亲级别不够,骨灰盒不能与父亲同放在一起,只能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东院里。骨灰大部分我们带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