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72年开始直到八十年代初,母亲辛辛苦苦,反复修改完成了小说《东方欲晓》。1980年6月该书第一部出版后,反应冷淡。除了刘亚光,没有人说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
我喜欢看抗日战争题材的小说,却实在看不下去母亲的这部作品。一个署名“秋夜”的读者,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尖锐地提出批评。
杨沫老师,好!
我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最近看了你的小说《东方欲晓》,觉得有几句话要说,故打扰一下。虽然知道你很忙——有作为的人都是忙人。
你曾自己说,写这部小说,似乎摆不脱“三突出”的束缚。说明你已注意到这点,而且也作了努力。可是,看完了小说,却真有“三突出”的味道。好像作者在尽力塑造一个高大完美的形象,而又事与愿违——读者并不觉得这个人怎样,或者说这是一个理想的“小说”中的人物。说得不留情点,是一个闪着光的木偶。
但是《青春之歌》中的卢嘉川就正与之相反。卢嘉川在小说中部就“牺牲”了。而给人的印象是这样深,也是这样难忘。这是什么原因呢?特别是曹宏远不愿意回根据地,“坚决留下”的表现,只能使人感到厌倦、虚假;什么有病也不看,手里有药也不吃(虽然读者可以理解著者的心情)。一点叫人佩服的味道都没有。而且几乎个个主人公都是“漂亮”的,也不真实。
我认为让读者感到著者在尽力刻画人物是作者的失败。只能让小说中的人物按自己的性格发展,而这发展,不是作者的安排,也许难就难在这里了。总之,我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觉得卢嘉川叫人难忘,曹宏远叫人难亲。
……
望:
早日见到二、三集
读者秋夜
1982年10月
后来母亲承认这部书写成了夹生饭,是失败之作。
在文联的一次会上,母亲当着很多作家的面,做了自我批评,难过得流下了泪。她自己承认:《东方欲晓》的失败是由于自己的骄傲自满,不自量力。由于《青春之歌》在群众中受到热烈欢迎,就在潜意识里,自以为了不起。写《东方欲晓》,一定还要出类拔萃,超过以往其他人所写的抗日战争小说。为此就给自己规定一个宏伟的计划,要把这部书写成抗日战争的历史画卷;要全景式,史诗般的;并且规定了四大内容:
1.要写出抗日战争中的某些重大事件;
2.要写出抗日战争中的两条路线斗争;
3.要写出国民党假抗日,真投降,我们和国民党投降派的斗争;
4.要写出知识分子在抗日战争中如何改造成长。
母亲就按照这四个政治要点,写出了70万字的《东方欲晓》。实话说,我看不下去这部书稿,太紧跟形势了!
比如开始,她还是以柳明这个知识分子为主人公,写了10万字后,当时的《北京日报》忽然登了一篇文章,说成长中的人物不能当主人公。母亲就赶快将柳明改为二号人物。而把高大全,没有错误缺点的县委书记曹鸿远改为一号人物。
母亲尝到了编造这部书的苦头。为了表现120师所进行的齐会战斗,她不得不自己设计作战细节。母亲没有打过仗,又没有指挥战斗的经验,仅靠一点点书本材料,怎么能写得真,写得好?她说连自己看了那些编造的战斗故事都不大愉快,已预感到它只会费力不讨好。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动手写这部书之前,她就为自己规划了一幅宏图:过去写敌后游击战争,多是写一个村庄或一个地区的小范围,视野窄,场面不大,概括不了敌后抗日游击战争的全貌。她雄心勃勃,企图写出一部《战争与和平》那样大部头的作品。地域范围不限于一城一县,敌我双方都要出现较高级的领导人物,部队和作战也要有一定的规模……
要写这么大部头的史诗般的著作,有多少材料要看,有多少人物要刻画,有多少情节要穿针引线,精心设计,对一个年轻人都不容易,年迈的母亲怎么能够胜任?
母亲确实是被《青春之歌》的成功冲昏了头脑,丧失了自知之明。
教训是惨重的。越给自己定的任务大,越要表现全景式,史诗般的,越要砸锅。正如母亲自己所说,这不能全怪“四人帮”。因为有的同志,如林斤澜就在“四人帮”统治时期,坚决不接受那套极左模式,而宁可停笔。这“只能怪自己的思想水平的低下”。
母亲曾说:文革的时候,自己除了佩服骆宾基外,还佩服林斤澜。当浩然被大会小会批判之时,他敢在大庭广众高喊:浩然是好人!
在“四人帮”极左文艺政策面前,林斤澜拒绝写作,而母亲却做不到。她年纪大了,怕没有作品,黯然而终,因此就俯顺了当时官方的那一套极左的文艺框框,不敢再坚持自己以往独有的,有浓厚小资情调的风格。
母亲公开承认了这一切。
以母亲那么大的名气,能在大会上那么严厉地检查自己,承认自己狂妄自满,承认自己不自量力,妄图写出《战争与和平》那样的大部头,承认自己的《东方欲晓》彻底失败。她的坦率,她的诚恳,她的毫不留情面的自我剖析,在名作家中是极少见的,让很多人感到震惊。
在此之后,母亲还在文章中,会议上,反复多次检讨自己的这一失败。
《东方欲晓》的失败,就因为母亲没有冲破七十年代初左的文艺政策所规定的框子,它再一次说明文艺创作不能紧跟形势,为狭隘的政治服务。一定要独立的思想。大作品绝不靠迎合某项宣传政策,就能产生出来。
真正的伟大作家一定要耐得住寂寞,不能急功近利。
1986年《芳菲之歌》出版后,私下人们觉得不怎么样,可又不忍对母亲坦言相告。毕竟母亲有72岁了,不能苛求。1988年5月7日广西苍梧县财政局的一位读者刘柱田却给母亲写了一封30页稿纸的长信,对《芳菲之歌》提出批评:
虚假的东西,最容易引起读者反胃,令人作呕。当我仅读到《东方欲晓》第13页,就发现一系列人工斧凿的东西,再无心读下去,而把书丢到一边去了。
他认为把《东方欲晓》改成《芳菲之歌》之后,高大全的创作方法依旧没有减弱,相反有某些扩大与增强。他还一一指出了《芳菲之歌》里面那些虚假不实的描写,并认为母亲把《东方欲晓》改成《芳菲之歌》没有必要。
我认为作家不应对自己已发表的作品作出重大修改。就我所知,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很少有作家像你这样修改作品的。一部作品的缺点,宜应在新的作品创作中克服,或者在作品未发表之前,像白居易那样,先请人阅读,提出意见,进行修改后才发表。
母亲确实没有在作品出版前,广泛听取意见,反复认真修改,像《青春之歌》那样,致使稿件在还存在很多问题的情况下就匆匆出版,出版后反映不好,又匆匆修改,大编大造,迎合读者。这样的大改确实没必要。
……
母亲的思想虽然有比较开放、开明的一面,但多年党的教育,锤炼了她的党性,又有紧跟《人民日报》,紧跟文件,紧跟领导的一面。她虽只有初中文化,可家里藏书很多,看了很多西方名著,对“四人帮”那一套从感情上说反感,却没有勇气反对。她总觉得自己年岁大了,来日无多,怕一事无成,虚度光阴,只好上面提倡什么就写什么。
我写《血色黄昏》的时候,母亲正在写《东方欲晓》。她坚决反对我写插队那一段经历,为此还与我断绝了关系,说我的书是大毒草。我没有听从她的话。我的宗旨就是忠实于生活,实事求是,绝不美化。因为我看到的真实与报刊广播电视上一些整天叫喊的完全不一样,充斥于四周的虚假使我不能容忍自己的书虚假。
实践证明,我的“大毒草”受到了广大群众的欢迎。她的《东方欲晓》买的人寥寥无几。
因为真实的作品才有力量,你名气再大,写的东西虚假,照样没人看。
写到这里,我要替母亲说两句话。《东方欲晓》的失败,那个秘书也有某些责任。母亲写作这部书稿时,正是和那个秘书关系最密切的时候。他给母亲出的主意全是迎合潮流,又俗又浅的馊点子。
通常,母亲是自己构思写作的。但有时候,遇到卡壳时,她也会和秘书切磋,探讨书中人物的刻画及情节的走向。有一次我去香山看望母亲时,亲眼看见秘书兴奋地,绘声绘色给母亲支招儿。
明明问题一大堆,他还对母亲过分地吹捧,更助长了母亲判断上的失误。
没有这个秘书的时候,母亲创作的《青春之歌》,清新秀丽。她凭着自己的朴素艺术本能,凭着曾经生活在她身边众多的死去的战友身影,突破了当时文艺上的禁锢,把一个小资产阶级味儿十足的知识女性当作全书主角,还大胆描写了她的连续不断的爱情,这都是反潮流的,先锋的,叛逆的。
可是多年之后,在有了那么一个专职秘书协助她创作《东方欲晓》时,受格调不高的人影响,作品却失去了最初那种朝气的、真实的、与众不同的个性,变得世俗、虚假、循规蹈矩、紧跟形势,了无新意。
所以,我认为母亲创作上的失败,多少也跟她选错了助手有关。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这个伶俐过头,爱说瞎话,品行有问题的秘书沆瀣一气,灵魂不会净化。我曾想过,如果母亲的秘书是一位特别崇敬彭德怀、张志新的人,刚正不阿,母亲与这样的助手耳鬓厮磨,那境界恐怕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她所写的《东方欲晓》绝不会惨败。
庆幸的是母亲自己后来也意识到了,并尽力修补。
在小说《英华之歌》里,母亲有了进步。她勇敢地提到了肃托反特。这是在根据地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虽属个别,影响巨大,一些相当优秀的干部,被当作托派、特务无端杀害了。如1940年春,冀中人民自卫军政治部主任李晓初被当作托派处决,这是一位1934年的老党员,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的入党介绍人。这位同志蒙冤45年后,于1985年被平反昭雪。还有母亲的老战友,原冀中妇救会主任赵亚平的丈夫张明是一位很好的朝鲜同志,参加过海陆丰起义,在苏联第三国际工作过,却被当成“特务”秘密处决了(1983年被平反)。赵亚平因掌管冀中半边天而被贺龙戏称为“赵司令”,也受到株连而被降职。
过去从没有人写。母亲把这个血的教训,写在了自己的书里,从而增加了全书的分量。
但人是矛盾的。母亲能公开承认“自己狂妄自大”,能公开承认“自己写的《东方欲晓》失败”,能公开承认“自己思想水平低下”。可在她所公开出版的《自白——我的日记》一书中,又有不少文过饰非之处。
母亲把日记中所谓的阴暗面,大部删去,把感情部分大部删去。故《自白——我的日记》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与历史原貌有异,欠真实。
日记是不能造假的,即使不能百分之百的真实也要百分之九十九的真实。
母亲隐去个人感情的那部分,可以理解。但除了感情部分,母亲还删去了不少政治上的表态。比如康生对《青春之歌》的评价,自己对胡风的批判,自己对秦兆阳的批判等等,我认为这就不够实事求是了。
1961年5月23日,母亲在日记中全文抄载了康生对《青春之歌》的肯定意见。这本是历史事实,不能因为康生后来开除党籍了,人人憎恶,臭不可闻,就把康生的这段评价去掉。遗憾的是母亲把康生的这段批示删得干干净净。
母亲对胡风反革命分子和右派的批判,本来也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当时全国人民都在批判。母亲说过的话当时绝大多数干部也都说过。保留着它就是保留着历史。然而母亲却统统给删去了。可能她感到这些随风倒的政治表态不那么好看,有些难为情。
书名既然是《自白——我的日记》,就应该把自己心中的秘密,最不能对人说的事情袒露出来,自白一下。可看完了全书,自白了些什么呢?实在找不出什么有印象的事。
如果母亲真正尊重历史事实,真正怀着卢梭的《忏悔录》精神去写,不怕露丑,那这部书将是会很轰动的。可惜母亲没有这样写。她的日记里凡有损她形象的东西,跟风的,随大流的,应景的大部删掉。经过这么处理,让知情的人读来就感到不真实,结果大大减损了这部书的历史价值和史料价值。
随手举几个例子,比如1955年6月5日日记,原文是:
……胡风反革命集团这些天声讨正紧,我在去年曾对民说:“这么个人,值得这么讨论么?谁会跟他走……”可是这一个月的事实看来却大吃一惊,从舒芜发表的胡风给他的密信来看,这个家伙原来是个极阴毒的反革命分子,他恨党,像国民党反动派一样,可是他嘴巴上却还挂着马克斯(思)主义。不单他一个人,他还组织了很多人。甚至我们党内的高级干部(华东宣传部长,原24军军政委)彭柏山也和他一流……真可怕。
公开出版后,将楷体字部分全部删去。
又比如她把对老战友秦兆阳打成右派后的谴责部分,全部删去。且换上现在的想法。原文:
1958年2月11日大风
今天看到今年第三期的《文艺报》上批判秦兆阳的文章《老实些》,我才了解我一直以为认真为党工作的老朋友,却是一个自私的极不老实的人。他是处在反党的边缘上。他用何直的笔名发表了《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这篇文章曾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也曾使我震惊。却不知道这位何直却是我的老朋友。他刚遭到批评,并没有认真改正观点,而是一边用何直的笔名写了《关于写真实》,一变上次用何直笔名的观点,大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同时,又在同一刊物上化名反对这种观点……又如修改王蒙的小说,人家批判了这篇,他不敢挺身而出,反而一边也写文章批判它,一边又向作者暗送秋波地道歉,说是不得已而为之!这真是两面三刀,左右逢源。可是越闹越糟,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
而出版后的日记却这么写:
2月11日大风
今天看到今年第三期《文艺报》上批判秦兆阳的文章《应当老实些》。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惊愕得喘不过气来了。……他就因《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一文,遭到了攻击、反对,原来“何直”的笔名就是他。据说,他刚遭到批判时,并没有马上接受批评,改正观点。于是,就公开点起他的名来。
我说什么呢?我只有什么也不说——沉默——沉默,无边的沉默……
这样的修改,就不符合历史真实了,有给自己涂脂抹粉之嫌。日记不是小说,除了个别词句不通,让人看不懂或错别字外,基本内容不得随意编造,尤其是基本观点,基本事实,基本态度更不能改。
反右部分,该书也删去了一些尖锐话语。比如1957年9月17日,原文是:
组织上把我和王莹叫回了北京,参加反右派斗争,只参加了两次丁玲、陈企霞和一次吴祖光的会。……虽然仅仅的几次会,但对我的教育却是深刻的。丁玲、陈企霞、冯雪峰为什么发展到反党的地步?只有一个原因,极端自私的个人主义!可是个人主义在我身上也不少啊!有时一种虚无的阴暗心理,一种若隐若现的企图摆脱党的领导的心理,不是也有过么?个人奋斗的心理不是也有过么?而我的温情和自由主义就更不用说了。……我常常想起××在写文章中,她不是也表现过歌颂党,爱党的吗?可是她灵魂中却有一个比党更高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个人主义,就是个人的名利和私欲。她爱陈企霞是害了她。可是如果真是个共产党员,她就会不爱陈而弃绝他那种极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的人。可是她却爱他,同他一起做着丑事。这正所谓物以类聚吧!
出版后,将楷体字部分全部删除。
类似的例子还有一些。尽管她在该书序言里说:她崇敬卢梭,要向卢梭学习,既不美化自己,也不丑化自己。可事实上却把一些自认为比较丑的,随大流的内容全部删去。她这么傻干,令人惋惜。殊不知,恰恰弄巧成拙,反而更丑了。
母亲好面子,爱美,注重外表。她梳妆打扮,穿漂亮衣服都没错,都可以,但给自己的日记这么“梳妆打扮”,就不合适了。
日记就是日记,必须真实,容不得粉饰和虚构,更容不得事后补写。而母亲的《自白——我的日记》一书有三个缺陷:
1.文过饰非。
把反胡风和反右运动中对一些受害者的鞭挞、揭露大部删去,这不真实,不实事求是。
2.补写太多。
当时没有写就没有写。你不能过了多年后,要出版日记,就随意补充。把事实上原来没写的日记创作出来,即使说明是事后补写,也不好。因为事后补写,却标明是当初的日期,等于虚构,毁损了日记的原汁原味。
3.自白太少。
所谓自白应该是把坏思想或常人最不愿意说的思想暴露出来。比如对个人名利地位的考虑,随风倒的软弱,男女之情的欲念,母亲不是没有,日记中也有所流露,可是大部予以删除。
所以在我看来,《自白——我的日记》这部作品也算不上成功之作。尽管它反映出了一段历史,但链条的强度是由最薄弱的环节所决定。一些重大问题的基本事实不准,有深度的自白稀少,文不对题,这部作品还能说成功吗?
我想,这部书如果不删削那么多,少搞美化,多保留些原始面貌,其价值和效果会更好。为真实再现母亲当时的思想,我在本书中不得不引用母亲的原始日记,而不是这部经过加工了的日记作品。
当然,此书也并非全部虚假不实,大体上还是真实的,还有一定价值。比如透露了《青春之歌》出版时的重重困难;多处提到了关露、王莹的情况等。这部书还挽救了一位同志的政治生命。原冀中十分区黎明报社社长黄雁星1944年2月一度被俘,后党籍问题迟迟没有解决。因母亲在这部书中提到了他的事,讲了一段为他辩解的话,促使这位同志的历史问题最终获得解决。
只可惜在一些大的问题上,这部书“梳妆打扮”的痕迹过重。
母亲这么做自然与社会风气不好有关。文过饰非,随意修改历史的现象由来已久。母亲所干的这些举动,不少人,不少作家,甚至知名作家也都干过。删改过去的书信、日记、作品,把自己过去干的不那么光彩的事涂抹掉,以维护自己形象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母亲在1984年1月21日的日记中说:
我是个极端矛盾的人物,总想保持一个外表的虚名、好看,……我恨自己的软弱、虚伪。
确实如此。
太喜欢美,太过修饰,反而不美了。
这是母亲的悲哀,也是母亲的一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