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不和谐声音-母亲杨沫

到了1959年初,小说《青春之歌》的影响已经弥漫全国,好评如潮。

但是,1959年《中国青年》第2期发表了郭开的文章《略谈对林道静的描写中的缺点》,对《青春之歌》首次进行了公开的,严厉的批评。

这篇文章是怎么出来的呢?

自从反右运动之后,全社会存在着一种宁左勿右的倾向,特别是在部分青年群众中,喜欢上纲,动辄就扣大帽子。针对这种情况,《中国青年》杂志总编邢方群在编委会上指出:目前我国青年在政治生活中存在着看问题简单化,片面化的问题,比如乱扣帽子,对一些琐碎小事也生往政治上拉等等。应当组织一些文章进行教育,请文艺组注意这方面的选题。文艺组编辑江涵到北京电子管厂参加了小说《青春之歌》讨论会,并看了郭开的文章后,感觉郭开的批评是一个情绪偏激,看问题简单化的典型,就向总编邢方群汇报了。

邢方群当即表示,这个典型很好,要抓住不放,让文艺组进行组稿准备。郭开得悉《中国青年》将要讨论,编辑部并将刊发按语,其中含有对他的批评,表示了不同意见。经邢方群同意,《中国青年》找到了何其芳。何其芳看了郭开的文章后说:《青春之歌》不能全盘否定,郭开的论点是站不住脚的,你们可以讨论。这样《中国青年》决定从1959年第2期起开辟专栏进行讨论。

郭开是北京电子管厂的一名工人。他批评《青春之歌》的文章有三个基本观点:

“一、书里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作者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上,把自己的作品当做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进行创作的”;

“二、没有很好的描写工农群众,没有描写知识分子和工农的结合,书中所描写的知识分子,特别是林道静,自始至终没有认真地实行与工农大众相结合”;

“三、没有认真地实际地描写知识分子改造的过程,没有揭示人物灵魂深处的变化。尤其是林道静,从未进行过深刻的思想斗争,她的思想感情没有经历从一个阶级到另一个阶级的转变,到书的最末,她也只是一个较进步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可是作者给她冠以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结果严重地歪曲了共产党员的形象”。

本来,《青春之歌》已在广大群众中产生了巨大的反响。《中国青年》杂志又是一本发行量很大的全国性刊物。当它刊登郭开批判《青春之歌》的文章后,立刻在全国广大读者中产生了强烈轰动,并为此掀起了一场热烈的、全国范围的大辩论。

这是第一篇尖锐、系统地批判《青春之歌》的长篇文章。

《文艺报》也和《中国青年》一样开辟了专栏,登载对《青春之歌》的各种意见。来稿中以不同意郭开观点的为多。

有个别人支持郭开的意见,对《青春之歌》提出了尖锐批评。比如《中国青年》第4期发表的张虹的文章,认为林道静在爱情生活上是不严肃的,“先后和4个人发生了恋爱”,已经造成了“不良的影响”。“林道静两次结婚,都是随随便便与人同居了事,不受一点道德约束”。并说有些作风不检点的人会以学习林道静为借口,动不动就闹离婚,把两性关系看得非常随便。

《文艺报》第4期上发表的刘茵的文章也说作者在爱情描写中,流露出一种不健康的情绪。比如作者所极力讴歌的共产党员卢嘉川在宣传革命时,却对一个有丈夫的年轻妇女发生爱情,这是损人利己的,不道德的。

但批评意见是少数,多数人都认为郭开的意见过于武断,过于简单。

为此,郭开本人又发表了《就〈青春之歌〉谈文艺创作和批评中的几个原则问题》一文(见1959年《文艺报》第4期)。再次表示:林道静不是共产党员的典型,而是一个由愤世嫉俗才参加革命,企图在革命运动中把自己造就成英雄的人。她没有认真的和工农相结合,而只是和个别知识分子党员接触,没有很好的到群众斗争的烈火中锻炼。郭开还认为林道静是地主出身,她身上的地主阶级的烙印没有受到应有的批判。

针对《青春之歌》在广大读者中受到热烈欢迎,郭开指出:对那些喜欢《青春之歌》的人应该进行阶级分析,看看都是些什么人。他认为这些人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青年学生。而工农出身的老工人、老干部则寥寥无几。

郭开的辩解又一次激起了广大读者对这场讨论的兴趣,更多的人卷进了讨论。

其实,根据母亲所收到的读者来信看,只要是年轻人,哪怕文化程度不高也都喜欢,比如战士、农民、工人等等。

这么讨论下去,无休无止,显而易见,多数人是不同意郭开的意见的。在此背景下,《中国青年》第4期发表了茅盾的《怎样评价〈青春之歌〉一文》,作为这次讨论的一个总结。茅盾明确肯定了《青春之歌》“是一部有一定教育意义的优秀作品”。认为林道静这个人物是真实的,“因而,这个人物是有典型性的”。“从整个看来,我以为指责《青春之歌》坏处多于好处,或者指责作者动机不好的论调,都是没有事实根据的。”

茅盾也指出了作品的主要缺点表现在“下列三个方面:一、人物描写,二、结构,三、文学语言。但这些缺点并不严重到掩盖了这本书的优点”。

之后,何其芳在同年《中国青年》第5期发表了《〈青春之歌〉不可否定》一文,指出:郭开虽然在他的文章开头和结尾说过一两句肯定《青春之歌》的话,实际上他是否定这部小说的,和许多同志一样,我认为这部小说不可否定。

他说:“在这几部小说中(指《林海雪原》、《红日》、《红旗谱》等),我当时估计最能广泛流传的是《林海雪原》。对于《青春之歌》的吸引读者的程度我还是估计不足的。这次,《中国青年》发起了关于这部小说的讨论,我才重又读了它一遍,这一次是一气读完的。读完以后,我好像更多地感到了它的优点,因而也就好像更明确地了解它广泛流行的原因了。”

《文艺报》同年第9期发表了副主编马铁丁①的文章《论〈青春之歌〉及其论证》,全面肯定了《青春之歌》。认为此书真实生动地反映了一二·九时期的时代面貌和时代精神,成功地塑造了卢嘉川、江华、林红这几个共产党员的形象。《青春之歌》说明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只有跟着共产党走,彻底地进行自我改造,才能有出路。文章指出郭开口口声声马列主义,但他的思想方法,是违反马列主义的,是小资产阶级左派幼稚病的表现。

有关这次全国范围的大讨论,文艺评论家孟亚辉指出:

下至中小学生,上到文艺界领导人,从青年到老年,从知识分子到工人农民;从专家学者,到以文艺为捷径的政坛过客,几乎成了全民族的一场讨论。尽管这种讨论受到了当时政治气候的严重影响,几度脱离了文学艺术的范畴,但应该说,这种讨论还是人尽其言的。因此,研究当代文学史就不能不了解有关对《青春之歌》的讨论及其背景……

《中国青年》连续讨论了4期。稿子大部分是文艺组的编辑组织来的。为了这次讨论,邢方群还请示过中宣部的林默涵。林默涵表示:“你们搞这个讨论很好,茅盾的文章写得很好,我同意他的意见。郭开的文章代表了目前自上而下的教条主义思潮,是得好好地搞一搞了!”

结果这次讨论的直接后果是《青春之歌》在全国的影响进一步大增。很多不知道这本书的人知道了,很多没有看过这本书的人也看过了。

1959年2月底,北影厂开拍电影《青春之歌》前曾召开了一次座谈会,文学界、电影界、新闻界等都去了人,把本厂会议室挤得满满。还请来郭开参加。会议由导演崔嵬主持。他说:《青春之歌》电影就要开拍了,特请大家就此片如何拍好提些意见,曾对《青春之歌》进行公开批判的郭开同志也在场。我们也欢迎他对小说拍成电影,提出宝贵意见。

母亲就坐在郭开的对面。这是个面貌平常,没有特征的三十岁左右男子。他的文章发表后,母亲没有对他的批评进行过任何反驳。她觉得一本书好坏应该由读者来定,自己说没有什么意思。

母亲本以为郭开会对《青春之歌》大加批判。没有料到,郭开尚未开口,周围同志们就一个接一个地发言,对郭开的观点进行批判。

有的说,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是真实可信的,活生生的,这样写她才有艺术感染力;有的说郭开不懂文学,没有缺点的人物是没有的,文学就是要写出有缺点的人物如何进步,如何变完善,这种有缺陷的美比完美无缺的美更有意义;还有的说,郭开的批判不实事求是,简单片面,粗暴武断……

发言之热烈,应接不暇,郭开根本没有招架之力。这场面让母亲万万没有想到,导演崔嵬和陈怀皑也都没有想到。约来对《青春之歌》的电影开拍提意见的会,竟然变成了对郭开的批评会了。

据母亲说,郭开当时看上去很茫然,不知所措。后来他发言时,解释说他的文章不是自己主动要写的,是有个记者鼓励他写的。那个记者参加他们单位召开的《青春之歌》座谈会时,听到有些老工人说,《青春之歌》里写了很多谈恋爱的事儿,尤其是林道静跟好几个男人谈过,不够严谨。这个记者就让郭开把老工人的意见给整理出来,想予以发表。郭开一开始没有答应,因为从来没写过,但那个记者几次找他,说反映工人的意见很重要,这是工人阶级的声音,还答应帮他修改,这才把文章写了出来。

座谈会上没有一个人支持郭开的意见。

崔导演在会议结束时有些激动地说:不管怎么批判,我们拍《青春之歌》拍定了!我们一定要拍好,向国庆十周年献礼!

全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面对巨大的成功,母亲非常谦虚。她根据这次讨论中广大读者所提出的意见,也采纳了郭开批评中的正确成分,花了3个月的时间,对《青春之歌》进行了补充和修改,增加了林道静在农村等章节,以突出她和工农相结合。这一增加部分曾在《北京晚报》上连载。

不难看出,郭开的批判是极左的,他不从生活出发,而是从政治概念出发,对《青春之歌》采取了全盘否定的态度。母亲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的改动,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郭开极左观点的一些影响。

她增加了林道静与工农相结合的内容;增加了对林道静身上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批判;增加了林道静思想改造方面的描述。

打倒“四人帮”之后,人们思想大解放,文艺评论界也开始突破政治第一的禁区,实事求是地分析作品。有人对《青春之歌》的修改本提出意见,认为这些修改是概念化的,政治第一的,违背了生活真实,从而降低了全书的艺术感染力。

张化隆在《东北师大学报》1981年第3期说:

修改后,并没有使林道静这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变成无产阶级战士的过程更加令人信服。作者为了完成林道静阶级立场的转变,在后增加的8章里安排了正反两种生活教员,让她过两关:为解决对劳动人民本质的认识,让她过郑德富那一关;让她在麦收斗争中认清地主宋郁彬的真面目,从而过阶级斗争这一关。这两关集中一点是过家庭出身关。这样作者就从一定的政治命题出发,把无限丰富的生活做了机械的阶级分析。作者的主观随意性代替了生活的必然性,抽象的演绎代替了活生生的现实,因此严重地损害了林道静的形象。

他认为,修改版本增强了对林道静的批判,是作者的一大败笔。

张化隆还认为:

《青春之歌》第二部不如第一部,入党后的林道静不如入党前的林道静,这原因就是作者已不是把她当成一个普通人来写,已不再把她按照一个小资产阶级女性所固有的生活规律来写,而是过早地把她作为理想化的党员和党的干部来写了。

但是母亲则坚持认为:修改后的《青春之歌》更贴近了生活的真实,并非是为图解政治概念,杜撰了一段不真实的章节。相反,她正是从生活的真实出发,补写了林道静在农村等章节。因为“一二·九”运动前后,确实有很多知识分子离开了北京,到华北农村参加了火热的革命斗争。这样的人随手就可以说出很多来。她认为这样的修改补充,对林道静的塑造是有益的。

从表面上看,修改后的《青春之歌》更全面了,思想性更强了,更紧跟时代了。按母亲自己的生活经历来说,这完全是真实的。但在不了解那一段历史的人看来,母亲这样做却有迎合政治口号,图解政治概念,随意编造情节之嫌。

战争年代,因为极左观念的影响,我们的知识分子干部所遭受的各种考验、磨难,甚至批判远比工农干部为多。似乎知识分子干部天生就比工农干部矮一头,因此必须要拜工农为师,脱胎换骨地改造。母亲的思想也无法摆脱这一历史局限。她诚心诚意地意识到初版的《青春之歌》对女主人公与工农结合部分写得不够,批判不够,立刻补写了一段林道静在农村。这其实也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她认为这么增加是真实的,也是必要的。

虽然母亲也知道有相当一批人对修改本持批评意见,认为改糟了,但她在以后的几次再版中,都坚持自己的意见,没有恢复初版的原貌。她认为《青春之歌》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去衡量当时的作家和作品。现在青年人对革命好像不那么感兴趣了,不能为取悦他们就随意删改。一部作品不能变来变去。

1991年6月,母亲在《青春之歌》新版后记中说:

从1958年底开始,对《青春之歌》的批判,声势浩大,黑云压顶,……最后由茅盾、何其芳、马铁丁几位先生写了结论式的长篇文章,《青春之歌》才站住了,才继续大量发行。

平安了几年,文革时期,《青春之歌》的厄运又来了!还是那位郭先生,又起来发难。这次《青春之歌》的罪名是“为刘少奇、彭真树碑立传”……

1977年,文革结束不久,《青春之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又重新出版了……

我不能忘记前两年有一位大学生给我写信说,他是在原中学校大批焚毁“毒草”书时,冒着危险,偷偷从大火中抢救出了一本《青春之歌》而读到它的;优秀青年张海迪姑娘,当着魏巍的面,亲口对我说:她也是在文革中连夜偷看残本的《青春之歌》的。他们读后都受到鼓舞,都非常爱它。一本书能得到不同年代的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的挚爱,这对于一个作者来说尽够了,尽够了……

我深知它今后仍然不会一帆风顺,仍然会遭到某些非议。不是么,一位澳大利亚来我国学习的留学生,去年写信给我说,她的老师就曾批评《青春之歌》不该增加农村斗争那几章(不少人都有此看法),问我对此有什么意见?还有的青年作家,说《青春之歌》是个“表达既定概念的作品”。还有的人说,这小说不过是“爱情加革命”的图解云云。他们的看法都各有道理。我呢,也有我的道理。我推崇现实主义创作法则,我的生活经历,我的信仰决定了我的爱与憎,也决定了我喜欢写什么,不喜欢写什么。这无法更改。我不想媚俗,不想邀某些读者之宠;我只能以一颗忠于祖国、人民,热爱共产主义的心来从事我的创作。

直到晚年,她都坚持这一态度。

但不管怎么说,小说《青春之歌》的影响是空前的。到1990年为止,32年来此书累计发行了500万册,并翻译成英、日、法、德、俄、乌克兰、希腊、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朝鲜、蒙古、越南、印尼、阿拉伯、乌尔都、哈萨克、世界语以及藏文等18种文字。一部反映革命题材的长篇小说,能有这么多文字译本,实属罕见。

据我所知,在1949年以后新中国出版发行的小说中,《青春之歌》的外文译本之多,名列前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找不出第二本。

《青春之歌》成为了共和国一部长篇经典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