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母亲说,她第一次患重病是1939年春。
那时,她担任冀中妇救会的宣传部长,跟随贺龙的120师行动。部队在前面打仗,妇救会等群众团体在后面从事战斗结束后的群众工作。这一段日子非常紧张,经常连续几天地行军,日夜和日本鬼子兜圈子。母亲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大运动量的徒步行军,整夜整夜地走。因过度劳累,缺乏营养,染上了黑热病,终日发着高烧,肚子又大又硬,像石头块子。
骨瘦如柴的母亲濒临死亡。
组织上提出让她回北平治病,她却舍不得战友,舍不得大清河,不肯去。后来多亏固安县牛驼的一个农民老头儿,姓勾,用自己的偏方挽救了她的生命。
但身体总没好利索,这样维持了两年。到1941年春,病重得实在无法工作了,她不得不到易县十分区后方医院休养,住了半年多才痊愈。
1949年3月15日母亲在解放区生活了12年之后,重又回到北京。
尽管新中国成立了,环境好了,生活安定了,母亲在兴奋之余,还是郁郁寡欢。这除了病痛,其中很大原因是工作上的问题。
她在人民日报的一段期间,与顶头上司有些隔阂,所以特别想调离开。这位领导对她的病,不闻不问,把她看成可有可无的人,让母亲很压抑。
经多方奔走,母亲终于如愿以偿,离开了报社,调到北京市妇联。她觉得这样能深入生活,深入群众,对创作也有好处。
谁知到市妇联上班后,只看了两天文件,头就疼得受不了。母亲只好到妇婴保健所找温泉中学的同学齐珍屏大夫看病。齐给母亲介绍了一位外国医生,仔细检查了一番后,说子宫没病,只有一点炎症,血压不高,头痛可能是眼睛的毛病引起的,建议她到同仁医院看眼。
母亲听后,非常高兴,如果真是眼睛的病,配副眼镜,就解除了缠绕自己多年的疾病,那真是太好了。
但配了眼镜之后,头痛依然如故。
其他的苦恼又随之而来。根据地12年的血与火的磨炼,长期与河北农村的大娘大婶们一个炕头生活和工作,使母亲从外貌到说话腔调,完全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有些土里土气。她平日戴着蓝帽子,穿着列宁服,讲话通俗,杂有河北雄县一带的口音,完全没有城里小知识分子的文绉绉。她与大家交往谦虚随和,平易近人,一点没架子。外人很难想到她是个1936年入党的老革命。
结果到妇联后,很多同事都把她当成了工农干部,以为她是乡下人,因而或多或少有些轻视她,不把她当回事,随便给她点工作干。她在日记中这么说:
1949年5月2日
……这些天来,我是痛苦而沉闷的。原因也许是我的地位观念。我觉得我工作了这多年,却和新参加工作的同志几乎同等的职务,使我很不高兴。加之又无固定业务,打杂式的飘来飘去,我怕这样进步更慢……因此,我心里常常被苦闷占据着。十几年来对工作第一次如此地情绪不高。
母亲对这样的待遇有些想法是很自然的。干什么都要有个先来后到,刚参加工作的怎么能与十多年前就参加革命的一样对待呢?论资排辈怎么也得讲一点。
她到市妇联时,正值初建阶段,领导工作比较忙乱,不那么细致。她参加革命十多年,却还和一些新分配去的大学生,干同样的工作。而过去的一些老战友,在其他单位都提拔了,自己却还是个小办事员,母亲嘴里没说,心里却有些失落。
当时市妇联在洋溢胡同,一栋三层小楼,所有工作人员都要求住在机关,周末才能回家。女儿小胖患了肺结核,母亲也不能回家照料,十分痛苦。
一次为件小事,市妇联的某领导对母亲大加喝斥,让母亲难以忘怀。事情的起因是,一位刚从香港回来的女同事,快要临产了,还住在集体宿舍。这位女同志有些担心,找到母亲问,如果分娩了怎么办?母亲安慰她说,你不用着急,共产党还能让你在大街上坐月子?
当母亲向妇联某领导反映这个女同志的担忧时,出乎意料,这位领导发了脾气,她脸涨得通红,瞪着母亲,拍着桌子喝道:杨沫!你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这样没水平!我们妇联要求所有干部都住在单位是因为现在刚解放,工作繁忙,你是不是认为我们制定的规定不通人情,让人家在大街上坐月子?
母亲克制着怒火,没跟她争吵。事后她百思不解,自己说这句话有什么错?再加上这位领导比母亲年轻,参加革命的时间也比母亲晚得多,却如同主子训仆人似的厉声喝斥,让母亲的心情骤然恶劣起来。
工作不顺心,身体又不好。
年底,母亲因养病无法上班,正式辞掉了市妇联的工作,把组织关系转到了市委组织部,后又转到了北池子街道(当时住在马圈胡同12号,白杨买的院子)。她开始与街道家庭妇女、小贩、小手工业者、蹬三轮的一起过组织生活。
到了1951年,她身体依旧不见好转,日记中所记载的全都是这方面的内容。
痛苦出作品,大痛苦出大作品。《青春之歌》就是在这种近乎绝望的痛苦情绪中开始酝酿,开始写作的。
养病期间,在寂寞孤独的日子里,冀中十分区血与火的抗日生活,那不少牺牲的战友,时不时浮现在母亲的脑海。
老马的搭档,霸县县委书记高均;
卖豆腐的新城县县长杨铁;
把衣服片塞进喉咙,自戕殉国的三联县县长胡春航;
靠一根筷子结束生命的二联县组织部副部长谭杰;
送给自己一块怀表的区长王泰;
喜好文学的敌工部副部长李守正;
在敌人面前忠贞不屈的妇救会干部任霄;
多次陪自己下去工作的区委书记吕峰;
还有仓夷同志,从新加坡回来的华侨,《晋察冀日报》的战友,这小青年镶有两颗金牙。母亲在张家口怀抱小胖和徐然的照片及自己戴着军棉帽的单人照片都是他拍摄的,那天是1946年3月8日。5个月后的8月8日他在大同被敌人活活刺死,年仅24岁。
他给母亲拍下了有生以来最好的几张相片。
母亲暗下决心,要在自己的作品中,把这些烈士们的形象再现出来,永留人世。1951年6月9日,她在日记中说:
这两天,我有时忽然想,身体总是不好,干脆来个灯尽油干,尽所有力量写出那长篇小说来,然后死就死了,也比现在不死不活,一事无成的好。这是孤注一掷的想法,当然不对。可是这种养病的生活,实在烦人。
1951年9月,在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后,保尔·柯察金身患重病写书的举动大大鼓舞了母亲,激励她快点把那部盘旋在脑海中很久的书稿写出来。她想先大胆写吧,等身体好了或各方面都准备好了再写,是没日子的。
她对自己说:不要总这么怯懦,成天酝酿呀,思索呀,准备呀,就是不动笔。保尔一个瞎子、瘫子都能写,我还犹豫什么呢?
在疾病缠身的情况下,她开始动笔。9月25日那天,她草拟了全书提纲。最初的名字叫《千锤百炼》,后改为《烧不尽的野火》。
自从一开始写,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自己所创作的那个虚幻世界里。全部精力被吸引进去,对疾病的注意力转移了,身体反而变好。不过她还是很注意,别犯病影响写作。为防治腿病,她想起了抗日战争中睡在老乡的热炕上,关节炎从没犯过。她就花了几十块钱,请人在小西屋里盘了个热炕,有钢丝床不睡,却非要睡在土炕上。
花了十多天的时间,她终于修改完了全书的提纲。
也就是在这个月,1951年9月份,母亲接到了抗日战友路扬的信。这封信唤起了她心中一段很美好的回忆。
1941年左右,母亲所处的十分区根据地沦为敌占区。母亲因病随卫生部来到了铁路西的后方医院休养。好了一些后,路东回不去,就来到了十分区政治部宣传科路扬手下当起了小报编辑。那时,母亲总打摆子(疟疾),每日或隔一日就先冷后热,缩在老乡炕上难受得低声呻吟。晚饭多是一个玉米饼子。同志们给她送来,她没有胃口吃,就拿饼子和房东大娘换碗小米粥喝。谁知换了几次后,被有的同志反映了,说她娇气,不珍惜宝贵的粮食。一个衰弱的病人用玉米饼和老乡换碗小米粥喝,竟也招来非议。母亲得知后,心里很难受,可又不便说什么。路扬知道了这件事,悄悄来安慰母亲,向母亲解释道:由于敌人的三光政策,边区生活很苦,粮食十分紧张,大家都吃不饱。一个饼子对常常挨饿的男同志是什么分量,你一个女同志可能想象不出。所以同志们对你的不满是很自然的……路扬说得母亲心服口服。
自那以后,母亲对路扬就有了好感。那时母亲和父亲两地分居,感情上出现了问题。母亲觉得父亲待她不像刚开始那么好了,多日不见面,见了也不冷不热。路扬虽然比母亲小,却很有修养,对母亲体贴入微。
用母亲的话来说,他们之间有过一段罗曼蒂克的友情,当时母亲27岁,路扬24岁,以致于这段友情曾经让母亲很痛苦。
路扬送给母亲一本《鲁迅选集》。大约是1943年春天,母亲曾带着这本书爬封锁沟,涉大清河。从1943年到1945年整整两年,一直带着它东奔西走。1945年春天,敌人铁壁合围时,母亲把它坚壁在新城县或雄县的东照村一个姓杨的村长家中。因为村子发大水,这本书就再也没有找到。
1942年春,母亲听说路扬私自脱离了部队,到敌占区了。从这天起,母亲一想起这个朋友,就感到惭愧,不愿意再回想,并驱逐了过去对他的好感。
后来经过整风,母亲对此事做了公开检查,彻底消灭了对他的那种感情。
但1949年2月母亲在石家庄一家医院看病时,无意中与6年不见的路扬重逢。当晚,路扬就找到母亲,解释了他们之间过去的误会。
他说他并不是私自去敌占区,而是因为患病,刘秉彦司令员批准他去治病的。以后病好些了,组织上就让他和刘民英一起在保定地区工作。
本来经过整风运动后,母亲已经消除了对他的感情。没料到,他这次见面又重提这个问题。他说,为了母亲,他1942年拒绝了李××,前两年,因为婚姻问题的刺激,他随便找了一个老婆,没当回事,结果在党校整风时,别人批评他对婚姻问题不严肃。
他目前一个人在石家庄看病。遇见了母亲很高兴,并表示想和母亲“死灰复燃”。
母亲的内心矛盾重重。她现在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对方这么些年还在惦念着她,让她感动。最后理智还是占了上风,她坚决拒绝,害怕自己再重陷进过去的痛苦。
路扬失望地走了。
到了1951年9月,母亲忽然收到了路扬7月份的一封信,这使母亲又高兴又惊奇,两个人自从石家庄见面之后已中断了联系。他在信中说,他现在随19兵团到了朝鲜战场,利用战余时间写信,对祖国人民很是怀念。母亲慎重考虑了一番是否给他回信。后来觉得他是多年的老战友,又远在朝鲜战场,随时有可能牺牲,就给他回了一封信。
这样两个人又恢复了联系。
母亲与父亲的关系不融洽。他们俩个性、志趣、嗜好差异很大,隔长不短要吵。母亲爱吃零食,父亲一点不吃。母亲一到了隆福寺,总要买两大碗羊双肠,可父亲闻着这味,却要掩鼻。母亲有小资情调,多愁善感,父亲严肃沉稳,很少激动。母亲喜欢文艺,父亲却毫无兴趣,对母亲写的东西看也不看。
据母亲的日记记载:有一次,母亲对父亲说:我现在发现了犯病的规律。
父亲把脖子一扬,满脸不高兴地说:又是什么规律,规律一年了……母亲十分气愤,嚷道:什么夫妇,还不如同志,朋友,邻居!连自己的老婆都不爱,还谈什么爱人民!
母亲觉得父亲对她漠不关心。她在1951年10月22日日记中叹道: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不但对我不好,对孩子,对他父母,对他朋友……全是冷冷淡淡的,他也许是个性如此。晚上他下班回来,吃过饭,便自己看书。睡觉时,他在外屋,我在里屋,虽然一起生活,可是我们的心灵却隔的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