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要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镰刀形的月亮就要变成船形的月亮了。
“一辆,两辆,三辆,四辆……”一群穿着半长不短的褂子①的男孩和女孩蹲在山顶上那排经幡下,小声数着脚下公路的拐弯处出现的象甲虫那样爬行的汽车。四辆小汽车,一辆黑,两辆蓝,还有一辆是红色的。跟着这些小汽车后面的是两辆大轿车和三辆大卡车。卡车上坐着的是解放军,他们手里握着枪,刺刀上的光一闪一闪,怪吓人的。孩子们谁也不敢哼一声,连那个最爱笑的女孩格若玛都皱起了眉头。往常,他们常常向单独驰来的货车、长途客车叫着唱着扔石头,女孩子学着男孩子的样子,往远方来客的车顶上撒尿。这回他们可不敢,通向他们家乡的这条公路,打修好的那一天起,从来都没来过这么多光溜溜的甲虫似的小汽车,也从来没来过这么多握着枪的解放军。这阵势太大了!他们感到惊愕。听说,在外边,人物越大,坐的车越小。住房子又正相反,人物越大,住的房子也越大。别是“文化大革命”真的要闹到里边来了吧!外边的“文化大革命”是在苏纳美四岁的时候闹起来的,已经差不多有九年了。她记得,在她五岁那年,有几个红卫兵跑进来,红着脸在村子里又唱又叫,满墙都写了字,跺着脚、挥着手要大家起来“干革命”。大人们的脸上个个都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谁也不知道哪样才算起来,干哪样革命。孩子们可是高兴透了,跟着他们唱呀,叫呀,喊口号呀,在红卫兵的颜色桶里捞起红颜色往自己脸上抹。大人们为了谢谢红卫兵们,晚上给他们预备了饭菜。红卫兵们吃饱饭以后问那些懂得点汉话的人:①十三岁之前没举行穿裙子礼摩梭女孩和没举行穿裤子礼的的麻梭男孩都穿一样的、半长不短的麻布衫子。
“你们为什么谢我们呀?”
“谢谢你们让我们的孩子们扎实快活了整整一天,他们难得见到外边来的年轻人。”
红卫兵对这样的回答很不高兴,拿出人人都有的小红书念了很多毛主席的话。人人都点头称是。摩梭人里也有会念的人,念得跟他们一样溜。红卫兵问:
“你们懂得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吗?”
“不懂。”那些连连点头的人又都连连摇起头来。红工兵们很泄气,把孩子们召集起来,每个人发一个红卫兵的红袖箍,有些孩子向他们要了双份。红卫兵还教孩子们象摩梭人的巫师那样念念有词,把小红书连连往头顶上举。第二天早上,他们要大人和孩子们跟他们去揪斗公社干部,孩子们不去,大人们也不去,装着听不懂他们的话。那些懂得点汉话的人也变得一个字都听不懂了。孩子们脱光了衣服,跳进“谢纳米”②用脚狠狠地打着水。红卫兵们也只好学着孩子们的样子,一丝不挂地跳进湖里游起来。红卫兵的皮肤特别白,许多女人多年以后提起来都会大惊小怪地喊着:②即滇川交界的芦沽湖。“谢纳米”系母亲海之意。
“啊!阿咪③呀!那些光溜溜的身子,白得咧!白得象……啊哟!白得比羊奶还要白,老是白喽!那样蓝的湖水都没在他们身上染上颜色。”③“阿咪”系阿妈之意。
红卫兵们有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就排着队,唱着语录歌走了。
“谢纳米”的水又象镜子那样平,静静地照着天空。
红卫兵留下来的红缎子袖箍都给女人们拿去当尿布了。苏纳美身边的格若玛背上的小妹妹裆里就兜的是那物件。女人们使用它,又抱怨缎子不吸尿。从那些红卫兵收兵回营之后,“文化大革命”就全都是外边的故事了。赶马人不断把外边那些可怕又可笑的故事用牲口驮到里边来,谁都喜欢听,象听鬼故事一样,怎么也听不厌,一个个把眼睛都听圆了。
这回来了这么多车,这么多兵,一定是把“文化大革命”也拉进来了,要真是这样,不要可不行呀。解放军跟红卫兵可不同,红卫兵没枪,解放军有枪,还来了这么多坐小车的大人物。孩子们可真想亲眼看看那些可怕又可笑的故事,要是故事里的人物都是熟人,那才有滋味哩!昨天公社干部就传下话来了:中央派来了工作组。什么是中央,他们搞不清,什么是工作组,他们可都熟悉。他们看见过从上边来的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工作组。所有的工作组部象云朵一样从外边飘进来,有的落几滴雨。有的响几声雷,有的既没有雨,也没有雷,云朵终归要从里边飘出去的,蓝天飘不走,干木山①飘不走。工作组来了,天天找干部开会、找老人开会,找女人开会,找小孩开会。说不完的话,写不完的字,想出许多花样来开会,在会上喊一火,批一火,斗一火就拍拍屁股走了。带走一包一包写满字的纸张,花生米,鱼干,猪膘②,欢欢喜喜地走了。谁也记不住他们说了些哪样,斗了些哪样。挨批斗的人该干哪样还干哪样,谁也不觉得撤了职的干部少了一只耳朵,他本来就不想当干部,当干部太亏,老熬夜。孩子们只记得那是一段扎实热闹的日子。最好玩的工作组是那个不许多养娃娃的工作组。他们挂了好些画,画着人身子里面的各种物件,最初没成形的人的样子,生养下来的经过。特别是在和摩梭人相邻的汉人村子里,他们象阉猪似地阉那些会生养的汉族女人。对摩梭女人只是劝说,谁也不肯去阉。汉族女人不愿意也不行,她们象要被杀掉的猪似地大叫救命。工作组里那些穿白大褂的男人、女人们把她们脱光、刮毛,按在杀猪的宽板凳上,捉住她们的手脚,用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去阉那些女人。孩子们高兴得直蹦,扯着嗓子吆喝,喊着,扎扎实实地好看喽!孩子们都担心工作组住的时间太短,大人们都担心工作组住的时间太长。怕他们阉红了眼,摩梭女人也不能幸免。工作组的人也不愿久住、因为他们都有家。工作组的男人也会摸进摩梭人的“花骨”③,和摩梭女人玩耍。事后,他总会送点好东西给和他玩耍的女人,向她千叮咛万嘱咐:“可是别说出去呀!说出去就不得了呀!”女人们都不明白,为哪样不能说出去呀?“怕,你就别找我耍嘛!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他恨不得把她的嘴缝上,求她:扎扎实实不能讲出去,对谁也不能讲。小苏纳美碰见过夜间提着鞋子走路的工作队员,象踩在薄冰上似的。谁要是吓唬他一下,他准会从楼梯上滚下来。要是两个工作队员在一条夜路上遇见了,准都会说出同样的话来:“我在向××了解情况,谈晚了。”他们说的都是男人的名字。他们为哪样都要说一个男人的名字呢?小苏纳美明明看见他们都是从女人的“花骨”里出来的呀!他们在大会上一讲话就要乡亲们坦白,动不动就高声喊那句八个字的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们为哪样不坦白呢?和工作队员玩耍过的女人事后在一起议论说:“摩梭话嘛,他是讲不来的;耍嘛,他还是会得耍的。”①干木山是雄踞于芦沽湖边的一座山形似狮子的山,女神山。
②腌腊整猪。
③摩梭成年女人接待男友的房间。
“莫瞧白天他的脸象石板,夜里在‘花骨’里,他的脸上笑得能流出蜜来。”
中央工作组在“谢纳米”四周驻下来了,专挑摩梭人的村子住。谁也搞不清他们来干哪样,是撤换公社干部?是抓小偷?还是阉女人?谁也不晓得。大暗的天,人们的脸上都阴沉沉的。队以上干部都集中到公社大院子里,自带被盖,不许出门,关着门开了三天三夜会。孩子们听那些开车的司机讲:中央工作组并没有中央的人,“中央文革小组”指派了一个省委书记和一个省妇联主任当正副队长。说这回来是要“整一整摩梭人的乱七八糟”。中央有一个叫张春桥和一个叫姚文元的大首长发了老大的脾气,写了几万个字的长文章。说是:“在全世界最先进最革命的社会主义中国,怎么还没把最原始、最落后、最野蛮的生活方式铲除?”这句话里,小苏纳美只晓得“铲除”的意思,因为她很小就在养子地里铲过草。他们要铲除哪样呢?
干部会开了三天三夜,在工作队长让摩梭干部详细介绍摩梭人的婚姻家庭形式的时候,工作队员们比听女神的故事还要感到惊奇和可笑,有些年轻的女队员从始至终都涨红着脸。男工作队员们笑得前俯后仰,唏嘘不已。与会的摩梭干部对于这些工作队员的表现极不理解,“这有哪样可笑的哩!”他们个个面含愠怒,都有一种受辱感。会开完了,干部们都象霜打的青稞苗苗,一根根都瘦了,黄了。个个都给村里带回了几个工作队员。小苏纳美的村子里来了五个,其中有个女人就是省妇联主任顾淑贤。那些曾经笑得象猪肝似的脸,一进村都变成石板了。她一来,还带来了一个班的解放军,日夜都在她住的那家人家门前站岗。她是一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女人,象牲口似地在嘴上戴着个白布罩子。小苏纳美心想:她准是怕自己管不住自己,啃了路边田里的青稞。她走一步喘一口气,浑身的肉颤一下。她穿着一身男人的军装,胸前挂着一个盘子那样大的毛主席像章。进村以后第一个会是党员大会。全村只有三个党员,加上五个工作队员,一共八个人。会是在山坡上的松林里开的,开会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那帮穿麻布褂子的孩子们结伙悄悄地向燃着篝火的会场靠近。孩子们都晓得那个女首长身边有个带手枪的解放军警卫员,可就是不相信自己会被发现,更不相信警卫员发现了会真地朝他们开枪。他们趴在能听见党员们说话的地方就不再往前爬了。党员会开了有两顿饭的功夫,没人发言。村子里的三个党员象夜里的葵花,低着头。五个工作队员象蹲在荷叶上的蛤蟆,瞪着眼。孩子们等得真有些不耐烦了,又不敢走,这么静,他们只要动一动,开会的人就能听见。还是顾淑贤憋不住,她说话了,让村子里的梭拉队长给她当翻译。
“怎么?表个态就这么难呀?一个共产党员,处处都要带头,又不是要你们带头上刀山下火海,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你们也应该带头。是为你们好,让你们过规规矩矩的日子,男婚女嫁,成为合法的夫妻。你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一万年前的原始人才象你们这样生活,乱七八糟!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这是群婚制的残余!你们是共产党员!就不知道羞耻?这和共产党员的道德情操距离有多远呀!是可忍孰不可忍!江青同志很重视我们这个工作组,春桥同志、文元同志指示我们:你们完成的是一个伟大的历史使命!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强制性地把还处于远古时代的摩梭同胞拉到现代生活中来,和我们同步!”
二十岁的女党员比玛说话了,声音很小:
“大跃进那年……也是这么说的,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
“结了婚的女人和男人又都各回各家了……”
“告诉你们,今年可不是五八年,那一次要是大雷雨的话,这一次是特大雷暴雨!不把这场革命进行到底绝不收兵!”
“别的事,我样样都能带头……”比玛结结巴巴地说,“这种事……我……我不能带头。”
“开除你的党籍!”
“好嘛……”
“好嘛?开除了你的党籍以后还得让你领结婚证书!”
“我……我……”比玛抬起头,忽然变得勇敢起来。“我不晓得中央首长为哪样想起我们来了,忘了我们该多好!也不晓得中央首长为哪样要管男人裤裆和女人裙子里头的事?我们从来过的都是规规矩矩、和和平平的日子,哪一点是乱七八糟?我们摩梭人没有人犯过罪,没有人打过官司,没有人吵过架。为哪样叫我们领结婚证,为哪样非要我们离开自己的亲人,拆散我们的母系家庭!要我们和妈妈、舅舅分开,到外人家里去过日子。我们过不惯。”
“你们的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反着长!过一夫一妻制的生活才是合乎道德的!懂不懂?”
谁也不回答。顾淑贤大声吼叫起来:
“懂不懂?”
三个党员都摇摇头。
“告诉你们,”顾淑贤取下嘴上的白布罩子,嘴角上喷着白沫喊叫着,“不领结婚证就不是合法夫妻,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睡觉’(这个词儿多么生动!)就是非法的!被工作队发现了,态度好的,扣发你们的口粮;态度不好,当流氓判罪,坐牢,劳改!我宣布:从我说话时起,立即执行!召开群众大会!”
孩子们听到这儿,没等党员散会就倒着爬回村子里了,七嘴八舌把他们听到的话半半拉拉地告诉了大人们。有一个意思是明确的,不许结交阿肖①,除非是领结婚证,固定为一夫一妻,还要解散母系大家庭。当时,不少男人、女人都放声哭了。大家都知道,这次的劫难比五八年那一次还要大!①肖直译为躺倒之意,阿肖可译为可以躺在一块的异性朋友。似不包括必须在一起沉睡。
在群众大会上,顾淑贤大声宣读了张春桥和姚文元那篇很长很长的论文,就象水磨唱的歌那样长。谁也听不懂,梭拉也不会翻译,可谁也没打瞌睡,大家事先都晓得那篇文章说的是哪样了。这还多亏那些偷听了党员会的孩子们,他们用几句话传达的比那篇长篇宏论要明白的多。就是说: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睡觉要经官,要领一张盖了官印的凭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在一起睡觉了,要分开,也要经官,也要领一张盖了官印的凭证。官家要抓,要检查……
顾淑贤读完以后,要大家讨论,点完了三根蜡烛也没有一个人发言。顾淑贤用沙哑的嗓子把在党员会上最后讲的话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然后问大家:
“你们可不要以身试法!私通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除非你们不走动!能不能办到?”
没人回答,也就是回答。
老人们先起身走出队部,接着是女人们,男人们,再就是党员们,最后是那些孩子们。顾淑贤气呼呼地戴上蒙嘴的白布罩子,瓮声瓮气地说:
“咱们看谁厉害!只要你们能熬得住!”
她就要满十三岁了,美丽的苏纳美!包谷米粒儿那么大的花骨朵就要张开了。
那是一九七五年夏天的事情,在中国爆发的那场在人类历史上极其奇特的毁灭性的运动已经延续了九年,超过了中华民族跨越三十——四十年代的持久的抗日战争。如果承认它是火焰的话,这股火焰已经渐渐弱下来了,但还灭不了,谁也无法让它熄灭。而且,那些众多的用这火焰照亮自身并用这火焰去的伤别人的魑魅们,绝不让那火焰就此熄灭,竭力不断地在火上加油。因此,亿万中国人还得在炙痛中活活地苦受熬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