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运动开始,我一直怀着一个心病,就是郭世英。从整个运动的状态判断,他在农大的日子不会好过。不管他多么真诚地悔改,x的历史问题不可能不被纠缠,而性格直率的他不知会作出什么激烈的反应。我没有他的一点儿消息,很想去农大打听,但又不敢,怕的是凶多吉少,实际的情形会令我承受不了。
没有料到,在音信隔绝一年之后,这个让我百般惦念又百般忧虑的郭世英,他自己给我
来信了。1967年2月中旬的一天,我捧着刚寄到的信,如同捧着一枚定时炸弹,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把它拆封。我真觉得它会爆炸,把我炸伤,如果这样,我要偷偷地舔净伤口,不让任何人察觉。然而,爆炸没有发生,信中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信的开头是对文化大革命和毛泽东思想的赞颂,然后,他点出了写信的目的:“我们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便断去了联系,既无斗争亦无联合,突然成了素不相识的路人。这种沉默虽是心照不宣、有其背景的,但我仍为此遗憾。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决不是毛泽东思想的产物,它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产物,是应被打破的。”接着,他提出了几点建议,大意就是打破沉默,一起来对我们各自的错误思想进行批判,或在斗争中合,或在斗争中分。读完信,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世英眼下总算是平安的,这个信息比信中的任何具体内容重要一千倍。
我很快回了信,表示接受他的建议。这封回信的抄件还在,我在上面读到我是这样为自己的沉默辩护的:“我没有把握断定你在这场革命中的发展方向,因此几次想与你联系,又拖延下来了。”谈及他的错误思想,我汗颜地发现自己在个性自由问题上穷追不舍,说这是他过去一整套资产阶级思想的基础,这个基础仍未彻底摧毁。最后我询问他,是什么具体情况促使他想到要和我一起来进行自我清理的,其实我是希望知道他现在的实际处境。
世英也马上回信。他到底聪明,针对我说的没有把握云云,他回敬说:“我也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向你提出同样的议论。”在这封用小字密密麻麻写了四页的信上,他比较详细地谈了他从文革开始以来的经历。正如我所担心的,文革开始不久,就有大量的大字报揭批他的历史问题,从此他陷入十分孤立的境地,背上了精神包袱。大串联时,他去河南农村生活了三个月,从而“更下定了到农村与贫下中农同生死的决心”,本不想回来了,因为要接受批判,才回了学校。但是,“今后的道路很明显,心意也很扎实”,即最后的归宿一定是农村。我想起1964年2月他在农场期间给我的一封信,其中也说到永远留在农场的心愿,可见这是他几年来的一贯想法。这个心愿被涂上了浓厚的革命色彩,骨子里却是一种绝望。也许他不愿承认,但实际上他已经看清,他在当时的唯一出路是彻底脱离意识形态纷争,做一个地道的农民。
谈到自己的过去,他强调:“干部子弟的问题在运动中暴露出来了,这给我打消了很多疑问。许多干部子弟是新贵族,我就是一个样板吧。”他把他的问题归结为两点,一是对群众和个人的关系的错误认识,那种极反动的超人思想总是以各种形式反映出来,二是对阶级斗争的错误认识。对于我提出的个性自由问题,他表达了这样的认识:“个性自由中的个性是有阶级性的,自由则服从阶级性而且是相对的。以前以为个性自由是绝对的东西,但正是这个错误思想使我在政治上失去了自由。”但是,他接着写道:“那么是否因之便是再无个性再无自由了呢?我还不这样理解。问题很抽象,以后有机会可以讨论。”这个伏笔表明,他仍在坚持独立思考,他的思考深度远非当时的我所能比。他对我的问题的分析是,一是对他的问题用温情主义代替了阶级斗争,二是缺乏社会实践。
怎么想到要来找我呢?他的解释是,为了批判的需要,因为我比较了解他的思想发展过程。“同时,也有其他的愿望,如果能经过斗争重新在毛泽东思想的基础上团结起来,岂不是一件有益的事情?”不久后我明白了,这个“其他的愿望”其实是第一位的动机。他实在太孤独了,周围没有一个理解他的人,他是在以革命的名义呼唤友情和温暖。事实上,在通了这两封信之后,我们就见面了,从此频繁来往,谁也没有再提所谓批判的事。
通信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农大。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他的寝室,只见到一个显然农村出身的学生。我向他打听郭世英的去向,他怒气冲冲地说:“谁知道他,吊儿郎当的,被子也不叠一叠!”我心中一惊,扫视屋内,一眼认出了郭的床铺,被子仍是几年前在北大用的那条,倒是没有叠。可是,那是郭自己的被子,郭没有把他床铺上的被子翻乱,他何必如此气愤呢?好像我也要为郭不叠被子负责似的,他背过脸不再理我。这个见面礼使我一下子看清了世英所处的人际环境有多么低劣。一会儿,世英回来了,他瘦了些,但还是那样开朗。我们在校园里散步,一路上,他说些农大运动的情况。走到校门口,他说干脆回家吧,我跟他跳上了公共汽车。那一天,我们在西屋闲谈,郭老走了进来,他告诉郭老,我就是周国平。郭老向我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停了一下,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就走出去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郭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