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的半个月,我和段砚疯了似的画着,一边拍照片一边画,完全是两个疯子。
西藏的天空让我想流眼泪,那么蓝,那么透明,那么纯真。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来西藏,因为西藏真的太美丽了,它都美丽得不真实了,整个天空更像一颗透明的眼泪,悬在空中。
我们搭车去了阿里,一路颠簸到了无人区,那里几乎还是奴隶社会,有一个村子只有四五户人家,还是乱婚制度。也许一家人就乱伦了,段砚说,太可怕了。不,我反驳他说,太单纯了。
单纯到只有亲情和情欲,远远没有我们的爱情那么复杂。
我们住到了老乡家里。奶臊和羊臊让我们整夜难以入睡。我画了一个大眼睛的西藏女孩,她十三岁,从生下来就没有洗过澡,脸上是动人的红颜色,天真地笑着。在画她的时候,我几次想掉眼泪,因为,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纯粹的美!
而这种美,我们却早已经丧失。
我们过得没有了时间概念,夜晚来临时,我和段砚会在天空下聊天,天空很低,我们终于明白了一句话,手可摘星辰,好像星星就在我们的头上!
如果这样老去有什么不好?
我终于和段砚说起了自己家的事。
我父亲是一个有钱人,可我没用过他的钱,因为,他抛弃了我妈。在他四十岁那年,他和妈离婚,然后娶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所以,我跟我妈相依为命,可我妈很贱,根本忘不了他!
如果是我,段砚说,我就立刻再嫁个好男人气死他!
我也这么想。我吐了一口烟说,他老来找我,给我送钱送东西,我没要过,我宁可花小宽的钱,我特别恨他,你知道那种恨吗?那个女人只比我大几岁,我曾经想过要去把他们杀了,可我妈总拦着我,我妈说,都是她不好,我爸爸才不喜欢她了。你说一个人如果爱另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做呢?
就这么贱,段砚肯定地说,我爱宝莉,所以,我宁肯为她做一切,哪怕不去香港都行。
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你爱她,她不爱你,她爱上你,你却又不爱她,恰巧相爱的事情太少了,知道小宽的恋爱故事吗?多少女孩子喜欢他啊,可他就是不动心,你说要是放咱身上,是不是得乐蒙了?
段砚说小宽肯定是gay,对象就是你沈丹青。
放屁,我说,你纯粹是放屁。小宽肯定不是,只因为他有一颗单纯的心,他不肯媚俗,不和我们一样,天天就是钱和女人,他不缺钱,他出身高贵,用不着媚俗,就是说一样的话,小宽说出来,那是另一个档次。
看到我如此维护小宽,段砚沉默了。
我们继续在星空下聊天,说十年之后如果还来西藏,我们还来阿里,然后还在星空下聊天。
我们击了掌,并且自以为是的在地下画了一个圈,说十年之后再见。
第二天,我们回了拉萨,准备起程回学校,可在中途司机问我们,去过林芝吗?
林芝?
是啊,他说,林芝是西藏的江南,美如仙境,不去林芝,就等于白来西藏一趟。
我们立刻改了行程,到拉萨后去了林芝,林芝离拉萨400公里,找了辆车,我们直奔林芝,上了车才发现,我们口袋里几乎没有什么钱了。
怎么办?
段砚嬉皮笑脸地说,师傅,我们没有钱了,这样吧,我们送你两张画吧,你知道我们都是大师级的人物!我惊讶于段砚的不要脸,可有些事情要脸真不行啊。西藏的师傅真是好,他看我们个个眉清目秀,于是就又拉着我们往前走了。天知道我们的画哪里能算大师级的!
到了林芝,我们简直傻眼了,太美了,简直是仙境,段砚的第一句话是,简直是和宝莉一样美啊。
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中毒太深了,人间仙境都被他拿来和宝莉比了。
其实,我也想说这句话,真的,美景和美人是一样的,都让人颤抖。我们画了很多张速写,段砚说,沈丹青,以后我们一定还要来,再来,把宝莉带来!让她到这给我们当模特。
他快三句话不离本行了。他的本行,就是宝莉!
在林芝的那天晚上,他给我读《圣经》:我的妹子,我的佳偶,我的鸽子,我的完全人,求你给我开门,因我的头满了露水,我的头发被夜露滴湿。
我几乎是感动地看着他,这个常常把《圣经》拿到手里的男子,这个有过风流事的流氓,却对一个女子这样痴情。
在他睡着的时候,我拿过《圣经》,看到上面写着: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自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我想,是的,恩慈,让我有一颗恩慈的心吧,对待宝莉,对待生活。
在林芝读《圣经》,那应该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有禅意的事情了。
然后我翻看一本我随身携带的诗集。在画画的同时,我还是一个文学男青年,曾经在学校里的诗刊上发过一些小诗,我比较迷恋海子,认为他二十五岁卧轨于山海关是去了天堂。
翻看着诗集,里面的一首诗击中了我: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
在哪儿,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我忽然掩面,感觉那么疼那么苦,宝莉,你之后我还能爱上谁?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就算你不爱我,就算我只是你认识的男人中最平凡的一个。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神忧郁,面色苍白,特别是我的眼睛,深深地陷进去,特别像我的妈妈。有人说,眼睛深陷进去的人都会痴情。
在林芝的晚上,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天上游荡,而心里的爱情鼓鼓囊囊的,好像快要胀破了我,而我却又无处诉说。这样的秘密,不知要维持到什么时候,暗恋,好像是个没有期限的监狱一样,我坐在里面,想象着花妖,宝莉,我的花妖,一张媚脸,笑起来,声音都花枝招展。
有人天生具有一种惹是生非的本事,宝莉就有。
第二天我回到拉萨后,给小宽打电话,让他把钱存到我卡上。我说,我没有钱买票了。
钱当天下午就到了。段砚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一定要报答小宽,太够哥们了。
带着西藏组画我们回到了A大,结果回去后就轰动了。连我们最厉害的吴教授都说我们画得棒极了,这很利于我们的毕业分配。我学习成绩不错,有可能留校,马修也有可能,留校指标有两个,段砚说,你们留校吧,我要到花花世界中去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脸忧伤。
宝莉给我们接的风。
那天她穿了件宝蓝色裙子,带着闪光珠片,一脸的喜庆,与我们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还看着马修,这让我们非常嫉妒,可我们却嘴乖得很,一直叫着,嫂子,嫂子。
段砚的态度非常尴尬,我不停地插科打诨,怕宝莉也会同样尴尬,结果我发现宝莉很大度,看我们拍的照片,让我们讲在西藏的故事,并没有显示出多少异常来。
这让我着悬的心放了下来。毕竟,段砚伤害过她啊。
看来,这是个大度的女人啊。
宝莉说我们瘦了,还说段砚特别明显。在马修租的房子里,我们喝酒,闹得不亦乐乎。席间表现最异常的人就是马修,他有几次都张口结舌,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说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反问我,你说什么?
是有什么问题了。
在回去的路上段砚肯定地说马修有问题了,总是所答非所问,我说难道是因为毕业的问题?好多大学情侣在毕业的时候都会劳燕分飞,难道他们也不能例外?
一周之后,在我们还在盲目猜测时,出事了。
宝莉找上门来,她单独地约了我,然后把我叫到学校外面的那条小煤渣路上说,沈丹青,你帮帮我。
我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我喜欢的女孩子,她的眼睛里全是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染了夏天的天空。她穿着白裙子,有粉色的花朵在裙角上,眼泪掉下来时,裙子上就有一个大圆点。
你怎么了?我心疼地问,别哭,有我呢。
好像我有无穷的能力一样。我知道,如果有三分力气,我会使出十分来帮她,虽然平时我不是太善良的男人,虽然我也爱占点小便宜,听到别人不如我也幸灾乐祸,可是,帮宝莉,我愿意倾尽全力。
这句“有我呢”说出来之后,宝莉一下就放声大哭了。
她哭起来嘴很大,可是,却让我觉得分外好看了。
她哭了很长时间,我茫然地站着,递给她手帕。我喜欢用手帕,这个习惯和父亲一样,我父亲虽然有钱,可是也愿意用手帕,用手帕的人都怀旧,我想念小时候一块手帕用得磨破了边的感觉。
我怀孕了。她小声说。
什么?我又问了一句。
我怀孕了。宝莉说。两个月了。
轰的一声,我脑袋就大了,觉得太阳往下沉着沉着,又大又红又无聊,近乎于一滴眼泪一样,滴在了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