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我老远就闻到了空气中的红烧肉的香味。久违了的有中国特色的酱油和大料的气息,很容易让人想起妈妈和家乡。
在屋里迎接我的,除了米卡,还有一个精灵漂亮的小男孩子。他和米卡很有几份神似,不过,那幽蓝的眼睛让我看到了他和米卡不一样的血统。
“毛毛,喊叔叔。”米卡招呼着孩子。
“你弟弟啊?你们家的小‘合资’?”
米卡应了一声。
“让他喊我叔叔是不是不太对啊?我这么老,他那么小······哦,对了,你不是也老喊我大叔的吗?”
米卡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站在原地,给孩子牵了牵衣衫。
孩子很有些认生,躲在米卡的背后偷窥我。
米卡跟我轻轻地解释说:“他不太会和人交流的。”
接着,她招呼着孩子说,“毛毛,好了,回家了,来,我抱你走。”
米卡抱起了孩子,径直走到门口,然后,回头跟我说:“你饿了吧,你先吃,不用等我。我把毛毛送到我妈妈那里去了以后马上就回来。我就不带钥匙了。”
我说:“都是吃饭的时间了,孩子也饿吧,一起吃吧。”
米卡摇摇头,说:“不了,多了个孩子,你不习惯的。”
我不再坚持,于是送米卡他俩出门。
临别的时候,我伸出手来拽了拽了毛毛那肉团一样的小手,粉粉的,嫩嫩的。毛毛生涩地看着我,象个受惊的小动物。
我跟毛毛说,以后想来叔叔这里玩就要姐姐带你来。
毛毛不说话,扯着米卡的衣肩,用指头勾着米卡的衣肩角。
我问米卡:“要不,我送你们吧。你家离这里远吗?”
米卡摇摇头说:“没关系的,你累了,先吃饭吧。”
我说:“要不,你就要个计程车,你带了零钱吗?你这么抱着孩子走路啊,坐地铁啊,都不方便啊。”
米卡笑笑,说:“巴黎的地铁开了就是给人坐的。没认识你的时候,我不都是这么过的?你以为我多娇贵啊?”
象我这样从中国一路走来的,穷人见得不少了,比米卡的生活还没有着落的人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出一堆堆来,不过,还真没见过像她一样似乎穷苦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于是我总想跟她说,我喜欢她,我会照顾她。不管是不是由衷,但好像成为了一种必须。就象革命先烈在断头台前必然要高喊一声什么主义什么信仰万岁一样。
但是,那天,我没跟她说。
米卡就这样坚持着抱着毛毛出了门。
大约她是记得我说过,我可以把小孩子当玩具玩一阵子,要是来真的,我是不玩的。
米卡是那样识趣的女人,不肯给我多一点的麻烦,哪怕为了这种识趣她要付出比血还要惨重的代价。
我不知道,如果米卡知道她这次的回避和躲闪是个错误的话,她会不会执意留下毛毛,哪怕我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米卡所做的一切只是不想让她和我之间有一点点不堪,我会不会在挽留毛毛的时候,再多一点诚心诚意?
说实话,每天我下了班以后都是那样的疲乏,回家以后,只想有点清静和安稳。有时候累极了、特想睡个安稳觉吧,要是旁边多个会喘气的我都觉得是在打扰我。
那一刻,我也真的没有想过,一定要把毛毛再留一阵子。我哪里可以想见,命运会向米卡索要那样多的东西?
她不过就是那样的一个小女人,小极了,就是一个米卡。
从那以后,我的脑海里总是不经意地出现毛毛的样子,我甚至联想到了许多年以前的纪然。男孩子在这么小的时候都很可人,就连我这么不太有爱心的大男人对他们也是我见犹怜的。也许,在我心底深处,我也是盼望我身上的某一个种子可以长成他们那个样子,成为我的希望、我的未来、流淌在我身体之外的血脉······
那天在我家里,毛毛给我留下的印象,从头到尾,除了他怯怯的眼神和他看米卡时的那种单纯却隐藏着的微笑,我不记得他还给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什么。
我就记得他是一个很标准的漂亮的混血孩子。他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一个字。——他真的就象一个宠物。我都不知道可不可以用人的方式来和他交流。他那幽蓝而又躲避的眼神,象是来自一只得到了太多宠爱的小猫,不舍得多跟主人以外的人和事情做一点交流;又象是来自一条从来没有被施舍一点额外的关爱的小狗,只知道夹着自己的小尾巴蜷缩在一角。
人的自我保护是天然的。越小的时候越是需要躲藏和隐匿。
我不记得,那样短暂的见面里,我有没有见过毛毛的绽放的笑容?
就是有的话,一定也是轻轻淡淡的,轻淡得让我都留不下任何印象。
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事情也不做地坐在家里吧台前的凳子上等米卡,等她回来吃饭。我连碗筷都没有收拾,总想着米卡就要回来了,等她吃了,一起收吧。
这样枯坐着等了两个小时,没有等到米卡回来。
天已经很黑了。
我想我应该去找找米卡。现在,米卡是我的女人啊。
她这么一个女孩子,还带着一个小孩子,在夜路里,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但是,我要找她,去哪里找?
米卡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上钥匙。我不能离开家。她是需要我在家里给她开门的啊。
我试图给米卡打手机。但我拨通了电话以后,却在屋子里听到了铃声。
米卡连手机也没有带。
我不知道我如何才能找到我的米卡。我熟悉她的每一根汗毛的走向,却不知道在失去她讯息的时候从哪个方向来寻找她。
除了香榭丽舍、除了LV、除了她另外的那个“侯霓”的名字、还有那个不辨真假的叫于勒的前男友,我还知道米卡的什么?
——是她不想让我知道。也是我懒得知道。
我相信米卡是有意外了。不然,她怎么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呢?
我不敢睡觉。不敢看电视。我怕任何一点别的声响都会耽误我去听到关于米卡的消息。我就坐在电话机旁边,然后总是下意识地朝门口去看。几次都有点在幻听了,我把别人家的敲门声想象成了米卡归家的动静。
在她失踪的时候,我知道了某个问题的答案——
她是谁?
——她是我的家人。
到半夜的时候,我被医院叫去看一个急诊的病人。这是我在值班的时候每天的状况。
我写了张中文的字条贴在门口,说——
“亲爱的,我马上就回来。”
出门前,我特意把灯留着。从门缝里可以透出的亮色,就好像是我的等待一样——那是留给米卡的一点光亮。
在医院里忙乎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米卡会不会现在回了家?她会不会倚在门边等我的“马上就回来”。我很少那样心不在焉地工作,脑子里总觉得有很多的牵挂。那也许是个不祥的预感,而我,暂时还是把它理解成是惦记和不舍得。
一直忙到天都要亮了。
到家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了屋里的灯光。
我希望和灯光一起等我的,还有米卡。
——那只是我的希望。
我的米卡一夜没有回来。
也许回来了,看我没在,又离开了?
我真粗心,应该在留言条旁边再放上一杆铅笔的,这样,她要是回来过,至少可以给我写个只字片语,也算是有个交代啊。
我很担心米卡。
我最担心的是,我会不会把她弄丢了。
要是她不再回到我这里、不再回到香榭丽舍,我到哪里还能捡回我的米卡?那个说着要每天用她的方式来叫我起床的米卡?那个说喜欢我“心肠软”要和我“说一会儿话”的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