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认识的第一个女人-巴黎爱情

很多年了,我和米卡没有任何联系。最后一次,大约就是她在梦里托给我的那封信了。我可以背出其中的每一个字,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可以把经文倒背如流那样。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封信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我问过单亦欣,她只是站在我的心理医生的角度上回答说,人都有会臆想的时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的意思大概是说,米卡就是我的一个白日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许多年我都一直在寻找着最后的答案。

没有答案。

我只能继续思考下去,臆想下去,寻找下去······

米卡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也许应该算是一个谜吧,而我们都知道,命运从来也不会把谜底提前揭晓。我愿意用盖住谜底的方式来传达我对一个谜面的想念。因为,总有一种藕断丝连的东西横亘在我的记忆里,它对我的生活影响太大,大到我再也无法接受任何一个别的女人。我不觉得这是我的悲哀,也许这是上苍教会我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纪念米卡的方式。

在米卡之后,一些人来了,一些人走了;人与人之间,相见的欢欣与别离的哀愁都被时光涤荡得面目全非。很多场景的流逝在事后看来就象是被我们拿遥控器来切换的电视节目,光影闪烁,但未必会记得住一些什么。

庆幸我总还是记得米卡的。年纪是有些大了,人也变得健忘起来。米卡始终是让我无法忘却的——

就算她在这个世上渺小轻薄得真是只象一粒灰尘,那我也会想方设法地把她无限地放大,我希望她能大到无穷大,填满我所有的空缺,让我真的可以做到永志不忘。

米卡曾经说过,爱情是我们的地心引力。

在遇见米卡以前,我一直以为,爱情不过是让我们不断玩世不恭的一个体面的幌子。

米卡是我在巴黎认识的第一个陌生人。

米卡也是我在巴黎认识的第一个女人。

是第一个主动找我要和我说普通话的女人。

米卡喜欢让我承认说,我就是为了认识她才来巴黎的。

也许吧。

米卡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

她给我的生活打开了一扇新的视窗。

要是我和米卡错过了,我肯定也不会因为不认识她而遗憾。她这样的小小的女子,每天都在挣扎着生活的一个小人物,就象路边的一枝野花或者是一个蚂蚁,不会给人带来任何机遇和奇迹,对谁都谈不上什么遗憾。

但是,在这以后的几年里,我却总是要情不自禁地想念起她。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的眼泪,还有,她的背影······她是一个叫人难忘的女子。

走近她我才知道小人物的那些确切的可爱和艰难。我想,要是我们真的可以走进一朵花的世界或者是一个蚂蚁的生活中去,哪怕是囫囵吞枣地知道了它们的一些故事,我们也一样会被触动、会难以忘怀。

米卡很小,我却没有在我的生活和生命中找到一个地方来安置她。

我知道世上有很多诱惑,在我去巴黎以前,也想像过自己在巴黎这样的花都随时都可能会发生的和艳遇有关的某一类故事。

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虽然经历有限,但也见识了不少。任何一个男人,就算再怎么单纯,当他站在40岁的年纪上,他也不可能对世事单纯和幼稚到无知的地步。

但是,我在去巴黎之前还真是不知道,世界上会有象米卡这样一类的女人,有象她这样的一种活法,而且,关键是,我会和她这样的女人有那样的故事。

我不是文人,我的生活中注定缺少那种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被写成小说的浪漫。

我是个心外科医生,我很现实。

象我这样一个拿手术刀的人,每天都象是在和阎王的生死簿在决斗。每天,我面对的都是不同的、被我打开的、温热的胸膛,每天都陪着不同的人在同样地面对着死亡。有时候我甚至是他们见到上帝之前最后一个见到的尘世中的人。没有比面对死亡更让人觉得恐惧和无惧的了。那些恐惧和无惧,使我成了病人们的最后想抓住的那一根稻草。他们以为我可以把握他们的生死——事实上,我和他们一样地对生死未知和无知。

象我这样一个看见白色就会想到太平间、看到红色就会想到鲜血的人,不太会有用白色来讴歌纯洁、用红色来表达炙烈的联想力了。职业习惯让我生命里应该有的浪漫变成了一个死胡同。听人们说“心事”、“心跳”这一类的词语,我的直觉就是那一颗鲜红的有规则跳动的心脏,我最清楚它的血脉在哪里,是不是需要借助起搏器。一切都是物理性的状态,非常简单和直接。什么伤心、开心、关心、死心······这些与“心”有关的文学词汇我最不相信了。我知道的是和心脏有关的各种量化了的数字和曲线,只有这些东西才真正和一个人的性命攸关。那些文学的感情、感觉、感伤,都是空的。人的胸腔里没有地位来装下这些东西。什么谁谁在谁谁谁的心里放下了一颗眼泪,这样的电影台词,谁要说给我听的话,我只能很歉意地对他笑笑,用这个来替代我脑子里出现的“荒诞”这两个字。

——当你每天和我一样面对着那些血淋淋的胸腔的时候,你可能会比我更现实。

人心是柔软的,但是,生命从来坚硬。

认识米卡的那一年,我和巴黎的一家公立医院有一个一年的工作合约。我是那家医院心外科仅有的三个高级注册医师中的一名。我在美国拿到这个offer的时候曾经犹豫过,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但是,巴黎这个城市实在是一个诱惑,而美国,有我当时迫切想摆脱的一些诱惑,两个诱惑的权衡中,考虑到法国这个合约的待遇确实不错,重心就歪了,我终于就这么顺势着来了。

到巴黎的第三天,我连时差都还没有完全倒过来就走上手术台了。然后就是雷打不动的一天两台手术。医院里的麻醉医师是两套人马,但是主刀医生就是一套班子。一般来说,一个手术结束之后,另外一个病人就已经全副武装地等候着了。两台手术之间我只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上个厕所、喝点果汁就又要上台。

每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到晚上离开医院的时候,月亮都已经出来了。到巴黎了一个星期,我连巴黎的太阳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到过。

刚到巴黎的时候,我住在医院为我找的一个临时旅馆里过渡,就在医院旁边。

因此,我的第一个周末,是要找房子。

找房子的时候我才算浏览着看了一下这个城市,闻到了混杂着阳光味道和咖啡味道的、有些永远也晒不干的、潮湿的、巴黎的空气,看到了那些阳光下慵懒生活着、喝着咖啡看着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报纸的法国人——但这也是局限在离医院方圆不过两公里的地方。

我的医院就在香榭丽舍大街不远的一个侧街里面。虽然“香榭丽舍”这个名词以那么著名的姿态勾引着我的好奇心,但它和我寻找栖身之所比起来,我还是能够掂量出轻重的。

我很随便地就在我遇见的第一个房产中介公司里递交了申请表。我的要求不高,一个在我医院附近的单间就够了,有卫生间、厕所和微波炉,有最基本的家具,可以放下我的身体和我的鼾声。

我去看了他们给我推荐的两处住址,除了价钱比较贵以外其他都还凑和。他们给我解释说因为我挑选的这个地段是富人区啊,没得讨价还价的余地的。我也不懂什么富人区穷人区的,我在巴黎就一直没有找到北,你说我能懂什么呀,反正就由着他们来说了啊。要是那时候我就认识米卡就好了啊。她是那么精明的一个女子,在这种需要斤斤计较的居家置业的问题上,她一定很在行。我不行。

我就那么嗯嗯啊啊地应承着,然后,在这个公司里留下了我的一些个人资料。

对方说他们会把这些文件交给房东审阅后给我答复。

办完这件大事,我想我应该去看看香榭丽舍了。

——要是米卡会看到这个文字的话,她可能会让我修改成“办完这件大事,我想我应该去认识我的米卡了。”

怎么说都无所谓了,事实是这样的啊,接下来我就要去认识米卡了;或者说,接下来我就认识了米卡了。

米卡就是等在香榭丽舍上的一个那样的女子,为我准备着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