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
曾以为心像一个器皿,
在它蓝色的水中游着千万个女人。当我成熟了,亲爱的,
一切都变得恰如其分,
我再将那些花花绿绿的鱼儿找寻,
却发现在那器皿中,
我的公主,只有你一人。
离开那个让我留念又让我迷路的“家”,坐在出租车上,我给童超挂了电话。
他说他正在外地,和客户洽谈一个投资项目。
我说:“我回中国了,我想还钱给你。”
童超说:“你还真把那钱当回事情啊,别那么认真,你还不还都无所谓。”
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不仅要还,还要给利息的啊。这是我当时找你借钱的时候答应过你的。”
童超说:“我决定把这钱借给你的时候就没有指望你还要还给我。我说过,这不是一个投资。我借给你的这个数目,对我来说也是不伤筋动骨的,所以,你真的不必这样。听我说,你就留着它们吧,用它在澳洲过点舒服的日子或者做一个business都行,你不是也一直想试试经商吗?你就把它当成是我送你的一个礼物,只要你自己开心就好了。”
童超说得那么轻松,轻得就像我手里的这张支票。他总是这么举重若轻的,让你看不到他会在什么时候会怎么样去负重。
这是他的姿态。
可我有我的原则,我不能这样做。
何况,我面对的是童超啊,这么善良、对我这么好的童超啊。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也不能以任何借口昧下它们。
我坚持说:“童超,你别这样说话,这样不行的。就算是你要送我礼物,我也没有理由收下这样昂贵的礼物。我不能要。”
童超问:“殷拂,你怎么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马列主义的老太太了?还要我帮你找一个理由吗?你不要觉得我说不要你还钱了就是还有什么别的意思。用两百万去换什么‘意思’换不来啊?别那么扯东扯西的了。礼物就是礼物,没有什么轻的重的。我愿意送,觉得你配得上这样的礼物,你就收下就行了,很简单的事情,还讲什么理由,累不累啊?”
听到童超这样说话,我知道我在电话里和他打嘴巴官司是不行的。我想那就见面说吧,要是我实在说不过他,把支票一塞就走人总可以吧?
我就说:“童超,我不和你争了。我们先不谈钱的事情了。我回一趟中国也不容易,我们总要见一面是吧?”
童超有些嬉皮地问我:“哦?听你这么说,你很着急要见我了?”
我也很贫地用一句歌词回答他说:“是啊。你别让我等到花儿都谢了。”
童超说:“那是,那是,不能,绝对不能。那我今天晚上就赶回来吧。今天晚上,花儿不会就谢了吧?”
我笑着说:“塑料花了,没那么容易谢掉的了。”
童超说:“那就好,你给你的塑料花多浇点水,就耐心等我吧。”
接着,童超又说:“现在下着很大的雨,一会儿我再给你的花儿捎点这隔壁城市的雨水回来。”
我说好。
我找了家酒店住了下来,耐心地等着童超。
我想象着我该怎么和他说话,怎么还钱给他.
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和童超有关的主题。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把一整块的时间全部用来想他,我哪里知道这种想念其实就是在对过去和未来做一种诀别——就像是为了写一幅最凄美的挽联而先酝酿着感情,把前尘后世都想念一遍。
最悲哀的想念不是寄给已经死去的人,而是他的灵魂已经飘扬在你的头顶之上,你却茫然不知。
你期待着还能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儿,对你笑,跟你贫,冲你挤眉弄眼;而他此时就在你的身边凝视着你关注着你,你却浑然不知。
他可以走到你的心里,在你的心里栽下树——一棵永远不会开花的树;在你的心里种下泪——一滴永远不能流下的泪,你却永远也看不到了。
从一个你不经意的时刻起,世界被分成了两个,你在这边,他在那头。他可以在这两个世界中穿梭,你却只能固守在这里,让他看你以想念来表演诀别……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很大很大。我想象路面很滑。很滑很滑。
有一辆车开得飞快。在这雨中的高速公路上。
也许这个时候开车的人想到了一件什么事情,或者一个什么人,或者他正在接听一个电话,有那么一点点分神,就那么一点点的分神……
我记得有句美国谚语说:“Anythingthatcangowrong,willgowrong(是可能出错的事情,保准会出错)。”没错,这就是生活——
就那么一点点的分神,你就走完了你所有的路。
可是,你还没有走完你要来见我的路啊;但是,你走完了,你,所有的路……
难道我之所以那样的想念你,就是因为我预知我将永远见不到你了吗?
我要真像巫婆一样有所谓预感,那我肯定就不要让你在那个时候往回赶,赶着来见我,赶着走尽你的青春,我不会啊……
我急着要见你,无非就是想早点把你借给我的钱还给你。我不想欠你太多的人情。我不想要你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
我不要你的钱,但是我要了你的命啊。
要是我真像你说的那样留下这笔钱,是不是也就可以留下你的生命?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宁愿让世上所有的人都觉得我是一个贪婪的女人,一个无耻的女人,一个卑鄙的女人,……不论世人怎么看我都可以啊——为你背负什么样的十字架是不可以
的呢,你那么好,对我又那么好……就像你经常对我说的那句话那样,你是值得的啊。
你真是那么希望我留下这些钱吗?要用这样坚决的方式?哪怕你从此消失,哪怕你和我将永不再见?
你告诉我啊,你说话啊。
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真相的。
我等了整整一夜。几乎没有睡觉。我试图拨打童超的电话,总是听说“你所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当我几十遍地听到这样机械的声音之后,有一些恐惧就那样一点一点漫开了,好像滴在了宣纸上的一团浓浓的墨汁,浸开、浸开、浸开……无边无际。外面的世界是天黑,我也真的体会到了什么是天黑。
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不然,童超一定会给我一个说明的。
他不舍得让我不清不楚地傻傻地等。
我相信当他升上天空之前他一定先赶到了我住的酒店,一定赶到了我的身边,一定想和我来道个别,他一定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但是我听不见啊,我没有听见啊……
茶几上就那样躺着那张巨额的现金支票。我可以看到我和支票的距离,支票的主人应该是童超,但是我看不到我和童超的距离。
第二天早上,一等到上班的时间,我就给童超的公司挂了电话。
当我听到童超出车祸的消息的时候,酒店里的背景音乐正好是张国荣唱的那首《陪你倒数》。歌里面唱着:“不要彼此诅咒,你亦无余力再走。”“无余力再走”,这五个字如同精确击中我心脏的匕首——这把匕首,就这样插进了心口。不能动也不能碰啊,一个触动就是撕心的痛。但是,也不能拔啊,一拔就死啊。
我记得有那么一个传说。
那个长着一对驴耳朵的迈达斯王曾经向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兽西伦询问道,什么是最大的幸福。
西伦回答他说:“从未出生过。”
迈达斯王又问:“那么,什么是第二大幸福呢?”
他得到的回答是:“尽快死去。”
童超,我第一次那么向往死亡,就像电影《茧》里面,乔芬利对他妻子说的那样:“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并不想要永生。”因为你这样做了,因为你走在了我的前面,因为我想快一些地赶到你身边,告诉你——
以前,没有人知道我爱你,但是,你应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