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没人知道我爱你

做人就像买股票一样,任何巅峰都是暂时的,它也许是下一个深渊的起点。因此,任何对于深渊的得意和眷恋都是极端危险的。

从秦汉、林青霞时代到现在的赵薇、苏有朋当红,我总是听见他们不厌其烦地在电视里的肥皂剧里傻傻地问,爱情是什么呢?——嗨,爱情是什么?我们曾经为爱情织过毛衣,曾经为爱情弹过吉他,曾经为爱情写过诗,曾经为爱情逃过课,……这些爱情在我们现在的眼睛里是看不见的,因为我们早就已经过了青春期,不会顺着一个不知道的什么文人指的方向就叫自己走进爱情的疼痛里。现在的我连和别人拥抱都要下意识地收一下腹,这就是爱情的后遗症——没办法,爱情让一个少女变成了少妇。我如何还能够按照文艺作品的规格来把自己打扮得直指人心、再去勾人魂魄?!那不是开玩笑吗?何况现在满大街到处都是美女,不论人工还是天然。我只能用一块破布条堵住了爱情的嘴,然后,什么也不再说。

也许是自己老了,我对一些和我同龄乃至比我大一些的男人也多了很多的理解和同情,他们之所以宁愿直接和人比拼色情也不太愿意和人讨论爱情,就是因为大家的色谱都很宽,对美的标准和对自己的马列要求也都放得宽了。

也许,有一天,我们偷偷拔掉塞在嘴里的破布,透一口气,将能盘点出我们曾经年轻过的爱情……

——就好像我当时在亚历山大·周以及裴俊他们之间周旋的那个年纪。

我在什么时候跟周说过“我爱你”的?我不记得了。但我肯定是说过的。我的语言从不违背我的良心——哪怕这个事情的开始和结束就像我表达这三个字的时候这么迅速。这是一个暧昧的年代,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各种隐讳的哑剧,尽管不为人知、却常常心照不宣。所谓一些秘密,就是很多人都知道你有一个秘密,你以为人家不知道,而事实上人家是知道的,而你却不知道人家知道。于是,所有的,小小的心房,都有一点点的背叛在发生。温存到了一个界限,会因为没有感情而悲哀。可是一旦有了感情,却是另一种更为巨大、无以抵抗的悲哀。

所以,当裴俊问我,你爱他吗?我不敢说不爱,但又不能说爱。我若是承认爱了,就对不起裴俊;我若是否认了,就对不起自己。我就只能说那已经过去了。

裴俊追问说:“过去多久了?”

我说:“从刚才开始。”

——我不骗人的。骗人的话我不说。

裴俊再问我说:“那我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觉得我戴绿帽子很好看吗?你究竟给我准备了多少顶呀?”

我说:“我错了,我知错就改可以吗?”

裴俊说:“你说,一株青草最嫩的草尖被人给掐了之后,你用什么办法可以把它改回原来的样子呢?”

我问他说:“你是不肯原谅我了吗?”

裴俊说:“算了,就这样了。”

我问他,就怎么样了?

他摇摇头说:“我们结婚吧。”

——我和裴俊结婚是我要出国的最大理由。

好像有一首歌词说什么我给你的宽容太多,所以才会让你行为过火,意思大概是说因为爱的宽容才纵容了爱的分解,我看过那个MTV,记得结尾中男主角在充分检讨了自己之后还是想要回自己走丢了的女人。我当时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太不现实。轮到我自己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我才知道,任何结果的诞生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最关键的还是离结果挨得最近的一个理由,那个理由肯定不是虚无缥缈的爱情。就算当事人再怎么迷恋爱来爱去的幻觉,等你面对一个同样是幻觉的绿帽子的时候,你肯定会清醒地回到物质世界里去。

——裴俊和我结婚只是因为我怀孕了。

裴俊说,我们结婚吧。

裴俊说,你去医院把它做掉吧。

裴俊说,要不,你出国呆一段时间吧。

你明白了吗?——

我们结婚是因为我怀孕了。

要我流产是因为裴俊不能断定孩子是他的。

让我出国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我像一个需要他去负责但他又一定要拼命躲开的瘟神。

我说,我可以不和你结婚,如果你觉得你勉强的话。

我说,我想要这个孩子。

我说,我为什么要出国?

裴俊说,要是你可以和那个男人结婚的话,我不阻挡你。

裴俊说,我不能要我老婆生别人的孩子。

裴俊说,你为什么要留在中国,为了还能够天天看见他吗?

我无言。

我如何让一个男人相信一个心灵出轨、情感出轨的女人没有在身体上背叛他呢?

他没有捉奸在床的证据,一如我也没有清白如水的证据。

我们活在感觉和猜测中,而且越陷越深。

我要想想我是怎么让裴俊发现我的变化的呢?

是我那越来越频繁的莫名其妙就灿烂起来的笑容陪衬着我和他相对时的冷漠?

是我越来越晚地逗留在办公室里,而且也从来不抱怨?

是我在说起亚历山大·周的时候的那种由衷的欣赏和不自觉的回避?

还是仅仅因为一个男人的直觉?

我宁愿相信是裴俊的直觉。

起码,他要是有这种直觉的话,就说明他还很在乎我。

一个月后,裴俊拿了一堆照片给我看。他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接过那些照片看了,心一下就很凉很凉。

那是些偷拍的照片,是亚历山大·周至少和三个女孩子分别单独在一起的照片,比如一起从酒店大堂里出来、并排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在餐厅里举杯凝望对视……虽然没有到那种亲密无间的地步,但以我对周的了解,他在公众场合能和一个女孩子做到这个份上,就说明已经不一般了。照片中的他,和每一个女孩子在一起,都有那种被我欣赏的、我原以为是我的专利的、很收敛的快乐神情。而且,几个女孩子中间,还有我曾经见过的、他带到度假村的那个高个子的瘦女人。

从照片上看,周真的是一个只要快乐的人。而且他真的好像也很自足。

我明白了,为什么除夕夜他一定还要回度假村去,因为还有那个他带去的女人要陪。哦,那只是他的一个“朋友”,就好像我也只是他的一个下属一样。——他不用跟无关的人交代真实的东西,所以,周可以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决然分开,也能够把不同的女人兼容并蓄。他在这边对着口型跟我说我爱你,可能在另一个女孩那里就打手势去了。他有翻花不重样的本领,就是重样了,也没有人知道。因为他是律师,是个守秘密的冠军。

但是,我明白了这些——我明白了这些以后,可为什么就不讨厌他呢?

亚历山大·周这种男人,他存在着,就是为了给我们的生活多一些体面的姿彩,哪怕只是些我们要走到内心里才看得到的颜色。他很慷慨地给了我们一些他的多余,而且,他不索取回报。他就像一个专门为感情重灾区设置的基金会一样。他以他的快乐为我们的快乐来扶贫。我们彼此需要,确切地说,“我们活着就是为了相互温暖”。所以,许多年之后,许多人之后,我还会再见他,还会在他那种海一样的深邃的眼神和谜一样的诱惑的微笑中找到快乐——在他的言语中为我的年轻找一些注解,在他的拥抱中为我们的过去找一些恢复。

后来,我更深远地从亚历山大·周的身上联想到了为什么中国历代的皇帝都要有那么多的姬妾?除了因为皇帝是特权阶层可以随心所欲地满足自己的声色之娱以外,我以为,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让无数的美女陪在这个男人的身边,他就比较不容易对某一个女人产生爱情了,这样就确保了女人只是皇家的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平等的爱人。

——大男子主义下的中国男人们,不论他在海外镀了多少层金银铜铁锡,他骨子里的那些观念是改不了的。

裴俊用嘲笑的口气跟我说:“你看他这么忙,你有办法让他为你离婚吗?”

我不直接回答他,我问了另外的问题:“你专门找人去跟踪偷拍的吗?”

裴俊说,你不要管这么多了,我用什么办法怎么处理我的事情,不关你的事。

我叫了起来,说:“那你为什么不找人跟踪我呢?那你为什么不找人偷拍我呢?你去找啊,你找了你就知道我从来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裴俊冷笑说,是吗?真的吗?

我说:“你不信我了,那我们还有必要在一起吗?”

裴俊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你以后永远不要再见这个男人!”

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勇气顶着裴俊问一句: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东西呢?

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过裴俊这么对我是不是公允呢?

我就是觉得,我该说实话。而说了实话之后,剩下的就是——我欠了他的。

裴俊给我换了手机号码,替我找人到医院做了流产。除此之外,他没有再为我做些什么,也再没有说我什么。

那一阵子,为了还能把裴俊要回来,我活得像他手中的木偶。我以为这样就是我的诚意,他应该可以看见。

但是,事实是,我连他的一个吻都得不到——我所说的,是真心的吻,非吻不可的那一种。这个卑微的愿望都是一种奢侈。后来,回忆起跟裴俊在一起拉拉扯扯的这些日子,我很自然地就悲凉了起来——因为我悲凉地发现,从那以后,和我一起,他从不掩饰他的敷衍,还有他的冷落。做男人骄傲如他,怎么会真的懂得“原谅”这两个字的十足分量?!何况,都什么年代了,还能期望着靠对方的良心生活?!

我就这样离开了亚历山大·周的律师事物所,在我到那里上班才半年的时候,带着一大堆没有来得及完成的工作。

后来我跟女友聊到做一个职业女性的话题的时候,也像模像样地感慨说啊,不怕老板严,就怕老板花;不怕单位待遇差,就怕单位色鬼多。——好像我有多么清醒和明智一样。事实上,我作为一个职业妇女的出局,恰恰就是因为我太不清醒也太不明智。

我没有交辞职报告,没有到办公室去整理自己的物品,没有到财务那里去清算工资,没有给任何人一个交代——我的离职就像是这个人突然失踪了一样。

我本来做的就是一份可有可无的闲差,所以,我的离职没有给其他人的利益带来什么伤害。

我没有事先给周一个说明,因为我再大的胆也不敢那么忤逆地顶风作案。

后来我就推己及人地想到了韩飒,想到了他当时没有给我任何一个解释或者说法。当你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的时候,还不如就什么都不说了罢。

哪里是你的码头你就继续在那里吆喝去。

有些地方不需要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