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社区靠近航空港,所以陈明洋就买下了顶层带平台的那套房子,为的是可以经常坐在露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看到几公里外的机场上空飞机起落的情景。那一刻之前好像没有任何征兆,从地平线上突然缓缓地升起了一架飞机,它掠过早晨的太阳的一刹那会带来一团黑影,就像是瞬间的太阳黑子,这一刻让他沉醉。作为飞机驾驶员,他喜欢看到飞机起飞,那一刻是飞机驾驶员精力最充沛也最集中的时刻,就像他每一次驾驶飞机起飞时,缓缓推动操纵杆,飞机像一团浓重的云脱离地面的时候,他都会感到陶醉。
几年前他在军中服役的时候开的是战斗机。如果说战斗机像是
跑车,那么航空客机则完全像是空调大巴了。行里人都知道,当过空军飞行员和由航空学院毕业的学院派飞行员,在驾驶客机的时候风格迥然不同。最不一样的地方是在降落的时候,当过空军的驾驶员会快速而连续地让飞机像下台阶一样迅速下降几千米,而地方学院派驾驶员则把飞机开成平缓收线的风筝。因此旅客一定不会喜欢空军驾驶员的做派,那种失重的感觉就像是从悬崖上掉下来,挂在了一棵树上,还没抓稳,又继续下坠。
所以他驾驶飞机时特别注意下降时不能像开战斗机时那么猛,以免让旅客在瞬间失重时心里慌乱。因为在空中人们的内心是十分敏感和脆弱的,而驾驶着这具“飞行的棺材”的他掌握着机上所有人的性命。他和所有驾驶师都知道,几乎百分之九十的航空事故都是在起飞和降落时发生的,因此那一刻要格外小心。
所以,当他一身便装坐在自家的露台上,看几公里外的航空港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架飞机起飞,判断飞行员的性格与技术水平就成了他的业余爱好。
他今年二十九岁,体魄强健,精力过人,但他还是单身一人,母亲再三催促他应该成家了,但他说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
除了他期待的那个女人,实际上他一见钟情的东西是大地。那还是在几年前他独立驾驶“歼8”二型系列的战斗机飞入高空的时候,视野就全变了。人类的生活环境在他的眼前变成了微缩景观,大地之美只有在天上才可以完全领略,就像地球之美,只有到达月球的宇航员才能发现一样。
因此他想找到他当初一眼看见大地时的那种感觉的女人。实际上有不少空姐喜欢他,但是他觉得没有从她们中间发现可以降落的大地,因为她们也总是在半空之中。
可那天他去海底世界看热带鱼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女蛙人,一切就都变化了。
那是一个雨天,细雨霏霏中弥漫着一种伤感,他一个人去海洋馆看热带鱼。因为是个雨天,海洋馆里没有多少人,或者说热带鱼比看它们的人要多多了。去海洋馆是陈明洋的一个爱好。他一直梦想能做一名海军,因此,亲近海洋一直是他最喜欢的事,包括每年的夏天带薪休假日中,他都要去青岛或海南岛的度假村洗海澡。他每飞到一个城市,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都会去当地的海洋馆观看那些热带鱼。那些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他的眼前构成了一个无比奇幻的世界,使他体会到和飞机飞入天空时的陶醉一样的潜入大海的奇幻世界的沉迷。然后,他在海洋馆和一个女蛙人相遇了。
这完全是不经意的,他一抬头,看见巨大的水箱中有一头小型白鲨正游过观赏窗,而且,他还看见有几条很小的白鲨幼鱼,攀附在这条白鲨身上,晃晃悠悠地被带着走。令他眼花缭乱的海鱼蜂拥而去,又蜂拥而至,从海水深处游来了一个女蛙人,她是来给鱼喂食的。她穿着一件深蓝色潜水服,戴着镶黄边的潜水镜,头发也包在了潜水帽里。她的身材很好,就像一条鱼,包裹着她的潜水服描画出她流线型的身材。她手中拿着一些小鱼,然后把它们一条条在水中抛开,一些食肉的海鱼就开始疯抢,甚至有两只海龟也来凑趣。
只有很少几个人在看她表演,因为这是一个下雨天,来海洋馆的人很少,不会有太多的人观看蛙人表演。可蛙人实际上也没有表演,她不过是例行喂鱼的职责。她的身体和那条小白鲨差不多长,但她的身体更柔和、也更灵动。然后,她趴在观赏窗上,隔着玻璃,看见了正在注视她的他。这一次的对视大约有一分钟。他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了。
“过去我在表演时,根本看不见有多少人在看我。但那天,我看到了你的影子,健硕而又高大,正愣愣地看着我。”他们认识之后,这个叫曾妮的蛙人对他说。
“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你了。可能是我太喜欢海洋了,你在水中游泳的样子,就像一条美丽的鱼。那条小白鲨为什么不咬人?”
“它的嘴太小,还吞不下我,我们的关系不错,我总是给它喂最好的鱼。不过,如果它长大了的话,也有可能把我当食物吃掉的。”
“你要当一辈子蛙人?”陈明洋问她。
她表情忧郁:“我不可能当一辈子蛙人。以后,我会在海洋馆里训练海豚。给我讲讲你的飞机吧。”她欣赏地看着他。
于是他就给她讲自己在天空中的感觉,他对大地的全新感受。爱情的来临就像他降落在了跑道上一样,而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爱上一个蛙人。
“这种感觉很重要,那就是我喜欢她并且愿意总是和她在一起。我可能是被一种美的幻觉所俘虏了。你根本就想不出来,我被她身上那惊人的美所吸引的强烈感觉。她只有十九岁,而我比她大十岁,我像和一个很小的妹妹,一个小美神在一起。我们度过了一些非常愉快的日子。在爱中的确太美好了,尤其是相互爱着的时候。我想我们的两次高峰体验简直美极了,一次是为了测试千年虫,我把她带到了一架测试飞机上,让她体会大地和天空。我送了一盘尼泊尔的神秘音乐让她听,让她自己细致地体会飞行之妙。而她自己还带了一本圣·埃克絮佩里的小说《人类的大地》在看。她后来说这是完全不同于她过去坐飞机有过的奇妙感受,是一次灵魂的、想象的、音乐的、身体的、爱的飞行。而另一次,则是她给我穿上潜水服,我和她一起潜入海洋馆的大海深处,那种美妙感受简直无法言说。我感到一瞬间我像初始的人类一样在海中浮游,而我和她,像是最亲密的一对海洋动物,和水箱中的海洋生物都是兄弟姐妹……”
陈明洋是一个感情细腻、想象力丰富的人,因为他和曾妮的爱情一开始就建立在想象之上的,这种爱情要是通向婚姻,却还要走漫长的路。后来,他发现曾妮似乎有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她并不想让他知道。几个月的热恋过去之后,飞行员陈明洋开始怀疑曾妮了,因为曾妮有些时候会在工作时离开海洋馆。他跟踪了她一次,发现她在照顾一个老人。
“那个老人半边身子瘫痪了,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是她的父亲。那个老人脾气非常暴躁,对她又打又骂,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很生气,你想想看,我心目中的小美神一转脸变成了一个半瘫老人打骂的对象,我会是一种什么滋味?我想不明白。过了几天,我问她,那个老人,那个打骂你的老人是谁?曾妮听我这么说,一下子愣住了。她明白我跟踪了她,她非常生气,她冷冷地说,你不信任我,你跟踪了我!那个人是我的父亲……然后,她不理我了,我们的关系陷入了低潮。”
他后来一直去找她,而她也总在回避他,对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她一开始就想瞒住他,不想对他说。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她内心深处十分矛盾。他在海洋馆堵住她,问她为什么不理他了。
“我本来想告诉你我有这样一个父亲,我想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对你说,但是你已经知道了,你是自己知道的,你不尊重我,自己去找答案,去跟踪我,这伤害了我。”
“我怕你被别的男孩给抢跑了。”他大声说。
“那不可能。谁知道我有一个瘫痪在床、需要照顾的父亲,他们都会远离我。”
“我不会,我绝对不会。如果我们结婚了,他同样也是我的父亲。”
“我们还是分手吧。”她果断地说,然后转身要走。
“你等等!我决不和你分手!”他想了想,纵身一跃,跃入了巨大的海水池。他想让她吃惊,
就来了这么一手。在池子中他一下子潜了下去,很多热带鱼以为有人来给他们喂食,都向他聚拢过来,它们一下子围住他,像众多的蜜蜂围住一棵树。它们让他眼花缭乱,他有些慌,连忙向上游去。但是那条小白鲨也游了过来,而且在他的腰上撞了一下。这一下使他钝钝地有些痛,他像一团水母一样向水底沉去,心想也许从此他就会真的像水母一样在水中游泳了。这时,他的小蛙人曾妮从水面潜入水族池,把他拖了上来。她发觉他没有事,只是大口地吐了一些人造海水,她一言不发就走了。海洋馆负责人告诉他,他不会再被作为曾妮的男友而被允许进入海洋馆内部了。
“那天我跃进水里的感觉十分奇妙。我当然不是想变成一条鱼,我是说我进入了一个空间,
这个空间过去是鱼的空间,它是流动的,水的,但是我进入了。我睁开眼睛看见这个空间的一切,霎时我看到了鱼类的全部的生活,它们围着我,它们都在说话,它们的语言像一张网。我刚刚要听懂它们的语言的时候,就被曾妮拉上岸了,我失去了一个和它们交流的机会,也许是一个唯一的机会。”在他的顶层露台上,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听他讲。不远处的首都国际机场上空,又一架飞机像一团凝重的云飞起来了。
“你要是真的和它们交流成功了,你自己也就淹死了。”我嘲笑他,但是和一个内心丰富的
街坊交谈,尤其是和一个生活状态与我们这些整天在大地的夹缝中生存的人不一样的人聊天,我会有很多新感觉。我们坐在露台上,看见下午暖洋洋的日光当中,社区人都在外面散步,聊天,遛狗,我在想,陈明洋又是怎么和曾妮重归于好了呢?
他后来依旧去找曾妮,每一次有飞行任务之前,他都会给她打电话,开玩笑说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通电话,作永久的诀别。这使她很紧张。他去找她的时候,慢慢观察出来,她的父亲
有间歇性精神病,尤其是当他暴怒的时候往往是精神病发作了。曾妮拒绝了他几个月后,又接受他了,她哭了:“你为什么老来找我,你为什么老来找我呢?”
“因为你是我要找的可以降落的大地。”
“我不是大地,我不过是一个有个得精神病的父亲的女孩罢了。你要接受我就得接受我和我的父亲啊。”
“我当然会接受,我已经接受了。”他热烈地望着她。
“你真的会接受吗?”她捶打着他,一边不知是激动还是烦恼地哭泣着。
“假如你有一个得精神病的岳父,那滋味可真够你受的。而曾妮的父亲的病是时好时坏,有
时候他还认得我,有时候病发作了的话,他就会把我看作是一个坏人,然后恐惧地大叫。这时候他觉得我是来杀他的,而曾妮则被他幻化为他妻子,他就要打骂她。我没想到曾妮照顾父亲的心那么细,她照顾他真是无微不至。而当大夫说她父亲可能也就能活一两年时,她哭得十分伤心。但是死亡对她父亲来说倒是一种解脱。看到曾妮伤心欲绝地照顾她父亲,我看到了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全部表现。爱,的确是无条件的给予。”
我们仍旧在他家的露台上一边聊天一边喝咖啡。“那时候,你一定从对她的美的想象中完全
跌落到现实中了吧?”
“是啊,当我隔着海洋馆的观赏窗对她一见钟情的时候,我只是看到了她身上的外在的美。当我知道她还有一个半瘫在床、又得了精神病的父亲的时候,我和她的关系中的现实一面裸露了出来。这就是生活很残酷的一面,即使是再美丽的东西,都会有它的缺失。”
我看着在这个社区中出入的人:“你看他们,他们可以说是中国人中的中产阶级或比中产阶级还要高一些的阶层了,他们每一家人的生活,不同样各有各的问题?谁又是生活得没有问题、没有缺憾和极其幸福的呢?”
又一架飞机降落了,像一只缓缓被收线的风筝。他看着那架飞机消失在地平线上。“后来,我治好了她父亲的精神病。但是不久,他就去世了。”
“你是一个飞机驾驶员?”曾妮的父亲看着他,“开什么样的飞机?”
“过去开战斗机,现在开大型客机,像
波音747、757。”他发现他现在神志是清楚的。
“噢,”老人若有所思,“我很想到天上看一看,也不知能看见什么?我瘫痪都好多好多年了。我只能坐在椅子上,让人推着走。”
“你想坐飞机看一看?”
“啊。我也不知道我能看见什么。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过去是考古队员,我会从高处观察可能出现的历史遗迹,像陵墓、古城、古战场。你就看不出来了。”
“是啊,我在空中看不出来这些。”
“她母亲很早就病死了,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同意你们的事,我希望你待她好。”老人因为半瘫,半边眼睛、嘴角闭合不严,不停地流着眼泪和口水。
“我会待她好的。我会的,请你放心。”他对老人说,一边紧紧地抓住了曾妮的手。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客厅,曾妮说:“我爸爸想坐飞机。咱们有办法让他坐一次飞机吗?”
他想了想,“我想会有办法的。我有一个办法来圆他这个梦想。”
这年夏天北京北郊的树林虫害十分严重,需要撒一次农药,陈明洋主动联系,瞒着航空公司去撒农药。当然他主要是为了把曾妮的父亲带到天上去,让他去看看大地和大地上可能出现的遗址。他们把他固定在机舱里,他让曾妮坐在他后面的座位上,飞机起飞了。
一开始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们可以听见老人在舷窗边的惊叹,后来,他发病了。
“脸!我看见了一张脸!大地上有一张巨大的脸!”老人惊恐地叫了起来。曾妮解开安全带,回到内舱她父亲身边,竭力让他安静下来。但是这很难,老人吃惊极了。因为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脸在大地上涌现和重合,而且,这些脸还做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老人吼叫着,挣扎着,他殴打曾妮,他说要跳下去,他痛哭流涕,他要死要活,他要和那些脸会面,他要跃身而下。后来,他昏过去了。
飞机拖着农药的白色飘带在飞行。这是小型的农用飞机,他驾驶起来就像在骑一辆自行车。
当他把飞机停稳之后,曾妮告诉他,老人睡着了。
“后来他醒过来后,他就再也没有犯间歇性精神病了。到他半年以后去世,他都没有再犯过一次病。他很少说话,后来见到我,只是温和地对我笑一笑,看我的眼神十分清亮。我看得出,那次的飞行成为了他永久的记忆之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大地上的那些脸,那些在他的幻觉中出现的脸。但他因为这一次飞行而获得了安详,他扼杀了他体内的另一个自己,那个使他间歇性发疯的自己,现在,他可以安心地生活了。半年以后,他平静地去世了。曾妮和我都知道,因为那次飞行,老人摆脱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甚至是对死亡的恐惧。这使他得以真正地面对死亡。”陈明洋对我说。在他家的露台上,我们可以看见更多的飞机在起降,它们挟带着巨大的轰鸣,离开大地或者被大地收回。
“曾妮的父亲去世以后,她就不再做海洋馆的蛙人了。因为她说她每一次下潜,都会觉得气短,即使是有氧气瓶,她也觉得闷。后来她做了海豚训练师。又过了一年,我们结婚了。”
他说完,看着我。
“是啊,我知道你们结婚了,”我笑着说,“一个蛙人和一个飞机驾驶员的爱情与婚姻,你
想告诉我什么呢?”
陈明洋把目光移向首都机场那边:“我想告诉你我对一个人的认识,对曾妮的认识,是由表及里,由第一次见到她像一个小美神一样的蛙人,到她为有一个患精神病的父亲伤心欲绝,我试着一步步走近她,走进她内心。她其实是一个非常平常的女人,但是,就像一粒沙子实际上就是整个宇宙,曾妮对于我,的确成了唯一的亲人。我们结婚以后,日子过得很平淡,但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我们从渴望神奇的相遇,走过了现实的折磨,理解了承担生活的意义和真谛。就像飞机总要落到大地上,我们相互找到了大地。”
飞行员陈明洋有时候像个哲学家。但这一回,我有些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了。其实任何一个人,讲述他的生活都是极不可靠和不可信的。我企图窥探他们的生活,但我却收效甚微,因为生活幕布下的尘土所覆盖的秘密,谁也无从察觉。我们在露台上看见社区班车开回来了,曾妮在人们中间,她回来了,看上去她很普通,但她和陈明洋都是对方生活中的核心。
我告辞了。我觉得我了解他们这一对儿了,在门口,我和曾妮打了一个招呼。我真的了解他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