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锁侠

奇江道旁,国际银行大厦顶楼的远胜集团董事长办公室里,丁家齐正透过巨大的弧形落地窗欣赏着海滨落日时的美景。远处残阳如血,白浪逐天,三两只白鹭从他脚下悠然翔过,这让他的心绪很容易飘得很远,同时感觉到自身的高度。

除了一幢山间别墅,他在海欣的所有落脚点——5间办公室,三套公寓,都选在30层以上高楼的最顶层。这种让人眩晕的高度多少能为他安逸的生活带来一丝快感。他喜欢蹦极、跳伞、动力滑翔伞这一类的运动,也缘于他对高度的喜好。

在早年的惊心动魄的生活之后,他金盆洗手,选择了今天的安逸。他的领地——两家房地产公司、一所私立学校、三家连锁酒楼、一家大型商场和一系列娱乐场所,此外,还在一些收益良好的大企业中拥有份额不少的股份——如今都是规规矩矩的生意,就连偷税漏税的毛病都不曾犯过。此外,他还尽可能地扮演着乐善好施的角色,这倒不是沽名钓誉,也并非出于一种还债的心理,而是真的出自一个成功企业家的自觉行为。他喜欢这种感觉,多年不平凡的经历之后,钱对他来说已不再那么重要了,他需要某种更有效的精神慰藉,而这种取之社会,回报社会的慈善行为多少让他产生身为人类精英的感觉。

身边的玻璃圆桌上放着一份今天的海欣晚报,人物周刊的封面上,丁家齐也是伫立在落地玻璃窗前,脸上挂着的笑意书写着“成功”两个字。

他早年的浴血打拼就是为了拍一张像这样的照片吗?

丁家齐的思绪随窗外的白鹭飘飞。那个女记者把他塑造成一个真正的慈善家,而不是像他设想的那样,成为有着出色商业能力和人生智慧的大人物。不过这也挺好,或许比原来的设想更好,最起码,这篇文章因此而基本属实——只有丁家齐自己知道,在接受采访的三个小时里,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撒谎。

资本家后代,童年随父逃亡美国,海外置业,家族中兴,重归故里,借改革开放之力事业做大……这一套说辞听起来很真切,有人名、地名、准确的时间表、详细的事件、生动的细节,有必要的话,还有各种证件,甚至照片以备查验。在各种场合诉说过多次之后,丁家齐有时自己都感觉发生过这些事。

但事实上,他过的是怎样一种童年啊,在他真实的记忆深处,永远是霉烂的肮脏气味和让人绝望的饥饿感。他没有去过美国——那是发财之后的事;他也没有一个资本家父亲,那个可怜的中学教师,在受尽批斗,妻子出走之后,一句话都没给他留下就投海自尽;他没有归国兴业的风光,只有一部充满血和汗的个人奋斗史。

那是真正的鲜血,许多人的。和所有的黑道老大一样,他的原始积累疯狂恐怖,靠着精明的判断、过人的运气、随时准备同归于尽的狠劲,还有不断的学习,才终于走到了今天。学习,这是他的第一成功法则,他博览群书,精研历史,至今能大段背诵《资治通鉴》的重要片段,他发出的一系列市场投资组合指令,让金融专业的科班人士叹为艺术品。六年前,他果断地决定金盆洗手,尽管通过走私、贩毒等地下行业的暴利远超他现在的行业利润。在拥有了一个黑道人士应该拥有的一切之后,他不想再冒任何风险。他已决定,在商海中漂完自己的一生。还来得及,他还不到40岁。

这六年是非常成功的六年,丁家齐不仅建立了自己的商业王国,更重要的是,他几乎割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包括一次不成功的婚姻。六年来,他建立起新的庞大的关系信息网,这个网络遍布海欣,触及各行各业,将成为他事业发展的有力根基。信息为王的时代已经来临,而这个网络能为他带来无数他需要的信息。窗外,红日半落,他连做了几次深呼吸。

本报记者易婷婷。他又瞥了一眼报纸,思路转回现实。这个易婷婷不同于他以往接触的任何一个记者,她笑容真诚纯洁,整个人像是通透的,其目光和言辞却在不经意间变得锋锐无匹,好象能刺破一个人的灵魂。采访期间,丁家齐老觉得有一股吸力在撕扯自己精心打扮的外表,他怀疑再继续下去,他的谎话就要露馅。还好,一个不期而至的电话把他从这种局面中解脱出来。

这时,巨大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了,女秘书雅子说,有个姓孙的人,说是您的老朋友。丁家齐略一思索,吩咐接进来。

“安哥,我是小孙。”

丁家齐皱起眉头,他已习惯了“丁总”的称呼,这个散发着黑色味道的“安哥”听起来非常刺耳,尽管他本名叫丁淮安。

“什么事?”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感。

“安哥,出大事了,马哥前天被条子拿住了——”

“告诉我你的电话,我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