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锁侠

一个28岁的女记者是危险的。如果她已婚,报社老总必须时刻警惕着她提出休产假的要求,这个过程,有时长达十余年之久;如果她未婚,则必须忍受她作为爱情官能症或失恋综合症患者将要带来的种种古怪言行。易婷婷却是一位让人觉查不出已经28岁了的女记者,她因此注定广受欢迎。

易婷婷就像一只春天的小鸟,爱说爱动,只要醒着,她的小翅膀就会不停地拂动周围的气流,所到之处,令人如沐春风。她几乎是透明的,除了《哈利·波特》,大学毕业后从未读过一本超过100页的书,这在报社众多胸怀大志的女杀手中简直不可思议。她长得不错,但即便是报社里几个最爱对女生品头论足的无聊男记也对此视而不见,她的光芒已经掩盖了自身。由于过于灿烂,几乎所有的人第一次在报社看见她,都会把她当成广告部的,报社老总最初的想法也是如此,但她随即以极为出色的文笔嘲笑了他们。她的文字灵动、幽默、尖锐,再加上令人生畏的直觉和悟性,她不可避免地跻身头牌记者行列。她获奖无数,并且刚刚当选为海欣十佳新闻工作者,由她主笔的市井随笔专栏“林子大了”享誉海欣。当记者6年来,她从娱乐记者、社区记者、要闻编辑,而做到了调查记者。所谓调查记者,是专门负责对一些重大线索进行采写的人,用报社内部的另一种解释来说,是可以几个月不用出一篇稿的人。这是报社有史以来第一次设立的岗位,编辑中心主任姜宝炎在宣布的那天私下对她说,其实是为她特设的。她还记得姜宝炎说话时那副慷慨激昂的语气:“调查记者,这是一个记者可以得到的最佳状态,它意味着记者对于一个人来说已经不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个事业!普利策奖有20%奖给专栏作家,10%奖给摄影记者,剩余70%,是属于调查记者的!努力干吧,婷婷,这个社会不会稀罕多几支涂脂抹粉的描眉笔,但从现在起,你就是一支真正的钢笔了!”尽管想到姜宝炎时,她经常会觉得好笑,但这番明显过于做作而值得发笑的话,她却一再回味,而且竟真的心有戚戚焉。

今天,姜宝炎给她派了一个“深度采访张锁匠”的活,本来这并不属于调查记者的职责所在,但姜宝炎的解释说得过去:他临时毙掉了一个人物版,需要在一天内重新做出一个版。论出手之快,文笔之美,与采访对象交流之深,报社目前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易婷婷,她也就欣然出马了。

蓬莲小区,典型的九十年代初建筑,海欣市的第一批“统建解困房”。对于今天的采访对象张全,易婷婷已经多少有些了解,这房子是他还在市统计局工作时享受的福利房。小区内设施陈旧,没有保安,绿地稀少而且缺乏管理。在小区活动空间的多是三三两两的老人,和当时兴建的许多个小区一样,随着年轻人搬到更新更好的住宅区,这里成了老人的留守地。

此时夜幕初降,路灯不知是坏了还是没到亮的时候,易婷婷和同行的摄影记者刘卫平费力辩认着楼号,好容易找到了张全家的楼道。没有对讲系统,技防门锁也不感应,刘卫平在楼下大叫了三声,五楼才冲下来一个人,替他们开了门。楼道采光很差,感应灯坏了,一直走到屋内,易婷婷才看清楚她的采访对象。

张全四十六岁,身材瘦削,双目有神。握手时,易婷婷发现他的手指细长,感觉柔软又有力。于是谈话从这里开始:“如果光看手,我会以为你是钢琴家呢。”

张全笑了笑,没作声。易婷婷又说:“好锁匠的手,是不是都像你这样?”

张全沉吟一下,回答说:“你们报纸把我说成锁匠,其实我只是个开锁匠。锁匠是创造者,是艺术家,可开锁只是破坏而已,二者差得太远了。”

凭借多年的采访经验,易婷婷马上判断出,张全属于那种最容易采访的人。他话不多,但是能够理解你每一句问话的要点,包括问题背后的某些喻意,所以回答也精练而到位。易婷婷认为,这不仅与受教育程度有关,更和性格、思维方式有关。有的人尽管受过高等教育,可说起话来拉杂不清,记者的笑容都僵透了还不自觉,这样的人常让刚出道的记者起杀心。相比之下,张全的话几乎不用整理,直接拷贝下来就可以登报了。易婷婷想,这说明两点:1,张全的思维特征是注意力集中,对信息的筛选迅速准确;2,张全有较高的文化程度。

和这样的采访对象打交道容易多了,你用不着循循善诱,声东击西这一类的把戏,只要他愿意说就万事大吉了。而在让人愿意说这方面,易婷婷是天才。两个小时的采访下来,易婷婷觉得素材差不多了,其中有些细节还堪称精彩。比如说,张全竟然是北大哲学系毕业生,“北大学生下岗开锁忙”,这本身就是鲜活新闻,那个该死的写新闻的记者竟连这一点都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