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长的来信 下-一个乡长的来信

我是个不迷信的人,但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况且这么做也不要花费太多的时间,于我也很秘密安全。只是效果微平其微,只有一次李彦清第二天没有按时上班。当我弄清他确乎没有向哪位领导请过假之后,我认定我的咒语显灵了,李彦清出事了。正巧那天通往县城的路上也发生了一起车祸,当人们在对这起车祸议论纷纷的时候,我却抖得像一面风中的旗帜。我一遍又一遍地想李彦清是被我杀死的。我身上有人命案了。我感觉李彦清的魂魄随时随地都会追我而来,我还想到李彦清的妻子和女儿。李彦清曾经把他的女儿带到乡里来过,那是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小女孩,她在乡政府的花坛里追逐一只蝴蝶的景象,是那么的美好生动,可是她没有爸爸了。我想到了很多,我不寒而粟,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李彦情,我觉得我的灵魂已经烂悼了,我只剩下了一个布袋,一个躯壳。

那天正好开党委会,我列席做记录。我不但手抖得写不成字,而且在椅子上也坐不住了。那只椅子被我弄得吱吱嘎嘎作响。

王长水乡长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感冒了,发烧得厉害,我要到医院里看一看。

我当然没到医院里去。这是不治之症,医院里看不好的。我去了县交警大队,询问他们有没有一个叫李彦清的男人在车祸中丧生。

交警队的人被我问得莫名其妙,他们查遍了最近两天所有的事故档案也没有找到一个叫李彦清的人。我松了一口气。

李彦清是第三天下午才出现的。李彦清的气色很好,一副死而复生的幸运相。他之所以旷了两天班是因为醉了一场酒,他说:我的胃被酒烧出了血,我在医院里挂了两瓶吊针。

我听了在心里咬牙切齿他说:怎么没把你的胃整个地烧掉,还有肝和心,我发自内心地想,如果把他的胃、肝和心一起烧掉那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

写到这里你可能看出来了,我是一个阴阳人,是一个矛盾体,我一方面要守住点什么,另一方面又不择手段地将我要守住的东西拼命抛掉,我知道我落入了一个致命的怪圈。这个怪圈——打个比方说就好比地球环绕太阳行走的轨迹吧,我知道这个比喻既有辱于地球,更有辱于太阳,但我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比喻了,地球如果不走这个轨迹,它只能离开太阳。它能吗?它不能!我要游离于这个怪圈之外,除非丢掉当乡长的念头,丢掉一切官欲,我能吗?我不能!并且在那时我根本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于是,当财政所长李彦清在我面前活灵活现地走来走去的时候,我又幻想出他即将死去的一幕幕场景,我觉得兴奋,我觉得快乐。

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是李彦清并没有因为我的诅咒而死掉。他现在仍然好好地活着。他被我扳倒的原因只能说是他自己给我帮了大忙。就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吧,有人告诉我李彦清和乡妇联主任徐玉梅之间有点故事,并且这故事还是彩色的。刚开始听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徐玉梅文文静静的,不像个乱搞乱来的人,但我仔细观察了几次之后,确实看到他们两个眉来眼去的行迹可疑。

有一天晚上他们两个到下班时间都没有回家,我心里就有了底。果然,到夜里十一点多钟李彦清就俏悄地钻到徐玉梅宿舍里去了。天赐良机。我点了一支烟,慢慢地吸完,然后把烟蒂扔掉,等烟头全熄灭了,就给徐玉梅的丈夫打了一个电话。徐玉梅的丈夫是乡农机站的司机,开推土机的,是个大嗓门大个子,拳头像拳击手套那么大。刚开始徐玉梅还不想开门。司机师傅就大叫一声,一拳下去把门板给砸掉了。接着我就听到了乒乒乓乓的击打声。

我估计差不多的时候就做一副好人面孔上去劝架。我上去的时候,看热闹的人已经很多了,却没有人拉。李彦清人缘不好,但这事是我导演的,出了人命追问到我头上也不好看,我就拼着力去拉司机,好说歹说总算拉开了。

这件事情使李彦清名声扫地,他在乡里断断续续地又干了几天,不久,就被县人大的汪副主任给调到县畜牧局做会计去了。

就这样,我摆平了两个竞争对手,之后顺利地进入了副乡长的选举。终于,我在做了三年秘书之后,于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日做了平淡乡的副乡长,从时间上看还是比较快的,从阻力上讲也是比较小的,后来,在我做了乡长之后每每回忆起当副乡长之前的那段岁月及斗争简直有点轻松自如,事实上从副乡长往乡长这个位置上爬要难多了。这里面有关系,有竞争,也要有工作成绩。再加上乡长是乡里最重要的角色,管着乡里的人财物呢,一个乡就一个,不像副乡长有三四个,所以轻易谁也别想当上。百分之八十的副乡长也就在此止步,年龄到线退下来完事。我们乡里的白副乡长和柳副乡长都干了两届多了,也没有提起来。我比他们干的时间短,按说提起来更难一些。不过与他们比较起来我也有我的优势,比如我比他们年轻,比他们和王乡长的关系更好一些。再比如我虽然当着副乡长,还兼着办公室主任。别小瞧了这个办公室主任,在安排车辆,用办公经费上比其它几位副乡长要主动得多,这对我对下结交朋友,对上疏通关系至关重要。现在我虽然当着乡长,仍然兼着办公室主任,这可是军事基地啊,不能丢。

所以,我比较了一下,其它几位副乡长对我的威胁都不大,至于工作成绩也是虚虚实实的事情,嘴上一张皮,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说了算的事不足为虑。我觉得我最缺的是有一个靠山,当然王长水算我的一个靠山,但随着我势头状态的不断发展,这个靠山已经跟不上形势的需要了,就是说他能给我弄一个副乡长,但要把我拉到乡长这个位置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所以,当务之急必须到县里找一个靠山。

其实,我当秘书当副乡长这么多年也结交了不少朋友,朋友中也有在县里市里有靠山的,但是这些靠山对每一个官场中的人来说是私有财产,就好像自己的女人一样,轻易是不给人家用的。比如王长水乡长的靠山是县里的常务副县长董县长,我和他关系这样好,他都从来没有给我引见过。因此,做这个事情还得靠我自己。我出身农家,没有多少达官的亲朋故旧,这种状况更加决定了这件事情的难度。赵本山说得好,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总不能有困难就不当乡长了吧?想来想去也只有在姓氏上做做文章。

那时我们县的县长就姓孙,叫孙晋正。他的姓和我的姓是一个字,都是六笔画却不是一个孙,他是牛山孙,我是黄涯孙,不是一个老祖宗,本来怎么连也是连不上的。可是不这么连又实在没有其它的路好走,好在表面上看这么做了也看不出我改了姓,不太吃亏的。

这个主意打定之后我就开始打听孙县长的嗜好。

孙县长的嗜好把我吓了一跳,他喜欢收集古玩玉器,据说对这些东西达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要想投其所好对我这样的穷官来说比登天还难,哪一件也得值他个万儿八千,再说就是想买也不可能买到啊!

可我还有一条不用花钱的路,我祖父的祖父也就是我的高祖曾经做过几任县官,据说是个贪官,他手上一定有几件好东西,当然一件也没传到我祖父手上,估计都随葬了,把他老人家的墓打开,这件事好像就简单多了。不过挖老祖宗的坟这可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要挨骂的。况且,如果真有下辈子的话,我百年之后还不得被众祖宗指指点点赶得没有地方,还有我祖父也不会饶了我。想到这里我不由地骂起了孙县长,骂他嗜好什么不行,干嘛非嗜好古玩玉器,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这不是不让人活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家孙县长也没有向我伸手要古玩玉器,倒是我想巴结人家才生出这些烦事。说到底主动权还在我手里,我手指头松一松便什么事情也没有了,无官一身轻。可是想一想当乡长的威风和种种好处,我又怎么能松得下呢?相反,不但不能松还要抓得愈来愈紧。就像一个赌徒,赌急了满眼都是钱,我那时可是满眼都是乡长啊。站在乡长这个角度考虑问题,其它事情好像都不在话下了,挖祖坟这件事也觉得合情合理了,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有不利的一面一定也有有利的一面,再说这件事如果弄好了说不定还会给我涂点脂抹点粉呢。

我决定把高祖的坟打开看看。当然,我不会只把我老祖宗的坟打开,那样做事太明显了,我得玩一玩障眼法,我要把全乡人祖宗的坟都打开。当时我在乡里分管着精神文明呢,于是我就在全乡大张旗鼓地搞了一次轰轰烈烈的平坟还田活动。说句实话,我们平淡乡的坟头也实在大多了,比我们平淡乡的人口还要多,都平掉了还能劈出几千亩土地,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还为平淡乡做了贡献呢,从挖坟取宝这个角度上说是为了当官,但当官是为祖宗扬名,也是取之于祖用之于祖的事情,祖宗也会谅解我的,是不是?

我的祖坟是我带头平的,我想坟既然是非平掉不可,倒不如早动手,早做早主动,这件事情果然在全乡引起强烈反响,也促进了全乡平坟还田工作的开展,市报在二版头条还发了我一条消息,我也从我高祖的坟里拿到了一时青花瓷瓶,乾隆年间的,不太大,但色泽温和,看上去晶莹光洁,上面还有两幅山水画。对这种东西的成色我不太懂,但肯定是我高祖的爱物,是一件真货,得到了它我就觉得未来的路豁然开朗,光芒四射了。

感谢祖宗!

我祖父对平坟这件事表现出极为强烈的反感,当然他还不知道我平坟的初衷,否则他非把我杀了不可。

他质问我:我听说这平坟的事是你弄起来的?

我说:不是我,是乡里。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已经开始给祖父说谎了。

祖父哼了一声,说:你为什么跟死人过不去?你想出成绩我不怪你,可你怎么能去折腾死人?丧阴德啊?

我只好推脱说:这是乡里的事,是党的政策,是……

祖父根本不让我说完,祖父说算了,你别给我讲这些大道理,我不听,我只求你一件事,咱家的坟不平行吗?

我自小就把祖父的话奉若神明,但是今天我不能听了,我就是为平自家的祖坟才这么做的,怎么能听?我说:我是乡里的副乡长呢,全乡的人都看着我呢,咱不平谁平?

祖父叫着我的小名,说:难道要我给你跪下不成?

这时候我当乡长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我觉得一位同僚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他说没有杀爹的心就别跑出来做官,现在我真正体会到其中的真味了。我咬着牙说:老爷,就是您老给我跪下我也不能答应你(我们这里把爷爷叫作老爷)。我祖父火了,他说。我是谁?

我说:你是我老爷。

祖父愤怒他说:我不是你老爷,我是孙元成,是熊!

祖父骂完以后就转身而去,从此以后再也不搭理我了。

我因为要去见县长而失去了祖父,祖父可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我很难过。我冲着祖父的背影喊老爷老爷老爷,我一连喊了十几声。祖父终于站住了,但是祖父没有说话,而是运足力气冲着我吐了一口重重的浓痰。浓痰很黑,落在我的脚前,像一个饱蘸浓墨的着重号。

我是在孙县氏家里见到孙县长的。之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家,为了摸清他的家门我租了一辆出租车跟踪了他三个晚上,有一天看见他进了家才去敲他家的门。我敲了许久才有一个女声说:是准?

我说:是我。

里面那个女声有点不耐烦他说:你到底是准?

我说:我是孙县长的一个远房侄子。

门慢慢地开了,但只开了一条缝,从缝里探出一张女人的脸来,很白很胖。我估计是孙县长的老婆,就叫她一声婶子。她没有理我,看了我几眼说:你有什么事?

我说我给孙县长捎来一件东西不知他在不在家,说着我就把瓷瓶掏了出来,我只带来了一只,另一只我必须留着,以后好派上更大的用场。

女人把瓷瓶接过去说,你等一会儿吧,然后又哐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没多久门就开了。这回开门的是孙县长。他哈哈地笑着把我拉到他的书房,坐下之后就一声连一声地称赞着瓷瓶,问我瓶子的出处。我说是祖上传下来的。

他说:好,好,好。大约说了十几个好字之后,才开始问我姓什名谁,在什么地方工作。

我一一答了,他又问我是什么辈的。按照黄涯孙的排辈我应该是庆字辈。但我这时候不能姓黄涯孙了,应该姓牛山孙。

我说我是……

本来想得好好的话,这会却是那么的拗口,改姓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脸红了,吞吞吐吐的样子。我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自己是中字辈的。

县长又问我父亲是什么辈的。我父亲本来是炳字辈的,但为了我我只得给他改了,我说是晋字辈的。他又问了我祖父的辈数,等我把祖父的辈数也改了以后,他才说:好,你叫我叔叔没错。我趁机把想当乡长的事提出来,请他帮忙。

他摸了一把瓷瓶爽快他说:都是一家人,用不着客气。最后他叮嘱我说:上面的事他可以做,但选举时很重要,现在越来越民主了,上次换届七里河乡,刘山闸乡的乡长都落了选,下面的工作你还要多做一些。

我是个明白人,我知道所谓的下面的工作指的是什么,就是拉一拉选票,但拉选票可是一件违法的事,作为一县之长的他绝不会给我明说。不过,我得心里有数是不是?

关于拉选票的事没有什么新意,可以说的话也不大多,基本上是别人怎么做的我也怎么做,我只好简单地泛泛地向您讲一下吧,对你有用的话你就看下去,如果没有用翻过去就行了。

在拉选票的过程中我主要做了如下几件工作。这里我使用了“工作”这个词,没有错,我真是把这件事当作工作做的,并且做得光明正大。

第一件是拜把兄弟。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怎么样,在我们这里拜把兄弟是一件十分盛行的事情,它在选举中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这件事情还有一个名词,叫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股力量包括各村的村长、支部书记、乡政府机关各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因为他们是人大代表,选举时手里都握着一票呢。一个头磕在地上,发过“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求同日生,但愿同日死”的毒誓的,关键时候还能发挥一点作用。

我这样的把兄弟有七十多个,可以说什么样的角色都有,好的不说了,单说坏的,有酒鬼,有赌徒,有骗子,有整天坑诓拐骗的,也有牛皮哄哄胡扯八编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低低,肥肥瘦瘦,参差不齐,遇上谁家有红白喜事还要去磕头,作揖,行礼,穿孝,弄得我整天焦头烂额,疲惫不堪,但没办法,因为我需要。

第二件要做的事就是许愿。

这件事说白了就是封官。比方说财政所的徐会计,他是人大代表,我找到他时,他满口答应到时候投我一票,但是我当了乡长以后必须提他做财政所副所长。计生委的万主任主动跑到我家来,说给我拉了五票,但条件是我当乡长以后得给他弄个副乡长的候选人提名。他也很体谅我,说只要提名就行,选不上选不成不怪我。还有兽医站的马站长、卫生院的杨大夫……遇到这样的事我都是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并且在许愿的时候尽量超过他们的期望值。你不是想当副所长吗?我就许给你一个正所长;你不是想弄个副乡长侯选人提名吗?我干脆许你一个副乡长。至于我当上乡长后兑现不兑现那是以后的事情,关键是别丢了选票。

那时候我许的愿也有六七十个,乡政府连传达室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十来个部门,怎么能轮得过来,但是大家听了都激动,都高兴。

还有庙上村的村主任,是个神经病,也想通过手中那一票到乡里弄个一官半职的,我就许给他一个政府办公室主任,他激动得像个疯子,在全乡奔走相告。弄得我既担心又好笑。

再一件要做的就是增加感情投入,沟通一下感情,明说吧,就是给代表们一些好处。这是个花钱的事,好在乡政府的办公经费还是我掌管着,多少可以挪用一些。这可是一笔下小的开支啊。我都做着记录呢,抄给你看看吧,很有意思的。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受礼人的名字我就不写了,只把我送出的东西抄录下来。这都是选举之前一个月的事。

2月3日:羊毛衫一件。

2月5日:秦池特曲四瓶。

2月6日:爆竹十挂(送某代表的儿子)。

2月9日:石林牌香烟一条零四盒。

2月10日:榴园春酒一箱,毛布料一身。

2月11日:三枪牌内衣两件,牴羊毛线两盒。

2月14日:花圈一个(某代表母死)。

2月15日:羊毛衫一件,云烟一条,康师傅方便面一箱。

2月16日:皮鞋一双,袜子一打。

2月17日:桂圆礼品盒一个,羊腿一条。

2月20日:双汇火腿肠两箱。

2月21日:杉杉牌衬衣两件。

2月23日:领带五十七条(乡直代表一人一条)

2月25日:花圈两个(某代表母死,某代表父死)。

2月26日:西服一套(某代表子结婚)。

2月27日:酒席一桌(请代表)。

2月28日:酒席两桌(请代表)。

2月29日:酒席四桌(请代表,请乡主要领导)。

你看我考虑得周到吧。其实,其他几位副乡长也都是这么做的。代表们也可能像答应我一样答应了他们,我知道这些代表们的素质,实在不敢恭维。基层不比上面,上面怎么样不好说,基层就这个样。不信我举个例子你听,就在我们这个县的一个乡,选乡长的时候代表们嫌招待得不好,一边吃饭一边在食堂里骂。食堂的大师傅听不下去了,说,你们别在我面前骂,饭是乡长安排的,你们如果选我做乡长我就把这标准一人再往上浮动三十块。代表们起哄了,说,好,就选你,结果,食堂大师傅真被选上了。信了吧?这些代表大都顺风倒,他们看上面注定要选你,马上就倾向你;他们如果看出上面没有想选你的意思,你就是在他们身上花个万儿八千,他们也会踹你一脚。

因此,为了把这件事做得更有把握一些,在选举的前一天,我叫孙县长到平淡乡来了一趟,当然,县长又不是我儿子,说让他来,他未必来。他后来之所以来了,是因为想我留下的那只瓷瓶。我给了他。他也没有负我,那天他帮我把气氛造得很足,临走的时候还在乡政府门前和我合了一张影,这情景把人大代表们的眼睛都照绿了。

乡长选举在这一年的三月五日举行,这一天正好是学习雷锋日,我被选为平淡乡的乡长。至此,才正式圆了我渴望已久的乡长梦。

是的,我就是这么做成乡长的。这么讲不知你满意否?下面我回答你第三个问题吧。

你问我做乡长的信条是什么。我可以连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做人民公仆,为人民服务,为群众谋幸福,我还可以说出一些类似的话。说实后,我不光嘴上这么说,有时心里真想这么去做。但在现实面前,行动又不知不觉走了样。

其实我工作的信条总结起来只有五个字,“让上面高兴”。当然,这个上面的面是很广的,只要能管着我的就是上面,包括大小领导,包括上级。

事实证明我这五字方针是战无不胜的,八面玲珑的,左右逢源的,如鱼得水的,得心应手的,它使我在乡长这个位置上游刃有余,如入无人之境。这条经验是我在日常工作中不断总结发展起来的。我在于乡长之初也曾经把人民群众的利益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但受到了打击和挫折,还险些挨了处分。

那是我刚干乡长那年的夏天,麦子还没有收割,下了一场雨。那是一场把地皮刚刚打湿的小雨。市政府却召开电话会议要求各县各乡镇迅速行动起来掀起麦田套种玉米高潮。只有一指雨的墒情,套种玉米不是胡扯淡么?儿位副乡长也觉得不能套,但是谁也下表态,怕担当责任,都做缩头鸟龟。我由于刚当乡长不知深浅,就说:我们不能拿群众的玉米种开玩笑,不套了,出了事我负责。但是没有多大会儿,县委办公室又专门打电话来说全市的玉米套种现场会就在县里召开,平淡乡是现场会的一个点,县委县政府要求我停止一切工作把玉米套种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扎扎实实。

事情弄到这一步我也不敢硬顶了,但我左右为难,不做吧会影响现场会的效果,也影响县里的荣誉,真做了老百姓这边又不好交待。想了想只好和县里耍了个小聪明,只将公路沿线的地块套了套,并且套种的时候也没有使用新玉米种,而是用的家里储存的普通玉米,检查团走马观花,一位副市长还当众表扬了我几句。老百姓那边也没有人骂我。按说这是一件一箭双雕两全齐美的事情,没料到乡里出了叛徒,一封匿名信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给举报了上去。

孙县长亲自把我叫到县里狠狠剋了一顿,说我是兔子枕着狗蛋睡,胆大不说,命也不想要了。最后一针见血他说:要不是看着你刚干乡长没经验我就撤了你。

我这个乡长怎么来的只有我知道,不容易啊,还没干几天就被弄下去,明底细的人说我是好干部,不知道情况的还不知怎么说我呢。所以,以后对上面安排我的事情我再也不敢打折扣了,并且每项工作都努力争取走在备乡镇的前面,一句话:让上面高兴。

比如秋收的时候,县里说为了争取秋收秋种的主动,要求各乡镇提早做好玉米地的腾茬造墒工作,玉米还青着呢,腾什么茬造什么墒,早收一天就多减一分产呢。我就是在庄稼地里爬大的孩子,这点事能不懂吗?但是你懂又有什么用。大家都那么干,你敢搞特殊吗?套种玉米时的经验教训都在那地方放着呢。为了这个乡长。干吧。我就把农机站的十几辆拖拉机集中起来,机头上绑一根铁棍,到玉米地里去推去扎。

刚开始的时候几个司机还给我顶着不愿意干。我就对农机站长说:平淡乡有的是人,谁不愿意干叫谁回去。这么一说他们果然干了。说到底他们也和我一样,我怕丢了乡长,他们怕丢了工作,意义是不同的,大方向是差不多的。

那一年我把全乡公路沿线的玉米都给轧倒了,全乡秋收秋种工作的速度也确实加快了还在县里夺了一面奖旗。但是却把老百姓给整苦了,他们联名到县政府告我,说我毁坏青苗,县里的结论是为了工作,不予追究。

再比如,上级说公路沿线的土地是县里的脸,来来往往的各级各地领导都能看见,要搞得横平竖直,整齐划一,成方成块,我就在全乡大搞畦田化,只要是靠近公路边的土地,不管能不能浇上水,都要打畦田。能浇上水的地块自然不用催,浇不上水的催也不干。但有句话说得好,不怕不干就怕罚款,晚打畦田一天罚款二十元。晚打畦田两天罚款五十元,晚打畦田三天罚款一百,几何式增加,不打试试,由不得你。

当然,也有为了让上面高兴难得我掉一大把头发的事。比如义务教育达标吧。县里说你们乡的义务教育没有达标,要达标必须建一座教学楼。一座教学楼要五六十万呢,乡里财政挤不出钱,县里一分不补不说,还明确强调,不准向农民乱集资,不准向农民乱摊派,不准增加农业提留,还限期将教学楼盖起来。我总不能发动乡机关一百多名干部到外面去偷去抢吧。说一千道一万,生九百六十个法,羊毛终归出在羊身上,还得向农民要,当然说是集资不行也不能说是提留。说是借,说是存款总不违犯纪律吧,和银行一样发还利息,让村干部挨门挨户拉存款,给农民说好话,敬好烟,坐在农民家里,什么时候存款了什么时候再走。

这一着是软刀子,逼得农民有苦说不出,有钱只好拿出来存上,没有钱的只好四处求亲告友借钱存款。我们乡的通讯报道员小李还以此为题写了一篇“平淡乡家家户户有存款”的新闻稿件,在市报的一版上发了个花边,我创造的这一经验已经在全县推广开了。直到现在仍然被称作行之有效的先进经验,据说我们县的一些工厂也在职工中这么搞了,确实为一些厂子解了燃眉之急。有一次和县灯珠厂的厂长刘荣学在一起喝酒,他一连敬了我三杯,说我那条经验救活了他们的厂子。

另外,我还做了一件事情也很值得一提。这件事是为县委陈书记做的。那是因为一次提水,去年秋天,天气大旱,为了适时种足种好小麦,我们乡决定从微山湖提水浇地。水是村民花钱买来的,一共花了十多万呢。从微山湖到我们平淡乡三十多里路,中间要经过一个叫王屋的村庄。提水那天王屋村的村长来找我,介绍后才知道他是县委陈书记的一个表叔。他来找我是借水的,他说就一个村,就借一点点,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在县委书记面前好好表现一下的机会,我答应了他。然后安排水利站把通往王屋村的一个水闸打开。水利站的文站长说上下游水位差太大,弄不好提到上游的水回游过来冲击水闸会出问题,我让他把水闸直起一点先看看,没想到水闸由于年久失修,提上去就放不下来了。水真像水利站文站长说的那样汹涌而来,眨眼之间就将水闸冲击得荡然无存。

王屋村的小渠都是小打小闹,羊肠小道一般,哪里容得下那么多水。没用半小时就把王屋村给淹了,道路上村庄里都是水。好事办坏了,王屋村的百姓也不愿意,找人写了状子要去告我,好在后来陈书记出了面,这件事情才平息下来。

好了,我该回答,你的第四个问题了。

身为一乡之长,我想做的事情是很多的,但仔细想来想做的事情几乎都没有做。这么说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在当乡长之初想做的几件事情直到现在还都没做,不是没能力去做,而是没有去做。没当乡长的时候没法做,当了乡长以后不去做,似乎很可笑吧。

先说说我祖父的事情吧。

我答应祖父的事情也没有实现。他老人家最后还是火化了。他老人家死于今年秋天,也就是我接到你这封来信不久。说起来他老人家的死和我还有些关系。

秋收之后,我想搞一个工作棱角,利用农闲对农民大搞一下思想教育,以提高农民对精神文明和党的政策的认识,本来是件好事,但大家都不参加,我就安排村里按户口本,一个一个地点。我祖父一直在老家呆着,请他去我家怎么也不去。他说享不了那个福。他还种了一块地,有事没事每天都到地里转转。他那么大岁数了,按说完全可以不参加学习,村里的牛村长由于我这层关系也对他很照顾(自我当乡长后,谢士才就不干村长了),但他老人家早在我挖祖坟时就跟我划清界线一刀两断了,从来不享受我给他带来的一点福分。

那天晚上村长也没让他去,他还生气呢,说:他们能去受教育我为什么不能去受教育,难道我种地不交公粮吗?

牛村长说:孙乡长知道这事会生气的。

我祖父说:什么孙乡长,谁的孙子,我不认识他。

祖父说完这句话不久就掉进了村委会门前的水塘,水塘里的水很浅,只有半米多深。这么浅的水竟然能把祖父淹死真是个奇迹。

没有人听到祖父的呼救声,所以,直到现在我仍然怀疑祖父是自己走进水塘的。如果祖父是真的自己走进水塘里的话,那么又是为什么呢?我不敢想下去,还是不想了吧。但是,我不得不说祖父死的不是时候。祖父如果在死前跟我商量一下,或者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的话,我一定会建议他老人家换一个时间死,就是说我让他或者提前几天,或者推迟几天,那样的话我亲爱的祖父可能就会免于火化了,可是他偏偏死于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的火化工作其实抓得并不紧张了,人死了以后偷偷埋掉的事屡见不鲜,大胆的也敢吹着喇叭号子摆几桌酒席。我对待这种事的态度一向是明朗的,上面紧我就紧,上面松我就松。前段时间乡里柳副乡长的母亲病故就偷偷埋掉了,乡里不少人还去祭奠了呢,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之所以说我祖父死的不是时候,是因为马上就要换届了。我得注意影响,柳副乡长升官无望的人,我不能跟他学,如果把祖父埋掉不出事就罢了,出了事我脱光衣服也是盖不上的。但是想起来我当乡长之前给祖父说的那些话又觉得太对不起他老人家,犹豫了三天,最后还是把他烧。

我还是乘坐那辆“伏尔加”轿车,表面上看它还是那辆旧车,颜色还是那个颜色,外壳还是那个外壳,但内里已经全部更新一遍了,更新内件的钱也差不多够买一辆新车了,但是我没买。乡里几个企业的效益还不错。想买辆好车也买得起,我也不是爱坐“伏尔加”,我更爱奥迪、皇冠、奔驰,我也不是艰苦朴素,更别说学习焦裕禄、孔繁森,而是我有我自己的为官哲学,处世道理。说到这你可能明白了吧,我这么做其实是做做样子,搞一搞姿态。衣服穿得洋一点,车坐得好一点,头搞得亮一点,只是为官的初级阶段,表面现象,低度风光,是浅层次的,是不科学的,不巧妙的,不聪明的,是小农意识,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是穷人乍富挺腰凹肚。现在全县三十八个乡长只有我还坐“伏尔加”,我一直相信坐久了就能坐出成绩来,坐出效果来,坐出好处来。种瓜就应该得瓜,种豆就应该得豆,所有的投入都应该得到回报是不是?县委书记和县长已经表扬我多次了,表扬得令其它乡镇长嫉妒得要命,有几位乡长已经开始跟我学了,坐的车比我还破,可是你们学得来吗?你们……

哦,我有点激动,我该停一会儿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涉及到“官”的事情我就有些激动。这时候我觉得我的力量是巨大的,是可以毁灭世界的,但也是跑不出如来佛手心的。因为我这时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一切事情转来转去,就是转三天三夜,十万八千里也逃不出一个“官”字。

比如,我走路我得注意一下分寸,步子别迈大了,也别迈小了,别走到领导前面去,也别走到下级后面去。

比如我坐吧。第一要弄清座次,别搞错了。因为座次丢官的事多了,小坝乡的乡长李大有就因为这个丢了官。有一次开会,他跑到县委许书记的座位上了。还有坐的姿态,什么时候哪条腿放在下面,什么时候两条腿分开,什么时候两条腿并排,都有讲究,都有学问。还有说话的声音,办事的手段哪一个都是要紧的关节,致命的穴道。

我最烦的就是陪领导吃饭,那简直跟上刑场一般。话要说,要说得到位、得体。菜要吃,但要不显得浪费铺张,领导还要吃得满意,吃出特色。酒也要摆,至于领导喝不喝全在你了。弄不好让领导喝领导不满意,不让领导喝领导不满意,领导喝多了不满意,领导喝少了不满意,领导喝得不多不少也不满意,到时候吃不了兜着吧。

这么说吧,我在乡长这个位置上干得并不轻松,有时甚至觉得比干秘书那几年还要如履薄冰,胆颤心惊。我这么说并不是说做乡长没有快乐可言,我时常把做官比喻成马戏团走钢丝的杂技演员,走钢丝时他未必快乐,他的快乐就在于他能在钢丝上行走,而更多的人却不能,不知这个比喻恰当否?

好了,说这么多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还没有回答你这个问题呢,上面说的都是我想做而不能做的,其实我想做而又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唯一的一件,真是太少了,就是做官。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其它所有的事情也都在诱惑着我,比如和小改重温鸳鸯梦,比如把祖父上葬,比如坐豪华车,比如周游列国……我做梦都想做,做一回,做十回,但是由于它们和我做官发生着冲突,我只好压抑着自己,对它们不理,对它们漠视。我想这就好比孟夫子说过的鱼和熊掌吧。我是那么地想吃一条鱼,但是我需要熊掌。想和需要是两码事,我只能选择熊掌。我……

写到这里你一定可以看出我把我和小改之间的事情漏掉了。其实,不是我漏掉了,而是我故意跳过去的,我实在没有勇气将它写出来,它是我眼里的一粒沙子,是我肉里的一根刺,是我灵魂上的一个脓包,它使我痛苦,使我不安。本来,我想把它压在心底永远不对人讲的,但是,我想我把它说出来心里可能会好受一些。

关于我和小改的事情我虽然写得不多,但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应该说她曾经是促使我不择手段去做乡长的一个重要推动力,现在又是使我身心疲倦,徘徊不前的一个主要原因。不,应该说是当头棒喝,我把它说说吧,对你来说,这可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情节。

多少年了,我也有了妻子儿女,但我一直念念不忘小改,初恋是美好的,你是作家,一定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我一次也没有找过她,我已经是乡长了,是我们这方土地上最大的官,我不可能像一些偷鸡摸狗的贼似的去爬小改的墙头。我相信小改也不会忘了我,我等着她来找我。果然有一天小改来找我了。

那天下着雨,雨很大,雨线稠密如织。我正立在门口看花坛里东倒西歪的花草发呆,忽然看见一个粉红色的雨披从大门外飘过来,我几乎一眼就认出那是小改,我也一下子找到了十几年前的感觉,我激动起来,一连叫了好几声小改。小改没有答应我,而是低着头抖着雨披上的水珠,直到把雨披上的水珠全部抖落下来才仰起脸。我这才发现小改的脸色很难看。

我说,小改你怎么了?

小改的眼泪涌了出来,小改说:你没忘了我吧?

我说我没忘。

小改说:我家里遇着事了,你要念及咱俩以前的情分,你就帮我一次。

我连犹豫也没犹豫就答应了小改,我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小改要我做的事是让我帮她打一场官司。她的女儿在县城一中上学,有一天晚自习之后被同班的一位男同学挟持到城东小树林里强奸了。这实在是一件惨无人道的事情,我听完之后当即表示,无论如何也要帮助小改打赢这场官司,严惩罪犯。

小改说:听说他的姑父在县里当大官呢。

我的头皮忽然一麻,嘴上仍然说:管他多大的官,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小改说:话虽这么说,但朝里无人办事难,我才来求你呢。

我说: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在这件事上我尽最大努力。

小改从这里离开之后,我就给县法院的李院长打了电话。李院长说,他知道这件事。他还说县委组织部的何部长对这件事也很关心。我的心一下子悬浮起来,我估计小改说的那位男生的姑父就是县委组织部的何部长。立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天下午,何部长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他妻侄的户口就在平淡乡,他让我帮他改小两岁,我知道改小两岁就意味着不到判刑的年龄,我的头炸了一般。一边是小改,一边是何部长,他们一个像一把刀,一个像杆锤,折磨着我,挤压着我,使我我不到出路。这一夜我没有睡觉,我像一头落在陷阱里的野兽在屋里转着圈子,我觉得我走了有一千里路,很累很累,我说小改你饶了我吧,我说何部长你饶了我吧。但是没用。第二天刚上班小改和何部长几乎同时又来找我了。

小改来得要早一点。小改说:闺女的事情你帮我问了吧?

我说:我问了,我给县法院的李院长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到这里就没有勇气说下去了。小改一直以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躲不掉,我只好又说,他的姑父是县里的组织部长,管着我呢,我帮不上你,小改,我真的帮不上你,你别怪我啊。

小改的眼睛一下子暗了下来,怔了一会儿,才慢慢他说,我知道的,他的官比你大,你没有办法,你要有办法你一定会帮我的,是吧?

我无力他说:是的。说完我就叫着自己的名字反问自己,我真的没有办法吗?

小改摇摇头,然后默默地走了。看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我的神经差一点崩溃了。你可能不信,当时冲着她的背影我跪下去了。我发誓说虽然我不能帮她,但是我也绝不会去给何部长的妻侄更改户口。

我这个誓发了没有十分钟,何部长就来了。与何部长一起来的还有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的几个人。他们是来考察我的。是的,是来考察我的,但是我也知道是何部长在给我施加压力,虽然他没有再提他妻侄户口的事。我出汗了,惶惶不可终日。这么说吧,我是个弱者,是个不道德的人,我违背了我十分钟之前发过的誓言,我把何部长妻侄的户口给改了。并且他们几个人临走的时候我还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个日本三洋牌的收放机,微型的,他们装在口袋里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那时还不知道我这么做的严重性,我要是知道,我可能无论如何也不去做了。

小改的女儿死了。小改的女儿是在何部长的妻侄被关了十几天又被放出来之后死的,她真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她用一把刀把自己的头割了下来。

小改是在女儿死后才知道事情真相的。这时候她已经憔悴得像个鬼了,她披头散发地跑到办公室来问我:户口真是你改的吗?

她已经到这份上了,我不能再骗她,我说:是我改的。

她仿佛不认识我似的,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失声大笑起来,然后不再多吐一字,背转身向外就走。

我拦住了她,我说:你为什么不骂我?你骂我呀,骂我畜生,骂我混蛋,骂我死一千次一万次!

小改说:这些都是骂人的话,你不是人,你不配!

我说:那你去告我去吧,告我给何部长的妻侄改户口,叫法院判我无期,判我死刑。

小改冷冷他说:我不会去告你,我要让你心里一辈子不得安宁。

小改那天回到家就疯了。终日在村头、在道路旁、在集市上走来走去。嘴里絮絮叨叨,不停他说着一句话,我要让你心里一辈子不得安宁。小改说这句话时咬牙切齿,恨得五官都变了形,别人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都笑她。只有我知道那是在说我。

从那以后我确实没有一天安宁过。夜里闭上眼睛,耳畔就会响起小改絮絮叨叨的声音,甚至青天白日我坐在会议室里讲话也会隐隐感到小改正趿拉着破鞋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使我失态使我悚然。我觉得我就像一恨扁担,一根不堪重负的扁担。有一天夜里我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已经断裂了,坍塌了,我忽然那么地想从目前这种环境中逃脱出来,我想抛掉乡长这个位子,一口气跑回生我养我的刘庄村,过平常而又平常的日子,如果可能的话我还要把小改接到家里,我给她看病,给她做饭,侍候她一生,我们去做我们想做的事,任何强加在我们身上的灾难或幸福我们都不再接受,我们只要无拘无束的自由。

那天我真地下定决心这么做了。我起得很早,穿着拖鞋在平淡乡的街头一会儿漫步,一会儿急走,我像个正常人一样一会儿哼唱两句,一会儿跟几个遛鸟遛腿的老头打打招呼,临了,还坐在一张矮得不能再矮的板凳上在一个早点摊前喝了一碗米粥,吃了两根油条,我感到是那么的轻松与惬意。

我还带着这种轻松惬意的好心情给组织部的何部长回了一个电话。何部长说,你这次考核的结果十分好。

我竟然没有一丝兴奋,我说:是吗?

何部长说:你怎么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咔地一声放下了电话。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东西了。我说:见他娘的鬼去吧!

当时,所有的乡干部都在呢,他们都以吃惊的眼神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我没有在意。

然后。

然后,这期间我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好像就是为你写这封信了。这时候我的心情十分平静,并且也没有了火气,没了功利性,这使我能够从从容容地回忆这么多年走过的路程,另一方面这封信也是我悔过形式的一种,所以,我是真诚的,如果说有些细节看上去还显得不太精细的话,那不是我要有意隐瞒什么,而是由于我笔头太拙,表述得不够准确到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当然,这不是我的全部。如果说我现在是一盘录相带的话,它们只是我录相带中的几个镜头。

其实,你还可以向我多提问几个问题,比如,比如……我还是别提示你了吧,我提示你你也未必感兴趣,这么说吧,如果你还需要知道哪方面的事情,尽可以给我来信,我将和现在一样,鼓足勇气回答你。

该到结束这封信的时候了。我为能够有这个向你倾诉的机会而感到无尚高兴,你读完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当乡长了,因为我每天都在想着撤出去,我已经考虑写辞职报告的事了。所以,你没有必要再给我回信,不过,我倒是希望早日看到你的小说,你的小说就是给我的回信。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小说,小说出来后也请你给我寄一本。对了,那时我可能不在这里了,恐怕收不到了,到时候你的小说发表出来我再给你联系吧,好不好?

关于我向你提供的这些材料你尽管使用好了,我既然讲述给你就没有其它顾虑。

其实,我讲的这些在官场中司空见惯,一点也不耸人听闻,可能只有你们文人圈子里才觉得新鲜点罢了,我们对这个已经见怪不怪无所谓了。我还担心你在小说里使用它们不够精彩,不够吸引读者呢。

关于这封信中涉及到的人名,使用的时候最好能换一下,怕麻烦的话用ABCDEF代替也行,我本人倒是无所谓换不换了,反正我已经决定不在官场上混了。关键是其他人,他们还都活着呢,还都在官场中驰骋拼杀呢,发表出来大家看了难堪,影响也不好,仅此一点,请高抬贵手,笔下留情。

盼加强联系。

创作丰收!

孙中右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读完这封信的时候正好是正午,已经有些温暖的冬阳从窗外直照过来,落在我的书桌上,我的手微微有些发汗。我吁了一口气,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当然,我不是说太阳。太阳很好,太阳就在天上,看一眼就能晃花我的眼睛。我是说这封信。我怀疑这封信是假的,是一位乡长委托一位秘书跟我开的玩笑。这么认为有两个原园,一个是我不相信哪个乡长有那么多时间写这么长一封信,另一个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尽管这怀疑是无根据的,但我仍然顾忌这一点,所以对这封信没法建立明确的态度,我想先把它放一放,等我看过专题片之后再细细想一想。

我赶回来大约是一周之后吧,接着又因为到彭城看望一位朋友耽搁了一些时日,等我把身边该做的一些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我又拿起了那封信。我忽然产生了要去平淡乡看看这个乡,看看这个乡长的念头。

我是乘公共汽车去的,转了四次车才到达那个叫平淡的小乡。乡政府就在一片闹市的后面,灰色的砖墙,大门楼,挂着一排大牌子。乡政府大院里没有铺水泥地,只覆了一层很白的细沙,平平的,走在上面沙沙作响。阳光已经有些淡了,天色却显得有些浓艳,像水彩画似的,把乡政府大院映得像一块舞台上的灯光布景,灿烂辉煌的样子,很好看。

几位乡干部模佯的人正聚在一个花坛前评论着几株月季花,那是几株红黄紫粉四色月季,开在一处,艳在一处,确实很惹人眼目。我走过来时,他们看了我一眼,但是没有在意我,又掉过头看花去了。

这时,一位秘书模样的人大步向我走来,到了我面前才问:你找谁?

我镇定了一下说:我找你们孙乡长。

那位秘书模样的人说:孙乡长,哪位孙乡长?我们乡里的乡长现在都姓孙了,有三个呢。

我吃了一惊说:我找孙中右乡长。

秘书模样的人忽然热情起来,说,你是说孙中右乡长啊,他几天前调到县里当副县长去了。

听了他的话我被惊得许久也没有说出话来。我想,他不是说要写辞职报告吗?怎么又去当什么副县长了?莫明其妙!

我从平淡乡回来,又收到了一封信,是个快件,信封上写着晦明县人民政府的字样,我猜是孙中右寄来的。打开一看,果然。信的内容如下:

张继同志:

你好!

我现在是坐在县政府的办公大楼里给你写信,你一定很奇怪吧,我已经是晦明县的副县长了。本来我已经写好辞职报告了,可是县里忽然调我去做副县长,谈话的时候我都昏了,差一点儿休克过去。你不要笑我又官迷心窍了,又走火入魔了,你知道副县长意味着什么吗?那是千百万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一个梦啊。现在这个梦变成现实一下子落到我的头上,你说我能受得了吗?我根本受不了。它一下子就将我刚刚平和下来的心境撞击得粉碎,我立时觉悟到以前所受的屈辱、委曲、痛苦、失落、惊吓、恶梦、困惑、尴尬等等一切不好的东西,与副县长这个巨大的荣誉比较起来都不值一提。我不知道我这个觉悟是退化还是进步。但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职务。至于过去,我觉得是一张纸:一张写满各种各样东西或秽物的纸。处在我今天这个位置,我已经轻而易举地将它翻了过去。

我是市里最年轻的副县长,对于未来我信心百倍。对了,我们这里有一种不成文的说法,县级干部死后就可以立碑了,你好好干,将来成了名人我死后碑文就由你来写。当然,为了你将来言之有物,我在做县长期间会努力把握机会,努力做个好人。

有时间到县里来玩。

即颂

新年好!

孙中右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三日

人啊人!

读完这封信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但笑过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我的那篇小说越来越难写了。

权力的魔方具有神奇的力量,育权力作梗,什么法律、什么道德都逾越不过。权力的大旗下,总是随行着腐败的影子,权力变成了滋主腐败的温柔乡。专人深思的是在现实主活中确实有少数领导干部拉帮结派,行贿受贿,跑官要官,腐化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