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首惊讶地望着康仁龙。康仁龙不解地望着康利贞。
康利贞不紧不慢:“康大爷您花钱买美,可以买到身子,却未必能赢得芳心。”
康仁龙听得不悦,沉下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康利贞:“据小的所知,那雪倩小姐非低贱女子,其父脾气暴烈。”
康仁龙:“你的意思是说这桩买卖甭做?”“不,小的不是这意思,到手的美人能让她飞掉?小的意思是这买卖不但要做,还要包赚。”
“你的意思是要在这买卖里动一点手脚?”
“大爷您高见。”
康仁龙:“说来听听。”
康利贞便附着康仁龙耳边如此这般一说,康仁龙一拍大腿:“好,你狗娘养的就是比别人多一个心眼。”
匪首把头伸过来。康仁龙也对他如此这般一说。匪首也把大腿一拍:“就这么定了。”
匪首回到山洞,立即率领群匪嚷叫着要将雪倩父女押往鹰嘴岩砍头。
鹰嘴岩附近有茶屋,三间茅舍,一座敞棚,七八张茶桌。山匪押着雪倩和她父亲来到茶屋。他们决定在茶屋的敞棚里小歇一会。远处山道上。有一顶轿子,十来个家丁,也朝路边茶屋而来。
茶屋前,一小匪端着茶走到傅父跟前:“老家伙,你的死期已经到了。喝一碗断头酒吧。咱们以茶代酒。”
茶碗伸到他嘴边。傅父咬着牙关。
小匪火了:“你这不识相的东西。”一碗烫茶就泼到了他的脸上。
众匪也争着朝他脖子里灌茶。
傅雪倩尖叫起来:“畜生,你们这班畜生,你们不要伤害我爹。”
匪首冷笑道:“行啊,那得有个条件。”
群匪一起鼓噪:“对,让我们大伙玩玩。”“让我们玩就饶了你爹。”
匪首:“小姐,你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不如废物利用。弟兄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算本大哥犒赏你们。”
众匪得令,欣喜若狂,一拥而上。雪倩凄厉的尖叫和傅父的怒骂传出茶屋。山道上的那顶轿子在茶室前停了下来。
轿帘掀开走出康仁龙:“怎么回事?”
康利贞从轿后闪出:“小的这就去看看。”
康仁龙下轿:“慢,待本大爷亲自去看看。”
他一挥手,带着十来个家丁奔进茶屋,大喝一声:“住手。你们这些匪徒,光天化日之下强奸民女,哪还有大清的王法?在下柳家集康仁龙,平生专爱打抱不平,行侠仗义。来人,上。”
十几个家丁便与十几个匪徒战在一起。一阵搏杀。山匪有死有伤,不死的逃得精光。
康仁龙:“快,救人要紧。”他和康利贞给傅雪倩父女松绑,眼角不断地瞟着雪倩。
傅父倒头便拜:“谢义士相救,老夫没齿难忘。”
康仁龙急忙还礼:“老丈请起,这是侠义道中的平常之事。”
傅父:“雪倩,还不快快拜见恩人?”
雪倩盈盈一拜:“谢义士援手。”
康仁龙急忙握住雪倩双手:“啊,姑娘……”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便盯着她直瞅。
雪倩颇觉羞急,却又抽不出双手。康利贞连忙向康仁龙直使眼色。
康仁龙这才想起放开雪倩,连声叫道:“轿子哩?轿子?”
康利贞问:“老丈是哪里人?”
傅父:“柳庄。”
康仁龙对喽罗吆喝:“用我的轿子,将小姐,还有这位老丈送回柳庄。”
傅父急欲推辞。
康利贞说:“二位有伤在身,就别客气了,我家这位主人天生一副仁义心肠。”
傅父一拱手:“老夫那就暂借康义士大轿回家,日后定当报答。告辞。”
一顶大轿载着傅家父女缓缓而去。立在路旁的康仁龙和康利贞相视一笑……
再说蒲松龄到了济南,一个人斜背蓝布包裹躅踯街头。
忽然,他的后背被人猛抽一鞭。蒲松龄回过头,见两名旗营兵骑在马上手中皮鞭不停地左右抽打。行人纷纷避让。蒲松龄气忿不过,想上前辩理,又被几个差人推了一个趔趄。
两骑兵勇用鞭子清道,后面有衙役跟进,再后面响起了锣声。一顶八抬大轿缓慢而来。前面有十一个人鸣锣开道。威风八面。
行人驻足议论:“看这派头,一定是总督大人。”
“说不定是山东巡抚。”
立即有人接上来,用权威的口气说:“你们知道什么,这是按察使刘德厚大人。刘大人前日破了一桩疑案,替书生鄂秋隼洗雪了冤情,抓出了真凶宿介。刘大人明断是非,堪称神判。不但百姓叫好,连京城都察院也奏闻皇上给予了嘉奖。”
正说到这儿,蒲松龄看见一个书生窜出人群,拦住大轿扑地跪倒。
轿子停下。轿里老爷沉声喝问:“何人挡轿?”
“学生鄂秋隼感谢大人英明,感谢大人替学生洗雪冤情。大人对学生有活命之德,再造之恩。”
轿帘打开,肥头大耳的按察使刘德厚坐在轿中:“噢,原来是你。难道你还有什么冤情?”
鄂秋隼:“没有,学生是给大人送这个来的。”
他撑开一把油纸伞。伞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大人,学生是给大人送万民伞来的。学生征集了一万三千个人的签名,以表示对大人的感谢。”
按察使刘大人似乎很高兴,接过万民伞对行人旋转好一会,这才放下轿帘。
“起轿。”侍卫一喝。
轿子又缓缓地走了。蒲松龄杂在人群中望着远去的大轿出神。
这时候,又一顶青布便轿出现在街上。这四人抬的轿子,没有锣声,没有随从,两边轿帘也都高高卷起。一个清瘦的老头坐在里头。
蒲松龄神情一喜,不觉脱口出声:“施大人。”
坐在轿子里的山东学政施愚山听到喊声,发现蒲松龄,忙叫停轿。施大人下轿,不由分说就要将蒲松龄拉进自己轿子。
蒲松龄道:“谢恩师,学生不敢。”
施愚山故意沉下脸色:“什么敢不敢的,你怕我的轿子会吃了你吗?”他将蒲松龄推上轿子,朝每个轿夫手里拍一串铜钱。
于是两人合坐一顶轿子。轿子悠悠地走起来,轿帘却敞开着。
路人又起议论:“这是学台老爷施愚山大人。顺治六年的进士,有名的大诗人、大学者。”
“按说学台老爷的官阶与那位按察使大人能相差多少?可一个怎么就那样威风,一个怎么就这般寒酸?”
学台的轿子里载着两个人,引起路人注目。
学台的轿子赶上了按察使的八抬大轿。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一繁一简。威风与寒酸形成鲜明对比。
蒲松龄却对恩师的寒酸感到不平起来:“前头那个按察大人怎么那么威风?”
施愚山哈哈大笑:“人家刚刚纠正了一桩冤案,为百姓为朝廷立了一件大功,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嘛,听说皇上还赏了他一件黄马褂。”
蒲松龄:“得意可不能忘形吧。学生听说过,大人坐轿也有一定规矩。县官出巡,轿前两人敲锣,一次敲两声,取‘回避’的意思。府台出巡,轿前三人敲锣,一次敲三声,取‘齐回避’的意思,四品到二品出巡,轿前七人敲锣,一次敲七声,取‘军民人等齐回避’的意思。只有一品以上大员出巡,轿前才能有十一人敲锣,每次敲十一声,取‘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回避’的意思。刚才那位刘按察使用了十一人敲锣的銮仪,这排场能是他三品官用的吗?”
施大人:“人家要摆谱,就让人家摆去呗。”
蒲松龄:“按大清律例,这就是犯了僭越之罪,该当极刑。”
施大人一把攥住蒲松龄:“果真是后生可畏,贤弟是非分明,原则坚定,日后应该成为官场中人才是。”
他取出一封信札:“那刘大人在紫霞案中救了书生鄂秋隼,平反了一桩冤案。这本是好事,但就在平反一桩冤案的同时,或许刘大人又制造了另一桩冤案。”
忽听嘈杂声由远而近。立时便见一女奔跑过来。女子抢到刘大人轿前:“大人,大人……”女子发现万民伞,怔了一下,突然推倒差人,抢过万民伞疯了似的又撕又踩。
刘大人:“大胆。”
女子擎起手中破伞:“刘大人,这是你的功德?这是你的牌坊?你配受这万民伞吗?”
刘大人气得手直哆嗦:“你,你大胆民女。”
女子:“你错判我哥哥死罪,我哥哥没有杀人。”
鄂秋隼挤过来:“姑娘,姑娘息怒,这伞是我送的,你怎么?”
女子:“你就是鄂秋隼秀才?你高兴了是不是,你满意了是不是?你自然高兴自然满意。刘大人判你无罪释放,我哥倒成了凶手。我哥没有杀人。”
鄂秋隼:“姑娘有话慢说。”
女子跺着脚:“我慢说不了,我没有那闲心。我哥现在正在死牢里受罪。”
刘大人下轿一把夺过万民伞:“大胆民女,简直无法无天。这是民意,民意你也敢撕!”
女子跪下:“刘大人,我哥真是冤枉。我哥宿介没有杀人。民女求大人开堂重审,还我哥哥一个公道。”
刘大人:“给我乱棍逐走。”
众差役上前。
刘大人再一细看:“小女子太放肆,给我带回衙门细审。”
众差一诺,便抖绳欲绑。“慢。”随后的小轿里走出风韵绝佳的六姨太。
六姨太走到女子跟前:“你真有冤情?”
女子:“回夫人,民女真有冤情。”
六姨太:“我看你脸蛋倒长得非常漂亮。”
女子:“求夫人替民女作主。”
六姨太突然给她一个巴掌:“我就打你漂亮。”
女子一怔,跳起来也反手给她一掌。
六姨太:“你也敢打我。刘虎,王疤,秦二,快给我打这狐狸精,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刘大人:“夫人……”
六姨太:“起轿。”
轿子去了。刘家的家丁仍在棍打女子。歇在街巷里的施愚山和蒲松龄走了出来。
蒲松龄:“住手。”
家丁:“你是何人?”
蒲松龄:“路人。”
家丁:“路人算个毬!”
蒲松龄:“路人算个毬!你看这四周,哪一个不是路人?”
家丁:“你……”
蒲松龄:“你等都是家丁,大清律有一条:豪奴霸道,罪及主人。”
家丁:“我们是差人。”
蒲松龄:“差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家丁:“你给我滚开。”
蒲松龄:“差人殴打百姓,在公堂是行刑,在路上就是行凶。”
家丁一怔:“我们是奉刘大人之命办事。”
蒲松龄:“刘大人命你等打人,可有令签?可有火票?”
家丁:“你在这里胡闹,连你也一块收拾。”
施大人上前:“放肆。”
家丁:“你是何人?”
施大人慢慢脱下布衣,露出一身官服。
家丁:“走。”
女子连忙呈上一本诉状:“请大人替民女申冤,替民女的哥哥昭雪冤案。”
蒲松龄刚要发问。施大人一摆手:“咱们回衙门再谈。”
到了学道衙门。施大人给蒲松龄让座、上茶,并将一封信推到他面前。蒲松龄将信札测览一遍。
施愚山说:“刘大人插手的紫霞案,使书生鄂秋隼无罪开释,却将另一个书生宿介打进了死牢,等待秋后问斩。”
蒲松龄:“所以书生宿介就在大牢里给大人您写了这信?”
“他同时也给刑部写了同样的书面申辩。刑部昨日下文,令按察衙门将紫霞案移交学台衙门,因为一案牵涉到两个书生,所以要我主审。这是一桩疑案,你也帮我参详参详。”施愚山目注蒲松龄,一脸恳切。
蒲松龄:“学生遵命。”
施愚山说:“我已在榴花轩为你安排了住房。”
第二天一早,蒲松龄便去了泥鳅巷。泥鳅巷一侧有一户人家,门上钉着一块木牌:牛医卞家。斜对门还有一户人家,门上的木牌则写着:木匠龚家。蒲松龄在门外将这两户人家仔细地看了又看。甚至还凑着门缝朝里面张望了一番。这才慢慢离去。
这确是一桩极为罕见的疑案。
那一天卞牛医和女儿紫霞一桌吃饭。紫霞十六七岁,长得极其水灵。
卞牛医叹一口气:“紫霞,你年岁也不小了,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娘去世得早,爹把你拉扯大,想给你找一个好人家,只怕官宦人家嫌我这当牛医的爹职业低贱。如果不管人家门槛高低,就把你糊里糊涂嫁出去,爹也不甘心。”
紫霞:“爹,你今天怎么总说这些话?”
卞牛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害臊。”
紫霞放下碗筷。
这时对门龚木匠的妻子王氏走进院子:“紫霞,紫霞,我来向你借一根绣针。”
紫霞拿了绣针给她:“龚大哥还没有回来?”
王氏:“他这个做木匠的,一出去就是三五个月,撇下我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总是守着活寡。”
紫霞抿着嘴笑,将王氏送到门口。恰巧门口走过一个青年,白衣素服,美貌英俊。紫霞望了他一眼。青年赶紧低下头,匆匆走过,一脸害羞。紫霞水汪汪的眼睛目送着他渐渐远去。
王氏瞧出了意思,笑着说:“凭紫霞姑娘的美貌,要嫁人就嫁这样的郎君,千万不能嫁一个木匠、瓦匠。”
紫霞脸上就堆了红晕。
王氏又道:“那人是南巷秀才鄂秋隼,我娘家和他是街坊邻居。他穿着丧服,听说他妻子死了。怎么样?紫霞姑娘如果有意,这个大媒就包在我身上。”
紫霞推了王氏一下,赶紧回屋。王氏在背后笑了一下。
这天夜里,龚家王氏刚刚睡下,听见有人敲门。她侧耳听了一下,立即跳了起来,顾不得一身小衣短裤,下床就去开门。进来的是书生宿介。
王氏一把抱住宿介又啃又吻:“真想死我了,你怎么到现在才来?你还想不想我?宿郎。”
宿介点点头,也一把将她抱紧:“我怕你木匠丈夫回家,不敢轻易就来。”
王氏噘起嘴巴:“这死鬼不到过年不回来。”然后展颜一笑,“来,上床去,上床我说一件事给你听听。”
宿介:“什么事?”
王氏撒娇:“上床再说。”
于是二人上床。王氏依偎在宿介怀里:“宿郎,告诉你一个笑话。对门卞家紫霞可是个美人,美人也怀春了。”
“你怎么知道?”
“我看他眼神就知道她爱上一个人了。她一准爱上了南巷秀才鄂秋隼。我想给他们做媒说合。你明儿也给鄂秀才捎一个消息。”
宿介听得暗喜,表面却不动声色:“我记得对门卞家的紫霞还是一个黄毛丫头,是不是住在北厢房里的那一个?”
王氏笑道:“你记错了。她住在南厢房,门口有一只荷花缸。北厢房是她爹住的。”
宿介暗暗记下,嘴上却说:“我果真是记错了。”
王氏撒娇:“那床上可要罚你。”
于是将灯吹熄。
到了下半夜,宿介轻轻唤了两声:“月娥、月娥。”
王氏睡着了。宿介轻轻起来,蹑手蹑脚地拔开门栓,出了门外。他将门虚掩着,自己则翻过对面围墙,进入卞家。他跑到南厢房荷花缸前,屈起手指轻轻叩击窗户。
紫霞在房内:“谁啊?”
宿介在窗外:“南巷秀才鄂秋隼。听说姑娘对在下有意,在下特来一会。”
紫霞:“我对你有意,是想结百年之好,而不是图一夕之欢。如果鄂郎也真心爱我,就应当早请媒人前来提亲。”
宿介:“在下仰慕姑娘美貌,对姑娘心仪已久。在下也知道明媒正娶才是正道,只是远水难解近渴。还望姑娘速速开门,以慰在下今夜之想。”
紫霞:“私下交合,恕难从命,还请鄂郎回去从长计议。”
宿介长叹一声:“也罢,那我就先回去了。”他故意暂且离去。
紫霞在房内引颈张望。忽然听得脚步声又回来了。宿介在窗外小声说:“请紫霞姑娘开门,我答应你,我发誓明天就去央人提亲,但在下想握一下姑娘的玉手作为凭信。否则,在下怎么相信姑娘?万一媒人前来,姑娘不肯答应又怎么办呢?”
紫霞想了一会,便起床开门。宿介一进门立即抱住紫霞。紫霞使劲挣脱,低声急道:“鄂郎怎么如此鲁莽?看你外表斯文,行事竟这样的粗鲁,你像我心中的鄂郎吗?”
宿介立即跪地求欢:“在下思念姑娘,食不知味,夜不能寝,实在是渴望急了,恳求姑娘今夜务必成全在下。”
紫霞欲去扶他却又不敢:“鄂郎,你有情,我有意,何必急在一时!如果有缘,你速去寻找媒人,苟合的事万万不能。”
宿介叹道:“姑娘在我的心中,是既善良又温柔,没想到竟、竟这么任性。”
紫霞终于上前扶起宿介:“鄂郎不要说了,你还是……”话未说完,宿介又一把将紫霞抱住。
紫霞仍是挣扎不肯,使劲压低声音:“鄂郎如果真的爱我,就请你不要损害我品行和名声。如果鄂郎一定强求,那我就要喊了,只怕败露了,你我都没有好处。”
只听北厢房卞牛医一阵咳嗽。宿介只得松手:“今晚不成,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一次相会?”
紫霞:“那就等媒人来过之后。”
“一言为定。”
“我一个姑娘家总不至于有什么戏言。”
宿介:“我要向姑娘讨一件信物。”
紫霞犹豫。宿介又突然抱起紫霞,从她脚上抹下一只绣鞋,嬉笑着说:“这是女人最珍贵的信物。”
紫霞欲夺。宿介赶紧揣到怀里,一脸嬉皮笑脸:“拿啊,到我怀里来拿啊。”
紫霞还是欲夺。宿介开门就翻墙走了。
紫霞对着空落落的窗外自言自语:“其实,我已经答应嫁给你了,本也没有什么吝惜的!现在既然绣鞋已经在你手里,但愿鄂郎不要负我,否则我紫霞只有一死。”
再说宿介从卞家翻墙出来,在泥鳅巷中静定片刻。这时巷尾探出一个脑袋。脑袋缩了回去,眼睛却留在墙角。宿介在巷中犹豫了一会,又来到龚家门前,悄悄推门进去。巷尾的那人见有人进了龚家,也跟着过来。
他在龚家门前的窗下踩着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忙揣进怀里。又扒着窗户朝里窥探。
只见宿介悄悄上床躺下。王氏醒来:“你怎么没睡?”宿介支吾着含糊其辞。窗外的一双眼睁得很大。
宿介躺了一会,心里惦记着那只绣鞋,坐起来在衣袖里寻找。结果翻了一会没有找着。他便下床点了灯,慢慢寻到门外。当他打开门,一手遮护着灯光出来的时候,那偷窥的人又悄悄地溜回了巷尾。
宿介在门外没有找着绣鞋,带着奇怪又回到了屋里,蹑手蹑脚上床。门外那个偷窥的人影又从巷尾溜回窗下。
王氏醒来:“半夜里怎不睡觉?你找什么?”宿介不吭声。
王氏推他,“说啊,你找什么?”宿介仍是不吭声。
王氏笑眯眯地对着他耳朵说:“你找什么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瞒着我干了什么事情还不老实说来。”
宿介恍然大悟:“是你藏起来了?”
“你如果从头到尾老实说来我就给你。”
宿介知道不能隐瞒,便老实说来:“你刚才睡着的时候,我去了对门卞家。”
“怎么进去的?”
“围墙一翻就过去了。那紫霞姑娘确是美人,可惜她死活不从。结果给我一只绣鞋,约我隔天拿着绣鞋再去与她欢会。没有绣鞋不行。”
门外偷听偷窥的那人,不觉将怀里的绣鞋摸出来看了一看。
床上的王氏则在宿介鼻尖上一戳:“吃着碗里的,又想着锅里的,真是个馋猫。”
宿介:“我都老实交代了。那绣鞋总该给我了吧。”宿介伸出手来。
王氏张开双臂,带着引诱的风骚:“绣鞋在这里,你来搜啊。”
宿介果真去搜。王氏笑倒在床上:“谁拿你绣鞋了,我拿了能和人家紫霞私会去吗?我真的没拿,哄你的。”
宿介说:“你一定是不愿意我再跟别人。”
“你看你把自己宝贝的,睡吧睡吧,我明儿去向她要一只来给你不就得啦。”
宿介便又亲了她一下。
门外扒着窗户的那人持着绣鞋怔了一会。他忽然拿定了一个主意,转身踅近卞家门前,翻身进了围墙。那人鬼鬼祟祟地在卞家院子里东张西望一番,看看东厢又看看北厢。一时拿不定主张,最后还是去了北厢房,在门上轻轻叩了一下。
卞牛医听到叩门醒来。他从窗户瞥见一个男子站在门外,便取了短刀,仍躺在床上。那人见没有动静,推门进来,突然扑上床去。牛医持刀跃起。
那不知名姓的人身手敏捷,夺过短刀一阵猛刺。数声尖叫,卞牛医倒在血泊里。
及至东厢房紫霞持灯奔出,那人已抽身逃走。紫霞用灯光照见父亲,撇掉灯抱住父尸大哭。
灯光照着的地方,有一只绣鞋……
这一件疑案的整个过程,蒲松龄此时还并不了解。他在榴花轩翻阅着一大堆案卷。一宗宗捡起,一页页翻过去。
案卷翻出画面——
济南府大堂。公案上放着一只绣鞋。秀才鄂秋隼跪在堂下,浑身发抖。知府大人玩弄、端详着绣鞋。
大堂上肃静无声。忽然一声惊堂木的脆响。两班衙役的堂威也跟着起来。
知府一喝:“鄂秋隼。”
“学生在。”
“你为何杀人?”
鄂秋隼惊恐万分:“学生没有杀人,学生从没有杀人,学生不敢杀人。”
“你还抵赖。你说你没有杀人,那卞牛医是谁杀的?”
“这……这学生不知。”
知府一拍公案:“你与卞紫霞既然互相爱慕,却不修栈道就暗度陈仓,连媒人也不找一个就想私下苟合,作为秀才,已经无礼在先。人家紫霞姑娘既然已经给你绣鞋为信物,就已经属意于你,你又何必杀了未来的岳父?”
鄂秋隼战战兢兢:“没有。大人,学生没有私索绣鞋在先,更没有杀人在后。”
“这么说,你是不肯承认了?你敢不敢和苦主对质?”知府大人问。
“学生敢和苦主对质。”
知府掣下一签:“带卞紫霞。”
紫霞上堂,泣不成声。
知府:“卞紫霞,你认识他吗?”
“认识。”
“他是鄂秋隼吗?”
“是的。”
“你俩有什么话说?”
紫霞呜咽:“鄂秋隼,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爹。”
“姑娘你误会了,你、你误会了……”鄂秋隼又气又急。
紫霞大哭:“是你,就是你。就因为那晚上没有依你,你才忍心下那么狠的毒手。你如果下毒手下在我身上,我不怨你,可是你为什么杀我爹呢。”
鄂秋隼本是厚道之人,一时张口结舌,无话申辩。
紫霞悲声大放:“就算我那晚上没有依你,你不是拿了我一只绣花鞋去,咱们后会有期,你为什么就、就起了杀心……”
“这、这、这真是没有的事。”鄂秋隼不知如何解释。
紫霞泪眼婆娑:“爹,女儿不孝,因为女儿才害了你,女儿不孝……”
知府见鄂秋隼已经理屈词穷,便一拍大堂让被告听判:“罪犯鄂秋隼因情生奸,因奸不遂,抱怨转杀他人。罪证清楚,案理分明。本官判鄂秋隼死刑。”
“大人,冤枉啊,学生不服。”
知府冷笑:“再打你一顿你就服了。拖下去。”
“我要申诉,我要向山东按察司申诉……”
大堂里回响着鄂秋隼不屈的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