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诗来
我关上白天,打开黑夜,所有的一切就都涌现在眼前:松林连绵起伏的涛声,潮湿腻滑布满青苔的土坡,炽热如火温润如水的肌肤,急促震荡响彻天空的呼吸……
月亮和星星,灯烛与萤火虫,镜子与金属,世界上所有的光线都藏起来了,一切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粘稠的、温暖的、无处不在的黑,除了“漆黑”无法用别的词形容的黑,把你和我包裹在里面。我们是躺在柔软沉默的黑中的两只松果,两个小小的核,两粒相亲相爱的种子。为了这一刻我要永远热爱黑夜,以及一切与黑、黑夜有关的东西:梦、煤、墨汁、乌鸦……
黑暗中,你使我流血了,温热的血打湿了一小块土地。我希望从那里会开出一朵红色的花,就像地毯上印着的图案,鲜艳的、薄薄的、呼之欲出的。这样我就可以把它揭下来夹到诗集里,把它盖在“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的句子上。
你给予我的隐密的痛停留在身体深处,停留在我心上。它使我感到你仍在那里狂奔,打开通向天堂和地狱的大门。但是我很幸福,像花朵一样幸福,像果实一样幸福。它在渐渐消失,一层层地淡下去,当它没有了,感觉不到了,所发生的一切也就不在了吗?那么就让我痛着吧!就让我坐在时光的水流中,像一块岩石一样一动不动,想着你,想着那一夜温暖的风、悉悉索索的青草、暗暗放香的野花,流云、飞鸟、雨水、露珠,以及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想要睡去,为了在夜里醒来;我想要哭泣,为了不再伤怀。我用绸缎缚住眼睛,从屋子最幽暗的角落凝望花窗上那一小片阳光,凝望你。松林的清香飘浮而至,祥云寺的钟声响起……
当我取下绸帕,黑夜就会来临,我要与你相会与付家恢宏的寨墙。在芳草萋萋的墙头,我将为你开放,放出果子青涩的香味,漫过忧伤与恐惧,死亡与墓地,将你溺毙。
云顶寨的一天是从中午开始的。
云顶寨修筑在山顶,因其高,仿佛入云端,所以名为云顶寨。整个寨子里都是付氏家族的人,有一千多口,算得上是一个大族。说它的一天是从中午开始的,这是指付家老爷、太太、少爷、小姐等,仆佣们不在此内,世上没有睡到中午才起来做事的仆佣。
付家的仆佣们——丫头、老妈、奶母、伙房、打杂、护院、花匠、轿夫、马夫、跟班,认为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毫无怨言地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勤勤勤勤恳恳地一直忙到深夜。如果这样想,主子们的一天从中午才开始,下人们的一天从清晨开始,不是活一天相当于人家的一天半,白白地多赚了半天吗?一辈子下来岂不是要比别人多活几十年?那可不得了。
付家小姐付诗来在中午吃过早饭和在下午吃过午饭后又躺到了床上,听着屋里屋外佣人们忙乱的脚步声,心里有点高高在上又有点羡慕,毕竟在一天半的时间里总有事做而且做得那么起劲是一件令人充实的事。作为付家小姐,她可以念书、写诗、绣绣花、骂骂丫头、去姐妹们屋里坐坐,去姨太太们那里小赌一下,听听流言蜚语,再去祠堂传给念佛的老太太,扰乱她们的清修。不过此刻她心烦意乱,什么也做不进去,一心只盼着天快黑下来。
付诗来用手摸摸缚在眼睛上的绸帕,隔着薄薄的滑腻的丝绸,温热的眼皮下眼睛在微微地跳动,好像小小的心跳。付家小姐便用三处心跳想着她的情郎——付家的护院武师武明君。和一个下人恋爱已经大逆不道,何况她还犯了更大的忌。但是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做犯忌的事更刺激更惊险更激动人心更令人神往呢?
祥云寺的晚钟响过,空气渐渐凉了下来,天井里兰花的幽香一阵浓似一阵。付诗来解下绸帕,换上轻薄如水的绸衣,蓝色底子上绣着淡淡的粉红色花朵,无风自动,零落满地,楚楚动人。
经过天井走廊时付诗来听见背后一个声音说:“要不要夜行服?”
回头一看,堂妹付嫣紫正坐在大厅一张太师椅上吃葡萄,一只脚搭在雕花的扶手上,一只手高高地拎着串紫葡萄,正仰着头用嘴去够,并没有看她。她微微皱着眉头,说道:“你说什么呀!”
付嫣紫噌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身上披着一堆纱,却露着胳膊,穿着肥大的灯笼纱裤,光着两只脚丫子,一头长发刚洗过,滴汤滴水地堆在头上,包着一块纱,猛一看像阿拉伯人似的。这个宝贝堂妹排行第七,上面有六个哥哥,好不容易才得来,从小娇惯得不得了,连付氏那些老家伙都拿她没办法,何况温婉柔弱的付诗来。
宝贝堂妹挤眉弄眼地凑到她面前,低声说:“和武大个儿幽会很过瘾吧?”
付诗来脸刷地白了,把她一推:“别胡说!”
付嫣紫若无其事地走到天井里,看看天说:“今天晚上有月亮,丝线刺绣会反光,我是为你好。”
听起来付嫣紫倒没什么恶意,这个古怪的女孩也的确有许多奇装异服。付诗来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付嫣紫养的鹦鹉阿娇扑扑扑地飞来停在主人的肩头,拍打着绿色的翅膀,用沙哑的声音说:“杀!”
其实这个字不过是阿娇惟一会说的字而已,但是付诗来此刻听来格外心惊,觉得这个鹦鹉阴险狡猾毒辣,格外可憎,于是挥挥手说:“去去去,真讨厌!”借此几步迈过天井,走出院子。
天上果然有月亮,天色很亮,树影婆娑,花影迷离。付诗来脚步轻轻地往寨墙奔去,猫一样悄无声息,云雀一样轻盈,风一样掠过墨香书院、骑龙屋基、糖房头、马房、菜园子、花圃、落红桥、叹花池、如意阁、香远亭……突然,像前面有一座无形的墙,为了避免一头撞上,她生生地停住了脚步。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石礅,上面花纹古雅,生着满面青苔,正中有一个深深的小孔,插着一面黄色的旗帜。这面旗帜和寨墙一样是付家权力的象征,是明朝皇帝亲赐给付家先祖,让付家有生杀大权。因此自古以来,付家女子不贞,可处死刑,儿子不孝,可撵出祠堂,仆人间的纠纷,可自行裁决。此特权几百年来沿袭下来,历朝历代的官家都或默认或支持,现任省副都督还特许付家寨务局设公堂,触犯族规者,可以审、关、杀,一般民事纠纷,也不用麻烦官府了。只不过家法比国法还严,对付家子孙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付诗来一想起有一天自己要在这寨务局的大堂里受审就不寒而栗。她在这面历史悠久的大旗下好像一只小蚂蚁般不堪一击。但是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情人在前面,刀山火海也敢跳,至于跳下去会如何,先不忙去想它。
付诗来急忙转身绕过它走上另一条小路,命令自己把它忘掉。
夜色明朗,天空清澈,高大威武的寨墙清晰可见。它有十多米高,四五米宽,墙外还砌有两米多高的护身墙,墙上建有垛口。寨墙全部用完整的大青条石砌成,耗资巨大,并经过几次扩建才有如今的雄伟气势。
第一次修寨墙是在明万历年间,付家先祖见此地风景怡人,决定插田耕种,筑屋定居。人口渐增,又有些结余的银子,为了防盗防匪,于是垒石为墙,筑寨自保。其实,它岂止是可以防盗防匪,连历次农民起义军都未能攻破。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它已成了付家权威的象征,不怒自威,盗匪望风而逃,根本不再起招惹它的念头。渐渐地寨墙疏于护理维修,泥土堆积,生满青草藤蔓,成了一道绿色的屏障,各种野花盛开,摇曳墙头,招来蜜蜂蝴蝶嘤嘤嗡嗡。当年的炮台、兵棚,也成了小动物们的庇护所。
付诗来轻轻登上小北门旁边的墙头,露水打湿了她的软底绣花鞋,草间的石块绊了她一跤,她向前扑去,杂生交错的藤蔓又伸手扶住了她。
她停下来定了定神,觉得心跳得厉害,好像生怕她不知道它的存在。站了一会儿,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不知什么东西走到荒芜的兵棚,一个小动物从干草堆里钻出,绕过她脚边溜走了。
干草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静了下来。远处付家各宅院灯火通明,正是开晚饭的时候。丫头、仆人们正穿梭于厅堂之中,付家老爷们在酒饱饭足之后,又会躺下抽起大烟,聚赌的人们通宵达旦,天明方休。
寨子修建在山顶,风景非常美丽,然而无论冬夜腊梅的绽放,夏夜蛐蛐的低语,还是黎明时分喷薄而出的红日,山间绚丽的烟霞,山下变幻的云海,寨子里的许多人从未留意过。这美丽的仲夏之夜,对于他们也同样形同虚设,在他们的世界里,晨昏颠倒,昼夜不分。时光迈着一如继往的步子走过,而日子遵循着他们的法则流淌着,一成不变。
身在远离热闹喧嚣的寨墙,仿佛置身世界的边缘,付诗来用一种陌生的全新的眼光打量这个大庄园式的寨子,好像那不是她从小生长熟悉的家园,而是一个庞大的不为人所知的神秘村庄。
远处起伏的山脉如连绵的波浪,云顶寨是一艘正在云顶缓缓航行的大船,坚固巨大的条石砌成的寨墙是船的外壳,已保护它在时光的河流里航行了几百年。它还会开多久,将要开到何处去?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它存在得太久,一直繁荣不衰,因而它的存在显得天经地义。它是一个小小的王国,自给自足,不依靠任何人生存,没有人想得出有什么力量可以使它颠覆。
付诗来站在兵棚边沿向外看,这一段外面地形较高,因此垛口上还砌有压墙,以保持高度,防止敌人攀爬和寨外高地敌人的子弹或弓箭射入。她站在那里,想像着曾经有一个寨兵站在她所在的位置,扛着枪或长矛与同伴们一起对外敌作战,借着寨墙的掩护,他逃过一命又一命。他们胜利了,成功地击退了敌人,这胜利是上天注定的,他们只是一次次让它成为现实罢了。他的小情人在墙下向他欢呼,用无限崇敬的眼光望着他。她是一个梳着双鬟的小丫头,穿着绿衣,像春风里刚长出的一棵嫩苗。在她依恋信任赞叹的目光里,寨兵长大了三倍,向空中不由自主地飘浮起来。他飘上墙垛,拔出大旗挥舞,翩翩的身影宛如游龙。正在这时,一枝冷箭出其不意地射来,寨兵从墙垛倒下,在小情人的惊呼声中如一只沉重的沙袋砸向兵棚,溅起一阵灰尘……
付诗来被自己的想像吓着了,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脚,向一旁退了退,仿佛寨兵正好落在她脚边。她走出兵棚,在一丛半枯的草丛间坐下,草丛像一个鸟窝似的围着她,使她感到安全。
月光下她的蓝绸衣变成紫黑色,粉色丝线的刺绣果然反光,幽幽的像一圈项链。不,它们分布在颈边、袖边、裙边,如同无处不在的枷锁。不过不要紧,她的情人就要来了,就要来解开它们,让她褪去所有束缚,尽情地舒展。让她像风一样自由快乐,无拘无束地飞翔,沿着寨墙奔跑,盘旋在寨子的上空,俯视着寻欢作乐的人们,但他们的快乐怎么也比不上她的。今晚花是为她开的,草是为她长的,今晚的月亮只为她照耀,树只为她舞蹈,歌声骤起,芳香弥漫。听,草在窸窣,沙石在低吟,那是他轻捷的脚步;听,他正在走来,一步一步,踏在她的心上;听,他来了!月亮变成太阳,黑暗化为光明,所有的痛苦都解除了,所有的悲伤都褪去!阳光普照,鸟儿欢唱,他来了!他来了!